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伊頓公學獎學金選拔的通識試卷,給一群13歲孩子的題目里有一道是:“你認為攝影技術的發(fā)展,會殺死繪畫藝術嗎?”
這個問法讓人跳躍到另一個問題:科學技術從什么時候開始成了藝術的假想敵?
藝術和科學是人類智慧樹的兩大分支, 它們同源又屢屢總要被人分個高下。希臘語里藝術叫τ?χνη(tekhne),即通過實踐練習能不斷提升的技藝,科學叫επιστ?μη(epistimi),也就是“知”,通過頭腦和方法所辨析出的真知。在柏拉圖的世界排序里,藝是對世界表象的模仿,知才是通向世界的本質和真相。
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大學問家們對藝術的看法是謹慎甚至戒備的,因為它那么能勾起感官的愉悅,那么能制造幻覺,必然不是什么好東西。
古典時代有資格受教育的青少年要學習什么?多方爭論后的基本共識是:文三科——語法、修辭和邏輯。語法讓你的話精確,修辭讓你的話動人,邏輯讓你的話有道理。學了文三科,你不但有了說服人、打動人和領導人的能力,還能分析、討論、辨別別人的話語。
理四門是幾何、代數(shù)、樂理和天文。代數(shù)幾何訓練的是抽象演算和推理能力,古希臘時的代數(shù)幾何還蘊含哲學和神秘學、樂理則是鑒賞、創(chuàng)造旋律及和聲的能力;天文包括天體測量、觀星和制歷。
一個學了這七門學科的自由人,就能對大眾演說,在法庭上辯論,參加陪審團以及在軍隊服役。這個組合后來被稱為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
藝術并不在其中。
1528年,卡斯蒂利奧內伯爵寫了一本《廷臣論》,論述一個完美的廷臣(包括女官)要具備的教養(yǎng) :要心智冷靜,要聲音動聽,措辭悅耳,要有戰(zhàn)斗精神,體育要好,要精通人文科學、古典著作和藝術知識。整個十六世紀,這本書在歐洲極其流行,因為它指出了一條上升通道:出身并不高貴的你,只要具備這些教養(yǎng)并表露在舉止言談中,就堪與貴族為伍,成為上流社會一員,施展野心和才華。
文藝復興早期,美術工作還是貴族們不能從事的賤業(yè),到文藝復興盛期的十六世紀,它已是貴族們必備的教養(yǎng)。藝術是怎樣完成這個華麗轉身的呢?因為它把自己變成了科學。
法國作家菲利普·納斯曼為青少年寫的《藝術×科學》,既是科普也是藝術普及讀本。它用三十例個案分析,捕捉住人類文明史中藝術怎樣以科學為養(yǎng)料,綻放出創(chuàng)造火焰的經典場面。從文藝復興開講,前三個案例:達·芬奇、透視法、黃金分割都發(fā)生在佛羅倫薩。
佛羅倫薩是個很特殊的地方。十五、十六世紀,別處手藝人往往依賴著金主垂青、門戶之別、師徒關系或者行會制度來拿訂單,但佛羅倫薩的大型工程都進行公開投標,和金主關系再好也得和本地及外國的藝術家一起競標,方案過硬才拿得下工程。
所以,佛羅倫薩的師傅們真正憑本事吃飯。另一方面,他們的客戶是高門大戶。要讓他們信服,談吐得和手藝一樣高超。大部分師傅都出身普通人家,少年就離家學藝。當學徒時就自修補習文化課,晚間學習關于“七藝”的希臘羅馬典籍,琢磨已經失傳的秘笈。逐漸地,他們不再視自己為工匠,而是要為人類文明作貢獻的人。
