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戰(zhàn)波

蘇教版《唐詩宋詞選讀》選用了高適的《燕歌行》，這是一篇邊塞詩的經(jīng)典之作，在備課時，筆者讀到了教參中的一句：“它描寫了邊庭士卒緊張激烈的戰(zhàn)斗生活，贊頌了他們的英雄氣概和犧牲精神，同時又以同情的態(tài)度，寫出了他們遠戍的痛苦?！苯Y合有關資料，反復研讀原作，對其中的“犧牲精神”有所質疑。

盛唐流行邊塞詩，有其歷史原因：盛唐時期漢族與其它民族在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互通有無，交流很廣泛，但同時也存在矛盾。當時北方的突厥、契丹、回紇以及西北的吐番等少數(shù)民族，一到草深馬肥之季就搔擾邊境，而唐王朝為了邊境安全，保護正常的貿易交通以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也時常以攻代守。有時統(tǒng)治者為了擴張疆土，或者個別將領為了邀功請賞，也會主動侵略少數(shù)民族。自武則天臨朝到李隆基天寶年間，邊境戰(zhàn)亂頻繁。由于邊境戰(zhàn)爭連年不斷，一些熱血沸騰的青年男子，把從軍參戰(zhàn)看作是一種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不少青年踴躍戍邊，這成了當時社會的常見現(xiàn)象。從這個角度看，教參中的“犧牲精神”確實存在。

《燕歌行》文下有作者小序說：“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高適的這段話，介紹了該詩的寫作背景。開元26年，當時的幽州節(jié)度使張守珪有一部將叫趙刊，他假借張守珪的命令，攻打少數(shù)民族奚，以便邀功請賞，結果先勝后敗。張守珪偏袒部下，因此向朝廷匯報的時候，他報喜不報憂，只說趙獲勝的情況，這件事后來敗露了。這時有個從邊塞回來的人到高適家做客，和高適談起有關邊塞的事，并給他看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燕歌行》，高適感慨良深，就寫了這首和詩。由此看來，高適的《燕歌行》的創(chuàng)作背景事實上是一次師出無名的非正義戰(zhàn)事，不能上升到民族大義的高度來肯定普通戰(zhàn)士的所謂“犧牲精神”。同時作者對當時軍隊中的昏庸將領也進行了深刻尖銳的揭露和批評，雖然并未明確指出“歷盡關山未解圍”由誰承擔責任，但所要表達的意思已不言而喻。唐詩中有常見的一句話：“過在將軍不在兵”，攻打少數(shù)民族奚失敗的責任在于將領趙刊而不在普通士兵，因為士兵們已經(jīng)盡力而為了。對于“美人帳下猶歌舞”的將領，“軍前半死生”的戰(zhàn)士“至今猶憶李將軍”，此情此景，怎能讓在惡劣環(huán)境中作戰(zhàn)的廣大士兵油然生起“為國捐軀”的高尚情懷呢？

唐玄宗開元時期，社會經(jīng)濟雖然達到空前繁榮，出現(xiàn)了盛世的局面，但同時由于封建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加速了土地兼并，“王公百官及豪富之家，比置莊田，恣行兼并，莫懼章程”，以至“黎甿失業(yè)，戶口凋零，忍棄枌榆，轉徙他土”。均田制破壞，均田農民失去土地成為流民。加上唐朝最高統(tǒng)治集團日益腐化，加重了人民的負擔，使廣大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這個時期的老百姓，對國家和朝廷的怨恨是真實存在的，指望他們?yōu)閲叶鵂奚皇且环N理想罷了，更別提杜甫“三吏”“三別”中強迫廣大人民參軍給百姓帶來的慘痛了。

綜上所述，無論從當時的時代狀況、創(chuàng)作的戰(zhàn)爭背景還是詩歌的內容指向，都可以將所謂的“犧牲精神”排除在外，獨有“犧牲”而已。至于書下注釋“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的“死節(jié)”為：“為某種理想、為某種道義而死。這兒指為報效國家而死?！敝徊贿^是理解的慣性思維罷了，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以死而全個人名節(jié)的例子古往今來不知幾許，豈是唐一朝之人所為？

從《燕歌行》的“犧牲精神”，不由想起平時賞析詩詞時一些人云亦云的習慣行為來，順筆一提，“疑義相與析”。

譬如著名詩人、學者、北大中文系教授林庚先生曾這樣評李白的《靜夜思》：“如此普遍的主題，如此簡單的詩材，如此素樸的寫出；不加一點渲染，不作一句說明。歷來多少寫離情的名詩，相形之下，都不免要顯得吃力；而這里只是低頭看見月光，抬頭望見月亮，再低頭時就是進入思故鄉(xiāng)了。這一個辯證的過程，如一幕啞劇，何等的淳樸豐富，何等的明晰自然，所謂‘天衣無縫’。這就是李白詩歌藝術天才的表現(xiàn)?！崩畎椎倪@首詩表達了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獨特的和諧關系，與浪漫主義文學追求之間，有著明顯的差異。

再如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美國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認為，現(xiàn)實主義并不是對杜甫的準確概括。他說，在杜甫的全部詩歌中，反映民生疾苦的詩歌只是少數(shù)。實際上，杜甫很復雜，他的作品涉及的題材和領域非常多，他看待世界的角度很新鮮，與普通人迥然有異。“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北憩F(xiàn)了他的豪邁；“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笔撬目犊?；“翻手作云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透露出他的堅強；“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寫了友情；眾口傳誦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闌干？”則是親情。因而用現(xiàn)實主義去評判杜甫的詩風明顯是不合理的。

還有豪放派詞人辛棄疾，不少專家都曾指出過辛詞具有多樣性，其各種風格的作品往往都達到了很高的文學成就，一旦我們細讀，便會感受頗深。例如《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边@首詞代表了辛詞的另一種藝術風格，全詞八句話只有四十六個字，但一句一物、一句一景，將它們拼接起來，卻描繪出一幅蕭瑟破敗的圖畫。從詞的格調看，同作者的豪放之作相去甚遠，而且不算是代表作。不過，這首別具一格的詞同樣給了讀者美好的藝術享受。

大家耳熟能詳?shù)耐窦s派詞人李清照，目睹上層統(tǒng)治集團倉皇南遁，一首《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绷鱾髦两瘢娭许斕炝⒌?，不畏強敵，誓死一搏的豪情壯志令堂堂須眉也含羞折腰，無地自容。紹興四年，金虜大舉入侵，江淮告急，李清照從臨安下嚴灘往金華避難，途中寫下《夜發(fā)嚴灘》一詩：“巨艦只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這首詩把當時臨安朝野人士膽怯自私的丑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無論哪一首，都不見其婉約。

總之，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講，每一個作家總是從題材內容出發(fā)，去努力尋求不同的形式和風格，他們彼此的區(qū)別僅在于文學成就的高低不一。我們在閱讀和鑒賞詩詞時，做到就詩論詩即可，不必人云亦云，更不必服從思維定勢，實事求是，就能尋找到文本的原汁原味，體味出詩作的真實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