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錦又聽到那個聲音了。

那是一個女人發(fā)出的尖叫，她分不清這聲音來自夢里還是夢外。

她從夢中醒來，連續(xù)好幾天，總被這尖叫聲驚醒。她定了定神，睜開眼晴，伸手不見五指，睡衣的胸口又被汗?jié)裢噶恕?/p>

樓上的老太太又在打電話。她不是打電話，她是喊電話。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深夜里嘶啞地喊：“喂—喂一

隨后就是拖鞋移動的聲音，不時地變換位置，塑料拖鞋的鞋底在地板上拖過來蹭過去，像拉鋸。此刻正沿著上官云錦的頭頂劃到窗戶附近，以便找到最佳信號。那一聲聲“喂\"就像一把把刀子，一刀一刀劃破這漆黑的夜。

黑夜被割了一個口子，她從那個口子掉進黑洞里，被翻來覆去攪拌，一會兒睡著，一會兒醒來，一會兒又睡過去。

夢里總有一個女人在尖叫。

那張白色的A4紙像夢里大海上的白帆，若隱若現(xiàn)。

二

房子不隔音，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坐落在，按照現(xiàn)在的住房標準歸類，屬于“老破小”，但是因為這所大學周邊有本校附屬小學和中學，這房子就成了性價比極高的學區(qū)房。校園里的房產(chǎn)不能進人市場流通，里面依然住著許多老教授或他們的二代三代子女，所以出租房源少，不但一房難求，而且租金逐年上漲。誰能想到這破房子當年是著名的教授樓呢，這棟樓剛剛建起時，只有各個系里最有聲望的教授才能分到，系主任都不一定有資格。學校里的人都知道，這棟樓里每一個單元出人的人，隨便哪一個拎出來都是名氣響當當?shù)膶I(yè)翹楚，別管是老頭還是老太太，看上去其貌不揚、衣著樸素，手里拎一個布袋子晃晃悠悠去買菜，跟鄰家爺爺奶奶沒啥區(qū)別，隨便聊幾句，卻是滿腹經(jīng)綸，讓人尊敬和仰慕。

上官云錦的父母是中文系教授，那個時候還叫“中文系”，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為“文學院”了。父親教古典文學，主攻唐宋文學。母親沒父親名氣大，但也算個浪漫的唐詩宋詞專家。上官云錦的名字，便來自李清照的“云中誰寄錦書來”。吳海洋是上官云錦父親的研究生，把女兒嫁給自己的得意門生，在大學教授主觀意識里，是最優(yōu)選。

上官云錦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瞬間亮了起來。她瞇眼一看：03：07。

這幾天，她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拼接出了樓上電話的一些內(nèi)容：老太太在美國的女兒女婿和兩個娃，最近接二連三地生病，老太太叮囑他們吃板藍根。“板藍根”一詞，在電話里出現(xiàn)不下十次。連續(xù)幾天，每天凌晨三點，大概是他們約定的通話時間。按照美國不同城市的時差，上官云錦猜測電話的那一邊是紐約，也沒有什么原因，她就是憑直覺猜的。上官云錦一直對自己的直覺深信不疑，這個時間正好是紐約的下午三點。只是她不明白：為啥女兒允許年邁的母親每天凌晨三點不睡覺？

吳海洋在身邊安靜地睡著，他的睡眠好到令人室息。此時此刻上官云錦很想一拳砸到他臉上，不知怎么，她總有在他臉上撓一下或者砸一下的沖動，最好把他的臉抓破或者砸扁。這一點也不像她，她有一雙小鹿一樣無辜清澈的大眼睛，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女人，這是吳海洋最欣賞她的地方，也是大眾對她的評價。她有些惱火：我是溫文爾雅的女人嗎？我為什么要做一個溫文爾雅的女人？

這一段時間，她的睡眠像夜里的耗子，在深夜竄來竄去，無法停留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樓上起起伏伏的“板藍根、板藍根\"讓她好幾次要崩潰。吳海洋從來不打呼嚕，這非常像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其實跟教養(yǎng)有啥關系呢？但是這一點就足以給他貼上這個標簽。這兩年，同齡的好多女友都已經(jīng)跟老公分床睡了，說受不了丈夫的呼嚕聲。有時聊著聊著，上官云錦隨口說他們依然蓋一床被子之類的…“嗯？有什么不對嗎？”“沒有不對啊。”女友們曬笑著。她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好像偷了大家的一點點什么東西似的。女友們晞噓的樣子，說是嘲笑吧，還不完全是，有那么一點隱隱約約的遺憾，或日羨慕，就好像她們曾經(jīng)擁有的什么東西隨意地丟棄了，有點患得患失。

最近，女友們在微信上或者見面時，說的最默契的一句話就是：“更了嗎？”

