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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與顯之間

        2008-12-19 05:28:38劉東玲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8年12期
        關(guān)鍵詞:舊式金鎖記張愛玲

        關(guān)鍵詞:壓抑 欲望 傳奇性 寫實性 地域意識 時間意識

        摘 要:《金鎖記》與《怨女》是張愛玲在不同時期對同一故事的兩次寫作,這兩次寫作中可透視出張愛玲對于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實生存,地域及時代的顯明變化,彰顯了不同情緒背景下寫作的不同訴求。

        張愛玲的這兩篇小說,在主題內(nèi)容,人物形象,家族故事上有著明顯的承接性,或者明確而言,是對同一故事的不同年代的重新寫作。前篇寫于1943年,后篇以英文寫就于1967年。何以張愛玲重寫自己20多年前的小說,已有論者從其家族故鄉(xiāng)意識,個性寫作習慣,實利的需要等等角度分析過,本文并不打算就此問題展開,只是就兩篇小說文本中的細節(jié),人物形象的處理,寫作技巧的選取等方面進行比較,試圖闡釋兩篇小說不同的表現(xiàn)內(nèi)涵及藝術(shù)傾向性。

        一、《金鎖記》對女主人公命運悲劇性的暗示,與《怨女》對主人公悲劇性的展示,顯然也有差異。前者強調(diào)女性無主體性歷史的生存悲劇,后者則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人性欲望的悲劇,顯然前者的文化內(nèi)省性超越于后者的個人悲劇性。曹七巧的悲劇是女性無主體性的普遍悲劇,銀娣的悲劇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人性欲望選擇的悲劇。銀娣對婚姻的選擇并非完全是兄嫂強加于她的,她在某種程度上選擇了這樁金錢婚姻,而她的兄嫂甚至也是這樁婚姻的不知情者,都是媒婆歪曲事實介紹的不知情者。直到回門時,他們才知道妹妹嫁的丈夫原來是個癱子。

        《金鎖記》中對壓抑的強調(diào),對人物壓抑的欲望進行的隱性書寫;而《怨女》則集中于對欲望的呈現(xiàn),對主人公欲望的顯性書寫,表明了作者不同的處理態(tài)度。前者對七巧被壓抑欲望的隱性書寫,如七巧與姜季澤之間的欲望追逐,只是隱喻式的書寫,他們之間欲迎還拒的曖昧,僅僅是心理層面的暗示,語言層面的挑逗。張愛玲并未以顯性的語言明白地描寫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情愛行為,甚至這些欲望也只是現(xiàn)實中未曾發(fā)生的事件?!督疰i記》只是通過對人物潛意識心理的暗示,傳遞出豐富的多層面的心理內(nèi)涵,隱性的語言暗示拓展了表現(xiàn)的無限空間。

        張愛玲在《怨女》中,對人性的欲望進行了顯豁的刻意的渲染,從心理到行為的描寫將欲望本能格外強化,對欲望本能從潛引到爆發(fā)的過程給予的細致的描述顯然指向了欲望的直接書寫。原始的情欲本能,對金錢的占有欲望,不僅僅是主人公被壓抑的欲望的畸形釋放途徑,張愛玲給予了欲望原初性的定位。與《金鎖記》中七巧的變態(tài)畸形心理是由于正常生活愿望的長久壓抑的畸形發(fā)展相比較,《怨女》中銀娣的變態(tài)心理并未強烈突出其壓抑性,而是突出了其欲望的原始性。以下以文本細讀的方式進行比較:

        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fā)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xiàn)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

        季澤看著她,心里也動了一動??墒悄遣恍校姹M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時的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

        這是《金鎖記》中對七巧與季澤第一次調(diào)情的描寫,顯然,在這里七巧是主動的,而季澤盡管輕佻,但在實際考慮上則是逃避的。《金鎖記》中表現(xiàn)的不過是七巧的一場內(nèi)心的欲望想象,而七巧試探的失敗則更深地強化了壓抑的強烈程度。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當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

        這是分家后七巧與季澤再次見面時的心理描寫。顯然,這些文字的心理暗示性,對情緒性心理的描寫,均不涉及現(xiàn)實實現(xiàn)。而此段文字將七巧對愛情的唯情想象與現(xiàn)實的利益考量糾纏在一起,表明這同樣是一場與發(fā)生無關(guān)的心理事件。

