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二爺上樓了,踩了三檔樓梯,眼光漫過樓板,朝樓上一望,趕快朝樓梯上一伏。要上就上啦,為何先朝樓上望?武松這個人不粗魯,他聽何九說過了,樓上不止西門慶一個人,有頭二十個人陪著他哩。我同西門慶也沒有會過,頭二十個人之中,究竟哪個是西門慶?如就這么拎口刀跑上去,樓上馬上就要亂了,看我殺來,溜的溜,逃的逃,真奸夫西門慶也會逃掉。我把旁人抓住當西門慶,把他殺掉了,他死得冤枉,我抵命也冤枉。所以武松先朝樓上望下子,先要看準了,究竟哪一個是西門慶。我上樓只殺西門慶,與旁人無關(guān),免得殺錯了。就剛才這一望,有了六成數(shù)了。樓上坐了三桌人,在武松估量:正當中這一桌首座的這個,估計是西門慶。武松同西門慶雖沒有會過,聽喬鄆哥說的,他是一個少年美男子,很漂亮,又是此地的首富。樓上頭二十個人,只有這一個臉盤子漂亮,他的衣服也穿得最華麗,其余人穿得平常。就這樣武松仍不敢上去,他趴在樓梯口聽他們說話,聽他們的稱呼就有數(shù)了。武二爺就趴在樓梯上,眼睛偷看著,耳朵還靜聽他們的談話。
樓上的情形,武松是看過了,你們聽者還不曉得。我趁這個時間,先把樓上交代一下:樓上三間,坐東朝西門邊一排都是短窗隔,全開著。南邊這一間,有板壁隔著,有一道六角門進去,門頭上有兩個字:“靜軒”。里頭是一間雅座,起座整齊,擋的條幅字畫。這個雅座專為顧客吃過酒,要談什么秘密話,可以到雅座里來談,看看字畫,也能醒醒酒,只有外頭兩間坐客。北邊是屋山尖,東邊是樓梯口。武松這一刻就趴在樓梯上。北邊山尖上有一長方式的窗子,窗子開著。這個窗子好高大,窗子一大,墻頭也顯得矮了。就在墻頭外口,有張飛來椅子,左右兩邊有鐵勾搭,墻洞里釘著鐵拳頭。如有人坐在窗口透透風(fēng),窗背后飛來椅也能靠靠。如在正面朝下望,椅背擋著,可以保險跌不下去。就在這兩間里,通連坐了三桌人,人數(shù)共計十九個。西門慶坐在當中,首席首座,臉朝南,脊背迎北。西門慶的右邊,就是檐口的短窗子,左邊就是樓梯。西門慶兩手伏在桌邊上,就望著桌子當中。所以武松猜得一點不錯。武松非等他們開口談話,聽他們的稱呼才有數(shù)。
今日西門慶在酒樓上做甚?他專門為請客。他請的不是旁的客,請的全是打手……
就在這時,西邊坐的這兩桌上,十六個兄弟中有一個人來事了。這個小伙子不大,年紀輕得很,今年才十六歲。他初入打行,跟這些打手在一起,不過才十五天。為首的大爺才教了他一著拳路子,是七星拳。他不過才擺了個七星拳的架子,還沒有能化開來用哩,就趣糟了,滿街滿巷只聽他講七星拳。人們看到他并不理他,曉得他是個麻木果子,沒有談頭。他還要抓住人談:“老大哥,你可曉得,我同某人某人他們在一起,拜過弟兄的!”“好??!你有這些兄弟們,沒有誰敢得罪你的。聽說大爺有拳棒功夫,你可以同他學(xué)學(xué)啦?!薄拔椰F(xiàn)在學(xué)了一著七星拳?!闭f著就把架子擺起來了。見一個,他就說一個,所以滿街滿巷鬧七星。衣服穿得不丑,樣子并不好看。相貌也不丑,翹鼻子吊眼睛的,坐在席上這個鬼相難看呢:頭著,眼睛半睜半閉,鼻子翹著,嘴抿著,牙齒咬著,左手叉著腰,右手大拇指翹翹的。擺這種鬼相做甚?他以為打手都要有這個鬼樣子,才顯得狠哩!這就叫滿瓶不動半瓶搖。 他忽然站起身,過來同西門慶說話了。人犯嫌,說話的聲調(diào)都是犯嫌的。他嘴里的話說得大大的:“啊,大官人啊,今日把我們哥兒兄弟約來打什么角兒???”“師爺,所怕的是武松?!薄拔渌墒呛卧S人也?我不聞其名,大概是無名鼠輩!”這個畜生不是我嘴壞罵他,他說武松是鼠輩,在我看他才是鼠輩呢。不患人不知,單怕不知人。你既不曉得人,人也就不曉得你了?!皫煚敚豢尚】创巳?,他去歲在景陽岡精拳捕虎,三拳兩腳打死過大蟲的!”“哦,我當哪個武松,原來就是打虎的武松。大官人不要長他人的威風(fēng),滅自家的銳氣,他打虎,旁人不曉得,兄弟我盡知。因景陽岡老虎得風(fēng)寒病了,后來又轉(zhuǎn)成瘧疾,老虎倒有個把月不吃了,三根筋絆了個頭,本來要死了,就剩一口氣了。該因武松走局,幾拳幾腳打死了。他就是不打,老虎也是要死的。這是他走紅運哎!人們都以為他打虎了不得了。打病老虎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兄弟我也能打!大官人放心,他不能來。他就是來,也要打聽打聽,有我們兄弟們在這里他敢來么?他不來則已;他如來,就憑兄弟我跳出來,一著七星拳,就能把他甩出去了?!彼绦暮淼卣f大話。
武松趴在樓梯上,越聽越來氣:你說旁的大話還猶自可,你說我打的是病老虎,你看見了?你發(fā)高燒說胡話糟蹋人!你這個七星拳厲害哩,有你在我不敢來?我不上樓則已,我如上樓倒要領(lǐng)教領(lǐng)教你的七星拳,單看你的七星拳有多狠。武松這一刻有了目標了,坐在當中的這個人,肯定是西門慶了。剛才這個小伙嘴里稱呼大官人長,大官人短,不是西門慶是誰呢?
(原載《揚州說書選》,中國曲藝出版社,1981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