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阿拉比 追尋 頓悟 麻木 癱瘓
摘 要:詹姆士·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阿拉比》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了一位十四五歲的小男孩對朦朧愛情的朝圣般的追尋并最終達到“精神頓悟”的故事。小說運用多種表現(xiàn)手法,并透過寫實式的背景描繪,向讀者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愛爾蘭社會“肢體麻木”“精神癱瘓”的現(xiàn)實,進而揭示了主人公美好夢想終歸幻滅的必然性。
《阿拉比》是詹姆士·喬伊斯小說集《都柏林人》中的第三篇,是喬伊斯童年時情感經(jīng)歷的寫照。故事的敘述者“我”(下文用“小男孩”)大約十四五歲,剛剛進入性朦朧期。出于對朦朧的愛情和理想的本能追求,小男孩渴望在阿拉比市場為自己心儀的姑娘曼根的姐姐買件禮物。經(jīng)歷了朝圣般的曲折旅途之后,小男孩終于到達了心目中的圣地——阿拉比。但是,在那里耳聞目睹的一切瞬間擊碎了他浪漫的想象,使他猛醒過來,陷入到深深的痛苦和憤怒之中。
一
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小男孩居住的名叫北里奇蒙德街的死胡同。那是一條“體面的”、中產(chǎn)階級聚居的街道,除了學(xué)童們放學(xué)回家那段時間外,平時很寂靜。死胡同的盡頭有一幢無人居住的兩層樓房,一個教士死在這屋子的后客廳里。由于長期關(guān)閉,房子里彌漫著霉味;廚房后面的廢物間里亂七八糟全是廢紙。屋子后面有個荒蕪的花園,中間一株蘋果樹,四周零零落落蔓生著幾株灌木;在一叢灌木下面,那位死去的教士留下的一只生銹的打氣筒被丟棄在那里。街燈的光線“微弱”,巷子“昏暗”而“泥濘”,房屋在冬天的晨曦中“陰沉著褐色的臉,互相凝視著對方”,“幽暗陰濕”的花園門口一個個“灰坑”發(fā)出怪味,“黑黝黝的”馬廄散發(fā)著馬糞味。這是一派毫無生機、令人壓抑的景象。但是,這景象并沒有泯沒孩童們的天性,常在附近玩耍的孩子們居然能從這單調(diào)的環(huán)境中發(fā)現(xiàn)些許魅力和奇觀來。這樣的背景描繪給讀者提供了一個可資參考的對象,幫讀者判斷緊接著出現(xiàn)的阿拉比市場是否更富于想象。
阿拉比是曼根的姐姐推薦的去處,進而成為小男孩為擺脫舊的生活空間而幻化出的一個新的世界。但是,它顯然不是宣示西方人對中東的浪漫而理想化的理解的一塊招牌,而只是一個徒有虛名的、在都柏林街頭隨處可見的那種令人失望的市場,與小男孩生活的街道的境況并無什么兩樣。除了金錢以外,很難把它與別的東西扯上關(guān)系。就是在這個地方,小男孩回歸到了嚴(yán)酷的現(xiàn)實,讓他頓然意識到:日復(fù)一日刻板、麻木的生活與人們頭腦中那種浪漫的東方意象實在是毫不相干。
二
小說以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小男孩為主人公,對故事的展開有很大作用,因為這個年齡的孩子最富有浪漫的想象,對愛情最為敏感,情感也最為熾烈。在一個卑瑣無趣、禁錮想象力的環(huán)境中,小男孩居然還萌生了美麗的夢想,不得不說是孩子的天性使然。他憑著一時熱情去苦苦追尋,就像舊時的騎士那樣登上唯美愛情之船去獲取能與心儀之人相匹配的禮物。當(dāng)追尋失敗時,小男孩心目中那個朦朧虛幻的世界變得清晰起來,于是他便邁出了走向成年的第一步。這就是喬伊斯著力表現(xiàn)的“精神頓悟”。奇怪的是,就在他要進入成人世界的關(guān)口,讀者倒期待他的成長能以某種形式停息下來。因為當(dāng)他還是個小孩兒時,他還能從他人的世俗的行為中和北里奇蒙德街那單調(diào)的街景中體味出些許魅力來,而一經(jīng)看清阿拉比市場的真面目,他原先體味到的那種神秘的魅力便煙消云散了。
