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世勤
從不可靠敘述談起
——《我的已故公爵夫人》中的敘述權威
阮世勤
《我的已故公爵夫人》是羅伯特·勃朗寧的名作。敘述者公爵的敘述表面平緩,卻暗藏玄機,顛覆了敘事的可靠性。這種從里層顛覆表層平緩的敘述的可靠性的敘述方式,一方面展示了勃朗寧非凡的敘事藝術,另一方面深刻地披露了敘述者公爵的丑陋嘴臉。而這樣的敘事在一定程度上也展現(xiàn)了女性在父權制被敘述被囚禁的命運,剖析了男性敘述話語暴政,揭示了男性敘述權威的虛偽性。
話語暴政;不可靠敘述;敘述客體;敘述權威
羅伯特·勃朗寧是英國十八世紀著名的詩人。《我的已故公爵夫人》是其極具代表性的敘事詩。全詩篇幅不長,主要是費拉拉公爵的戲劇獨白形式的個人敘述。而受述者則是某位沒有提及名字的伯爵的代理人。作為敘述者的公爵在單向的敘述中,向他介紹他的已故公爵夫人。但是,在不長的篇幅里,讀者卻能在字里行間感受到公爵貪婪殘暴的個性,以及他的已故公爵夫人的不幸遭遇,充分領略到勃朗寧詩歌中高超的敘述張力。總體看來,《我的已故公爵夫人》中的敘述者斐拉拉公爵為不可靠的敘述者,他試圖用敘述來掩蓋自己的殘暴,構建自己的敘述權威,但是卻弄巧成拙,將自己暴君式的個性昭然于天下,展示了自身作為父權暴君的敘述權威的虛偽性。
《我的已故公爵夫人》采用的是“戲劇獨白”的敘述方式,為第一人稱的講述型敘述者。勃朗寧的戲劇獨白不是僅限于簡單地描述人物的外部行為,注重剖析人物內隱的內心世界,并借此構建人物的深層性格。作為作者的勃朗寧同時成功地在其塑造的角色和自身的人格之間維持超然,并且能使得讀者穿透人物小心扮演的表面自我,達到人物本質自我的真實[1]。 而公爵的敘述的可靠信度主要可以著眼于兩點來判斷:首先,從敘述者本體的角度,公爵是否是一個公正的沒有偏見的敘述者,其敘述是否能成功地獲得讀者的認同;其次,從敘述客體的角度,敘述者公爵的敘述行為對于被敘述對象是否名不符實,是否存在自相矛盾的敘述偏差。
從詩歌所暗指的背景上來看,勃朗寧筆下的敘述者公爵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上層社會的一員,非??粗刈陨淼纳鐣匚?,保守著嚴格的社會等級觀念。從敘述表層文字上看,公爵富有,喜歡附庸風雅,收藏藝術品,看起來及其非常鐘情于藝術。在詩歌的開始部分,公爵向受述者伯爵代理人展示了在墻上掛著的他的已故公爵夫人的畫像。在介紹中,公爵將這幅肖像描述為是“杰作”[2]。但是,根據(jù)敘述者本身的介紹,顯而易見的是讀者很難相信一幅由一名修道士僅花了一天就畫完的畫像能被奉為“杰作”。公爵的敘述存在著的這一敘述偏差足夠讓讀者對公爵對于藝術鑒賞力的真實水平表示懷疑。其實,公爵將這幅畫像稱為“杰作”只是為了粉飾自己作為藝術愛好者的形象[3],建構自己的權威。同時,在公爵的權威敘述中還存在著涉及敘述客體本身的敘述偏差:公爵敘述所注目的并非畫作本身,而是注重于畫中所描繪的人。通讀全詩,在整個敘述中,公爵在品評這幅畫作的時候,側重點并不是在評價這副肖像畫本身,沒有提及關涉到畫作本身所應用的畫作技巧或者光線色彩的應用方面的特征。公爵將整個敘述的重點放在了評介這幅肖像畫中公爵夫人的樣貌以及性格特征,忽視了對于藝術鑒賞的所應該指向的正確方向。因而,讀者不難看出,公爵只是道貌岸然地自詡為藝術家,其本身并沒有真正的藝術的鑒賞能力。從詩人為讀者構建的整個敘述者的基礎要素來看,敘述者本身本質上進行可靠性敘述的可能性已經(jīng)被瓦解了。
而如前所述,被敘述的公爵夫人而非這幅肖像畫是公爵的收藏。通過將公爵夫人畫成畫作,公爵將公爵夫人轉化為自己可以掌控的靜止對象,形式化了自己的財富和權力,構建符合其自身地位的權威政治。在向受述者進行敘述行為的時候,公爵意圖運用自己所把持的敘述權威來格式化公爵夫人的形象,通過這樣的格式化,向受述對象闡述自己的價值標準以及性別政治。對于公爵來說,以公爵夫人為代表的女性不過是其用來達到個人追求價值的工具,女性的存在是沒有個體價值的,她們的價值的實現(xiàn)完全需要依靠整個以男性價值標準為尺度的,她們的存在意義在于她們的成為男性的附屬品。本質上來說,公爵夫人已然成了整個公爵所擁有的金錢財富的象征品之一,就像公爵其他的收藏品一樣,對于她的價值衡量完全取決于擁有敘述權威的公爵的價值傾向,她只是公爵用來達成維護自身的敘述權威的工具。
