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吳秉炎相識于一家酒吧，那地方靠近清泰門，離河坊街不遠。我不會喝酒，也很少去酒吧，那次是應我一個如今已經(jīng)斷了聯(lián)系的朋友邀請。據(jù)他所說，他們四個人都在杭州，不定期會聚一聚，間隔是一個月或半個月。我們聊了很多，話題我都記得，但印象最深的是秉炎。他一九八三年生，浙江衢州人，膚色白凈，身材修長，無論穿著還是長相，都像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如瞿秋白、穆時英那樣的人物。我曾在雜志上見過一張穆時英年輕時的黑白照片，很像秉炎摘了眼鏡后的樣子：小尖臉，白皮膚，頭發(fā)一概梳到后面，露出寬闊的腦門，白色衣服一塵不染。我見到他的時候正是夏天，他一身白衣，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有著遠超同齡人的沉穩(wěn)（而當時他還不到三十歲）。我還記得，當時我們坐在酒吧卡座，不管誰說什么，他都握著酒杯，半傾著身體，專注地傾聽，仿佛你的每句話都很重要，都值得被留意。他不只是個傾聽者，還是個回答者。不論誰提問、問什么，他都有答案，并且表現(xiàn)得很坦率。他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頗具魅力的演說家、那些花衣吹笛手般的政客，但是，他的風度與措辭，他的平和與專注，他那種將所有事物融為一體的談話方式、那種將不合理扭轉為合理的能力，無論如何，都會給你留下很深的印象一不管在什么樣的處境里。

秉炎有家投資公司。起先我以為他是富家子弟，或至少來自中產(chǎn)以上家庭一在浙江，或者我遇到的多數(shù)浙江人，幾乎都可以算是改革的受益者，或多或少地吃到了時代的紅利，由此你會產(chǎn)生一種認知：此地已經(jīng)消滅了貧窮。我知道不可能，但周圍人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這是一個已經(jīng)充分資本化的社會，一個沒有窮人的世界。但人們的煩惱并沒因此變得形而上，所有的問題都是且依然是：如何賺錢、如何賺更多的錢。

與對待其他問題一樣，秉炎以坦率的態(tài)度談論出身與家庭。他告訴我：家在山里（衢州下面的一個山村），父母都有殘疾，家境差，差到學雜費都交不起；有時早上去學校，肚子都是空的，放學回來，還得做點零活，有時甚至偷點廢銅線圈去賣。你都想不到，他說，在浙江，這年代，還有人會吃不飽。

他讀的是江西財經(jīng)大學一因為離家近且有獎學金。大學時代他便開始創(chuàng)業(yè)，做司儀，做翻譯，什么都做。大二這年開始炒股，第一桶金是通過炒股賺來的，炒股的本金就是當時打工攢下的零用。后來的幾年，他一直在炒股，總體來說，賺得多，虧得少，最重要的是趕上了二○〇七年、二〇〇八年那一波股市大漲，到畢業(yè)的時候，他手里已經(jīng)有了第一個一百萬元。后來，他到了杭州，拿這錢和一位朋友合開了一家理財公司，也做點投資，同樣賺得多，賠得少。他的公司現(xiàn)在規(guī)模不小，管理規(guī)模大概在二十個億。他自我評價：窮，腦子尚可，運氣不錯，相當努力。

從前幾年開始，他做了一個慈善項目，每年帶一批人（下屬或是合作伙伴）去山區(qū)給孩子上課。說起助學，很多人會選擇送電腦、送教材一有什么用呢？很多孩子都不會用，連字也不會打，電腦只能堆在某間漏風的教室里，慢慢老化，直至退役；教材又沒人會教。所以關鍵的是人，讓孩子們意識到外部世界是怎樣的，然后種下渴望的種子。人善用愿望，可以做成許多事情。然后，重要的是不要想著一步登天，而是要比之前好，比原來好，慢慢努力，保持耐心。做事的人尤其如此。畢竟那里的很多孩子，除了發(fā)瘋、早逝、重復父輩命運還有什么可能呢？完全仰賴于一次基因突變嗎？

