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年二月三日到四日,在羅馬召開了一次名為“國家保守主義大會”的國際會議。歐美右翼在此匯聚一堂,其中不乏現今在歐美政壇極度活躍的右翼政客,如匈牙利總理維克托·歐爾班、法國國民聯(lián)盟領袖瑪利娜·勒龐以及荷蘭極右翼政治家梯葉里·博代。值得注意的是,該會議由美國埃德蒙·伯克基金會贊助,若打開該基金會的網站,可以看到美國副總統(tǒng)詹姆斯·萬斯、英國右翼知識分子梅拉妮·菲利普也曾參加過其他幾屆大會,被他們視為同道。雖然這些活躍在歐美政治舞臺上的右翼政客和學者們的具體政見并不相同,但他們都共享一個基本價值理念,即西方文明是由同質化的民族國家所構成,這一基礎正在遭受外來移民的侵蝕。
正是他們所共享的這一理念,使得這些背景不同、政見迥異的右翼政客和學者們聚集在保守主義的大旗下,并且將十九世紀“保守主義之父”英國學者埃德蒙·伯克奉為他們的祖師。這一理念也完全符合人們對保守主義的認識,即保守主義批判啟蒙思想,反對世界主義,堅持民族主義和地方主義。基于這一理念學者梳理出一條清晰的保守主義譜系,埃德蒙·伯克、約翰·戈德弗里德·赫爾德、弗里德利?!じ囊约鞍⒅Z德·黑倫等人都可以被歸入這一譜系。但是如果我們重新回到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的歐洲思想語境,可以看到這些被視為保守主義者的思想家們,他們的思想與世界主義并非水火不容,甚至與那些革命者共享一套啟蒙運動所構建的話語。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的馬泰斯·羅科(Matthijs"Lok)的新著《歐洲反對革命":保守主義、啟蒙與過去的塑造》正是為我們講述了這樣一段不同于傳統(tǒng)近代歐洲思想史敘事的故事。
馬泰斯·羅科一直致力于研究近代歐洲政治思想史與史學史,近年來開始關注反啟蒙、保守主義、歐洲主義等問題,這本《歐洲反對革命》是他從歷史語境出發(fā)思考反啟蒙的歐洲主義的最新成果。不同于之前學者從思想層面研究反啟蒙,關注反啟蒙與現代性的關系,羅科的研究將思想史與歷史書寫和政治實踐相結合,討論在后革命時代,革命者和反革命者如何利用歐洲的過去來塑造一種捍衛(wèi)或者反抗大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一塑造過程中他們如何去使用同樣的啟蒙話語來表達自己不同的政治立場。
正如德國史家斯蒂凡·貝爾格(Stefan"Berger)所言,“政治與歷史的關系并不是單行道”,"換言之,歷史書寫不單純只是對政治環(huán)境的一種反映,它還可以去塑造政治。羅科的研究也試圖說明大革命后的歐洲史書寫與政治實踐之間的互動關系。在書中,羅科研究了法國革命者尼古拉·德·博納維爾(Nicolas"de Bonneville)、法國君主派學者弗朗索瓦·格扎維?!べM勒(Fran?ois-Xavier"de Feller)、英國思想家伯克、德意志歷史學家尼克拉斯·福格特(Niklas"Vogt)和阿諾德·黑倫的歐洲史書寫。在他看來,這些學者都是行動的思想家,他們從歐洲歷史中發(fā)掘資源,捍衛(wèi)自己的政治立場,試圖去構建一種革命后的歐洲新秩序。博納維爾的《現代歐洲史》從革命者的視角講述了自由理性如何戰(zhàn)勝迷信專制,作為君主派的費勒,則講述了一個源于古代的歐洲自由傳統(tǒng)如何在現代世界被侵蝕破壞的故事,而在伯克、福格特和黑倫這些被視為保守主義者的歐洲史書寫中,歐洲歷史傳統(tǒng)中的多元性是他們最為珍視的內容。他們對歐洲歷史的理解與他們具體的政治實踐密切相關,比如伯克將自己的國家理念和理想的歐洲國家體系投射到古代憲政之中,福格特和黑倫則借由歷史上歐洲的國家體系為維也納體系尋求合法性。