上官云錦曾經(jīng)給自己做過心理建設：絕對不讓自己像這些同齡女友那樣，陷入更年期的兵荒馬亂之中，她說她們是打著更年期的旗號在家里“為非作歹”。

她以為可以管理好自己的情緒，但是她管不了她的神經(jīng)。上班的時候，燥熱突然就像潮水一樣來臨，全身的每一個毛孔盈滿了水珠，咕嘟咕嘟往外冒，然后又像芒刺一樣，讓她如坐針氈。她開始一件一件脫衣服，脫到僅剩一件T恤，剛剛坐下，剎那間忽又一股冷意襲來，衣服再一件一件穿上。

同辦公室的姑娘小周用手拄著下巴，默默看著她這一番神操作，幽幽地說：“我害怕未來，這真不是一般的噩夢！”

“等著吧，你逃不掉?！鄙瞎僭棋\看著滿臉膠原蛋白的小周咬牙切齒地說。

她摸黑把床下面的抽屜拉開，一切輕車熟路，不需要開燈。她抽出睡衣，把身上濕的那套換了下來，躺下。樓上拖鞋還在蹭來蹭去，她平躺著，心口的怒火從一顆小火苗開始，一股一股往上蹄，她感到全身都燒著了，爬起來借著手機的光亮，到門后拿起晾衣服的塑料桿，站在床上往天棚上杵。但是塑料桿實在發(fā)不出任何足以撼動天花板的聲音，她氣急敗壞跳下來，跑到衛(wèi)生間，拿起墩布，這時她聽到來自床上的聲音：“你在干啥？”床頭燈亮了起來，“你發(fā)什么瘋？看看你的樣子！”

“我什么樣子？淑女嗎？”上官云錦把墩布倒過來拿著跳到床上，“淑女就得被欺負嗎？我為什么就不能當一個潑婦？”

她用墩布的木棍那一端使勁杵著天花板，咚咚咚，咚咚咚。吳海洋一把把她拽過來，兩個人一起仰臥在床上，墩布頭上花花綠綠的布條瞬間落在吳海洋的臉上，像一個人的脖子上盛開一簇詭異的花。

上官云錦突然想笑。

“瘋了你？”吳海洋惱羞成怒，狠狠地把墩布扔到地上，揉著額頭說，“你知道這影響多壞嗎？你讓我在學校怎么做人？”

“你做人就讓我做鬼嗎？天天這是什么日子？’

“你非把草草吵醒

一說到草草，上官云錦就泄了氣。這就是她的軟肋?，F(xiàn)在的一切哪一個不是為草草？她想睡個好覺，不就為了早起給草草做早飯嗎？

“你們在干什么？ ”

草草在他們的門口探著腦袋，顯然她不是剛剛來到門口。

吳海洋怒視著自己的妻子，無奈地搖頭。

“趕緊趕緊，回去睡覺！”上官云錦跑到門口 把草草推到隔壁房間。

“媽媽陪陪我。\"草草小聲說。隨后上官云錦鉆進了女兒的被窩。

三

清晨五點四十起床，已經(jīng)成為上官云錦固定的生物鐘。在女兒的被窩里，她居然睡著了，就像摟著小時候的女兒聞著小嬰兒身上的奶味，她發(fā)現(xiàn)在女兒床上比在吳海洋身邊睡得香。

按照一周食譜，今天的早餐是三明治。上官云錦先煎了兩個溏心雞蛋，放盤子里備用，再烤四片吐司面包，每一片四邊切掉，一片鋪底，放煎好的雞蛋，再放一片奶酪，草草喜歡奶酪輕輕融化后黏在雞蛋上的口感，奶酪上面一片西紅柿，再放一片生菜葉，擠上幾行番茄沙司，最后蓋一片吐司。重復做第二個，并排放在三明治機里，使勁壓下去，扣緊、通電、加熱，定時一分鐘。然后把蘋果切成四瓣，去皮和核，再把兩根香蕉切段，放在盤子里，還要切兩個橙子，這個富含維生素C，孩子需要補充維生素，再加一些藍莓。這時三明治做好了，烤好的三明治又軟又香，上官云錦有一種貼心的滿足感，去叫草草起床的同時，把牛奶放進微波爐，一分三十秒，最后在煮蛋器里煮兩個雞蛋。

兩個三明治是給草草和吳海洋的，上官云錦正在實施減肥計劃，每天早上只喝一杯脫脂牛奶，加上麥片，兩個雞蛋的蛋白，把蛋黃扔掉她覺得可惜，可是女友們都這樣做，說這是減肥的重要條件。

趁草草洗漱的空當，上官云錦趕緊瀏覽一下草草班級的微信群，看看有沒有老師或家長的提醒。草草上高一，過了暑假就高二了，群里的信息鋪天蓋地，她生怕錯過重要信息，好像自己的一個閃失就會耽誤孩子的前程?，F(xiàn)在孩子卷，家長也卷，只不過家長的卷是在暗中進行的。

草草穿上那身藍白相間的校服走出門，每每這時，上官云錦有說不出的驕傲。在北京，最時尚的地標是國貿(mào)CBD商圈，國貿(mào)的年輕人穿著打扮絕對是國際級別的，但是在這個區(qū)，人們的審美絕對與CBD不同，沒有人會注意你穿的是Prada（普拉達）還是阿瑪尼。在地鐵站和公交站，那些穿著藍白相間“ x× 附中\(zhòng)"校服的孩子，才是最勾人眼神的，那些走在身邊的媽媽，都會引來羨慕的目光。