從公爵敘述中所提到的他雇用來的作畫的作者身份,也可以窺視出作為公爵為維護自身權威的專橫。作為被敘述者的公爵夫人應該是沒有任何權力或者機會來為自己的畫像做任何選擇。整個這個畫像的工程應該都是在公爵的權威操控之下進行的。敘述者公爵作為有權有勢的人,雇傭信守禁欲誓言的修道士,而不是其他非修道士身份的畫家來為自己的公爵夫人畫像,可以確保避免公爵夫人和修道士發(fā)生任何關系,因為,按照羅馬天主教的所規(guī)定的綱常,作為神的服侍者的修道士必須禁欲,將身心全部都交給上帝。因而,選擇修道士來為公爵夫人畫像,公爵能完好地維護自身的財產(chǎn)。當然,就算是這樣的修道士,公爵也不覺得完全的安穩(wěn),他甚至監(jiān)控著整個畫像的創(chuàng)作過程,對于修道士和公爵夫人的任何一舉一動都嚴格監(jiān)視,連作畫人與公爵夫人的話語都記錄得一清二楚:潘道夫偶然說過:“夫人的披風/蓋住她的手腕太多,”或者說:/“隱約的紅暈向頸部漸漸隱沒,/這絕非任何顏料所能復制。/”這種無聊話,卻被她當成好意,/也足以喚起她的歡心?!盵2]可以說,公爵夫人被控制在公爵的權威統(tǒng)治之中。對于整個畫作的創(chuàng)作過程的敘述充分地體現(xiàn)了斐拉拉公爵自己權威的堅持,揭示了他無限膨脹地扭曲的控制欲望。
根據(jù)斐拉拉公爵的敘述,讀者應該可以勾畫出已故的公爵夫人的基本性格特征:溫柔善良、對待人熱情、易于受人打動、擁有迷人的笑容。被敘述的公爵夫人的性格基本符合傳統(tǒng)的父權制敘述里對于理想女性的格式化構建。傳統(tǒng)的男權敘述中將女性分割成“家中天使”和“魔鬼”。吉爾波特和古芭曾批判,在父權制的社會中,存在著兩種女性形象:“家中天使”和“魔鬼”[4]?!疤焓埂敝赶蛎利惿屏柬槒牡呐云焚|;而反叛精神、妄圖顛覆傳統(tǒng)則指向“魔鬼”。但是,除了這樣格式化的敘述構建,整個公爵的敘述中絲毫沒有提到作為女性個體的公爵夫人的身份特征。作為被敘述的對象,在敘述者公爵的眼里,她只是被稱為“我的已故公爵夫人”,甚至連自身的名字都沒有。公爵的存在是她被授予的“公爵夫人”的頭銜的基礎。而離開了敘述者公爵施加的敘述稱為,作為被敘述的對象她就無法維持個體的身份,讀者無法接觸構建她作為敘述客體的存在。甚至連“已故”的修飾語都是由源自斐拉拉公爵的專橫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很顯然,對于像公爵這樣的父權暴君來說,女性的身份就只能是由男性來賦予賞賜的。像這樣的賦予行為在倡導整個父權為主導的性別政治的社會中是廣泛存在的。男權敘述權威下的女性可以說是被否認了個體身份認同的。斐拉拉公爵夫人失去了個體的價值以及對于自身身份認同,她代表的是父權制社會中,被男性話語囚禁和客體化的受壓迫女性群體,她們的身份受到男性敘述權威的抹殺,在整個父權制文化下被徹底地邊緣化。
被囚禁在靜止而又沉默的畫布世界里,斐拉拉公爵夫人的世界是封閉的,以畫框為界,有簾幕遮擋,唯一能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鏈接的媒介只能是敘述者公爵的敘述。倘若公爵拒絕將畫作展示給任何人,或者不對畫作進行任何的敘述行為,那么已故的公爵夫人就將是徹底無聲息。若是公爵將她展示給任何來人,她也只是只能作為被凝視的對象。而甚至成為被凝視對象的可能性都完全地掌握在公爵的手中,因為只有公爵有權力去拉開遮蔽的簾幕:“因為除我外/再沒有別人把畫上的簾幕拉開”[2]。而被淪為被凝視對象的同時,公爵夫人也充當了純粹的被敘述對象的角色,徹底地被客體化,被否定了任何辨白敘述的可能性,更不用提及對于自身進行任何的敘述構建。她就像歷史上眾多的文學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或者女性作家一樣,被強制患上了“失語癥”,在整個男性的敘述中,被徹底地剝奪了敘述的聲音,靜寂無聲,淪為男性敘述權威的犧牲品。
