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興才
杜甫《詠懷古跡》(群山萬壑赴荊門)一詩,多年來一直入選包括人教、蘇教等多種版本的高中語文課本。所謂老課新讀、新教,常常有新的感悟。試述如下:
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
后人賞析此詩,習慣上把作者杜甫與詩中主人公王昭相聯(lián)系。理由是,杜甫當時身處異地、遠離故鄉(xiāng)、不被朝庭重用的處境和昭君遠嫁的孤苦、怨恨相似。故推論為,詩人在寫王昭君的凄苦與怨恨時,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的。
此說有道理,詩歌解讀也常常用這種方法。然而,我總覺得有一點心虛,為什么?不是說聯(lián)系不合理,恰恰是太合理了而成為習慣。雖然,詩言志,言為心聲,但詩作畢竟是文學作品,但若總是把“詩言志”注解為作者與主人公的相疊,可能狹隘或索性是對號入座了。設(shè)想:杜甫如果得官滿意,受到重用,他經(jīng)過明妃村時,是不是就會寫不出“怨恨”了;又或者,杜甫是在很高興的時候去寫王昭君,他筆下可能就是個快樂的王昭君了?李白也寫過《王昭君》,其中“一上玉關(guān)道,天涯去不歸”兩句與“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取意大致相同,全詩也是為昭君不平,如果非要找出李白的身世與昭君的類似之處,總覺得不那么理直氣壯。另外,所謂懷才不遇只是一個相對的感覺,草民可以懷才不遇,知府也因不能作宰相而懷才不遇,也就是說,“懷才不遇”其實是個通病,而不是此時的杜甫才有。那既然如此,任何為昭君鳴不平的人,是否都可以說與昭君經(jīng)歷相似呢?
從題材來看,懷古詩主要是對歷史的評價、感悟、感慨。在此意義上說,讀史、懷史就如同讀書、寫讀后感。當詩人把這種讀后感寫出來時,其質(zhì)地取決于二:一是歷史或歷史人物本身,二是自己的個性化理解與感悟。這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是必然的,但并非說這二者之間必須有個共同點。人人都會對李白的才華和遭遇感慨,可以寫出詠李白,但并不要求寫李白之人一定要與李白有共同之處。李清照懷項羽,杜牧懷項羽,王安石也懷項羽,他們所懷內(nèi)容與他們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或人事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并不能牽強地說出幾者身世之同。
從情感來看,作者寫懷古詩有兩種可能。一是歷史打動自己,或贊或嘆或怨等;二是自己有塊壘,正好借歷史人物來表達。前者就如讀書,是書感人,絕不要求寫讀后感之人與書中人物身世遭遇相同。就后者看,同命和或同病的成分要大許多。但準確的說,這種成分應(yīng)該是情感的穿連,或者說是自己的情感找到個歷史的回音壁,或者說找到了個發(fā)泄的由頭,不一定是身世命運的契合。
“畫圖……,環(huán)佩……”二句在寫誰?
這二句是用了典故的。《西京雜記》記載:漢代宮妃入宮后,要由畫師畫像供皇帝鑒定挑選,畫師常常營私舞弊索賄。王昭君貌美,不屑賄賂,畫工毛延壽就把她畫丑了,故而一直得不到皇帝召見。直到和親時,元帝憑畫像派昭君去匈奴,臨行召見,方知青春貌美閑雅大方。追悔之余,元帝殺毛延壽,但昭君出塞已無法改變。
根據(jù)這個典故背景的理解,杜甫下筆意在表現(xiàn)昭君的的不幸與怨恨,塞外一去,風沙苦寒,舉目無親,最痛苦的是永別故土,思南思鄉(xiāng),只能化作悵恨幽怨,只能月夜魂歸,凄涼之極。對杜甫立意的理解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但對詩句字面義的理解卻有些不同看法。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這二句由于主語不明,理解時就呈現(xiàn)多樣化。較主流的理解是,單憑畫圖約略看識,怎么能辨出青春貌美的容顏呢?昭君身死匈奴不得歸,能夠戴著環(huán)佩在月夜歸來的,恐怕只有她的幽魂。這樣理解,意通卻有些氣不順,在語意的連貫方面覺得別扭。因為照上面理解,上句著筆處是在元帝身上,是詰問元帝,而下句的著筆點卻到了昭君身上。前后一變就不能一氣呵成。于是覺得換一種理解——這兩句的著筆點都放在元帝身上,可能更好。前句理解為,元帝如今只能捧著畫像依稀回憶昭君的美麗面容;后句依然是寫元帝,思念日久,恍惚之中如聞月夜中環(huán)佩之聲,癡迷中似覺昭君魂魄歸來。這種理解是把二句的著筆點全放在元帝角度,不必更換“主語”,顯得很順暢。