先前學者在研究近代保守主義時,多關注保守主義如何批判法國革命,羅科則另辟蹊徑,關注保守主義與革命思想之間所共享的內容。他認為,保守派和革命者成長于同一時代,接受啟蒙思想的影響,共享一套啟蒙運動所塑造的話語,其中自由與世界主義是他們共享的價值觀念。羅科分析了這些革命思想家和保守主義者的思想背景,指出在他們的思想形成過程中孟德斯鳩、伏爾泰、威廉·羅伯遜等啟蒙哲人的著作扮演著重要角色。正因如此,他們共享一套啟蒙的知識基礎。比如作為革命者的博納維爾和被視為反革命的福格特使用了同一套自由話語,博納維爾認為歐洲歷史發(fā)展的主線是自由與專制、光明與黑暗、理性與愚昧之間的斗爭。福格特則認為歐洲歷史發(fā)展的主線是自由、多元與進步。兩者都將自由傳統(tǒng)追溯到日耳曼的部落之中,只不過博納維爾認為大革命是古老的自由傳統(tǒng)的復興,而福格特則把復興古老自由這一光榮的使命寄托于拿破侖。
除了自由話語外,世界主義也是革命者與保守主義所共享的基礎。在羅科看來,保守主義與世界主義并非二元對立,在許多被視為保守主義者的身上都可以看到世界主義的因素,這些人被羅科稱為“保守的世界主義者”(conservative"cosmopolitans)。之所以稱為“保守的”,是因為他們反對革命,支持執(zhí)中的君主制,但是他們又具有一種世界主義的思維模式,不過他們的世界主義并不是法國革命者那種建立在普世主義基礎上的一元的世界主義,而是一種多元的、建立在道德和宗教基礎上的世界主義。比如亞當·米勒(AdamMüller)認為,正確的世界主義蘊含在道德、祖國之愛和宗教之中";福格特則試圖在等級制的前提下,建立一種基于公民自由、多元化和執(zhí)中基礎上的歐洲共和國,這一共和國將進步、自由和多元與權威、等級和宗教混雜在了一起。曾經被視為反動的保守的維也納會議則被羅科看作啟蒙的世界主義的保守變體。在“保守的世界主義者”看來,歐洲的特征是在多元中的統(tǒng)一(Einheit"in der Vielfalt),這一觀念被基佐、蘭克等歷史學家所繼承,到今天成為歐盟的信條。
值得注意的是,羅科這種看似為保守主義“平反”的研究并非孤例,而是代表了當下近代歐洲思想史的一股新潮流,即反思用類型學的思維方式研究思想史,關注不同思想流派之間所共享的觀念,進一步討論這些思想標簽的建構過程。類型化研究思想史是傳統(tǒng)近代思想史研究的重要范式,即將歷史上復雜多樣的思潮籠罩在具有意識形態(tài)化的各種主義的框架下,如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浪漫主義、共和主義等諸如此類,通過與其他思潮對比確立自己的特征,基于這些特征梳理出一條清晰可循的思想譜系。這種類型化研究范式一方面可以從歷史紛繁復雜的思想觀念中識別出各種迥異的思想流派,并梳理出一條思想脈絡,揭示這一思想流派的社會背景,關注它在不同時代的不同表現。但是與此同時,這種類型學的思維方式也把這些復雜細膩的思想觀念貼上了標簽,忽視了看似對立的思潮所共享的內容。近年來,一些學者開始反思這一研究方式。比如理查德·伯爾克關注埃德蒙·伯克思想中的啟蒙遺產,以及伯克又如何在十九世紀后期被塑造成“保守主義之父”,也有一些學者討論了德邁斯特、根茨這些曾經被視為保守主義代表的思想家們與晚期啟蒙的世界主義之間的關系。除此之外,“保守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之間的社交互動也是當下研究的熱點。從這些新的關注點可以看出,近代歐洲政治思想史研究從建構具有意識形態(tài)化的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理想模型,轉而探索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初政治語境中的觀念之間的互動,探討不同思想流派所共享的“政治語言”。
