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初聽到竹泉寺這個名字,我心頭一振,那一定是個美妙的地方啊。
出縣城向北,穿過一片平原,便開始爬山。破舊的公交車在蜿蜒的山道上喘息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一座小鎮(zhèn),同行的說這就是竹泉鎮(zhèn)。車到這里就是終點站,不再往前走了,于是只好提著行李出小鎮(zhèn)繼續(xù)爬山。
過小溪,攀陡崖,穿密林,不知走了多少里山路,終于登上了一道山埡口。眼前豁然開朗,群山環(huán)抱著幾個小山村,北面山崖間有一座琉璃瓦寺院,那一定就是竹泉寺了。山村旁邊是一片濃郁翠綠的竹林,彎彎的溪水清可見底,繞竹而過,溪水邊唧唧喳喳的村姑們在洗衣、戲水。
在村人的指引下,我找到了村外一處破敗的大院,院門口的木牌油漆斑駁,但“竹泉寺中學”幾個字還是可以辨出。于是,我的教書匠生涯就從這里開始了。讓我來說說我的教書匠朋友們的故事吧!
幾何趙
幾何趙是我到竹泉寺中學后結識的第一個教書匠朋友。
當時的山區(qū),經濟十分落后,交通也不便利。村民的土地很少,平均只有五六分耕地,且大都在山坡、山腰或溝河邊。農民的收入也是靠養(yǎng)幾只羊、?;蛲谛┥嚼锏乃幉馁u錢。雖然窮,但是他們供養(yǎng)孩子讀書的勁頭卻很大,孩子們也認準了考上學是他們走出大山的唯一途徑,學習特別勤奮。每天晚上都要上晚自習,有時停電,就點上蠟燭或油燈學習,滿校園燭光燦爛的夜景非常壯觀。這樣,每年的幾十名畢業(yè)生中,總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能考上中專。優(yōu)秀的學生一般不會考高中而考中專。中專一畢業(yè)就分配工作,就可以不回山里而成了“公家的人”了。
當時我教初二兩個班的語文兼二(1)班的班主任,教這兩個班幾何和代數(shù)的就是幾何趙。他因為在幾何教學上獨樹一幟,成為權威,人稱幾何趙。幾何趙看起來就像一位樸實的山區(qū)農民,五十歲上下,小個頭,總是胡子拉碴的,不修邊幅。他的胡子黃黑相間,還有幾根白的深藏于那叢黃黑之間。
幾何趙的名字叫趙春長,而學校所在村的村長也姓趙,趙村長和趙春長就經常被人叫混。一年開教師節(jié)座談會,校長致辭后說:下面請趙村長講話!此時幾何趙正在思考著一道幾何題,聽到校長的話,忙紅著臉站起來說:我還沒有準備好,讓別的同志先講吧!引起哄堂大笑。趙村長也趁勢說:既然趙老師還沒有準備好,我就只好先講幾句了。幾何趙是文革前畢業(yè)的老高中生,畢業(yè)時正趕上文革開始,沒有了上大學的機會,就回到村里干農活。在家不到半年,生產隊缺會計,他就當了會計,到年底時,大隊會計到山外當了工人,他又接著當上了大隊會計,幾個月后山里幾個村聯(lián)辦中學,沒有數(shù)學教師,他就到學校當起了民辦教師,一干就是三十年。
趙老師的愛人是個不識字的農民,身體又不好,趙老師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但他從小上學,后來又當生產隊和大隊會計,再當老師,干農活基本上是外行,犁地、揚場樣樣都得求人,加上農村計劃生育不緊,他就有了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這樣日子就過得緊緊巴巴的。一次,我班的學生在寫作文時這樣描寫趙老師:我們的印象中,趙老師一年只穿兩雙鞋。四五月份天都熱了,他還穿著那雙愛人做的布棉鞋,奇怪,后來他脫了棉鞋就穿上了夏天才穿的涼鞋。那涼鞋是從農貿市場上買來的那種粗糙的塑料鞋,半年過去了,天已經很冷了,他還穿著那雙塑料涼鞋……原來趙老師只有這兩雙鞋呀!