接下來的一個問題是,可能讀者要不買賬了,因為這樣一來,似乎就在昭君苦怨之外,又表現(xiàn)了元帝的多情了。其實元帝多情是可以成立的,后世的《漢宮秋》就是將昭君的故事當凄婉的愛情來演繹的,雖說成劇年代要后于杜甫寫詩,但也可說明民間有著流傳的源淵。更主要的,就此詩來說,承認元帝的多情與痛悔,并不會削弱杜詩為昭君抱不平的動機和對元帝的批判——你的多情與痛悔,更顯出你當初的昏庸,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而在昭君與元帝都得到“表現(xiàn)”和“互見”的基礎(chǔ)上,就更多出一份命運無常、造化弄人的味道,更令人嘆惋、同情。
詩與史不妨溝通
在《詠懷古跡》的教學中,不就詩談詩,適當作些開拓是必要的,這也算是教學資源的物盡其用??梢陨婕暗娜珩R致遠的《漢宮秋》和翦伯贊的《內(nèi)蒙訪古》等。這種資源共舉、多文互讀、對讀,產(chǎn)生的“話頭”會很多,特別有意思的是詩中的昭君與史中的昭君的碰撞。
過去的人教版教材中選過翦伯贊的散文《內(nèi)蒙訪古》,私以為那是一篇很好的“文化散文”,盡管有著時代烙印。此文以民族團結(jié)作為紅線,其中一部分說到王昭君的事情。主要觀點:一,對于和親,不必從狹隘的漢人立場視為民族的恥辱,更應(yīng)看到和親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對實現(xiàn)民族和睦所起的作用。二,對于昭君,應(yīng)該佩服其勇氣與貢獻。就前一點來說,那是一個歷史觀問題,我們可以贊成也可以不同意;但就其第二點來說,卻不由我們忽視??脊旁缇妥C明,在內(nèi)蒙古大青山一帶了出現(xiàn)幾十個昭君墓,表明了內(nèi)蒙人民對昭君的愛戴與懷念。這又證明了兩點:一是盡管昭君出塞時面對黃沙漫漫且從此只能望鄉(xiāng)而不得歸鄉(xiāng)會有害怕和愁苦,但做了單于妻子后,也會日久心安,并對“國母”的身份漸漸習慣,而且會對匈奴的發(fā)展及漢匈關(guān)系作出貢獻。二是后世詩文對昭君的同情和為之不平體現(xiàn)的是漢族文人的情懷,詩中的王昭君已經(jīng)是個文學形象,是文學與民間傳說中的昭君,而不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
那么教學中引入歷史的昭君,將之與杜詩中的昭君對讀,意義何在呢?
首先,可以讓學生明白詩(文)與史在“事實上”的區(qū)別。這種“明白”,是一種閱讀素養(yǎng),語文素質(zhì)。這一點在過去的語文教學中是不太注意的。如《三國演義》與真實的三國人物等同化,如劉邦的形象矮化成流氓無賴,如因魯迅的雜文而將胡適、梁實秋等人“反動化”等等。有意引導學生辨析詩文與史實的區(qū)別,既有助于學生閱讀素養(yǎng)的提升,更有助于學生健康的文史觀的形成。就王昭君的事來說,當引導著學生去分析這種詩與史的不同,其實也是走進了詩人杜甫的心靈,也為帶著學生跳出狹窄的民族意識,重新審視以漢民族士大夫文化為中心的價值觀提供了一個契機。
其次,可以讓學生在理解與賞析杜詩的基礎(chǔ)上展開文學的想像與聯(lián)想。杜詩是用了想像和聯(lián)想的,也有評論成分,用的是詩的語言。教學中首先讓學生進入到詩句,從詩的賞析規(guī)律出發(fā),培養(yǎng)詩歌閱讀理解賞析能力。這是一個常規(guī)要求,如可以想像昭君的下列情形:獲知和親、接受(愉快或被迫)使命、臨行時刻、塞外十年、一封家書、臨終遺言等等,在此基礎(chǔ)上或發(fā)表觀點,或?qū)懗勺魑?,?yīng)該說是一個很好的題材源。這樣的活動有個前提,那就是必須跳出杜甫的“悵恨與不平”的老思路,才可能有合理的想像,于是史實或考古中的王昭君就會變得“很有用處”。這樣的教學,是能動的,充分展現(xiàn)主體精神的,我想比起僅僅“消化”杜甫,學生會很有興趣且收獲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