小說中其他的人物大多起著催化和烘托的作用,他們過濾著主人公的情感體驗。他們當(dāng)中,那位死去的牧師是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故事開始前就死掉了,這具有很強的象征性。故事開始時就交待牧師其實是小男孩家的一位房客,“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他在遺囑中把全部存款捐給了各種慈善機構(gòu),又把家具贈給他的妹妹??梢哉f牧師是都柏林好公民的代表。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好人,在他去世后很快就像他那“生銹的打氣筒”一樣被其他的都柏林人拋棄和遺忘,可以想見愛爾蘭社會的冷漠與麻木。所以說,牧師象征著愛爾蘭充滿活力的過去,與盲目而麻痹的現(xiàn)在形成對比。另外,通過小男孩翻撿出的那些書——其中一本是關(guān)于宗教的(《虔誠的圣餐者》),另外兩本則是探險故事(《修道院長》和《維道克回憶錄》)——讀者可以想見,牧師本人也是一位富于幻想的人,他不但獻身于宗教,也徜徉于想象當(dāng)中。如果說一位牧師通常應(yīng)該是傳統(tǒng)觀念的代表,那么,一位充滿幻想的牧師身上折射出的應(yīng)該是作者對天主教信條的質(zhì)疑與批判。另外,牧師當(dāng)然也是宗教信仰的象征,他的去世象征著人們宗教信仰的喪失,這也是愛爾蘭“精神癱瘓”的一個方面。
阿拉比市場那位女郎和她的兩位男同伴也對故事的發(fā)展起著重要的作用。他們之間那一段無頭無尾、沒有背景的無聊的對話影射的是生活在都柏林的那些無知而又墨守成規(guī)的成年人的精神狀態(tài)。對小男孩來講,女郎和曼根的姐姐同屬于他夢境中的那個新世界,這讓小男孩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一種惶恐感和距離感??梢韵胂?,男孩定然會下意識地把女郎和她的追求者們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拿來與自己和曼根的姐姐的神圣關(guān)系相比照。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位女郎還有她的男伴們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正處于神圣的、被人關(guān)注的地位,他們只顧沉溺于輕浮的打情罵俏,這似乎玷污和貶損了小男孩幾欲進入?yún)s屢遭阻止的那個神秘的世界”①。可見,正是他們那庸俗的打情罵俏激發(fā)了小男孩的“精神頓悟”,讓他回到了極不愉快的現(xiàn)實當(dāng)中。
但是,所謂次要人物中最為重要的還是曼根的姐姐,故事中的幾乎所有重要事件都是因她而起。然而,讀者對她卻所知甚少。她一移動身子,裙子便搖擺起來,柔軟的辮子左右揮動;她有一只銀手鐲;因為要做靜修,她不能去阿拉比市場——這幾乎就是讀者所能了解的一切。由此可以推斷,與其說是曼根的姐姐本人迷住了小男孩,倒不如說是他對她的欲念或者說一種朦朧的愛的意識迷住了他。正如希勒·康博伊所說:“當(dāng)男孩講述他的性覺醒的過程時,他并不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她僅僅是滿足他的欲望的一個穿著裙子的對象,不可能開口表達她個人的欲望?!雹谶@好像是皮格馬利翁(Pygmalion)的故事又在上演,所不同的是,沒有哪位神仙來幫小男孩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透過曼根的姐姐,讀者可以想見故事結(jié)尾時的小男孩不但因為他的愛的欲念的幻滅而心痛,而且還為自己如此傻里傻氣地就輕信他人而羞愧??梢钥隙?,從此這孩子對世界的看法便不會再那么浪漫了。就這個意義來說,他的“追尋”也并非毫無結(jié)果,用杰羅姆·曼德爾的話講,“小男孩的‘追尋是成功的,因為它實現(xiàn)了愿景(vision)和頓悟(epiphany):對自我的理解”③。
三
喬伊斯本人說過,《都柏林人》中的小說的中心主題就是“癱瘓”。北里奇蒙德街的狀況就是對此主題的很好注解:這一條死胡同暗示主人公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沒有出路可以選擇;它周邊混亂、陰沉、破敗的景象則象征著都柏林社會的腐朽與黑暗,是愛爾蘭社會“肢體麻木”的具體表現(xiàn)。小男孩十分厭惡那條街道,他說:“我慶幸自己不能看清一切?!弊x者可以想象,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小男孩的浪漫追求會有什么結(jié)果?于是,喬伊斯轉(zhuǎn)而求助“自愿流放”來擺脫充斥愛爾蘭的那些令人討厭的東西。小說中的小男孩就企圖以自我流放的方式從毫無生機的街道中逃離出來,但是,又能逃往何處呢?一條還算體面的街道尚且如此,愛爾蘭還有更好的去處嗎?