失去了敘述話語權,微笑成了公爵夫人反抗公爵男權敘述霸權的應對策略。但是這樣的應對策略,在敘述中,顯然是不占優(yōu)勢的。公爵雖然一方面提及公爵夫人生前善良的品質,但是在其自身的占有欲望的支配下,他要求公爵夫人在整體上屬于他,甚至連微笑都應受到他的權威支配。他嫉妒地抱怨道:“先生,她對什么都一樣!她胸口上/佩戴的我的贈品,或落日的余光;/過分殷勤的傻子在園中攀折/給她的一枝櫻桃,或她騎著/繞行花圃的白騾——所有這一切/都會使她同樣地贊羨不絕,/或至少泛起紅暈。”[3]公爵夫人生前的品質所引發(fā)的“開放性的微笑”[5],在公爵的眼里是“輕浮舉止”,是不可取的與不順從權威的表現(xiàn)。因而公爵認為她與人為善的性格有損他所帶給的名譽和社會地位,貶低了他的權威地位,是對貴族特權的冒犯“但她的感激(我說不上怎么搞的)/仿佛把我賜她的九百年的門第/與任何人的贈品并列”[2]。公爵甚至拒絕給予公爵夫人任何敘述交流的機會:“誰愿意/屈尊去譴責這種輕浮舉止?即使你有口才(我卻沒有)能把你的意志/給這樣的人兒充分說明……我也覺得/這會有失身份”[2]。賦予地位低于自己的敘述客體敘述交流的機會,這是作為敘述權威主體的公爵所不能接受的。因而,當公爵夫人在恪守社會等級制度方面拒絕完全受到公爵的支配。公爵為了維持充分的權威必須要將她抹殺,“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從此制止。/她站在那兒,像活著一樣”[2]。殘暴的公爵將公爵夫人凝固成畫像,用簾幕來控制她的微笑,使她完完全全地被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公爵夫人迷人的笑容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粉碎了公爵企圖對自身控制占有的專制欲望,但是面對失去了敘述話語權,被剝奪了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無法構建自我身份,被客體化的女性在整個男權敘述中是無力的,更多地就只能是任憑男性敘述者行使敘述權威實施話語暴政。當然,面對公爵如此“開誠布公地隨意地坦誠自己的過去”的敘述[6]P39,對女性被敘述客體的話語暴政也赤裸裸地向讀者揭示了男性敘述者的冷酷無情。面對善良美麗的品質,公爵竟然熟視無睹,而更多地是對于這種品質的不滿和詆毀。這樣毫無同情心的敘述話語暴政足以讓讀者不寒而栗,很難引發(fā)讀者的認同,讀者會在情感上認同女性敘述客體的不幸悲慘的遭遇,讀者的同情會投射到被男性敘述蹂躪的客體,而這一切都足以引發(fā)讀者對于公爵敘述可靠性的否定,顛覆了公爵企圖建立的敘述權威。
羅伯特·勃朗寧生活在維多利亞時期,雖然在那一段歷史是由女王統(tǒng)治的,但是女性的社會地位依然非常的低下,女性常常被當成男性的財產(chǎn)或者附屬品。而在這一時期的主流的文學作品中,大部分的女性都屬于被敘述的地位,屈服于男性敘述,受到男性敘述的嘲弄與污蔑甚至是詆毀。雖然羅伯特·勃朗寧是一個男性詩人,但是通過《我的已故公爵夫人》他向讀者傳達了對于女性弱者地位的同情,以及對于男性敘述者父權制占有欲和控制欲的譴責。通過“戲劇獨白”的敘述方式,在《我的已故公爵夫人》中作者協(xié)助讀者顛覆了男性敘述者的敘述可靠性,解構了父權制文本中的男性敘述權威,揭示了男性敘述者的不公和虛偽性和在父權制敘述話語霸權下飽受摧殘的女性敘述個體的悲慘命運。雖然《我的已故公爵夫人》發(fā)表于100多年前,但是依然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因為雖然隨著女權主義運動地蓬勃發(fā)展,爭取女性敘述權力的呼聲越來越高漲,女性的敘述話語權力得到了肯定,但是,在主流的社會文學和媒體中,很多的女性依然被束縛在男性社會文化的敘述權威,限制在男性的敘述話語暴政之下。