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吶喊》 《彷徨》 魯迅 國民性 啟蒙
摘 要:魯迅的自我生命體驗和生命感受,是《吶喊》、《彷徨》“國民性”批判主題意向形成的重要原因。魯迅從剖視中國人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形態(tài)入手批判“國民性”,卻并沒有止于啟蒙的表層,而是進一步深入到叩問與探求生命意義的深層,這也使《吶喊》、《彷徨》在“國民性”批判的總主題下,體現(xiàn)出多重的思想內(nèi)涵。
魯迅在回顧自己創(chuàng)作小說的緣由時曾說到:“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雹購娜毡净貒轿逅男挛幕\動,經(jīng)過了十年的沉默,魯迅將“文學”創(chuàng)作與“人生”的改良與健全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將自我定位為“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的精神診病者,這既是他早年“立人”思想的一個具體落實與發(fā)展,也是置身于五四啟蒙文化陣營中別具個性的文化選擇。
魯迅在散文《阿長與〈山海經(jīng)〉》、《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回憶了自己的生命初年所感受到的人間之“愛”,其中所顯露的“自由”天性構(gòu)成了魯迅生命世界中的一道亮麗底色,這也成為他日后評判社會現(xiàn)實、透視國民精神病根的原初生命意象。1909年回國后,初回故家的魯迅親耳所聞、親眼所見的首先是周家臺門的日益破敗,今日世象與舊日的經(jīng)驗相互混融,極盡慘淡地呈現(xiàn)在眼前。生死無聲息、血肉若塵土,這不能不使魯迅倍感酸澀,感慨于中國人生命被“造得太濫,毀得太濫”的悲涼。魯迅在《吶喊》、《彷徨》中留住了自己所體驗、感受到的人間悲劇的最富生命底蘊的記憶,并以孔乙己、閏土、祥林嫂、單四嫂子、阿Q、陳士成等藝術(shù)形象,將他們的人生苦旅化為這個民族永恒的歷史印記。
《狂人日記》最早表達了中國人現(xiàn)代生命意識的自覺。它以象征性的陌生語言和意象揭示了中國文化和中國國民性的內(nèi)在缺失?!犊袢巳沼洝吠ㄟ^貫穿全篇的“吃”的意象和由此而產(chǎn)生的恐懼來表現(xiàn)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的“存在性不安”,“被吃”的恐懼正是生命被吞沒焦慮的具象化。狂人眼中的世界是一個統(tǒng)一的世界,包圍他的眾人是一樣的臉色、眼光、企圖、話語、行為,甚至心態(tài)。狂人的邏輯推理告訴自己,他不但與吃人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guān)系,自己也是這“吃人的人”中的一員,因而“吃人”有了一種“原罪”的意味。更可怕的是,“吃人”的獸道行徑不僅存在于成人中,而且以遺傳的方式滲透到下一代的身上,因而魯迅在《狂人日記》的最后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近乎絕望的呼喊。
阿Q作為魯迅筆下國民劣根性的集中負載者,顯示著在等級社會下人性的扭曲。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在面對種種壓迫,一敗再敗,無力反抗時的一種精神退路,它來自失敗者的奴隸生活,是奴隸心態(tài)的一種表現(xiàn)。而阿Q身上所顯露的人格扭曲不僅僅在于他的“精神勝利法”,更在于哪怕是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如此卑微不堪的生命,也有著殘忍暴虐的一面。阿Q作為現(xiàn)實生存中的弱者,骨子里卻帶有中國歷史上無數(shù)英雄豪杰的性格基因。在挨了王胡打,挨了假洋鬼子打之后,就去欺負更弱小的小尼姑;他的革命理想是“要什么就是什么,歡喜誰就是誰”。他的“革命”如果成功首先想到的就是殺人、錢帛和女人,在這一點上他和那些吃人者沒有分別。這正是潛藏于奴隸內(nèi)部的悲劇性本質(zhì)。只有在臨死之前,當他看著周圍那些喝彩的人們時,他熟悉的世界突然被揭示為陌生、恐怖,生命的意識才第一次被喚醒。阿Q想喊“救命”,然而阿Q沒有說。醒而即歿的結(jié)局正是《阿Q正傳》現(xiàn)代性思考的頂峰。