因為是本校二代，順理成章，草草從附小一直上到附中的初中部，考高中就要靠實力了。這所附中的高中部每年高考排名都位于全市前端，被清華北大錄取的人數(shù)有二三百之多，國際部也每年都有美國大藤校的錄取通知翩翩飛來，成為學生和家長爭先恐后的目標，似乎進了這所附中就等同于進了“清北”或哈佛牛津。附中所在的大學本來也是全國著名的985，排名很好，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清北”成了學生和家長眼里的唯一和唯二。遙想當年，吳海洋的分數(shù)也是夠北大的，但是那個時候沒有這么卷，吳海洋家在遙遠的嶺南，他的父母不識字，他的老師只知道這所大學有一個著名的同鄉(xiāng)教授，叫黃元壕，在中文系，就作為第一志愿給吳海洋報了這所學校的中文系。

黃元壕就住上官云錦家樓上。黃教授是國內(nèi)明清文學研究的專家，他以研究湯顯祖的《牡丹亭》而著名。但是上了大學的吳海洋，逐漸有了自己的判斷標準，他實在不喜歡明清兩朝，他愛極了唐宋，于是就考了上官云錦父親的研究生。

命運通常是被安排好了的，否則怎么會有女兒吳小草。

和吳海洋結婚以后，上官云錦曾經(jīng)兩次懷孕，都在三個月內(nèi)出現(xiàn)胎停，也就是說，孩子在子宮內(nèi)胎心停止，上官云錦做了兩次刮宮手術，那種痛苦無法用語言描述。第二胎發(fā)現(xiàn)胎停時婆婆堅決不讓她做手術，婆婆的觀點是B超不準，萬一是個好孩子呢。她說從前也就是她年輕時并沒有B超，也不知道胎心啥的，孩子不都好好地生下來了。她那斬釘截鐵的樣子，讓這對小夫妻也開始懷疑B超的準確性。就是，萬一醫(yī)院錯了呢？萬一是個好孩子呢？直到三個月，B超顯示還是沒有胎心，醫(yī)生威脅說時間再長孕婦有危險，于是兩個人偷偷去做了手術，躺在手術臺上的那一刻，上官云錦發(fā)誓再也不要孩子了，下輩子也不再做女人。

但是，就在兩口子對孩子徹底死心的時候，也就是他們結婚十年以后，草草來了，居然來得一路坦途，好像是對媽媽之前受苦的回報。上官云錦沒有孕吐，沒有任何不適，雖然是高齡產(chǎn)婦，生孩子那天卻也順順當當。抱了孫女的婆婆一定要給孩子取名“小草”，說是名字越賤孩子越好養(yǎng)活，他們農(nóng)村經(jīng)常給孩子取一些下賤的名字，什么狗剩、愚娃、栓柱之類的。盡管上官云錦不喜歡也不迷信，但是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她不想被一語成讖。

草草在后來的日子，又讓上官云錦吃盡了苦頭。草草先是牛奶過敏，然后是雞蛋過敏，最后發(fā)展到小麥過敏，也就是說，草草不能吃任何面食。上官云錦要想辦法買米粉，找避開小麥的各種食物，僅僅尋找這些食品，就讓上官云錦崩潰。她看到別人家的小孩那么好養(yǎng)，欲哭無淚，不知道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

上官云錦在這所大學的出版社做編輯，本來事業(yè)處于上升期，但是照顧孩子的難度卻比一般母親費勁幾倍，提心吊膽挨到女兒的青春期，突然所有的過敏癥狀莫名其妙消失了，上官云錦高興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但是，生活就是這樣周折反轉(zhuǎn)，草草如愿考進附中的高中部，突然因為分班考試的失誤而陷入焦慮狀態(tài)，有時正在上班的上官云錦突然接到草草電話，就要馬上放下手里的工作趕到學校接草草回家。草草不肯去看心理醫(yī)生，上官云錦就自學心理學，每天做女兒的情緒輔導師，小心翼翼地陪伴。日復一日，領導也同情上官云錦，就不再要求她進步，培養(yǎng)對象也轉(zhuǎn)移到了別人。但是領導最后卻說了一句讓她窩心的話：“上官云錦，其實你比吳海洋有才華，可惜了！”

這句話讓上官云錦失落了很多天，但是她轉(zhuǎn)而一想，如果孩子出了問題，她自己再優(yōu)秀有什么意義呢？況且吳海洋正處于事業(yè)的上升期，有望提升為文學院副院長，他的講座視頻在網(wǎng)絡上傳播甚廣，現(xiàn)在風頭無兩。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曾經(jīng)比翼齊飛的夫妻倆，默契地過渡到以吳海洋為主了，盡管誰也沒說過必須有一個人做出犧牲。上官云錦的媽媽說：“你是女人，這個問題上，你要做出犧牲。\"“我不！”嘴上這么說著，但是行動上，上官云錦從為自己收集專業(yè)資料，漸漸地，都變成了給吳海洋提供各種信息和見解。