當我們認識到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這批被貼上保守主義標簽的思想家與同時代的革命者共享啟蒙運動的知識世界時,自然會發(fā)出另一個疑問:傳統(tǒng)政治思想史中將保守主義與反啟蒙相掛鉤的這一刻板印象從何而來?法國大革命塑造了一種極化敘事,在法國政治思想史中表現為左右兩個法國的對立,前者是啟蒙的繼承人,是革命的擁護者;后者則企圖回到舊制度,反對啟蒙和革命。這一敘事下,所有對大革命持批判態(tài)度的思想家都被劃歸到了反革命陣營。這種二元對立也影響了當時德意志地區(qū)的學者們,最早在思想史研究中提出這種二元對立的著作應為德國學者威廉·克魯格(Wilhelm"TraugottKrug)于一八二三年出版的《從古至今的自由主義史》(GeschichtlicheDarstellungdesLiberalismus"alterund neuer Zeit),在書中他提出了自由主義與反自由主義兩個對立的概念,他認為在歷史中一直存在兩者之間的斗爭,法國大革命后這一斗爭進入到了政治層面。德意志地區(qū)著名的自由派學者卡爾·羅泰克(Carl"von Rotteck)延續(xù)了克魯格的劃分,在他與卡爾·韋爾克(Karl"Theodor Welcke)主編的《國家詞典》(DasStaats-Lexikon)中也提到自由主義與奴才主義的對立,奴才主義者希望重新回到封閉的封建莊園制度,把自由人的自由聯(lián)合轉變?yōu)闆]有獨立意志的有機體。但是,在當時保守主義并不是自由主義的對立面,保守主義也不完全是一個負面的概念,反而被視為處于極端自由主義與極端反自由主義的中間狀態(tài),如韋爾克便認為審慎的保守主義接近一種真正的自由主義。一八四八年革命,各種政治思想的代表活躍于法蘭克福國民議會、普魯士邦議會和奧地利帝國議會之中,其中一些支持君主制的議員自我標榜為保守主義者,并被革命派視為反動勢力,保守主義成為具有右派政治傾向的代名詞,甚至將其與貴族和農民的政治立場相掛鉤,被賦予了反工業(yè)化的內涵。如當時的德國歷史學家威廉·里爾分析了德意志地區(qū)不同社會階層的政治傾向,其中貴族和農民是保守主義的擁躉。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關于保守主義的討論更多集中在現實政治層面,將其視為一種不同于激進主義的政治傾向,鮮有學者將其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也并沒有形成我們今天所熟悉的保守主義的思想譜系。這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保守主義則是在“一戰(zhàn)”后德國知識界塑造“德意志性”的產物,其中一九二七年卡爾·曼海姆(KarlMannheim)在《社會科學與社會政治學檔案》發(fā)表的《保守主義》一文最具代表性,他對保守主義的界定為后世學者研究保守主義定下了基調。曼海姆將保守主義視為一種與自由主義相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它并不單純是一種依戀舊制度的樸素心態(tài),也不止是一種政治傾向,而是建立在與啟蒙思想相對立的浪漫主義基礎上的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植根于德意志歷史傳統(tǒng)的獨特的世界觀和思維方式。在曼海姆看來,保守主義拒絕理性主義,主張非理性";反對社會契約論,認為國家是一個從歷史中生成的有機體";強調個體性。
