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再一次回到故鄉(xiāng)。
記憶中,故鄉(xiāng)依舊風(fēng)姿綽約。像鄉(xiāng)下的少婦,衣著雖不華美,卻健康質(zhì)樸得讓人心動。
車越走景物越荒,坑坑洼洼的泥路,歪斜松垮的草垛,偶爾在街上悠閑地晃過的牛羊……零亂而冷清,走在通向村子的小路上,我只能調(diào)動記憶來尋舊事的影子。
不再匆忙,我可以仔細(xì)看看故鄉(xiāng)了。
村莊變了,又沒變。一切都還在原來的地方,柳樹、石橋、草垛,還有老屋和老屋里的鄉(xiāng)親??墒?,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卻如藏在我記憶里的彩色照片,放得久了,再拿出來時,已經(jīng)斑駁不堪,只剩下黑白交疊模糊久遠(yuǎn)的影子。
遠(yuǎn)處,一塊塊的麥田像漢字,橫平豎直、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在那兒。因為是平原,田地的分割也不像山區(qū)那樣橫七豎八地不規(guī)則,到處散落著。
家鄉(xiāng)雨水不多,極少能遇到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有時好久都沒有雨光顧,偶爾幾個雨點,也像跟人捉迷藏,落到地上就不見了。下大雨時,最快樂的就是孩子。下過雨,他們就光著腳搶寶似地往外跑。女孩子在石橋上踩水玩,男孩子就下灣里扎猛子,吃飯時叫都叫不回家。
走過石橋,灣里的水已經(jīng)干得沒了一點影子,只有灣底下的瘀泥在張著嘴。水大概已經(jīng)成了橋的記憶,而記憶中的我們光著腳站在石橋上,玩得水花四濺。
進(jìn)村之后,迎面走來的鄉(xiāng)親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我這個衣著人時的外來客。小孩子是不會認(rèn)得我了,同學(xué)也不會認(rèn)得我了,倒是叔們嬸們還是從我臉上捕捉到了什么,遲疑著提了母親和外公的名字。我努力地把她們與記憶中的樣子對照,年輕時的容顏在她們的臉上已經(jīng)模糊了,她們在我的腦海里只留下昔日的影子,像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一樣,與現(xiàn)在的她們在我的腦海里交疊著閃現(xiàn)。
與她們告別,我直奔老屋。
老屋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夢里。石子鋪的小巷、摸得滑亮的門環(huán)、照壁墻、葡萄架、梧桐樹、火紅火紅的石榴花,都在記憶里閃著光。當(dāng)我懷著尋夢的激動,邁著醉酒般的步子靠近巷口,我真正體會到了“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恍若隔世感。
老屋原來是我外公一個表哥的。表哥去了東北,房子荒在那里,外公退休回來,就把它修葺了一下,住了進(jìn)來。老屋是麥秸草鋪的房頂,那時候,極少見到瓦房。老屋的窗子是木格子的,糊了窗戶紙。格子很小很小,大概是為了安全著想,畢竟窗戶上不是玻璃,一捅就破。小時候,我經(jīng)常趴在窗臺上,用手指戳一個小窟窿瞇著一只眼往外看。
下雨的時候,雨點噼噼叭叭地打在紙上,泅成朵朵水花。那窗紙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有些像畫畫用的宣紙,毛糊糊軟塌塌的。下雹子的時候,雹子打在窗欞上蹦跳著,像小時候玩的撥浪鼓。有雹子穿過窗戶紙鉆進(jìn)來,窗戶紙就成了篩子。
老屋一共五間房。中間的是堂屋,吃飯待客的地方。東西兩進(jìn)就是臥房,有兩鋪大炕,底下通著煤爐,冬天一進(jìn)屋,熱烘烘的。貓冬的時候,也是最舒服的時候。
老屋有個大院子。西南角是豬圈,東北角是廚房。除去這兩個違章建筑,就是各種各樣的樹木和花草。院子里有一棵大梧桐樹。小孩子抱都抱不過來,仰頭需要與地面平行才能看到樹頂。梧桐樹的葉子很大,下雨時,我常常拿它當(dāng)傘用,在院子里踩水玩。玩得興起,就扔了葉子,蹲在雨里用泥筑起一道道的小水壩,看雨水在自己的水渠里彎來繞去流。
老屋照壁墻上的畫是鉛筆畫,畫的是松鶴延年圖。我問外公為什么我們家墻上的畫不像別人家一樣是彩色的,外公告訴我那是舅舅畫的。從那以后,我就覺得我家照壁墻上的畫是最好看的。
老屋幾年就得翻新一下屋頂。麥秸草日曬雨淋,時間長了會糟爛。那時候,我特別盼著我們家也能蓋一棟有青瓦屋頂、玻璃窗子的新房。后來,我們家剛蓋好新房,也接到了返城的通知。新房一天也沒住就賣了,至今回故鄉(xiāng)時,我還要去偷偷看一眼我們鋪好的院子,漆好的大門。
