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建人
孫紹振先生在去年出版的著作《名作細(xì)讀——微觀分析個案研究》中,特別講解了魯迅的散文名作《阿長與〈山海經(jīng)〉》。孫先生以他特有的“還原法”分析了這篇文章,在解析了魯迅的保姆長媽媽是因代替她前任保姆的位置后,就得到了前任保姆的名字:阿長,孫教授就此展開議論。他認(rèn)為,第一,“在正常的情況下,可以把他人的名字隨意安在自己頭上嗎?一個有頭有臉的人,人家敢這樣對待她嗎?”第二,“名字如此便被安排,在一般人那里難道不會引起反抗嗎?然而,阿長沒有,好像沒有什么感覺,很正常似的,也沒有感到受屈辱。這說明什么呢?她沒有自尊,人家不尊重她,她自己也麻木了?!雹龠@個分析確實切中了要害的,切合于魯迅筆下的長媽媽所處的現(xiàn)實,接下來孫先生就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魯迅先不惜為此而寫了兩段文字,說明了他對一切小人物的同情,和他對小人物的尊嚴(yán)如此被漠視的嚴(yán)肅審視。用魯迅自己的話來說,這叫‘哀其不幸?!睂O先生還說,魯迅寫長媽媽因名字的事沒有反抗,魯迅“在這里表現(xiàn)出他對小人物態(tài)度的另一面:‘怒其不爭”②。另外,在同年出版的《文學(xué)性講演錄》當(dāng)中,孫先生還多次提到魯迅筆下的阿長這個人物,并且分析都與《名作細(xì)讀》中的觀點保持一致。很顯然,孫先生把長媽媽當(dāng)作魯迅筆下的“小人物”是確鑿無疑的了。表面上看來,孫先生的觀點是切中要害的,長媽媽確實是魯迅筆下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我們在這里必須問的是長媽媽真的是魯迅筆下的“小人物”嗎?
或者換一個思考角度。我們讀讀魯迅的作品,不論是小說還是散文,只要遇到是微不足道的人物的時候,是不是都可以給他貼上“小人物”的標(biāo)簽?更具體地說,我們在研究魯迅的作品,能不能以同樣的態(tài)度去對待孔乙己、阿Q、單四嫂子、閏土與長媽媽、衍太太等魯迅筆下的微不足道者?筆者以為這樣做是不妥當(dāng)?shù)?。魯迅是一個啟蒙思想者,這一點在魯迅研究中,歷來是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也是他思想中深刻之處所在。按照魯迅自己的說法,他寫小說是為了啟蒙,為發(fā)“揭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們不能因此就說啟蒙就是魯迅的全部。認(rèn)識不到這一點,我們就很難走進真正的魯迅、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魯迅。魯迅在創(chuàng)作小說,進行他的啟蒙事業(yè)的時候,塑造了一些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比如以上提到的孔乙己、阿Q等,這些人物在他的筆下成為魯迅國民批評的載體。本來魯迅在這些人物身上寄托著厚望,但令人遺憾的是他們又無法達到魯迅的期望,因此魯迅對他們的態(tài)度就成了孫先生提到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但是魯迅的這種態(tài)度是對他的小說中的微不足道的人物。在他的散文集《朝花夕拾》當(dāng)中,魯迅的這種思想恐怕就不那么簡單地存在了,也就是說,散文中所透露出來的魯迅與小說的作者魯迅就不那么一致了。
《長媽媽與〈山海經(jīng)〉》收進《朝花夕拾》這本散文集當(dāng)中。幾乎是在相同的一個時間段中,魯迅還寫作了另一本小冊子《野草》。我們都知道,《野草》是魯迅的自剖,是他的哲學(xué)集中體現(xiàn)。然而,這兩本幾乎同時寫就的作品是有差異的,“作為斗爭的禮贊的《野草》,和這美妙的回憶的《朝花夕拾》之不同是很顯然的?!雹矍罢呤菍ψ约鹤鲙捉跉埧岬钠饰?,而后者則是“返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逃躲”④,因而,魯迅當(dāng)感情極為熱烈而又沒有得到現(xiàn)實中的宣泄時,只能通過自己的筆,到“回憶”這個世界中去,于是長媽媽才成為他的記憶中最為活躍,也是占據(jù)著他的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的一個人物。“因為是回憶,因為是說個人的事情,所以我們感覺到親切,像是當(dāng)著春秋的佳日吧,在森林里被輕風(fēng)吹拂著一般,我們所見的便是安詳、平和。”⑤可以這么說,這個評價對于《長媽媽與〈山海經(jīng)〉》這篇散文也是適合的。
因而,我們在《長媽媽與〈山海經(jīng)〉》當(dāng)中,就不會感覺到魯迅在他的小說中那一貫的文筆和感情:刻薄、諷刺,甚至于刻毒,而只有一種對于兒時的事與人深沉的回憶和懷念。李長之先生這樣寫到,“第二篇‘阿長與山海經(jīng),乃是一篇平淡一些的好的抒情文字,長媽媽的功罪,是常為更迭的,但到底那頑皮的‘哥兒,是得到一部最心愛的四本小書了!帶圖的‘山海經(jīng)”⑥這是李長之先生在他的《魯迅批判》中對《長媽媽與〈山海經(jīng)〉》的唯一一段評價的斷語。顯然,魯迅的深沉的情感在描寫長媽媽的時候已經(jīng)熔鑄在當(dāng)中,而錢理群先生也表達過相似的觀點,“如果說我們可以從魯迅的小說《故鄉(xiāng)》《傷逝》《在酒樓上》、雜文《記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記念》里,多少領(lǐng)略一點魯迅那抒情詩人的氣質(zhì)的話;那么,在《野草》與《朝花夕拾》這樣的自我解剖的作品里,就處處響徹著抒情的樂曲,處處洋溢著詩的激情,處處充滿著詩的意境。”⑦很明顯了,對于長媽媽這個人物,魯迅是傾注著內(nèi)心深處最為柔和與深沉的感情的。