曼海姆對保守主義的新闡釋處于“一戰(zhàn)”后德國知識界構建“德意志特殊道路”思潮之中。“一戰(zhàn)”爆發(fā),德國戰(zhàn)敗,這激發(fā)了德國思想界從文化上重新找回自信,他們試圖構建德意志精神來戰(zhàn)勝西方。理性、進步這些啟蒙運動所塑造的價值觀被視為德意志精神的反面,基于此一些歷史學家試圖從近代德國思想史中尋找資源,塑造“德意志性”。他們試圖塑造一種西方文明與德國文化的二元對立,前者是建立在自然法基礎上,以普遍主義和理性主義為核心的啟蒙思想,后者則是建立在歷史基礎上,以觀念論、浪漫主義、歷史主義為核心的德意志精神。比如德國歷史學家格奧爾格·馮·貝婁便認為,浪漫主義是一種與啟蒙相對立的文化思潮,自然法、實證主義是德意志傳統(tǒng)中的他者。在他看來帶有浪漫主義特質的德意志歷史學和國家學說從德意志的血液清除了外來的法國的激進因素,塑造了一種基于德意志歷史傳統(tǒng)的德意志道路。另一位歷史學家弗里德利希·梅尼克(FriedrichMeinecke)將歷史主義視為德意志精神的象征,塑造了以“個體性”和“發(fā)展”為內核的歷史主義與以“普遍主義”和“進步”為核心的啟蒙思想的對立。曼海姆對保守主義的理解也是處于這一學術脈絡之中,他將保守主義視為啟蒙思想的對立面,并梳理出一條從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尤斯圖斯·莫澤爾(Justus"M?ser)、亞當·米勒、根茨再到黑格爾、薩維尼、蘭克的保守主義譜系。
魏瑪時期的學者們用浪漫主義、歷史主義和保守主義等不同概念指稱“德意志精神”,雖然他們用詞不同、立場對立,但他們都強調德意志精神的特質與以啟蒙思想為核心的西方文明特征的不同,并基于此發(fā)展出一條與西方所不同的近代德國政治思想史脈絡。在他們筆下塑造了各種對立的概念,如有機與機械、歷史生成與理性構建以及民族性與普世性,并用此將西方塑造為一個德意志文化的他者,在突出德意志精神特殊性的同時,也將近代德國的政治思想傳統(tǒng)與啟蒙思想本質化了。
“二戰(zhàn)”后,研究德意志保守主義仍是學術界的熱點,深受左派思潮影響的德國史學家弗里茨·瓦爾雅維奇在一九五一年出版《一七七〇至一八一五年德意志政治思潮的興起》(Die"Entstehung derpolitischenStromungen in Deutschland 1770-1815)一書,在書中他繼承了曼海姆對保守主義的定義,將保守主義視為一種與自由主義相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并將保守主義起源追溯至啟蒙運動,認為保守主義并不是起源于對法國大革命的反動,而是源自對抗啟蒙思潮。不過在瓦爾雅維奇筆下保守主義不再是一種對抗腐朽西方的積極精神因素,而被貼上了反動的標簽,是對理性化和世俗化的反動。瓦爾雅維奇的研究有其特殊的時代背景,即從思想史上尋找納粹根源。在“二戰(zhàn)”后,個體性、有機性這些在魏瑪時期被視為優(yōu)越于西方的精神特征成為造成德國浩劫的精神力量,保守主義從一種正面的形象變?yōu)樨撁娴姆磩铀枷?。六十年代以來,學者們開始反思對保守主義的扁平化認識,關注其內部的多樣性,如克勞斯·愛普斯坦和馬丁·格里芬哈根分別在一九六六和一九七一年出版關于德國保守主義的研究,試圖展現保守主義的多樣性,反思對保守主義的本質化認識。但是他們同樣將保守主義視為啟蒙思想的對立面,并抽象出一些與啟蒙思想所不同的特征,如對權威的崇拜、有機國家論和民族主義,只不過保守主義不再是反現代性的思潮,而是另一種現代性的表現。
如果說瓦爾雅維奇等人對保守主義與啟蒙的認識更多集中于近代德意志思想史研究領域,那么以賽亞·伯林則把這套敘事擴展到整個近代歐洲思想史中,并形成了啟蒙與反啟蒙的對立敘事。一九七七年伯林在給《觀念史大辭典》所寫的“反啟蒙”的詞條中,系統(tǒng)闡述了他對反啟蒙的理解,他把這種反啟蒙的思潮追溯到意大利思想家維柯(Giovanni"Battista Vico)那里,將曾經被視為浪漫主義者、保守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的人都歸入反啟蒙的陣營,他們否定自然法、留戀舊制度、譴責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追求民族至上,而最終這一思潮導致了伯林所謂的“最野蠻最病態(tài)的形式”,即二十世紀的法西斯主義和極權主義。之后伯林又在《啟蒙的三個批評者》中系統(tǒng)闡釋了他對于反啟蒙的理解。伯林所建構的啟蒙與反啟蒙的對立敘事奠定了后世研究這些啟蒙的批判者們的理論基礎。