        她瞇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xiàn)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

        七巧的后半生,所有的情欲想象都傾注在兒子長白身上,她的被壓抑多年的欲望更是走向變態(tài)。

        而作為后者,《怨女》則非常顯明地對這三個主要情愛細節(jié)場面的片斷進行了豐富的書寫,欲望不再是潛在的心理事件,而是現(xiàn)實的發(fā)生事件。文本中細致地描寫和敘述了男女主人公的兩次欲望行為發(fā)生的過程。

        第一次,在浴佛寺給老爺過60歲陰壽的儀式之日,一家人在偏殿的麻將桌上與從內(nèi)地“跑反”到上海的親戚娛樂。銀娣與三爺之間的相互誘引的情欲事件。

        ……他不讓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過氣來,手插在太緊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這時候倒又不情愿起來,完全給他錯會了意思。襯衫與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極小而薄的羅鈿鈕子,排得太密,非常難解開,暗中摸索更解不開。也只有他,對女人衣服實在內(nèi)行。但是只顧努力,一面吻著她都有點心神不屬。她心里亂得厲害,都不知道剖開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撫摩著,揣捏出個式樣來,她才開始感覺到那小鳥柔軟的鳥喙拱著他的手心,它恐懼地縮成一團,圓圓的,有個心在跳,渾身酸脹,是中了藥箭,也不知是麻藥。

        第二次,銀娣分家后,與三爺?shù)那橛录瑯右彩恰对古分屑氈旅鑼懙钠瑪啵?/p>

        他們掙扎著,像縫在一起一樣,他的手臂插在她袖子里。你瘋了。我們有筆賬要算。年數(shù)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二、傳奇性與寫實性?!督疰i記》強調(diào)其傳奇性,強化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過渡時期現(xiàn)代人對傳統(tǒng)舊式家庭的陌生與距離,舊式的生活方式及精神心理均沉淀著古老的文化內(nèi)蘊。這種古典的舊式家庭對于現(xiàn)代人產(chǎn)生的傳奇般的奇特感,是《金鎖記》的表現(xiàn)核心,張愛玲從女性生存的角度,對傳統(tǒng)歷史與文化氛圍下的人際關(guān)系、人性的多層面進行了深刻的透視。古典的題材與傳統(tǒng)的文化生存狀態(tài),最后落筆于現(xiàn)代主義人性剖析的視角,傳奇性與現(xiàn)代性不露痕跡的組接,使傳奇凸顯傳奇,現(xiàn)代主義的人性剖析更強化了古典傳統(tǒng)的生活內(nèi)容遙遠的歷史感。而相比較于后來晚了24年的《怨女》,張愛玲不再關(guān)注于其傳奇性,舊式家庭的氛圍顯然不是作者關(guān)注的重點,文本中舍傳奇而就現(xiàn)實,時時處處點明明了當下的歷史現(xiàn)實。當下的空間意識,時間意識,當下的重要事件,當下不再是情節(jié)發(fā)生襯托的背景,甚至家族故事中同樣表明了時代的影響及變化?!督疰i記》書寫的是現(xiàn)代背景之下的傳統(tǒng),內(nèi)中的傳統(tǒng)是封閉的完整的,當下的現(xiàn)實是寫意的筆法。而《怨女》書寫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是分裂的,當下的現(xiàn)實不斷地撕裂著傳統(tǒng),這個舊式家族的崩潰與其說因落伍而被時代遺忘,毋寧說它是被現(xiàn)代生活所改造的。寫實的筆法呈現(xiàn)的是一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不斷糾纏的現(xiàn)實生存世界,張愛玲尤其突出了特定時代下的地域意識,這種當下的地域意識,時間意識都與這個時代的重大事件密切關(guān)聯(lián),當張愛玲并非關(guān)注宏觀的大時代,她關(guān)注的依然是大時代變動中古典式家庭的變遷。

        如地域意識的突出,《怨女》在開篇就寫道:

        上海那時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還沒有裝電燈。夏夜八點鐘左右,黃昏剛澄淀下來,天上反而亮了,碧藍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聲嗡嗡也跟著低了下去。

