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價一個舞團的特色，或許對別人來說，有美學(xué)、哲學(xué)、舞蹈風(fēng)格、個人特色等多種分法，但對我而言，只有一種分法，那就是《流浪者之歌》之前和之后?！绷謶衙裾驹跂|方藝術(shù)中心的大海報前，睜大眼睛，嘴角微微上翹，眼神一如既往地投入與激動。眾所周知，《流浪者之歌》開啟了云門的“東方精神時期”，它讓云門舞者開始了每日必修的靜坐，也是林懷民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更是他最為珍視的作品。他曾多次說過，“如果云門只能留下一部作品，我希望是《流浪者之歌》，它讓你忘掉所有事情，也不再思考，是沒有負擔的專注而產(chǎn)生的自在……”

印度的故事、臺灣的稻米、喬治亞民歌譜寫的《流浪者之歌》是云門最為特殊也是演出最頻繁的作品。這些年來，《流浪者之歌》不論演到哪里，總會出現(xiàn)“觀眾看到淚流滿面”的畫面。就連舉世聞名的編舞家皮娜·鮑什在劇終后也坐在觀眾席哭了半小時……

如今，這部林懷民最為看重的作品在首演至今17年后，終于踏上了內(nèi)地的舞臺。4月22日至24日，在走遍18個國家52個城市演出超過160場之后，《流浪者之歌》即將來到上海，登上東方藝術(shù)中心的舞臺，讓觀眾“一起感悟心靈世界的靜謐美好”。

“流浪之旅”

1994年夏天，行囊里帶著一本名為《流浪者之歌》的小說（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根據(jù)佛教傳說故事改寫的小說，又名《悉達多》），林懷民飛往佛祖得道的菩提伽耶。那是云門“暫停營業(yè)”的一段時間，無論從心態(tài)還是精神上，林懷民都特別渴望能在印度進行孤身一人的“流浪之旅”。

印度人的生老病死就在大街上發(fā)生，這一點讓林懷民感到生命的震撼。在恒河邊，他看到上游的人們死后燒成灰撒在恒河里，竟有些還沒燒完的尸體也漂在恒河上。下游，人們就在這圣河里洗澡、喝水。“我感動，生命本來就是這樣的。我們不必把死亡隱藏起來。我明白了《西游記》里唐僧看到河上飄著自己的尸體是怎么回事，面對死亡，我不再恐懼。在這種狀況下，我根本不可能知道LV是什么！”林懷民一臉肅容，“在印度的日子，天天要面臨良心的考驗。我自認為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有人道主義精神的人，可是面對大規(guī)模的貧困苦難，你能幫助人家多少？記得我遇到一個一丁點大的小孩，還拖著比他更小的弟弟，一定要為我擦鞋。我不忍心拒絕，等他很認真地擦完了，我多給了他一些錢。我永遠記得他當時突然綻開的不可思議的燦爛笑容。就這樣拖著自己的弟弟，一路笑著，還不停地回頭看我。我忍不住，一下子哭了?！?/p>

一路流浪，來到菩提伽耶。林懷民看到大覺寺外聚集上百的乞丐，殘障與麻風(fēng)病人，大受驚駭，禁不住落淚?！澳嵌螘r間我天天大哭。我甚至沖到廟里對著釋迦牟尼的塑像大罵，人世間的悲苦，為何在佛陀涅槃兩千五百年后依然毫無改善？罵完就接著哭?！蹦骋惶?，在佛祖得道的菩提樹下，正在打坐的林懷民突然感到一陣溫暖。原來是樹葉間灑下的陽光。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干凈、安寧。這才明白，佛陀不是神，而是凡人，為了利益眾生，苦思出讓世人安身立命的生命哲學(xué)。體悟到佛的脆弱與慈悲，林懷民感動得叩頭頂禮。

回到臺北后，在腦海里構(gòu)思沉淀了四年的《流浪者之歌》如流水般被創(chuàng)作出來。林懷民想要傳達出一個訊息——流浪者并非是孤獨者，人生只要盡力演出，終會有圓滿的結(jié)局。

新的探索

當靜坐成為舞者每天的必修課，“靜”的能量也被挖掘并取代了傳統(tǒng)的“動”，成為云門舞蹈的特殊標志以及舞者身體技法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林懷民要求舞者學(xué)習(xí)靜坐，不給任何動作，一坐就是兩個月，舞者經(jīng)歷了從煩躁不耐到安然靜定的過程?！拔覀兙毜氖菤庀ⅲ辉偈莿幼?。這是我練習(xí)氣功以后自己的體會，我知道了什么是‘氣，它的存在的確是那么不一樣。舞者從小學(xué)習(xí)旋轉(zhuǎn)奔跑和跳躍，如今要他們廢功為零，一切從頭開始，從最簡單的呼吸學(xué)起，的確很不容易?？山?jīng)過這一切，舞者找到的是自己的身體，之后我們又學(xué)習(xí)了太極導(dǎo)引、拳術(shù)和書法，這才會有了之后的《水月》、《行草》等作品?！?/p>