每當有吳海洋的學生來，她也會發(fā)表自己的一些見解，她發(fā)現(xiàn)學生們似乎很愛聽她講話，尤其是女學生。他們的房子一共有三個房間，一間給草草，一間是他們的臥房，另一間帶陽臺的是兩人的書房，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書房仿佛成了吳海洋獨自享用的甲板，他在這里閑庭信步，眺望專業(yè)知識的海洋。慢慢地，吳海洋的書籍就像漲潮的海水，日復一日把上官云錦的書籍都淹沒了；慢慢地，她已經(jīng)不知道哪些書是她的了，連她自己也眼看著自己的學識和能力仿佛是那些流沙，被一陣一陣的海浪沖走。遙想當年，她多么熱衷于英國女作家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

本來他們已經(jīng)在五環(huán)外買了大房子，她和吳海洋分別都有自己的書房，不過他的是大的帶陽臺的，她的是小的，她也非常非常滿足。上官云錦認為男女平等不一定表現(xiàn)在表面，她還是覺得男人的面子很重要。相反，如果給自己大書房而吳海洋是小書房，就感覺不對勁，怎么不對勁，她也說不上來。但是，隨著孩子上幼兒園和小學，他們只能跟父母置換到校園這套老房子里。這三間房都很小，小到衛(wèi)生間里一沖淋浴，馬桶都是濕答答的，可是，吳海洋是高興的，他在校園里上班方便不說，女兒能比別的孩子多睡多少覺啊。

但是每當看到在講臺上或者電視上侃侃而談的丈夫，她自豪的同時，心里又有些許失落，尤其有些觀點是她提供給吳海洋的，那種失落竟然平添些許嫉妒，讓她備受折磨。

四

上官云錦落寞地坐在餐廳，吳海洋上午十點鐘有一個會，也走了，走之前照例擁抱了她一下，她有一點怪怪的感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她疑心的怪，還是吳海洋的怪。她分不清。心里有點不舒服的感覺，說是惡心吧，還不完全，她看著桌子上的盤子和碗，盤子里面兩粒藍莓像兩只眼睛瞪著她。

那張A4紙就像大海里的白帆，飄飄忽忽，若隱若現(xiàn)。她感覺自己也像一葉孤帆，在蒼茫的大海上漂來漂去。

她把盤子里的“兩只眼睛”吃到嘴里，收起盆盆碗碗，送到廚房，嘴里有酸酸甜甜的感覺。

剛剛打開水龍頭，就聽到樓上有撞門的聲音，然后就是跚下樓的腳步聲。她沖動地想打開門去告訴老太太：“拜托您不要在凌晨打電話，這是擾民！”但是，她覺得嗓子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酸酸甜甜的。她輕輕走到門口，瞇著一只眼睛從貓眼往外看，老太太側著身，背著一個寫著某某會議的藍色布袋子，一只手扶著樓梯扶手，單條腿一下一下往下邁。

上官云錦準備拉開門的手，收了回來。

想起夜里拿墩布捅天花板的那個人，是自己嗎？對應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婦人，上官云錦覺得自己像一個身強力壯的蒙面大盜。

對于自己，有時她也很憤，中文系研究生畢業(yè)的她，溫婉、典雅，可是有什么用呢？把自己當成女知識分子架起來烤，很累。現(xiàn)在她不想背負這個虛偽的殼了，這難道也屬于“知天命”的領悟？她現(xiàn)在也想隨心所欲，她似乎也品嘗到了一點點隨心所欲的甜頭，這個更年期，就是給了她一個隨心所欲的理由。

下樓梯的聲音消失了，轉(zhuǎn)到窗外，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是那個A4紙的白帆啟發(fā)了她，難道，她不可以按圖索驥？

五

上個周五下班早，她在回家的路上買了菜和新鮮的五花肉，準備好好做一頓飯，尤其是紅燒肉，吳海洋最喜歡吃“上官牌\"紅燒肉，他最近忙于論文的寫作，每天都要熬夜，草草也愛吃紅燒肉，這一點父傳女承。上樓過了樓梯拐角，她就看到自己家門上貼了一張折紙，是A4紙折成了四折，用透明膠帶粘在門上。小區(qū)常常有居委會的通知或者是電費水費繳費通知，但那些都是明目張膽地展開貼著，這個四折的A4紙顯得鬼鬼祟祟見不得人的樣子，她趕緊揭下來，進屋，卻沒有迫不及待打開，而是掛上包，把鞋放到鞋架上，洗了手，坐在餐桌前。她想了一下：會是什么呢？然后慢慢打開。不知道為什么，她想起《史記》中的“圖窮匕首見”·