學生們最喜歡聽趙老師的課,他上課節(jié)奏非常緊湊,腳一踏進教室的門,便是一聲洪亮的“上課”,當學生起立時,他已經快步跨上講臺站在了講桌前。師生互相問好后,他接著便用幾句話講清本節(jié)課的重點難點是什么,學好本節(jié)對以后知識點的銜接有什么重要意義等等,同時把課題端端正正地書寫在黑板上方。
在講授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一節(jié)時,他舉例說:一只獵狗在山間發(fā)現(xiàn)了一只野兔,此時它該怎樣去捕捉野兔呢?學生答:直接撲過去。對,它肯定是箭一樣撲過去,絕對不會繞個大彎再撲過去。為什么呢?因為兩點之間的直線距離最短呀!
年輕教師們上幾何課時,總是教案、課本、圓規(guī)、三角板、量角器什么的,抱很多東西上講臺,做圖時比比劃劃很費時間。而趙老師上課只帶課本和教案。課本和教案是學校規(guī)定不帶不行的,其實他帶著也很少打開去看。他做圖從來不用工具,只有一支粉筆。畫圓更是絕活,只見他咔咔在黑板上點幾個點,然后左右上下,幾筆就做好了一個圓,又快又漂亮,叫學生們嘆服。
一般情況下他只用二十多分鐘就講完了課,然后讓學生打開課本布置作業(yè)。他從不讓學生做完書本上的作業(yè)題,只選其中的幾道題做了就行。而趙老師根本就沒有動課本,哪一頁哪幾道題他都在腦子里記得清清楚楚。十來分鐘學生們就把當堂的作業(yè)做完了。剩下的時間學生們就自由了,復習或預習自便。這時候趙老師就會在教室里邊走邊看邊說:如果哪位同學有興趣,我這里還有幾道難題,可以試一下。于是就有幾個頭腦靈便的搶著說:老師快說吧,我們早準備好了。于是趙老師就不慌不忙地把題口述出來,或三題,或兩題,有時候只有一題。題總是很簡單的幾句話,而學生們卻要思考很長時間。當有難題做出來時,學生總是急于向老師報告結果。而趙老師總是不緊不慢地問:先說你的思路,思路錯誤,一錯到底,潰不成軍。
趙老師喜歡解難題,他把解難題特別是解幾何難題當成了生活樂趣。學校開會、政治學習的時候他都在思考難題。該他發(fā)言時他往往會講出一些云里霧里的話,讓人費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在思考呢。有時正在家里吃飯,忽然思路大開,他拿著筷子就在地上畫圖……一次全縣數(shù)學競賽,趙老師領去了三個學生,結果參賽的一百多名各校尖子生們都被趙老師的學生遠遠地甩在了后面。三個學生一個是第一名,兩個是第二名。其他學校的只得了第三名和鼓勵獎。惹得同行們紛紛怨言:幾何趙,你要是再多帶幾個學生,這獎項恐怕就被你承包了!
后來我離開了那所山村中學,趙老師仍然在那里教數(shù)學。聽說他在當了四十年民辦教師后終于轉為公辦教師,轉正后的第二年他就到了退休年齡,離開了他耕耘四十多年的講臺。退休后他不愛下棋打牌,更不愛聽戲或跳健身舞,只喜歡解數(shù)學題。不少學生登門請教,他總是樂此不疲。
圣老師
圣老師并不姓圣,姓智,但是卻很少有人叫他智老師。說來奇怪,圣人一詞本來是說那些品格或學識非常出眾的人,但在那個地方卻是貶義詞,泛指那些不隨眾或言行怪異的人物。提起這類人物人們就會說某某有些“圣人”,或干脆說某某是“圣人”。
那年秋季剛剛開學,破天荒地從師范學院分來了一個大學生。那天老校長正領著學生在拔那些瘋長的雜草,他來了。一進大門便大大咧咧地嚷道:誰是校長?我是剛分到你們學校的大學生,快叫校長來接待我!校長趕忙過來,搓著手說:歡迎歡迎,你是我們學校頭一個大學生啊!大學生掃了一眼老校長,望著遠處道:我叫智凌云,本科大學生,暫時到這兒,不久就調到教育局了。