所以，需要結構性的改變，但這樣的變化要靠多年努力，大部分時間你看不到任何變化，甚至可能是倒退，所以，耐心很重要。這項目已經(jīng)持續(xù)了四年，他希望可以持續(xù)很多年。聽完我很感動，但與此同時，那種怪異不安的感覺始終未曾退去，就像聽了個不錯的童話故事，它和現(xiàn)實之間存在裂隙，真實一旦入侵，頃刻就會瓦解。

聚會結束前，秉炎主動問我要了聯(lián)系方式，說如果我有時間的話，下次可以加入他們的項目中去（“我們歡迎各種各樣的朋友”）。除夕零時，他會卡點發(fā)來祝福，抬頭都是“張老師”，顯得并非群發(fā)。我心想，他哪來得及??？除非我位列他賀歲通信錄的前幾名?？蛇@又怎么可能？任何人都比我重要。祝福短信持續(xù)了下來，但一年之中，我們的交流也就那么一兩次。有一年中秋，他發(fā)消息問我地址，說想寄點東西。我把地址發(fā)給他，隔了兩天，他寄了只禮盒過來，里頭有絲巾，有茶葉，看上去像是給客戶的返利。那幾年，我大部分時間都很窮，窮到吃飯租房都很成問題，所以被人惦記的感覺挺好。在和我那朋友失去聯(lián)系的那幾年，我會覺得秉炎更像個朋友，盡管嚴格來說，我們也就見過一次；盡管嚴格來說，他是朋友的朋友，對此我很注意，從不向他詢問任何關于我朋友的事情：我從不問額外的問題。

那是二O一五年下半年，我所在的雜志已難以為繼：主編把注意力基本上放在了他的咨詢公司上，經(jīng)常不在單位，更遑論開會；同事都想辦法找起了副業(yè)：或接點外活，或跑跑會場，跑一次三百塊錢，有時五百塊錢，這事被稱為“挖蘿下”，或者，找找其他工作機會。編輯部剩不下幾個人，我和筱丹拼命寫一個月，雜志也根本填不滿。為了保證發(fā)刊率，要么依靠拼湊復制，要么依靠圖片廣告。有一期恰逢筱丹做膽結石手術，雜志的四分之一都是跨頁硬廣。主編也覺得有些過分，他想開個副刊，以生活為名，專做各類榜單或是商品推廣。筱丹竭力反對。她問，主刊都做不滿，談何副刊？這和DM又有什么區(qū)別？起先她還堅持把一些軟廣分攤到多期雜志，盡量做點選題。但慢慢地，她也堅持不了了。沒人看，寫了干嗎？人們寧愿看圖片也不想費力讀字。所以，有什么做什么，政府投錢，就寫地方專輯，商人投錢，就寫商業(yè)專刊，想賣商品，就做生活主題。再后來，副刊她也不反對了，唯一的要求是再招點人，哪怕一個也行。主編答應了。廣告貼了出去，沒過幾天就收到幾份簡歷（我很震驚媒體在此刻還有吸引力），其中有兩個頗為優(yōu)秀，我們糾結難以選擇。跨躇之時，噩耗傳來，投資商破產(chǎn)了，我們一毛錢也沒有了。這下好了，什么選擇也不用做了。

