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晨

情節(jié)，是指敘事藝術(shù)作品中表現(xiàn)人物性格、人物關(guān)系和人物行動的一系列生活事件的發(fā)展過程，是敘事藝術(shù)中重要的內(nèi)容和要素；結(jié)構(gòu)，則是對于作品總體的組織安排和整合構(gòu)造，屬于作品的形式要素范疇。情節(jié)與結(jié)構(gòu)安排，始終是交織在一起的，它們是關(guān)系到電視劇創(chuàng)作成功與否的首要因素。電視劇改編的首要任務(wù)是按照其中心需要去重新安排原著中的事件，來服從電視劇主題的需要。

曹禺早期三部曲——《雷雨》、《日出》和《原野》，其原著中的情節(jié)，多是對最能顯示人物思想感情和性格特征的生活實踐進行典型化的藝術(shù)處理的結(jié)果，緊緊圍繞著人物性格的塑造，組織設(shè)立一些矛盾的沖突，根據(jù)社會生活和人物性格的邏輯來演繹和推進，電視劇的改編也應(yīng)該如此。

一、開端——前史的打開

曹禺早期三部曲其中有兩部是結(jié)局戲，也就是說，在我們傳統(tǒng)觀點里認為，他們的結(jié)局是注定了的，所以這兩部作品的電視劇改編，無一例外地都選擇了去打開它們的前史。而在這前史的打開上，《原野》和《雷雨》卻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式。

《原野》是采用倒敘的方式，從劇本第三幕黑森林處，也就是作品的高潮，仇虎和金子出逃的過程中切入。仇虎和金子在一眼望不到邊的霧茫茫、陰森森的樹林里，氣氛非常的緊張，仇虎精神幾近崩潰并且受了傷，臉上都是汗水和血跡，他倒在樹底下，顯得十分恐怖，遠處是火把、人群，到處都亂哄哄的。仇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然而他身邊的幾米內(nèi)竟然十分靜謐。金子穿著漂亮的衣服，雖然頭發(fā)有些亂，但看得出她沒有仇虎那么緊張，她不停地安慰仇虎，并且企圖扶他起來趕路。這時仇虎問金子：“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跟你上床么？”金子驚愕，于是仇虎就惡狠狠地敘述自己多么恨焦閻王一家，同時告訴金子，自己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純粹是利用她，現(xiàn)在讓她滾。金子不敢相信，但是仇虎說得太真了，她又不得不信。她顫抖著，決定自己離開，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仇虎為了救自己而說的謊，但她還是走了。仇虎看著金子遠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氣。這場戲一共不到2分鐘，男女主人公已經(jīng)出場，他們的關(guān)系也已經(jīng)明朗，甚至有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連焦大媽和仇虎之間的怨恨也已經(jīng)說清楚了，節(jié)奏非?？臁＝酉聛礴R頭切換，到了明媚的白天，熙熙攘攘的小鎮(zhèn)，年少的仇虎充滿了少年的青春活力，在一個院子里練武，這時伴隨著銀鈴般的笑聲，金子出場了，她藏起了仇虎的衣服，并且愛慕地看著他，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一個原作沒有的人物，一個跟金子完全不同的安靜的同學，反襯金子的活潑、開朗，不掩飾自己的愛，這個開頭十分有力，觀眾已經(jīng)被完全吸引住了。

《雷雨》開頭并不是原作劇本里重要的情節(jié)，它選擇了周公館即將破落之時，到處都是一幅凌亂的景象，各人在忙各人的事情，主要人物就是魯貴和一幫家仆。開頭十分鐘左右出現(xiàn)了克大夫要求買下周公館，這里等于交代了周樸園已經(jīng)數(shù)年不在的情況，快結(jié)尾處周萍打來電話說到了天津，要求去接。而周萍走失的情節(jié)，卻已經(jīng)到了第二集。導(dǎo)演在這里不慌不忙地鋪陳出周公館的基本色調(diào)，從此也沒有再變，可以感覺到這個開頭是在制造一個更大的懸念，讓人對周公館的老爺少爺們感到好奇，從而引起觀眾的興趣，在這一點上《雷雨》做得很好，但節(jié)奏上未免有些拖沓。