“我的作品簡單，但很有力量?！边@是林懷民對自己的評價。在《流浪者之歌》中，所有的行動都是緩慢的，舞者在臉上勾出白色抽象花紋，常常閉上雙眼起舞，他們沒有炫耀式的技藝，只是壓低身體重心，安靜呼吸與行走，揚手舉足仿若吐納。云門舞集也由起初對舞技的追求，開始轉(zhuǎn)向?qū)ι眢w能量的探索。

“這出舞劇呈現(xiàn)的既沒有誰愛誰，誰殺誰，只是一段一段儀式性的表演，這不是故事，是寧靜。”讓林懷民特別得意的，在于謝幕之后，演出會繼續(xù)進行，演員會在谷堆上持續(xù)畫同心圓25分鐘。而這一過程，恰是整部《流浪者之歌》最賺取人落淚的地方，《紐約時報》甚至評論最后這部分加演是最棒的部分?！拔也]有故意催淚，但人都有哭的需要吧。25分鐘安安靜靜畫圈，能把人的疲憊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剝開?！绷謶衙裾f到這里，眼神淡然。

《流浪者之歌》給予林懷民的，不僅是成功與榮譽，它的出現(xiàn)更改變了云門的發(fā)展道路。以之作為云門舞集的分水嶺，前后兩個時期的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出不同的思想脈絡(luò)?！霸诖酥?，我們很刻意，特別在乎所選擇的題材是不是中國的，最好是符號性的，比如《九歌》，比如《白蛇傳》、《紅樓夢》等等。但在《流浪者之歌》出現(xiàn)后，我突然覺得那些只是過去的符號，你表現(xiàn)得再好，也只是一種復(fù)制或者模擬，沒有意義。于是，我們拋棄了所謂的刻意與技巧，我們只關(guān)心身體?！闭缌謶衙袼稳莸哪菢?，云門舞蹈的特點是松，“西方舞蹈是把身體拉長，繃起來做一些動作，云門的舞蹈訓(xùn)練講究一個字——松。跟書法一樣，讓人有一種自在的感覺，這樣演員的舞蹈壽命就長了，我認為跳到六十幾歲沒問題?！?/p>

“黃金之舞”

《流浪者之歌》中最美的風(fēng)景，莫過于那三噸半的黃金稻米，創(chuàng)造出被譽為“黃金之舞”的詩意畫面。在嘉義長大的林懷民，對家鄉(xiāng)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成片的稻田，兒時他最愛玩弄這些稻米，卻常常被父親責(zé)罵，因為“稻米是神圣的”。林懷民笑言：“也許正是因為童年受到的挫折，所以我決定把好幾噸的稻米搬上舞臺?！?/p>

在舞臺上，米是圣河、是山，是求道者的苦行鞭笞，是清泉細流，是舞評所說的“生命之源”。它時而被平鋪在地，時而被擺成千溝萬壑，時而被高高揚起，時而從天空轟然而下，創(chuàng)造出變化萬千的舞臺效果。在林懷民創(chuàng)作的初衷里，舞者與稻米之間的互動即是一場生命的對話。

然而創(chuàng)造這樣的畫面卻委實不易，要選擇圓實的稻米品種，不然會弄傷舞者；要洗，不然會使舞者渾身起疹發(fā)癢；要染，不然無法實現(xiàn)詩意的金色光澤；要烘曬，不然沒辦法干燥；要熏蒸，不然受了潮要發(fā)芽。這樣三噸半的稻米，需要四名工作人員，一天八小時，處理兩周才能完成。而運輸也是一大難題，于是云門在世界各地設(shè)立了多個倉庫，專門用于存放這些特殊的稻米，以方便《流浪者之歌》頻繁的世界巡演。