展開A4紙，一排大大的宋體字：某人有情

況。

那股潮熱開始襲來，每一個毛孔都在冒泡。她第一感覺是吳海洋出軌了，但是她馬上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琢磨這句話：“某人”是誰？“有情況”是什么意思？這句話有些似是而非，從哪個角度理解似乎都可以。這個“情況”，是感情情況？還是工作情況？

上官云錦是個敏感的人，如果感情有情況她怎么會沒有一絲覺察？他們在一起二十六年，幾乎朝夕相處；再有就是工作情況了，工作會是什么情況？現(xiàn)在吳海洋的名字在文學院副院長的公示中，任何事情都有不確定性。

她有些不安，但是她也沒有告訴吳海洋，為什么她也不知道，那幾天她悄悄觀察吳海洋，似乎看不出什么變化，她想再等等，等什么，她也不知道。

再有，會不會貼錯了門？這個“某人”沒有指名道姓，怎么知道就是吳海洋？

現(xiàn)在她要解決的是樓上的噪聲問題，迫在眉睫，她已經(jīng)好幾夜沒有睡好了，必須采取行動了。她到吳海洋的書房打開電腦，打出幾行字：

“老師您好，這個樓的隔音不好，您每天凌晨打電話的聲音影響鄰居休息，尤其是那些上學的孩子，懇請您調(diào)整一下打電話的時間好嗎？謝謝您！”

打印出來看了一遍，她把“尤其是那些上學的孩子”刪掉了，她心虛，怕老太太知道是她寫的，又在“老師”前面加上“親愛的”。這個感情牌是她從微信上面學會的，“親愛的”這個稱謂，在微信上已經(jīng)是一個流行的符號，沒有更多感情意義，但是對于樓上的老人家，分量應該是不一樣的。

她把打印紙疊成四折，剪了一條透明膠帶粘在一角，打開房門，聽了聽樓里，閬寂無聲，她飛快跑上樓，粘在門上，再飛快跑下樓。

關上門，她的心咚咚咚蹦個不停，她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充滿了愧疚，還有一種完成一個高難度動作后的解脫。

晚上，上官云錦不經(jīng)意又似乎有意用余光瞄吳海洋，看不出什么異常。她突然有想看他手機的沖動，然而找不出理由，這成了一個巨大的難題。他們從來不看彼此的手機，在他們的觀念里，這是對彼此的尊重，他們非常有默契，以文明的知識分子自傲，這份信任，是深刻在骨子里的。

但是今天晚上，上官云錦突然懷疑起了自己，那些信任是真是假？她甚至覺得丈夫的一切都是可疑的：他手機不離手，連上廁所都拿著，讓她沒有接近的機會。她在回想，以往是不是都是這樣？好像一直是，自從有了手機他們不都是這樣的嗎？為什么現(xiàn)在開始懷疑了？有懷疑就好像是真的了。但是懷疑能夠證明什么？難道這幾十年都是假的？

“草草的同學都在找留學中介，我們也要抓緊了?！鄙瞎僭棋\在吃晚飯的時候說。為了減肥，她只喝一瓶酸奶。

吳海洋說：“你們娘兒倆定就行了?！?/p>

“好多同學找的是老外辦的中介?！辈莶菡f，“就是太貴了，要三十萬元。\"草草的聲音怯怯的。

“沒必要?！眳呛Ｑ蠊麛嗟卣f。

上官云錦說：“還有更貴的呢，八十萬元。”

“你出得起嗎？”吳海洋從眼鏡后面瞪著她，他的眼白多于黑色的瞳孔，上官云錦似乎看出一絲陌生。

“出是出不起，但我可以去聽他們的講座呀，我善于比較，能對比出別的機構的優(yōu)劣?！?/p>

吳海洋笑了，對草草說：“你媽不愧是學霸出身，不做學問可惜了?！?/p>

上官云錦突然就陰下臉來：“但凡你能管一點家，我都不至于…

看到吳小草臉上的變化，上官云錦閉了嘴。因為分班考試失誤，草草沒能如愿進人實驗班，以至于情緒崩潰在家休學了三個月。復課后的草草說不在實驗班就進不了北大清華，所以她要改到高中國際部，打算出國留學。這個節(jié)骨眼上，能回歸學校正常上學，夫妻倆已是謝天謝地，他們知道，高一年級有幾個孩子已經(jīng)徹底退學了。

“青春期”這幾個字讓上官云錦恨得咬牙切齒，想想自己小時候哪有什么青春期；可是母親說她們當年也沒有更年期呢，唉，母親說，這都是不愁吃喝的好生活鬧的。

吳小草的目標是美國的常青藤大學“哈耶普斯麻\"（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斯坦福大學、麻省理工學院）。上官云錦知道，就像高考生的目標是“清北”一樣，“哈耶普斯麻”，是所有“美本”（美國本科）申請的孩子和家長的夢想。

六

這個凌晨，上官云錦照例在三點鐘醒了，樓上卻鴉雀無聲，她的A4小白帆果然見效。知識分子就是不一樣，有教養(yǎng)，有格局，她突然佩服起老太太了。

但是她的心卻安靜不下來了，她寫給樓上的A4小白帆收效神速，立竿見影，而自己收到的那個A4小白帆呢？她想自己在貼字條時的那番糾結，那么給自己門上貼字條的人是什么心態(tài)呢？