《日出》的開頭也十分有特色，不像《原野》那么激烈，也不像《雷雨》那么平淡，它充分地利用了電視劇的長處，把在舞臺演出上無法展現(xiàn)的景觀呈現(xiàn)在了觀眾面前，先是幽藍的畫面，一看就知道是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滾滾而來的海水，一望無際，一覽無余。接著是海水中的礁石，在海浪中若隱若現(xiàn)，預(yù)示著什么我們雖然不知道，但仿佛注定是個悲劇。接著出現(xiàn)了站著的兩個人，陳白露痛苦得幾乎哭不出來，詩人的臉卻冷漠得讓人打顫。鏡頭慢慢推進一個小小的墳?zāi)梗厦鎸懼皭叟堵吨埂?，緊隨墳?zāi)钩霈F(xiàn)的是一個即將升起的太陽，大而明亮。這鏡頭一下子就把觀眾引入這部電視劇之中，接著詩人的聲音響起：“太陽出來了，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痹诘谝粫r間點題。這樣做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讓我們知道這是曹禺的《日出》，而不是胡編亂造的《日出》。

二、過渡性情節(jié)

曹禺早期三部曲的電視劇改編中，中段的部分也是十分重要并且出彩的。比如《雷雨》中周沖請四鳳出去看話劇這場戲。這戲的前面是周萍和四鳳剛剛發(fā)生了關(guān)系，兩人還沒有明說，但周萍已經(jīng)決定跟四鳳在一起，他們在周公館的客廳碰見，還來不及互訴衷腸，周沖卻進來了，他愉快地要求大家參加他的演出，真誠地表演他的角色，朗誦著當晚要演出的話劇臺詞：“你愛我么？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是的，我也一定會相信你的話，可是，也許你起的誓，只是一個謊，人家說，對于戀人的酣夢背信，天使是一笑置之的，溫柔的羅密歐啊，你要是真的愛我，就請你誠意告訴我，你要是嫌我，我也會堆砌怒容，裝出倔強的神氣拒絕你的好意，好讓你向我婉轉(zhuǎn)求情，否則，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拒絕你的，俊秀的羅密歐啊，我真的是太癡心了，所以，才讓你覺得我的舉動有點輕浮，可是，相信我吧朋友，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忠心遠勝于那些善于矜持作態(tài)的人，我承認，倘不是你趁我不備的時候偷聽去了我的表白，我一定會更加矜持一點的?！边@段話伴隨著音樂，鏡頭在周萍和四鳳之間流暢地轉(zhuǎn)換。這場“戲中戲”中，朱麗葉的獨白恰恰反映了四鳳的心情，四鳳感動又難過，望著周萍，也望著周沖。這時蘩漪進來了，她明顯也被這場景和臺詞打動了。“所以，原諒我吧，是黑夜泄露了我心底的秘密，不要把我允諾，看作是無恥的輕狂?！边@句話同樣也說到了蘩漪的心里，她慢慢地走過來，帶著和四鳳一樣的情緒。在這一刻，任何人心中都只有純潔和神圣的愛情?？墒谴蠹野l(fā)現(xiàn)蘩漪來了，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觀眾一下子被拉回了現(xiàn)實，又回到周公館無比壓抑的氣氛之下，周沖邀請大家都去看晚上的演出，可是最后只有四鳳去了。

從情節(jié)與結(jié)構(gòu)安排同主題之間的關(guān)系來說，二者結(jié)合得十分貼切而且緊密，情節(jié)的編排和結(jié)構(gòu)的處理都有效表達出中心思想。電視劇《日出》的戲，也同樣是一場接一場，起承轉(zhuǎn)合有原因、有結(jié)果。原著寫陳白露，直接寫到陳白露住在亨德飯店，而電視劇的開始陳白露并不是住在亨德飯店，是住在一個小巷租來的房間里，而這個房間恰恰在李清石一家的樓上，情節(jié)安排和人物設(shè)計十分緊湊。小東西死后，方達生把陳白露帶走的那場戲，也是原著中沒有的，從開始觀眾就知道陳白露是不會跟方達生走的，它讓觀眾僅存的一絲希望也泯滅了。在讀原著的時候，我們總要不斷地問一個問題，陳白露為什么不跟方達生走，為什么不離開她那些已經(jīng)不能繼續(xù)的生活，電視劇讓我們明白了，方達生扮演了我們期盼的角色，他義無反顧地帶走了陳白露?？墒亲吡酥竽兀惏茁妒懿涣似囌?，受不了汽車上小孩的哭泣和周圍人身上的味道，更受不了臟兮兮的熱水，同時也不能接受方達生對她大吼大叫，別人活著能走，但是她到底還是走不了，無論方達生怎么勸和怎么批評。這場戲的幽藍的基調(diào)和開頭和結(jié)尾都是一樣的，太陽升起之前的霧色暗示觀眾，陳白露從這里走了，也許能找到真正的日出，但是日出之后，她卻還是在那里，“天亮了”，她真真被甩在了后面，只能遠遠地看著太陽升起，只能遠遠地牽著方達生。在初升的太陽下，他們肩并肩手牽手，爬過了一道道山野，為了能更好地感受這日出的美，只可惜，只有這么一會，他們共同走的路，只能是這么一段，全劇中只有這一段真正讓我們看到了日出，卻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我們是那么地同情陳白露，可是又那么地理解她的無奈，再沒有了她到底為什么不走的問題。這段增加的情節(jié)是對原著的詮釋和深化，服從了主題和情節(jié)的安排。與前面的戲銜接得恰到好處，又為唯一合理的結(jié)局做了鋪墊。它充分顯示了電視劇《日出》改編的創(chuàng)造性特色。