無論伯林還是愛普斯坦等人,他們都繼承了魏瑪時期的思想史學者所塑造的啟蒙與保守的二元對立的邏輯,并借助個體性、有機性、民族性等特征來理解近代德意志政治思想發(fā)展。值得注意的是,早在魏瑪時期已有學者批評這種機械的二元論,認為德國思想中的浪漫主義、保守主義與自由理性思想有機統(tǒng)一。但為何戰(zhàn)后的思想史學者們忽視了這種聲音,有選擇地繼承并建構歐洲近代政治思想史的主線?這一原因與當時他們所面對的具體政治需求密切相關。在戰(zhàn)后德國思想界,學者們思考的核心問題便是何為納粹的思想根源。魏瑪時期學者所建構的這套二元對立的思想史模式則為這種思考提供了資源,因為德國思想傳統(tǒng)中的這些與啟蒙思想相悖的因素阻礙了德國民主化的道路,最終走向納粹。瓦爾雅維奇等人對近代德國保守主義的研究正是在回應“德意志特殊道路”這一戰(zhàn)后重要學術問題。而伯林對近代歐洲政治思想史的認識則深受冷戰(zhàn)美蘇對抗背景的影響,尤其是他與蘇聯(lián)知識界的交往經歷,這些促使他去思考極權主義的興起,自由與極權、理性與非理性、啟蒙與反啟蒙成為他所塑造的近代歐洲思想史的主線,在這條主線中那些形形色色的思想家都抽象出一些特質,并歸入反啟蒙的陣營。
由此可見,將德國思想貼上非理性的標簽,并將其視為反啟蒙,這是魏瑪時期知識分子塑造“德意志性”的產物。戰(zhàn)后,一方面批判“德意志特殊道路”的背景下這一敘事主導了近代德國思想史的研究";另一方面,通過伯林及其追隨者的研究,將這種帶有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研究范式帶到了英美主流學術界。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二十世紀魏瑪德國知識分子的事業(yè),即從德國思想中清除法國啟蒙遺產。無論反對啟蒙還是反思啟蒙的學者,他們都將啟蒙思想與保守主義視為兩個實體,塑造了代表啟蒙的理性主義、世界主義和代表保守傳統(tǒng)的情感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對立,忽視了德國保守主義傳統(tǒng)與啟蒙傳統(tǒng)所共享的內容。這也是近年來一些思想史學者所探討的重要問題。馬泰斯·羅科的研究正是為我們反思這種實體性的思維方式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證,作為革命者的博納維爾也在用宗教的話語講述革命故事,而作為反革命的福格特也在用世界主義去構建歐洲共和國。保守主義不是近代歐洲思想史的另一面,它與革命思想、自由主義共享啟蒙傳統(tǒng)。
直到今天,啟蒙與保守的二元對立仍然是人們認識歐洲思想的底層邏輯,比如今天歐洲極右翼政客便試圖將自己構建一個均質化的歐洲的政治主張追溯到十九世紀的保守主義的傳統(tǒng)中,而把多元主義視為左派政客和學者們的政治正確。然而諷刺的是,這些自視為保守主義者的政客們所批判的多元主義,正是他們視為先驅的那些近代歐洲保守主義思想家最為珍視的內容。
(Europe"against Revolution: Conservatism Enlightenment and the Making of the Past,MatthijsLo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