魯迅以“人類”的進步、發(fā)展為著眼點,敏銳發(fā)現(xiàn)了在中國人精神中所殘留的“非人性”的成分,不僅以“吃人”為隱喻批判封建文化制度對人的生命的吞噬,而且揭示出“吃人”的文化制度對于國民麻木生命意識的影響和塑造?!秴群啊贰夺葆濉分械谋瘎≈魅斯?,如阿Q,孔乙己,愛姑,單四嫂子,祥林嫂,他們的奴隸性品格,一方面來自于自身的奴隸地位,另一方面,他們的道德判斷和價值認同與趙太爺、魯四老爺?shù)冉y(tǒng)治者、道學人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孔乙己以穿長衫來維護自己的斯文面子;愛姑表面粗魯放肆而骨子里卻是對七大人所代表的道德權(quán)威的懼怕和敬畏;阿Q那思想“其實是樣樣符合圣經(jīng)賢傳”的……做奴隸的安于“被吃”的命運,做主子的心安理得地“吃”別人,對他人生命的麻木與殘忍正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生命的常態(tài)。正因為如此,魯迅將中國文化比喻為“軟刀子文化”,它的殘酷性和隱蔽性在于通過種種愚化教育把社會規(guī)范、道德倫理觀念內(nèi)化為人們內(nèi)心深處無形的枷鎖,使“吃人”與“被吃”成為一種習以為常的“生活”和“習俗”滲透在人的生命過程之中。
然而,魯迅在《吶喊》《彷徨》中對“國民性”的剖視,卻不止于揭露、批判的層面,而是從“立人”的目標出發(fā)沿著對“國民性”問題的考察不斷地深入人的生命存在的哲學命題。
小說《藥》以“華”、“夏”兩家姓氏的寓意講述的正是“中國人生命的故事”。夏瑜的“死”并不能換來華小栓的“活”,這兩個相互說明又互為因果的形象,從不同的側(cè)面表現(xiàn)出生命的荒誕感?!睹魈臁分械膯嗡纳┳邮且粋€純純粹粹的苦人,先喪夫,再喪子,她喪子的苦難只成為左右鄰里的一場熱鬧的死亡觀禮,她的生命還沒走到終點但已失去了在宗法社會中存在的意義?!蹲8!分械南榱稚?,第二次喪夫又死了兒子,再次回到魯鎮(zhèn)上來的時候,人們對她的不幸遭遇從咀嚼、鑒賞到煩厭、唾棄。柳媽那雙“干枯的小眼睛”中凝聚的是看客的貪婪的精神暴力,她用帶著封建貞操觀色彩的民間鬼魂之說,最終將祥林嫂推入了巨大精神恐懼之中。攫取他人的苦痛來填補自己靈魂的空洞無聊,借以維持自己麻木毫無生趣的生活,這是一種真正的殘酷,這其中包含著魯迅曾不斷感慨的人與人之間無所不在的隔膜——“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②。魯迅小說《故鄉(xiāng)》將“我”與閏土之間心靈上的隔膜喻為“高墻”,“我”所感到的“隔膜”不只是來源于楊二嫂的“鄙夷”,成年閏土的麻木、遲鈍以及少年時代對故鄉(xiāng)的美好記憶在現(xiàn)實面前的破碎,更是有感于人的生命池水的干涸。而這種“隔膜”在《孔乙己》中則化為一種世人對于卑微者的“涼薄”。
個體生命如何才能夠獲得自由?面對內(nèi)憂外患的中國社會,魯迅在思考個體生命自由的時候,不能不把個體生命的自由與民族的生存狀況聯(lián)系在一起,在自我生存困境的生命體驗中加深了他對民族尤其是民眾生存困境的體認。同時,在對民族尤其是民眾精神層面的生存困境的體認過程中,深化并強化了他在自我生存困境中對孤獨個體存在意義的體驗和思考。魯迅在《吶喊》《彷徨》中流露出的孤獨、絕望意識雖然與現(xiàn)代西方哲學密切相關(guān),但它不是像西方存在主義哲學那樣來源于理性的思考,在更大程度上它來自對現(xiàn)實的深切感悟。他愈是要啟蒙民眾,就愈加感到彼此之間精神距離的不可逾越;他愈是要承擔群體價值,就愈加感到這種承擔的結(jié)果是自我價值和意義的消解。他的絕望主要來自他那超人式的反抗與吶喊得不到回應(yīng)時的孤獨與寂寞,這種寂寞、悲哀已成為魯迅靈魂的一部分。