上官云錦無數(shù)次想把吳海洋弄醒，但是看他睡得那么香，等明天吧！好像無數(shù)的白天她都沒有尋到機會問。從早忙到晚，她感覺比照顧小嬰兒都要累，每當她到辦公室，坐在桌子前，喝一杯茶，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舒坦。

吳海洋現(xiàn)在不僅僅在大學授課，還經(jīng)常在電視臺的大眾講壇上講課，他講課風格特別接地氣，把唐詩宋詞講得蕩氣回腸又通俗易懂，備受老百姓喜愛，簡直成了“網(wǎng)紅教授”。他現(xiàn)在風度翩翩，越來越穩(wěn)健和自信，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稱為“鳳凰男”的小伙子。

這幾天吳海洋又出差，家里安靜異常，正好上官云錦要趕一部書稿，便把稿子帶回家來審。那天上午，她正全神貫注看稿子，突然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誰？”她警覺地問。吳海洋不可能突然回來，草草在上學，她趕緊過去看貓眼。

貓眼放大了眼前的鏡像，白花花的頭發(fā)晃動著，顯然是在用鑰匙使勁地捅著門鎖。上官云錦打開門：“閔老師…”

老太太愣了。上官云錦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有混濁的白內(nèi)障，但是不妨礙流露出來的眼神很明亮。

“您走錯門了?！鄙瞎僭棋\柔聲笑說。

“錯了？”一身老式褐色西裝托著一張有點矜持的臉。

“是的，錯了，您住樓上?！?/p>

‘這是幾樓??？”聲音有了一點柔軟。

“這是二樓。您老人家住三樓?！鄙瞎僭棋\用手指著樓上。

“怎么會錯呢？”她將信將疑地試圖越過上 官云錦的肩頭往上看。她太矮了，只能望見吊 燈。

“要不您進來看看？”上官云錦側過身，閔老師有點不好意思，抬頭看著上官云錦，眼神里似乎有點期待。

“進來吧！”上官云錦用手去攙扶她，發(fā)現(xiàn)她的袖管好空，心想這么瘦的老人家，怎么嗓門那么大呢。

“哦，這是你們家?！遍h老師肯定地點點頭，“您是……

“我是上官老師的女兒?！?/p>

“哦哦，我知道了，我記得您小時候的樣子。

兩個人就這樣開始敘了起來，從父輩說到晚輩，說起草草準備出國留學，兩個人突然有了共同話題。閔老師說，當年把兩個女兒送出國，覺得是明智的，但是現(xiàn)在，黃教授病在床上，就感覺離孩子太遠了。

“您就這么一個女兒，要三思。”

老太太用了“您”字，老北京的字正腔圓，加上語重心長，上官云錦領會了，也只是領會而已，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沒有能力主宰什么，只能被推著走。

上官云錦把老人家攙扶上樓，閔老師拿出鑰匙，順利地開了門，有些羞澀地說：“真是不好意思，亂捅您家的門?！?/p>

‘沒事的，以后有事您盡管找我?！?/p>

“您等一下。\"閔老師急急忙忙換上拖鞋走向陽臺方向。上官云錦想起十幾年前自己裝修房子時，因為給陽臺上護欄，工人不小心把陽臺頂棚震出裂痕，當年閔老師氣勢涵涵指責她的樣子，跟現(xiàn)在步履瞞珊的老人判若兩人。

上官云錦站在門口等著，她看到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照片，陽光明媚，一個年輕女子，梳著翻花卷發(fā)，身穿列寧裝，翻出白領子，一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少女的蓬勃朝氣。旁邊墜有一幅豎題的狂草卷軸：“不在梅邊在柳邊。”一看字體，就知道是本校著名書法家顏固先生的墨寶。

畢業(yè)于中文系的上官云錦知道，“不在梅邊在柳邊”是一句著名的唱詞，出自明代湯顯祖的《牡丹亭》。劇中男主人公柳夢梅，夢中見梅樹下立一位佳人；女主角杜麗娘則夢見一書生手持垂柳前來求愛，兩人在牡丹亭畔幽會。從此杜麗娘一病不起，她在彌留之際要求母親把她葬在梅樹下，連同自畫像一并埋入，她在自畫像上題詩：“不在梅邊在柳邊。\"柳夢梅趕考途經(jīng)牡丹亭，偶然發(fā)現(xiàn)杜麗娘的畫像和題字，確認她就是夢中的女子。杜麗娘的靈魂在牡丹亭與柳夢梅重逢，兩人跨越生死相愛，杜麗娘起死回生，與柳夢梅結為連理。

上官云錦早就聽說黃老研究《牡丹亭》到癡迷狀態(tài)，是國內(nèi)此項研究首屈一指的大家，但是黃教授身體不好，妻子為了照顧他，幾乎放棄自己的事業(yè)。

里屋的床上發(fā)出蒼老的咳嗽聲和含混不清的問話。只聽閔老師大聲說：“我馬上就回來啊··..”