如果深入文本當(dāng)中,這就更為清楚了。在《長媽媽與〈山海經(jīng)〉》這篇文章結(jié)尾處,魯迅寫道: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
理解魯迅對長媽媽的態(tài)度,這一句話很重要。這是魯迅筆下很少見的純粹抒情的文字,更是魯迅寫孔乙己寫阿Q等小說中的人物時所不能看到的文字。這傳達出一個什么樣的信息呢?筆者認(rèn)為魯迅就是有意在把長媽媽這個人物與他小說中的人物如孔乙己阿Q等區(qū)別開。在魯迅的筆下,長媽媽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無聲無息就是她們的生活方式,她是“物質(zhì)上受著壓迫、剝削,精神上受著無形枷鎖的”,“善良而純樸的”是“苦難深重的‘人民象征”⑧,對于這類人,魯迅是沒有任何諷刺意向的。面對長媽媽,魯迅所具有的只有懷念和深刻的同情。因而魯迅才在文章的最后寫出這句發(fā)自肺腑的話來。
所以說,對于長媽媽這個人物,魯迅并不是像孫先生所說的那樣,把她與孔乙己、阿Q等“小人物”同等看待,從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雖然是一個平凡的、也未能做出大事的人,但并不是文學(xué)史意義上的“小人物”,這一點,我們應(yīng)該分清楚。“小人物”剛開始專門指俄國文學(xué)史上一類人,這類人最開始見于普希金的《驛站長》中,他們微不足道,但又沒有任何改造社會的意識,在社會的底層苦苦掙扎,在他們的身上作者寄予了深刻的同情。在普希金之后,這類人物大量出現(xiàn)在屠格涅夫、果戈理等人的小說當(dāng)中。魯迅“從青年時期起就喜歡閱讀契訶夫的小說,直到晚年仍保持著這一愛好,那么,他的創(chuàng)作勢必會受到契訶夫的影響”,“魯迅筆下的人物,大多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通過描寫他們在底層社會的苦苦掙扎,揭露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罪惡本質(zhì)……(魯迅)既同情‘小人物所遭受的壓迫和侮辱,為其悲慘鳴不平,又批判他們身上存在的各種缺點,如愚昧、麻木、庸俗、保守和不覺悟等。”⑨如果,以這樣的“定義”來套在長媽媽這個人物身上,恐怕就不太行得通。在我們今天看來,雖然發(fā)生在長媽媽身上的幾件事都顯示出了她的愚昧,但魯迅在文中并沒有因此而批評她,更沒有“怒其不爭”,批判她沒有給自己爭取自尊和權(quán)利。
長期以來,我們的魯迅研究都是陷入一種泥淖當(dāng)中,認(rèn)為魯迅因國民批判的思想而成為中國20世紀(jì)最偉大的作家,好了,研究者就都拿國民性批判作為解剖刀,無論遇到魯迅的任何作品,都砍瓜切菜般把魯迅給解剖了。其實這是一種很不負(fù)責(zé)任的做法。這樣的研究結(jié)論,只能是簡單的、膚淺的,片面的。因為任何一個作家都是非常復(fù)雜的人,尤其是魯迅這樣偉大的作家。因而,在面對魯迅的時候,我們必須得有一種意識,我們在面對的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作家魯迅。因而他有偉大的一面,也就會有平凡的一面,他的作品有著深刻的一面,也有著常人性的一面。這才是一個活的魯迅一個立體的魯迅?!安蝗坏脑?,我們對魯迅的理解就太片面了——而魯迅自己說過,倘要論文,必須‘顧及作者的全人,‘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雹?/p>
因而,在筆者看來,在解讀《長媽媽與〈山海經(jīng)〉》這篇散文時,我們應(yīng)該把心態(tài)放平和,努力接近一個作為在社會上受到傷害而退回到自己內(nèi)心,把自己的回憶當(dāng)作一個避風(fēng)港的魯迅,而不是在面對論敵或者面對著“中國國民性”問題進行清理的魯迅。而孫先生忽視了這一點,把長媽媽當(dāng)成了魯迅筆下的“小人物”,這又回到了過去把魯迅簡單化,落入了僅僅把魯迅當(dāng)作一個啟蒙思想家而不是一個普通人的窠臼。
作者系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5級研究生
(責(zé)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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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孫紹振《名作細(xì)讀——微觀分析個案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5頁—第266頁。
③④⑤⑥李長之《魯迅批判》,《李長之批評文集》,郜元寶編,珠海出版社,第89頁,第90頁,第89頁,第90頁。
⑦⑧錢理群:《讀〈野草〉、〈朝花夕拾〉隨筆》,《走進當(dāng)代的魯迅》,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367頁,第385頁。
⑨袁荻涌:《魯迅與世界文學(xué)》,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0年版,第217頁—第218頁。
⑨ 錢理群《與魯迅相遇:北大演講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