與“昏睡的國民”相比,《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藥》中的夏瑜,《頭發(fā)的故事》中的N先生,《長明燈》中的瘋子,《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傷逝》中的子君、涓生,他們都是“生命的覺醒者”,但都打上了濃厚的孤獨、寂寞的烙印?!额^發(fā)的故事》中的N先生道出了一個發(fā)生在近代中國并且由來已久的殘酷而悖謬的生存環(huán)境:“……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xiàn)豫約給這些人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③這正是覺醒者“夢醒了之后無路可走”的境遇?!对诰茦巧稀分小拔摇迸c呂緯甫之間是一個雙向困惑中產(chǎn)生的雙向?qū)徱暎簩τ跓o所歸宿的“漂泊者”的“我”,在呂緯甫的敷衍之中仍能看到一種對于親人的溫情和對于生命的眷戀,這不能不使“我”為之動心動容;而面對還在做夢的“我”,“歸化者”呂緯甫卻也因看清了自己生活的平庸、無聊的一面而自慚形穢。在某種程度上,這表達了魯迅(及同類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的選擇與存在中的內(nèi)在矛盾?!豆陋氄摺分械奈哼B殳,因其“異端”性而與社會不相容,當被逼入無路可走的地步時,他選擇了以背叛自己的方式向社會復(fù)仇。他的復(fù)仇不能不以自我精神的扭曲和毀滅為代價,并必然導致生命的死亡?!秱拧分械匿干?,無論是選擇“說出真實”還是“茍安于虛偽”,都無法擺脫空虛和絕望的命運。這種選擇的困惑正是對人的存在本身的追問。
魯迅基于早年的生命信仰,在《吶喊》《彷徨》中以這種生命的信仰為基點,改造“國民性”的啟蒙主題不僅是在對中國人的生命現(xiàn)狀和生命形態(tài)的剖示中實現(xiàn)對種種“國民劣根性”的病態(tài)表現(xiàn)的挖掘和展示,更為內(nèi)在的是對喚醒人的生命自覺的深沉表達。在《吶喊》《彷徨》中,“生命的覺醒者”作為“生命的麻木者”的對照性存在,在狂人、瘋子、夏瑜、魏連殳身上凸顯的是沖破一切、反抗一切的生命意志,它體現(xiàn)了魯迅所說的那種“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④的英勇氣概;在N先生、呂緯甫、涓生身上,凸顯的是“夢醒了之后無路可走”的彷徨。盡管他們的自我抗爭都是以失敗而告終,但卻絕不是毫無意義的。雖然作為個體的生命總是難以擺脫悲劇的命運,但正是在個人孤獨的抗爭中才創(chuàng)造和顯示著生命的輝煌。他們在現(xiàn)實的生存境遇與自我的生命選擇中必然走向或死亡、或被囚、或歸化、或茫然的結(jié)局,其悲劇的根源既指向魯迅所揭示的“無物之陣”所構(gòu)成的社會思想環(huán)境及其所表征的整個封建文化,同時也指向了人的生命存在的本身。這就使魯迅關(guān)于改造“國民性”的啟蒙思考與對人的生命存在的哲學思考有了一種聯(lián)接,以“人”為根底正是二者的聯(lián)接點。這也使《吶喊》《彷徨》在“國民性”批判的總主題下,顯示出多重的思想內(nèi)蘊。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曹林紅,文學博士,吉林大學文學院講師。
①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頁。
②魯迅:《而已集·小雜感》,《魯迅全集》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31頁。
③魯迅:《吶喊·頭發(fā)的故事》,《魯迅全集》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62頁-第465頁。
④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五)》,《魯迅全集》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