三、人物命運的改變

前面我們說到，名著改編最應(yīng)該把握的是人物的精神和靈魂，而把握人物靈魂似乎是人物命運應(yīng)該不變，可是我們卻在三部曲的電視劇改編中看到了人物命運與原著完全不同的走向。比較明顯的就是《雷雨》的人物命運。

原著《雷雨》是一個大悲劇，結(jié)尾一幕侍萍和魯大海來到了周公館找四鳳，侍萍要帶四鳳回家，四鳳不得已向侍萍說出真相，她已經(jīng)懷了周萍的孩子，這猶如晴天霹靂：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呀！在四鳳的苦苦哀求下，侍萍答應(yīng)讓周萍帶四鳳走，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們。蘩漪帶周沖來阻止周萍帶四鳳走，周樸園也聞聲而至，他以為侍萍前來認兒子，讓周萍跪下認自己的生母。嚴酷現(xiàn)實讓四鳳無法承受，她沖向花園，碰到漏電的電線而死，周沖去救她也觸電身亡。周萍開槍自殺了，兩個婦人瘋了。而電視劇《雷雨》的結(jié)尾在周萍認了自己的母親之后有所改變，四鳳大叫一聲跑了出去，卻在看到電線的時候退縮了，她猛然想起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不忍心去死，她掙扎著糾纏著，就在那么一瞬間，她母性的力量顯現(xiàn)了出來，并且救了她，她在這巨大的痛苦中昏了過去卻沒有死，追出來的周沖自然也不會死了，他跪下來抱著昏倒的四鳳大聲地哭喊。與此同時，槍聲響了，寂靜無聲的周公館里躺著的不是周萍，而是蘩漪，這里甚至沒有給奔過來的周樸園一個鏡頭，只看到蘩漪躺在地上，槍在旁邊，事實上經(jīng)過前面的層層鋪墊，蘩漪知道真相，恢復(fù)了理智之后，我們已經(jīng)可以知道蘩漪會死了，她沒有什么理由活了。無論她是多么堅韌執(zhí)著地追求過自己的幸福，但是她活不下去了，她闖了這么大的禍，不會有人同情她，更不會有人愛她，她連瘋狂地活著的機會都沒有了。只有死了，才能挽回一點她要的尊嚴，事實上的確是這樣。周樸園抱著她痛哭流涕，周萍懷念絕望的眼神，蘩漪想要的和能要的，在經(jīng)歷這么多風波后，也只能是這些了。接著黑屏字幕現(xiàn)出：“這兩個星期過后，四鳳墮胎隨魯媽去了濟南，周沖去了北平，周萍接管了父親的礦山，大海在一個風雨之夜離家出走，有人曾經(jīng)在山西太原見過他，周樸園中風癱瘓?！彪m然這個結(jié)尾在評論界尚有爭議，認為原著深刻的社會批判主題消失了，力量厚重的題材變成了通俗、言情的風月故事。但是筆者認為，在對整體基調(diào)，尤其是對蘩漪的人物走向的把握上，電視劇《雷雨》還是合理的這種結(jié)局，也不失為改編電視劇前進道路上的一種探索。

相對來說《原野》電視劇改編中的人物命運曲折多變，雖然最后的結(jié)局與原著相差不大，但是由于中間的改動過多和交代不清，使得結(jié)尾顯得突兀和不切合實際。

曹禺三部曲的電視劇改編開了一個很好的頭，不管怎么說，它把半個世紀以前膾炙人口的，在戲劇史上具有豐碑意義的作品改編成另一種藝術(shù)形式，用另一種藝術(shù)手法來表達它，為后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