閔老師捧出一盒巧克力：“拿去給孩子吃?！边€略帶神秘地說，“這是美國的?！?/p>

上官云錦躬身道謝，下樓回家。她看那包裝盒估計過期了，找到保質(zhì)期一看，果不其然。她想老人家還不知道，現(xiàn)在哪個國家的巧克力在國內(nèi)都能買到。

七

上官云錦每天穿行于各大小留學中介機構，她要選擇性價比高的，就得聽各家機構的分享會，一聽就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由于吳小草剛剛復課不久，情緒還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她還要去見一個青少年心理輔導專家，回家再開導草草，更年期遇到青春期，母女之間也經(jīng)常劍拔弩張。她覺得自己筋疲力盡。每當她抱怨，吳海洋卻說她是自找的，他認為沒有必要這么辛苦。

她說：“你知道現(xiàn)在有一個流行詞語叫‘喪偶式育兒'嗎？說的就是你這樣的爸爸，有如同無。”

而吳海洋依然認為她是自討苦吃，他說自己從偏遠的小山村考出來，靠的是父母嗎。上官云錦說時代不同了。吳海洋選擇性失聰，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寫他的論文去了。

她總想等一個安靜的時間跟吳海洋好好談一談，關于那個小白帆。但是，每天，她都像出海打魚的漁夫，一直在捕魚，舍不得靠岸。除了要找留學中介，還要給草草搶托?？荚嚨目嘉?，本來自己家所在的這所大學就設有考點，離家近不說，草草對周邊環(huán)境也熟悉，是最理想的考點。然而，上官云錦拼盡全力，也搶不上考位，最后只能去找“黃牛”，好歹搶到遠郊區(qū)一所國際學校的考位。這種被迫的舍近求遠，讓她和草草都意難平。

更讓上官云錦崩潰的，是吳海洋的松弛感，他從來不糾結，他相信草草的能力就如同相信自己的能力。他認為上官云錦已經(jīng)徹底淪為傳說中的最“雞娃”的海淀媽媽。

“你從來不知道垃圾袋是怎么套到垃圾桶上的，也不知道牙膏源源不斷的原因，你更不知道水龍頭是怎么變成了新的?！庇幸惶焐瞎僭棋\歇斯底里，“你知道家長會上老師都講了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錯，一步走錯就耽誤了孩子！”

吳海洋不怒不威，不理不睬，沉浸在他的論文里。有時，他干脆待在辦公室，直到深夜才回來。上官云錦覺得自己就是大海中飄搖的小船，隨時會翻。

一天夜里，上官云錦又被一陣聲音驚醒一好不容易消停的日子又回去了。

早上五點鐘，樓上傳來咿咿呀呀的戲曲唱腔，盡管快該起床了，但是這起床前的最后時刻才是最困的時候，這個時間因為馬上要離開被窩而變得彌足珍貴。

上官云錦的汗又一次在凌晨海潮一樣襲來，堅持了兩天，她實在受不了，就上樓敲門，好不容易敲開門，上官云錦吃了一驚。睡眼惺松的閔老師像一只打蔫的苦瓜，佝僂著身子，仿佛一夜之間在地獄走了一遭。一見上官云錦，閔老師突然哭出聲來，是那種哀號。上官云錦趕緊擁著她，一起走進門廳，扶她坐下。

“對不起，是不是又吵您了？”閔老師說黃老最近總是不睡覺，一直到凌晨，這個時間給他聽昆曲《牡丹亭》，就能慢慢入睡，否則他就拼命用拐杖敲地面，“沒辦法我就放錄音給他聽，我想已經(jīng)五點鐘了，大家差不多都該起床了?！?/p>

上官云錦苦笑著在心里說：“早上五點起床，是老人家的睡眠呀！”

“您為什么不雇一個保姆呢？ ，‘別人照顧他都不干，我覺得我還可以。”

“您不可以了！

“從年輕的時候我就照顧他，這么多年我都習慣了。照顧他成了我一生的信仰?！痹捳Z間有一種豪邁，上官云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上官云錦想了想，還是問了她一直想問的話：“大家都說照顧黃老犧牲了您自己的事業(yè)，您后悔嗎？”

“后悔！”出乎意料的果決和堅定，讓上官云錦又驚了一下，“沒有來生，如果有來生，我絕對走我自己的路！”

上官云錦看到閔老師復雜的眼神，那里面依然存有照片上少女的明媚和堅決，但是更多的是疲憊和眼角透露的一絲不甘。

她問閔老師：“婚姻到底是什么？”

閔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婚姻就是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庇终f：“閉著的那只眼睛，一定要閉上，死死地閉上，不是半睜半閉！

她繼續(xù)說，生怕上官云錦攔著她似的：“該明白的一定要明白，不能糊涂。該糊涂的就一定不要明白！”