比如透視法,據(jù)說古希臘羅馬人會用,但誰都沒見過。為了讓透視法重現(xiàn)人間,青年金匠布魯內萊斯基和朋友多納泰羅專程去羅馬考察古建。順便說一句,布魯內萊斯基正是在1401年,佛羅倫薩大教堂對面的圣約翰洗禮堂新北門裝飾招標中,輸給了比他還年輕三歲的吉爾伯蒂,才憤然去了羅馬。1420年,四十三歲的他出現(xiàn)在佛羅倫薩大教堂的門口,當眾演示透視法,目標正是那座圣約翰洗禮堂。布魯內萊斯基左手拿著畫好的洗禮堂透視圖,在設定為“視線”的位置掏了個小孔。右手持鏡,鏡子上反射出來的洗禮堂圖像,和肉眼所見的真實洗禮堂如出一轍。
多么天才的證明方法。失傳的“滅點”被布魯內萊斯基找到了。和畫面平行的線,在畫面里依然平行,叫“原線”。不和畫面平行的都叫“變線”。它們之間是否互相平行已經不重要,在畫面里它們最后都會匯聚到一點上,這一點就叫“滅點”。當我們平視時,所有和地面平行、與畫面垂直的線都會聚攏在“焦點”,也就是我們看畫的主要視點上。
只要通曉一組基本法則,誰都能把肉眼所見的三維物體轉移到平面上,整個佛羅倫薩的畫家們都為之風魔。
1436年,布魯內萊斯基的好友里昂·巴提斯塔·阿爾伯蒂把透視原理寫進了專著《論繪畫》,此書指名獻給布魯內萊斯基,之后又出版了《論雕塑》和《論建筑》。這三卷書是文藝復興以來首套藝術理論書,奠定了藝術學科的基礎。阿爾伯蒂文能蓋房子,武能上法庭辯論,用拉丁文寫過喜劇,還有多篇關于法律、倫理和哲學的論文傳世,都影響深遠。
半世紀后,阿爾伯蒂的粉絲達·芬奇也寫了同名書《論繪畫》。阿爾伯蒂在思考和實踐上更全面均衡,是當時 “文藝復興人”的代表;達·芬奇則在視覺感知上更有天才,儀容更俊美,打扮更引領潮流,也更能搞工程。后者所代表的,其實是未來人類所認定的一種 “文藝復興心智”:廣泛的好奇心、追根究底的技能,在科學和藝術之間來去自如,全無隔閡。
文藝復興的復興并非字面意義所指的重生。在十五世紀前本沒有現(xiàn)代意義的藝術,也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復興實為現(xiàn)代藝術與科學之誕生。藝術家們的科學精神把“模仿和致幻的藝術” 點石成金,從此被推崇為內蘊宇宙真相和精神真理的表達。
現(xiàn)實主義美術離不開人體解剖。安東尼奧·珀拉伊奧羅是第一個剝了許多尸體的皮膚來考察肌肉骨骼、鉆研人體運動姿態(tài)的藝術家。小他十二歲的弟弟皮耶羅也和他一起工作。有了人體解剖的基礎,兄弟倆的油畫《圣塞巴斯蒂安殉難》,展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精確和堅實。比安東尼奧·珀拉伊奧羅小3歲的委羅基奧也很認同解剖的作用。因為有了對人的體量、骨骼、姿態(tài)的第一手掌握,委羅基奧不再需要像前輩那樣借助古希臘雕塑的經典不對稱站姿,以人體中軸線、肩、髖、膝、踝形成一定角度來達成靜態(tài)對比和均衡,他可以打破這種內斂平衡,表現(xiàn)出更多樣的情緒和身姿,或頹唐或激越,形成全新的雕塑語匯。這種精確表現(xiàn)人體的能力,正是日后學院派藝術家們能隨心所欲重構出宏大歷史、宗教、戰(zhàn)爭場景的底氣。
了解得越多,就將越感到萬物聯(lián)結的緊密,越感到頭腦與感受、自然影像與人為表達、藝術與科學等等把世界分成兩個范疇的兩分法,既是人把握世界的策略,也是人看待世界的限制,而我們終將超越這些限制。
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沿途所游歷過的世界,是我們把各個世界整合在一起構成的新世界,這個過程,即叫藝術,也叫科學,這就是我們的創(chuàng)世記。
(摘自《讀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