對于舞者，與稻米起舞也是不小的挑戰(zhàn)。舞者常常一整天都“泡”在米河、“淋”在米雨中，稻米的芒毫穿進毛細孔中很是要命，稻谷對皮膚的感染亦多，非常危險。許多舞者全身過敏，嚴重者連衣服都無法上身。更有人眼睛不適去醫(yī)院，讓醫(yī)生從眼睛里挑出谷米來。主演王榮裕第一次在排練場試米時，頭頂上方擺著300公斤的米，將在90分鐘里不疾不徐地從5米的高度落下，林懷民還是忍不住擔心：“如果受不了，就不要硬撐！”稻米經(jīng)過頭頂迸射出美麗的弧線而后掉落，仿佛生命的輕舟越過萬重山水……一舞竟成，王榮裕干凈的面龐上早已血汗交融。還有舞者王維銘與稻米纏綿濃烈的那段“雙人舞”，800公斤的稻米從吊桿上瞬間傾瀉，王維銘要掐準那一瞬間沖進米瀑中，用身體和雙手將稻米撥弄出如煙火般的千姿百態(tài)……為了表現(xiàn)好“黃金之舞”，舞者們都戲稱，稻米是“帶刺的情人”。

《流浪者之歌》的稻米大費周章，配樂同樣如此。編舞的過程幾乎是行云流水一般順暢，然而消息早已公布、演出日益臨近，配樂卻遲遲未能找到。直到有一天，一位朋友送給林懷民一卷連標簽都沒有的喬治亞民歌卡帶，要他“聽著玩”。 滄桑而溫暖的歌聲讓林懷民如獲至寶，“我一聽就說，就是它！”林懷民回憶當時的情景，“這音樂能夠給你一種強大的力量，讓你仿佛置身滾滾江河，就像在印度的恒河邊，我被深深吸引?！?林懷民起初只喜歡曲調(diào)，并不知道歌詞是什么。聽說之后便大為驚訝——“耕地怎么會是這樣子呢？這么悠長？”又一次，他問起著名作家阿城。“耕地就是這樣??！”阿城給他講，自己年輕時在河套地區(qū)插隊種田，早晨上工，把飯拴在腰上，把牛一趕，在田里一直犁下去，到頭就該吃午飯了。吃完再犁回來就到晚上了?！霸谂_灣很難想象這樣廣袤的平原啊?！绷謶衙窀锌?/p>

當喬治亞民歌的音樂配上林懷民事先編好的舞蹈時，竟然是天衣無縫，每一段都自然貼切，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緣分。

超越貧困

在此次巡演之前，林懷民寫給所有觀眾：“希望《流浪者之歌》在喧囂的時代里，繼續(xù)帶給觀眾安慰與寧靜，像那穿過菩提葉隙，斜斜照射的陽光?！边@也正是這么多年來云門所要追求的精神內(nèi)涵。

對于現(xiàn)代舞在中國的未來，林懷民很有信心，“堅持下去，觀眾是要累積的，我非常樂觀?！绷謶衙裾J為，全世界的現(xiàn)代舞團都有經(jīng)濟上的痛苦?！拔覀冊诤芘Φ刭u票，在發(fā)行DVD，和所有的娛樂性節(jié)目競爭。但娛樂性節(jié)目可以鋪天蓋地撒廣告、促銷，我們不行。舞蹈表演就是要現(xiàn)場，從排練到一二百場演出，是勞動力密集的行業(yè)，沒辦法復(fù)制，不可能賺錢，永遠是這樣的宿命?！绷謶衙裾f現(xiàn)在云門舞集演出收入占50%，15%靠政府的補貼，其他部分靠企業(yè)贊助。

雖然是聞名遐邇的藝術(shù)大師，林懷民還是免不了自己出面去拉贊助，這曾讓他很不習(xí)慣，“我只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在編舞，只能找個夾縫喘口氣?！绷謶衙裾f，云門舞集作為民間舞團活了36年，每年有四五個月在全世界跑來跑去，“我覺得很幸福了，不敢抱怨”。 正如林懷民對一位年輕的舞者所說的那樣：“跳舞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情，要享受這種幸福。每個行業(yè)都有它的苦難，我們要學(xué)會在夾縫中找到空間，為自己跳舞。”在林懷民看來，舞蹈這一行業(yè)是非常偉大的，“年輕時的我也很窮困，但我覺得如果不讓我跳下去就沒辦法活。成名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現(xiàn)在我成名了，卻有了更大的負擔。我每天看很多雜志，其中財經(jīng)類的就占半數(shù)以上，為什么？因為我們每年需要募集的款項都在人民幣幾千萬，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但我成立舞蹈團的目的只有一個，演給愛看舞蹈的人看，就那么簡單?！?/p>

對于年過六旬的林懷民來說，云門如何活下去一直是他在思考的問題，答案只有一個，在不斷地反省與改進過程中“做下去”。至于由誰來接自己班的問題，林懷民說不想指定人，“我把舞集的基地鞏固，把行政架構(gòu)鞏固，將來任何人接手都能得心應(yīng)手，不用走我36年的苦路。我不想安排一個人，讓他等著接棒，我希望自然的發(fā)生，希望有才華、有活力的人來創(chuàng)新，我不希望重復(fù)?！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