上官云錦突然想哭，不知道為什么，她睜著那雙小鹿似的眼睛，那眼晴里面已經(jīng)不如從前那般清澈。

下樓的時候，上官云錦覺得自己的腳步有點黏沉。

她還記住了臨走時閔老師的那句話：“婚姻就是——絕處逢生！”

“婚姻就是 絕處逢生！ 9

在那雜亂的屋子里，閔老師的這句話擲地有聲。

到家門口，上官云錦發(fā)現(xiàn)鑰匙落在閔老師家了，轉(zhuǎn)身上樓。

閔老師正站在門口等她，手里拿著那把鑰匙。

八

上官云錦不去在意樓上的聲音了。不知不覺中，她似乎習慣了或者說也開始享受樓上隱隱約約傳來的唱腔，戲曲《牡丹亭》那悠揚婉轉(zhuǎn)的音調(diào)，在凌晨的寧靜中回旋。每天早上，這似乎成了她不可或缺的節(jié)目。有時她能清清楚楚聽見唱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p>

聽著聽著睡著了，直到手機的鬧鈴響起。

春天來了，樓下的花都開了，先是黃色的迎春花，接著是櫻花，再后來是丁香，打開窗戶就能聞到香氣。

一天閔老師送來戲票，說昆曲《牡丹亭》要在北大的劇場里連續(xù)上演三天?！啊赌档ねぁ房墒墙?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啊，是黃教授的最愛！”閔老師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你一定要看，那是一部偉大的作品！”

上官云錦知道了愛屋及烏的真正含義。

出門看戲那天傍晚，上官云錦看到閔老師用花盆端著土往樓上走，趕緊上去幫忙，閔老師說不用，勸她趕緊去看戲可別遲到。走到樓下，上官云錦聽鄰居說，閔老師搬了很多土到樓上去。樓下的草地，被她挖了一個坑，閔老師說要種花給黃教授看，黃教授格外喜歡花。

連續(xù)三天，上官云錦流連在北大校園的劇場里，被閔老師口中“偉大的作品”所感動。舞臺上的杜麗娘和柳夢梅女貌郎才，珠聯(lián)璧合，纏綿悱；做派行云流水，唱腔悠長動聽，那跨越生死的愛情堪當傳奇。當聽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竟然鼻子一酸。

謝幕時觀眾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監(jiān)制方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感謝所有人對《牡丹亭》的支持，感謝觀眾對傳統(tǒng)戲曲的喜愛，最后話鋒一轉(zhuǎn)，說中國的國粹后繼有人，同時把雙手伸向觀眾席的二樓，他說：“今天晚上的觀眾還有中學生，有 ×× 附中的同學們！”順著他的指引，觀眾雷鳴般的掌聲送達二樓觀眾席，上官云錦跟大家一起起立，回頭，她看到樓上一群年輕的臉龐，她一眼就看到了第一排穿著藍白校服的吳小草。

三天大戲看下來，上官云錦發(fā)現(xiàn)看戲也是個體力活兒呢！最后一場結束，回到家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是心情卻很暢快，很久沒有獨自一人靜靜地欣賞一出戲了，她感到久違的享

受。

第二天，上官云錦睡到上午十點多才醒。春天的陽光讓人心情大好，吳海洋在微信上說會議提前結束，飛機下午四點到，晚上全家可以一起吃個飯了。上官云錦也想趁這機會，跟吳海洋好好談談。

上官云錦去陽臺上取她前幾天晾的一雙布鞋，這雙鞋是他們談戀愛時吳海洋給她買的，水藍色，有春天的樣子，好久沒穿了，她打算晚上穿著去吃飯。走到窗臺，發(fā)現(xiàn)鞋上被澆了黃乎乎的一攤泥水，她往上看，是陽臺頂棚的縫隙流出來的，當年閔老師怒斥她的情景就在眼前，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

她上樓敲閔老師的門，卻無論如何敲不開，屋子里沒有任何動靜。

九

警察在校保衛(wèi)部領導的陪同下撬開了黃教授家的大門，一進門，一股異味撲鼻而來。

報警后的上官云錦一直守在門口，她的身體在發(fā)抖。

黃教授躺在陽臺上，身上撒著一層土，土上面澆了水，泥水在地面沿著一個縫隙流到樓下。

閔老師側臥在黃教授身邊，兩人手拉手，像兩個雕塑。警察打了120，救護車迅速運走了他們。醫(yī)生說心跳尚在。

上官云錦想起《牡丹亭》里的唱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彼难蹨I流了出來。她跟醫(yī)院的朋友聯(lián)系，時刻關注兩位老人的消息。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去吃飯，一家三口默默睡了。夜里上官云錦睡得很沉，她夢見自己在大海上，遠遠的有一個小白帆，若隱若現(xiàn)。

凌晨她又被女人的尖叫聲驚醒，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尖叫聲，好像來自她自己。

原刊責編 馬天牧

【作者簡介】程黧眉，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鐘山》《新華文摘》《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紅岸止》散文集《臨水照花》《物質(zhì)女人》《我的神秘之花》《擦肩而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