在強大的父權制男性敘述權威傳統(tǒng)面前,女性敘述話語權的真正獲得平等的尊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1]黃靜,張琦.淺談戲劇獨白的藝術風格—評勃朗寧的《我已故的公爵夫人》[J].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08(6):55-57.
[2]羅伯特·勃朗寧.勃朗寧詩選[M].汪晴,飛白,譯.深圳:海天出版社,1999:59,60,61.
[3]Bressler, Charles E. Literary Criticism: An Introduction to Theory and Practice[M]. Englewood Cliffs: Prentice-Hall, Inc., 1994:41,105.
[4]Moi, Troil. Sexual/Textual Politics: Feminist Literary Theory, 2nd ed[M]. London: Routledge, 2002:57.
[5]許淑芳.被封閉的女人———讀勃朗寧的四首戲劇獨白詩[J].外國文學研究,2006(1):104-110,105.
[6]Slinn, E. Warwick. Browning and the fictions of identity[M]. London: Macmilian & Co. Ltd., 1982:39.
ClassNo.:I561.072Document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
OnNarrativeAuthorityinMyLastDuchessandUnreliableNarration
Ruan Shiqin
My Last Duchess is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poem written by Robert Browning. In this poem, the superficial narration made by Duke seems to be mild, but in fact the narration is a subversion of reliability of the narrator .The narration ,on the one hand demonstrates the outstanding narrative arts of Browning , on the other hand ,it reveals the cruelty and hypocrisy of the narrator. The poem also reveals the destiny of the female under the patriarchal system and anatomizes the narration tyranny of male narrator and the hypocrisy of male narrative authority.
utterance tyranny;unreliable narration;narrative object;narrative authority
阮世勤,碩士,講師,廣州民航職業(yè)技術學院,廣東·廣州。郵政編碼:510403
1672-6758(2011)01-0115-2
I561.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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