《阿拉比》還涉及到其他主題:成年的來臨與純真的喪失;精神生活的追求與物質(zhì)文化生活貧乏的對立;理想主義的危險;教會的衰落(徒留各種儀式);還有當(dāng)讀者明白了自己所讀的這個愛情故事原來純屬一場春夢時心中涌起的那份兒痛苦。這些主題相互交錯,形成一個完整的意義體系。讀者會同情小男孩因為發(fā)現(xiàn)幻想與現(xiàn)實間的巨大差距時的屈辱感和由此引起的憤怒;同時也會希望從此以后小男孩會學(xué)著愛上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愛上自己頭腦中臆造出的一個幻象。盡管一想到回歸現(xiàn)實的小男孩仍然不得不生活在這樣令人心智麻木的狀態(tài)下便會令人心痛,讀者還是可以從小男孩那里獲得些許安慰,因為他的想象力并沒有被完全抑制,畢竟他還能向讀者如此生動地“講述”他親歷的故事。追尋與幻滅,痛苦與慶幸,讀者通過平衡這些主題來獲取心理安慰的同時,還必須認(rèn)真斟酌這模棱兩可的結(jié)論;因為喬伊斯刻畫這樣一個極具沖擊力的憂郁、單純、一文不名的形象的目的就是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遭受生活和希望雙重?fù)p害的童年形象,并進而解釋他所謂“精神頓悟”的實質(zhì)——陣痛式的覺醒。
四
在故事敘述中,喬伊斯運用了大量象征性意象來創(chuàng)造典型的背景,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揭示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整個故事的主題就是通過這些象征性意象一步步展示給讀者的。
首先,喬伊斯利用了blind一詞的多重含義。北里奇蒙德街是一條“死胡同”(“being blind”);而“我”則把自己藏在百葉窗(blind)后以免被曼根的姐姐看見。這一前一后兩個blind表達了截然不同的含義:街道的不通象征著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難以與外界交流,進而影射都柏林乃至于整個愛爾蘭社會沒有出路。生活在這里的成人們大都滿足于這種狀態(tài),而小男孩卻希望從中逃脫出來,這樣就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第二個blind是個名詞,它使得小男孩所看到的外部世界(包括曼根的姐姐)處于朦朧當(dāng)中。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它暗示著小男孩只是在做一個處于朦朧之中的、天真幼稚的青春夢,而這樣的夢想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在這里,blind又具有了“盲目”的意思。
另一個具有強烈象征意味的意象是曼根的姐姐。她占據(jù)了小男孩的整個心靈空間,成了他的精神導(dǎo)師。但是在故事中,女孩的名字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這是因為小男孩對一切的理解全憑感性,既然小男孩會僅僅因為一本書的“書頁是黃色的”而喜歡上它,他莫名其妙地就愛上一個不甚了解的女孩也就沒什么奇怪。所以說,他的夢就像是空中樓閣一樣,毫無思索地一下子便進入到他的內(nèi)心。小男孩從夢境中獲取了巨大的動力,讓他堅定地踏上尋求神圣的新世界的旅途;而曼根的姐姐就像是引導(dǎo)他走向成熟的小精靈;她無需顯現(xiàn)真容,而只在冥冥中引導(dǎo)小男孩走向人生的另一階段。
“阿拉比”一詞更加體現(xiàn)了喬伊斯對象征手法的運用,這個集市的名稱具有阿拉伯的異域風(fēng)情和東方世界的魅力。它的出現(xiàn)看似偶然,但由于是曼根的姐姐推薦的,它便成了小男孩心馳神往的圣地。但是,那些生活在這條街道上的上點兒年紀(jì)的人們,對小男孩的愿望頗不以為然;比如說他的姑父居然還有意無意地耽誤他的行程。這再一次影射了都柏林人乃至于愛爾蘭人的麻木——他們很和善,但觀念狹隘,沒什么夢想,沒有更高的價值取向,當(dāng)然也難以理解小男孩的行為。這正是喬伊斯所失望的。終于,小男孩揣著姑父給的兩個先令立即出發(fā)了。旅途頗不愉快:先是那破爛火車居然“令人無法容忍地遲遲不開”,好不容易慢慢地開出了站,又開始“爬行在沿途傾圮的房屋中間”——這一方面是愛爾蘭“肢體癱瘓”的又一表現(xiàn),另一方面也暗示著任何朝圣的旅途都必須歷經(jīng)艱辛。當(dāng)小男孩在將近夜里十點鐘到達阿拉比市場時,迎接他的卻是令他失望、痛苦的景象。原來,他夢中的新世界居然如此黑暗、沉寂、丑陋不堪,簡直是那虛空的、死氣沉沉的愛爾蘭社會的又一縮影。于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強烈沖突無情地斷送了小男孩純真、爛漫的童年時代。