        《金鎖記》開篇則點明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及地點: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通過對比,顯然可以得出《金鎖記》對地域及時間的寫意筆法,她有意地拉遠了故事與當下地域及時間的距離。遙遠的敘述感的營造追求的是傳奇的定位。對時間意識的突出:

        今天他們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閑人進來。偏殿里擺下許多桌麻將。今天他們親戚特別多,許多人從內(nèi)地“跑反”到上海來……

        《怨女》文本中分明突出了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從“跑反”到“孤島”,再到抗戰(zhàn)結(jié)束漢奸的被懲罰,時間意識是非常明確突出的。淪陷的上海,崩潰的舊式家族,行將沒落的舊式的生活方式。都是描寫的重點。這里顯然有著明確的時間定位,它是抗戰(zhàn)時期特有的事件,這些事件標志著特定的時間,它不再是久遠的舊式家庭傳奇,而是特定時間意識下的家族故事。舊式家族的日常生活,風俗習慣,與特定的時間意識及地域意識甚至有著獨立的意味,在作者精細地描寫的背后,分明透露著明晰的關(guān)注。

        《怨女》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不斷出現(xiàn)明確點明時間背景的說明,地域特色的描寫,如:

        “老洋房的屋頂高,房間里只有一只銅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腳架上,照樣冷。那邊窗子關(guān)上,風轉(zhuǎn)了向了?!?/p>

        “每年重陽節(jié)那天預(yù)先派人通知,請他避出去,讓女眷們到三層樓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張園,跑馬廳,風景非常好?!?/p>

        “馬路邊洋梧桐葉子一大陣一大陣落下來,沿路望過去,路既長而又直,聽著那蕭蕭的聲音,就像是從天上下來的。她微笑著幾乎叫出聲來,那么許多黃色的手飄下來摸她,永遠差一點沒碰到。黃包車、馬車、車縫里過街的人,都拖著長長的影子,橫在街心交錯著,分外顯得倉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p>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過是個弄堂,光線欠佳,星洞洞的大房間。里外墻壁都是灰白色水泥殼子,戶外的墻比較灰,里面比較白。沒有浴室,但是樓下的白漆拉門是從前有一個時期最時行的,外國人在東方的熱帶式建筑。”

        以上的引文中,可以清晰地反映出張愛玲在《怨女》中關(guān)注著抗戰(zhàn)前后上海特定地域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從日常的家居飲食、穿著打扮、地域風光、生活消遣等、人們生存手段的選擇,都有著細致入微的描寫,都無不明確地突出著“社會寫實”的定位。家族變遷中體現(xiàn)出歷史的滄桑巨變,逝去的不僅僅是舊式的文化與傳統(tǒng),逝去的更有那個時代,那包裹著豐盈的風俗與特定時代的地域標記,都是作者心中熟悉的風景。如此鮮明的時代意識及地域意識,顯然寄托著張愛玲對時間上及空間上都走向遙遠的上海的懷念。

        就小說技巧而言,兩者也是有著明顯差異的,《金鎖記》的現(xiàn)代意識與《怨女》的通俗意識,《金鎖記》中的大量意象的運用,無疑對文本表現(xiàn)的空間進行了拓展,對人物心理層面的深化起著巨大的作用,藝術(shù)探索的先鋒意識與語言的傳統(tǒng)意識同樣突出,對人情世故等的精細把握,對話與行動描寫的傳神,無不透出作者深厚的古典修養(yǎng)。而《怨女》顯然不再強調(diào)這種寫作追求,它突出了通俗意識,小說中女主人公的情愛意識的變化與遷移,舊式家庭的生活習慣與傳統(tǒng)氛圍,女主人公怨憤的情緒積累與戰(zhàn)時淪陷區(qū)上海的城市印象。后者摒棄了意象的暗示手法,通俗語言的選擇,傳統(tǒng)小說技法的純熟操作,或許在某種層面上透露出這個時期張愛玲對傳統(tǒng)通俗小說的藝術(shù)偏愛的影響。也可說是對化繁為簡的小說技巧的別種追求。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劉東玲,文學博士,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

        文中引文出自《張愛玲典藏全集》,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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