大學生目中無人,見誰都懶得搭理。不備課也不讀書,對辦公室里忙碌地寫教案改作業(yè)的教師們不屑一顧。老愛隔著窗子向遠方凝神,一副要干大事的樣子。學校里老師們的學歷都很低,大部分是本地的高中或師范生,只有幾個大專,還不硬實,不是電大就是函授畢業(yè)的。智凌云是正規(guī)師范學院的大學生,又是本科,學校當然視若寶貝,要重用,于是就讓他教畢業(yè)班的幾何和代數(shù)。
開學后不久,鄉(xiāng)文教辦的同志來聽課。智凌云教的初三幾何是頭一炮,老校長是指望他為學校爭大光的。智凌云走上講臺,甩一下長發(fā),便用生硬的普通話講開了,不到五分鐘,課就結束。他布置完作業(yè)后便開始抽煙。學生們不知所云,如墜霧中,大眼瞪小眼。聽課的同志也干坐著,只好看學生的作業(yè)。原來大學生一次也沒有改過作業(yè),學生學得啥樣他根本不了解,學生一問,他就大聲責怪:這么簡單的東西都不會,笨蛋!時間長了,誰也不再去問他了。
課后一聽匯報,老校長大吃一驚,怎么會呢?向學生了解情況,學生們紛紛反映聽不懂課,要求換老師。于是智凌云去教了初二的數(shù)學。不久,智凌云又去教初一的數(shù)學,但學生照樣學不會。
學校領導束手無策,智凌云這樣的人,不用吧,顯得有點不重視人才,用吧,他根本就教不了課。怎么辦呢?研究來研究去,都說讓他教初一和初二的生物課算了,反正這門課從來也沒有抽考過。于是智凌云就教了生物課。智凌云上課依然是三五分鐘講完,然后說:這東西太簡單,你們自己看吧。然后就坐在教室外面抽煙,有時候教室里鬧翻了天,他也懶得管。
說來也真奇怪,往年縣里統(tǒng)考抽的不是數(shù)學就是英語,要不就是語文,這學期卻偏偏抽了初二的生物課。
考試成績公布出來,智凌云所教的兩個班在全縣排名倒數(shù)第一和倒數(shù)第二,平均成績?yōu)?1.3和19.7分。奇怪的是,兩個班各有一個100分的學生。這樣,全縣都知道了這所學校有個不會教書的大學生,竹泉寺中學也因此在全縣老師中間有了話柄。后來有的學生就私下稱智老師為圣老師,天長日久,圣老師就成了他的別稱。
每次教師業(yè)務學習會議上,圣老師發(fā)言時張口便是夸梅紐斯的教育論,閉口便是杜威的教學法,對中國的那些教育家們則羞于談起。他認為中國的教育不僅土,而且很落后。特別是對教育戰(zhàn)線推出的辛勤園丁的典型更是不屑一顧。
只知道埋頭教書而視野閉塞的同行們,對圣老師的夸夸其談十分反感。智凌云依然一副鶴立雞群、桀驁不馴的樣子。后來那些民辦教師有的轉了正,有的考上了教育學院,有的改了行,有的提了干,而智凌云依然教不好課。
二十多年過去了,智凌云依然是目空一切的樣子。他沒有調到教育局,依然在那所山區(qū)中學教課。如今的圣老師依然天天隔著窗子向山外的遠方凝神……不過,此時他已是青絲變花發(fā)了。
廣老師
我最喜歡的就是廣老師這個年輕人了!那天上午上課前老師們開會,校長正在傳達縣教育局關于進行教學改革的會議精神,進來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長得精瘦,高高的個子,麻桿一樣立著,戴一副深度近視鏡,背著一捆書要見校長,校長正講得起勁,看一眼年輕人說:“又是賣書的吧?你等會兒,開完會再說?!?/p>
年輕人放下書不慌不忙地說:“行啊,我等會兒,讓我也坐這兒聽會兒吧?”
“跟你沒關系!真想聽你就聽幾句,反正也不用電。”校長有幾分不高興地說。于是就有老師讓出半截板凳讓年輕人坐下來,時間不長,校長講完也就散會了。
年輕人站起來對校長說:“領導,我剛才聽了你的講話,很有氣魄啊!可就是有一個字講錯了?!?/p>
“我能錯?”校長瞪著眼問。
“是。你講的有個別同志不稱職一句,稱職的稱不念稱贊的稱,應該念稱心如意的稱。就這。”
“完了?”校長有幾分不滿。
“完了?!蹦贻p人沒事一般。
“你是干啥的?”
“來報到,當老師的?!蹦贻p人隨手遞上了介紹信。
校長看完信才有了點熱情:“哦,你是單老師呀!”