小說中具有象征意義的意象還有很多。屋子后面荒蕪的花園中間的那棵蘋果樹其實是初涉愛河并渴望嘗試新事物的小男孩內(nèi)心世界的象征,因為它會讓讀者立即聯(lián)想到亞當(dāng)和夏娃的伊甸園里的那棵蘋果樹。但是小說中這棵蘋果樹卻生長在一個荒蕪的園子里,預(yù)示了它很難健康地成長、正常地結(jié)果。這里似在抱怨愛爾蘭社會并不鼓勵人們嘗試新事物,同時預(yù)示小男孩的初戀不可能有什么結(jié)果。另一個不可不提到的意象是故事中多次出現(xiàn)的各種燈光,它們與那黑暗的死胡同及那昏暗的阿拉比市場還有其他一些昏暗的場合相互映襯。然而,這些光線有的太“微弱”,有的太“遙遠”,均不能把眼前照得透亮。這似乎也預(yù)示著愛爾蘭暗淡的未來。當(dāng)然,故事中還提到過“圣餐杯”。小男孩跟姑母去購物時“仿佛感到自己捧著圣餐杯,在一群仇敵中間安然穿過”。“圣餐杯”在這里成了天主教教義的象征,表達了作者企盼信仰回歸的愿望。
五
為了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喬伊斯時常會用到印象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在《阿拉比》中,喬伊斯在描述主人公的愛情心理時,并沒有直接描述主人公的心理活動,而是通過主人公所見所聞,帶領(lǐng)讀者一起去體會主人公的情感世界。比如,當(dāng)主人公第一次聽到“阿拉比”這個名字那一瞬間,也是他第一次和心目中的姑娘談話時,他所看到的情景。喬伊斯通過小男孩對光、影、色的自我感觀印象,為讀者描述了一幅只有通過主人公的眼睛才能看到的美麗圖畫。讀者甚至能夠從中讀出主人公視線的移動,這是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的一面鏡子,真實地反映了他的浪漫心理和對愛情的渴望。雖然他沒有心靈獨白,但是他的心理活動卻像一幅畫一樣直觀清晰。讀者已經(jīng)明白,只有戀愛中的人看他的戀人時,也只有懷有浪漫情懷的人,才能留有這種印象。喬伊斯通過人物瞬間的美好感受,并選擇這一時刻作為“阿拉比”的首次出現(xiàn),恰當(dāng)又生動地揭示了一個少年的初戀情懷。這樣,主人公把“阿拉比”當(dāng)成浪漫與理想之地也顯得十分有說服力。沒有激情或感嘆的語言,沒有任何比喻,只有光、影、色,一切是這樣的平淡與真實。喬伊斯通過對主人公瞬間印象的描寫,把讀者領(lǐng)入了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④
《都柏林人》中的15篇小說既獨立成篇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多視角地展示了都柏林市民從少年到青年再到成年以及在社會生活中精神上、肉體上癱瘓的現(xiàn)實,并且對癱瘓的原因作了深入的剖析,其中凝結(jié)了青年喬伊斯對人生和社會的深刻思考?!栋⒗取纷鳛椤抖及亓秩恕分械囊黄?,不但深刻揭示了上述主題,還著力表現(xiàn)了主人公獲得“精神頓悟”的過程。小說純熟地運用了象征、隱喻、印象主義等藝術(shù)手段,將小男孩的心理歷程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加之作家對新的寫作手法進行大膽嘗試并表現(xiàn)出了超凡的駕馭能力,最終使其成為西方短篇小說中的不朽之作。
(責(zé)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姜士昌,河南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文學(xué)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和文體學(xué)。
①Brooks, Cleanth & Robert Penn Warren. Understanding Fiction (3rd Version).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4. p.126.
②Conboy, Sheila. “Exhibition and Inhibition: The Body Scene in Dubliners.” 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Vol. 37, No. 4. Hempstead: Hofstra University, 1991. pp. 405-419.
③Mandel, Jerome. “The Structure of ‘Araby.” Modern Language Studies, 15.4 (1985). pp. 48-54.
④ 參見水木丁文章:論《阿拉比》的寫作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