舒蕪先生去世了。這位弱冠時即以哲學天分為人矚目的才俊,臨了卻以20世紀中國最大的告密者形象永駐世間,足見命運無常,造化弄人。
也是巧合,晚生如我,三年前有幸在BBS論壇上與舒蕪先生有過幾次文字往還。舒蕪當時八十有四,意氣健旺。下面這段話,出自他的《現(xiàn)代朱批》,是他親自貼到論壇上來的:
我們現(xiàn)在沒有了皇帝,聽說是群眾至高無上,那么歷次政治運動中革命群眾審查牛鬼蛇神的材料所寫的批語,也就相當于現(xiàn)代的朱批,無論是不是用紅筆寫的,同樣應該重視。此類文件檔案,有些已經(jīng)發(fā)還被審查過的本人,有些沒有歸還,流落到舊書文物市場。如果有心人著意搜集,排比歸納,加以研究,實在是功在蒼生的盛業(yè)。謹在此呼吁,年富力強的有志者曷興乎來!
我無意為舒蕪在胡風案中扮演的角色辯護,包括胡風在內(nèi)共計兩千余名牽連者身受的慘痛種種,容不得后人輕言寬容。當我們把牢獄里的光陰還原成靜默的“滴答”聲,而不是把苦難抽象成一個概念,同時,只要氤氳出大面積告密的那種妖邪氛圍尚未從法律上根除,任何可能遮蔽歷史的“向前看”之舉,都應接受質(zhì)疑。
讀者想必注意到,上面摘出的這段話,與舒蕪留給世人的告密者印象格格不入,夸張點說,好像秦檜在朗誦岳飛的《滿江紅》、姚文元在教育我們?nèi)绾伪3种R分子的獨立氣節(jié)。當然,這是個錯覺,人的復雜性及既往時代的嚴酷性,足以讓歷史上的告密者幻化出十八般形象來,我們切忌把它歸類成單一臉譜。作為一種人類現(xiàn)象,告密古已有之。古希臘喜劇家阿里斯托芬的《阿卡奈人》中甚至出現(xiàn)了“把告密人當作陶器運走”的荒誕情節(jié)。不過,今日之告密者,非得結(jié)合一種現(xiàn)代極權(quán)體制,方能得到有效觀察。當一種政體閃耀出不容置疑且至高無上的道德和權(quán)力輝光,它就傾向于將異議者宣布成敵人,故無論邏輯上還是現(xiàn)實上,它都會鼓勵出賣。茨威格在《異端的權(quán)利》里說:“一旦一個國家……原則上允許甚至希望告密時,其他正派人就會被恐懼所驅(qū)使,而扮演告密者的角色?!庇绕涫钱斎藗儭安槐粦岩墒恰驹谀Ч硪贿叾钦驹谏系垡贿叀睍r,他們更可能將告密鍍上金光,好像告密不是出賣,而是向上帝獻祭。
在與我們的體驗更為切近的《古拉格群島》里,索爾仁尼琴探討了大量告密現(xiàn)象,他沮喪地寫道:“我國的空氣本身就促使人們?nèi)ギ敗芄ぁ雮€世紀或四十年來的獄外告密行為是一件完全沒有危險的事情?!彼治龅溃骸案婷苤贫取召I面撒得這樣寬的目的之一很明顯的是:要使每一個黎民百姓都能聞到告密渠道的氣息;要做到在每一群人里、每一個辦公室里、每一所住宅里都有一名眼線或者使所有人都擔心身旁有眼線?!币坏┳龅搅诉@點,那么,他們“除了削弱人們之間的聯(lián)系之外”,還能達到另一個目的——“凡是被收買過的人由于害怕被社會揭露,必定非常關(guān)心現(xiàn)政權(quán)的持續(xù)穩(wěn)定?!彼裕敗氨撑殉蔀樯娣绞健敝?,“人們發(fā)現(xiàn)風險最小的生存方式就是經(jīng)常地背叛”。
這是斯大林時代的告密,中國的情況或有不同。不過,索爾仁尼琴還說過幾句讓我脊背生涼的話,他說,“斯大林一生中差不多樣樣都是從奴隸制的東方(指中國)學來的”。當一些囚犯誤以為會被關(guān)押到“距中國邊界不遠的地方”而高興時,索氏冷冷地說:“他們沒有認識到中國比我國還要壞得多?!弊l責舒蕪嗎?可以,而且應該。但之前我們最好捫心自問:自己若生于彼,是否會出淤泥而不染?一周前看到一個帖子——“一份圍攻胡風的名單”,作者劉火在“舊書店里覓得三冊由作家出版社1955年出版的《胡風文藝思想批判論文匯集》”,撞見一份壯觀的名單,其中既有我們不以為怪的人,如姚文元、舒蕪、周揚、何其芳,也有令人默然心傷的名字,如茅盾、曹禺,更有我們原以為不可能遇到的人物,如王元化。下面這句話,即出自王元化筆下:“不管胡風的露骨的宣傳或是用馬克思主義的外衣來掩蓋自己的主張,他的反黨反人民的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的文藝思想,是必須徹底批判的?!?/p>
我得說,此事并沒有改變我對王元化先生的敬意,正如我不曾把最高的敬意獻給巴金。這份名單的價值在于,它讓我明白了盡管王元化相當優(yōu)秀,但就堅守真正的知識分子立場而言,優(yōu)秀到當年王元化那種程度,還遠遠不夠。一個人在履踐“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意志上有所虧欠,那么,無論他擁有多少令人稱道的品質(zhì),都不足以逃離這份名單;假如他還同時擁有“一顆紅心”,通體煥發(fā)著忠誠、奉獻的品德,那就等于招認,他是一個隨時待命的告密者,只要獲得機會,他隨時會在一種自以為圣潔的莊重氣氛里,向至愛親朋刺出致命一刀。
我曾自問:如果把我代入,我會進入類似名單嗎?我確信不會。但我也知道,我如此確信,是因為先行替換了一個條件:今日之我所具備的獨立意志,是擬想中的當年之我不可能具備的。在一個大棚養(yǎng)雞場的環(huán)境里,想像自己與眾不同地長出一根鶴的脖子,委實過于臭美。事實是,只有為數(shù)寥寥真正具有自由思想的獨立人——如陳寅恪、錢鐘書,盡管他們從未擺出戰(zhàn)士的造型——才不曾在這些地方留下把柄。我想起索爾仁尼琴的深重喟嘆:“要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必須具備的條件太多了?!?/p>
茨威格告訴我們,日內(nèi)瓦有過一條制約告密者的法律,“任何控告別人犯罪的自由市民也要被拘留,直到他能證明他的控告是正確時才能獲釋。”我相信,即使有了這條法律,告密者仍會出現(xiàn),好在那已問題不大了,只要舒蕪的告密與胡風的悲劇不存在關(guān)聯(lián),我們大可仿效古希臘人的做法,“把告密人當作陶器運走”。到了那時,“最后的告密者”才會不再成為一種企盼吧?
“謹在此呼吁,年富力強的有志者曷興乎來!”并遙祝舒蕪先生靈魂安息。
(選自《異議的魅力》/周澤雄 著/北岳文藝出版社/2012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