如今的老屋已經(jīng)衰敗得不成樣子。走在巷子里,恍然我還是當(dāng)年那個孩子。院墻有些地方已經(jīng)倒了,只有大門樓還倔強地站在那兒。門環(huán)、門檻、門栓……那些往事都靜靜地守在那里,等著遙歸的故人。伸出手,扣住門環(huán)一翻轉(zhuǎn),“嗒”的一聲,門栓跳開。推開門,也推開了記憶。
院子里荒得不成樣子,草有半人高,枯黃而僵直,像傳說中的鬼宅。照壁墻還在,松鶴延年圖依稀還有一點淡淡的影子,而照壁下的葡萄架卻沒了,只剩下一截干枯的斷藤。記得小時候七夕時,我曾半夜守在葡萄藤下,為聽牛郎織女的私語。
梧桐還挺立著,依舊神氣十足。石榴樹也還偎在墻角的窗下,沉靜而溫柔。站在院子里,我穿過時光,回到童年。滿院子的花、蘋果樹上的蘋果,在記憶里招手,迎接我的歸來。還有那幾畦黃瓜、蕓豆,似乎還在竊笑我當(dāng)年的膽小。是的,那時候,架上碧綠的黃瓜饞得我直吞口水,可終究沒膽子去摘下來吃。就用手指甲一點點地?fù)?、掐,放在嘴里咂巴味。外婆摘黃瓜時直納悶,難道這黃瓜被耗子啃了?直到有一天,外婆撞上我在偷掐黃瓜,才又氣又心疼地明白了真相。外婆說,想吃就摘,但要告訴大人一聲。
一生中最有味道的時光就是在老屋的時光。
春天,我去村外的樹上摘桑葚、采槐花,要么就在周末拎著罐頭瓶,滿地里為莊稼捉蟲子;偶爾,晚上我還得跟著堂舅在地里為拔節(jié)的小麥澆水守夜。外公外婆身體不好,母親自小在城里長大,什么也不會干,父親遠(yuǎn)在城里,我是老大。夏天,我跟著大人割麥子、打麥捆。太陽底下,少年的我揮汗如雨;夕陽西下,舅舅推著堆滿麥捆的獨輪車和我一起奔向場院。秋天,滿院子都是玉米、大豆,還有花生。收獲之后,一到休息天,我們幾個同學(xué)就扛上鐵锨,锨桿上掛著筐子,去翻秋收之后的土地,撿半筐落收的花生回來煮著吃。盡管花生被鏟得一半一半的,仍是樂不知返。冬天的夜晚,我跟弟弟妹妹縮在炕里角,哆哆嗦嗦地纏著母親講恐怖故事和鬼故事。那時候,講的最多的就是抓特務(wù),《一雙繡花鞋》《綠色尸體》之類的,嚇得半夜都不敢出去上廁所。
老屋里盛滿了故事。聽得最多的還是來我家找外公玩的老頭講的。雖說家在農(nóng)村,可外公每月都有城里的退休金寄來,這在當(dāng)時可不得了,我們家儼然一大戶人家。加之外公為人慈愛寬厚,常常接濟別人,所以,我家成了最招人的地方,農(nóng)閑時的晚上,我家簡直成了老頭俱樂部。喝茶、聊天、打撲克,不到半夜不罷休。雖說鬧了些,但我們幾個孩子在村里走到哪都有人護(hù)著,這一切都是因為外公的善良寬厚。
那個年代,誰家能有個收音機已經(jīng)很奢侈了。老頭們常聚在一起,講某個事件講得手舞足蹈,論某個形勢爭得臉紅脖子粗,聽?wèi)蚵牭脫u頭晃腦。我在旁邊一聲不吭,入神入迷。那些我不曾經(jīng)歷的年代,從他們嘴里使我有了印象。老屋里的說笑聲、甩撲克聲是童年里最熱鬧的記憶。
我最喜歡的還是看書。沒有流行的書,就看外公的《諸子百家》《增廣賢文》《治家格言》《十五音》,當(dāng)時囫圇吞棗地看了,雖不能悟,卻也得到了一些做人的道理。那時,村里很多家窮得煤油燈和蠟燭都不敢使勁點,除了做飯、吃飯,早早就熄了燈。而我,卻在那昏黃的燈豆里身經(jīng)目歷著世界。老屋的燈光,是童年記憶里最溫馨最寧靜的光亮。
故鄉(xiāng)最美的是有月亮的晚上。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城里是沒有那么明亮的月光的,亮得天地間跟下了霜一樣,亮得能在月光下讀書。如今,記憶里還常常閃現(xiàn)月光下的那條碎石小巷,還有月光下那個推開大門的少年。
呆立在院子里,我的回憶撫遍院子里的一草一木,穿過那破敗的屋門和窗戶,停在八十年代末我離開老屋的時光。
我們家回城時,全村的人都來送我們,離開故鄉(xiāng)時我已是少年。走的前幾天,我們家每天都是滿院子的親友和鄉(xiāng)親,那一刻,我再也笑不起來,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外面掉淚。盡管是到大城市去,可我一點也不快活。我知道,我就要永遠(yuǎn)離別故鄉(xiāng),不知何時再回。走的那天,我站在院子里,也像現(xiàn)在一樣呆立著,用目光吻別一草一木,一石一瓦。
走出院子的那一刻,我的心從未有過的痛。至今同學(xué)和鄉(xiāng)親祝福而依依的神情還留在我朦朧的淚眼里。走了千里路,我哭了千里,嘴里偶爾還叨咕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至今,母親說起這些時,我還會喉嚨發(fā)堵。
前幾天,舅舅打電話來,說有人看上了我家的地基,商量給些錢用那地基來蓋新房。我和母親唏噓了半天,都沉默著。舅舅再次打電話來,母親對舅舅說看著辦了吧。我們已經(jīng)照顧不了老屋,它也等我們等得心力交瘁了。
老屋的地基上將是別人的新房,但在我心里,老屋會永遠(yuǎn)在那個地方等著我。而故鄉(xiāng)也像一枚釘子,已經(jīng)深深刺在我的骨子里,每到思念,就會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