“不念單獨的單,我姓單,念善良的善的音?!毙iL的臉有些紅了。
這便是單老師第一次到我們學校時的情景。
單老師教初一語文。他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學生不怕他。他雖然拿著教鞭,可從不敲學生,只在生氣的時候敲一下那學生的課桌。見他又高又瘦,有幾個調皮的學生就給他起了個“麻桿”的外號。他還沒有到教室就有學生喊:麻老師來了!教室里就是一場大笑。
后來單老師也聽到了自己的外號,就在一節(jié)作文課上幽默地說:“有人稱我麻老師,我感覺不好,有麻煩之意。建議你們改稱廣林老師。這樣就顯得藝術些,咱們都是文人嘛!”學生開始不理解“廣林”之意,想了一會兒,有聰明的學生就明白了“廣林”還是“麻”字,大笑說:“就廣林吧,廣林好!干脆叫廣老師算了?”
“怎么不行?”單老師答應道。于是單老師就成了廣老師。
廣老師上課時對學生說:“我不會講課,可是我卻會講故事?!?/p>
能講故事就不錯了!學生們也挺諒解廣老師的,沒有過分的要求。
廣老師跟別的語文老師不一樣,別人是按課本順序從前往后講的,他卻是從后面開始的。后面全是文言文,學生剛剛從小學升上來,對那些“之乎者也”根本看不懂,更不感興趣,而廣老師偏偏從這些難懂的文言文講起。
那節(jié)課廣老師一開始就講故事:有個殺豬賣肉的,賣了一天的肉還剩下一塊沒有賣完,就用肉鉤提著往家里走。天已經黑了,突然樹林中躥出一只狼把他嚇出一身汗。他急中生智,就把那塊肉掛在了路邊的樹上,又對狼指了指讓狼看見,就趕緊離開了。那狼見有肉了就不去攆他。第二天他去取自己的肉鉤。一看就笑了,見那狼掛在肉鉤上早吊死了。原來肉掛得高,狼夠不著,就往上躥,結果就被掛在了肉鉤上。
同學們聽了故事都覺得有趣,要求再講一個,于是廣老師就又講了一個屠夫吹死狼的故事:有一次,屠夫賣完肉天很晚了才回家,卻碰上了兩只惡狼。是兩只啊,同學們!
怎么辦呢?學生們都著急了,催廣老師趕快講下文。
不講了!你們打開課本翻到219頁。不知不覺中已經引入了正題。這時學生們的興趣也來了,急著學習課文。廣老師就這樣領著學生讀起了蒲松齡的《狼》。
廣老師總是這樣,先講故事再教課文。漸漸地,連那些不愛學語文的也捧起課本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廣老師也有嚴格的時候,凡是文言文,不論長短一律要求全文背誦,且一字不能落,一字不能錯。而他自己早就倒背如流了,講課時也只是掂著粉筆邊說邊寫,早忘了翻書。通過背誦古文和古詩詞,學生的語文水平提高得非常快。
廣老師不抽煙不喝酒,只愛好讀書和寫文章。他寢室的桌子上、床上到處都堆著書,有的翻開著,有的夾著書簽。他不是一本一本地讀,而是同時讀好幾本書,在這里讀這本,換個地方又讀另外一本,就連吃著飯也離不開書。他寫文章是啥時候想起來就啥時候寫,兜里總是裝著本子和筆。有時半夜忽然來了靈感就爬起來寫,一寫就是幾個小時。
老郵遞員每星期進山一次,總有廣老師的信件,不是收就是寄。這樣郵遞員就和廣老師混得很熟。廣老師的小說、散文、詩歌也經常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郵遞員成了他的第一讀者。
幾年以后,署名廣林的廣老師在創(chuàng)作上已小有名氣,他寫的一篇散文《山里娃》被初中語文補充教材選用了,一下名揚四海。
那年秋天,縣委書記讀了廣老師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的《寫在山崖上的名字》后,被深深地感動了??h委書記在縣委宣傳部同志的引領下,步行幾十里進入深山,要見見筆桿子廣林這位老夫子。到校一看,原來廣林是個年輕人。吃驚之余,便喜歡上了這位年輕的思想單純且文筆優(yōu)美的書生,想讓他做自己的秘書。
老師們都為廣老師慶賀,而他卻說:我才不去呢!教書多美氣,我想敲誰就敲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