破產(chǎn)是因為資方老板生了重病（肝癌）。不過沒有破產(chǎn)和生病的時候，因為雜志的連年虧損，他也一直想撤資。我不好奇撤資，但好奇主編是怎么說服他的，因為我們這雜志除了開始那幾年，基本沒怎么掙過錢，后期則一直在虧損（雖然不多）。面對危機，主編表現(xiàn)得和往日一樣冷靜，他勸我們再堅持堅持：同志們，堅持堅持，我努力找找資方，有幾家很有意向；同志們，黎明前總是黑暗的。因為他過往的種種表現(xiàn)，這話聽起來毫無公信力。事實也一樣，工資還在發(fā)，但稿子的定級開始下降，大多是C稿，極少B稿，A稿則徹底絕跡。我們每個月到手的錢越來越少，那些錢全靠幾個廣告商支撐。他們忠誠得難以理解，善意得令人動容。至于其他的，新媒體轉型和我們沒什么關系。那是大報、大刊的做法。但仔細看，大報們轉型得也很吃力，還不如那些小規(guī)模的文化公司姿態(tài)輕盈。很快，新媒體又不得不讓位于社交媒體，社交媒體又會讓位于公眾號一幽靈嘛，就像卡夫卡說的，只會越來越快。好幾家比我們正規(guī)、有名得多的報紙、雜志都停刊了，起先大家還挺震驚，慢慢地，我們都習以為常了。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那年我也快三十歲了，我想，留給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也考慮起面試，甚至整理了自己歷年的稿件，打包做了簡歷——發(fā)現(xiàn)實在拿不出手。就在這時，秉炎忽然聯(lián)系了我，問我愿不愿意見他的一個朋友。他說，這個朋友和我同齡，衢州人，家里開藥廠，目前還沒接手，他想在接手前做點自己的事情，于是投了一些個人喜歡的項目，其中一個項目是家配音公司，創(chuàng)始人有兩個，都是杭州人，男生，就讀于中戲播音系，還沒畢業(yè)。他們把一些經(jīng)典劇集、動畫重新做了配音，以惡搞、解構為主，在B站上很受歡迎。不過這樣做也有風險：一、容易產(chǎn)生版權糾紛；二、同質化嚴重，畢竟配音沒有難度，和那些電影解說一樣，可以被快速復制；三、這始終帶著二次創(chuàng)作及游戲的性質，很難讓人滿足。所以這兩個創(chuàng)始人（一個導演，一個副導）考慮自制喜劇短片，再從短片慢慢延展到長片、網(wǎng)絡大電影，再到院線電影，類似于萬合天宜一那些已經(jīng)轉型成功的公司。

我問秉炎，你為什么會覺得我能做這些？秉炎說，上次見面你提過。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說的，大概意思是，修過兩次影視課。這和會是兩碼事。我不知道說什么，因為這在當時，對

我意味著太多太多了。

秉炎的這位朋友名叫田季，外號伯樂。我們約在他投資的餐廳見面。餐廳位于南山路上，旁邊是中國美院，對面是老彼得酒吧 一南山路最古早的酒吧之一。餐廳的主理人是伯樂留英時期的同學，這位同學受夠了炸薯條、硬面包、香腸和羊血，回國之后找了幾個人，開了這么間餐廳，號稱做意大利那不勒斯菜，感覺更像意大利農(nóng)家樂，菜量很少，盤子很大，深受美院學生的歡迎。幾年之后，這家餐廳成了杭州必比登的?？?。我去的那天，餐廳剛剛開業(yè)，沒什么客人，只有幾個服務員侍立一旁。黑色墻漆、不銹鋼桌椅，裝修很現(xiàn)代，氣氛很蕭條，完全看不出它日后的繁榮。

伯樂瘦小、愛笑，出現(xiàn)的時候穿著一件深藍色巴寶莉風衣，風衣扣得整整齊齊，發(fā)型和秉炎很像，讓人懷疑他們是否共用發(fā)型師。他熱愛電影，崇拜比利·懷爾德、弗蘭克·卡普拉、劉別謙、卓別林，以及一小部分的希區(qū)柯克、一部分的奧遜·威爾斯，但不喜歡馬丁·斯科塞斯、斯皮爾伯格、丹尼·博伊爾，同時，他寬厚地認為，他們在商業(yè)上都很成功，這也是才華的一種，但他的個人趣味始終集中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那些清純、簡單、黑白的小故事，尤其是《桃色公寓》《熱情如火》這類。說著他拿出手機，打開B站，大方地用流量分享了幾個自己最喜歡的段落，大方地笑了笑一你很清楚，哪怕看個一百遍，他也能夠發(fā)自肺腑地笑出來。從搞笑配音到《桃色公寓》，這中間實在隔著太長的路了，我也不知道比利·懷爾德在當代到底會不會吃香。電影的潮流、故事的潮流、表現(xiàn)的手法已經(jīng)換了好幾波，純粹喜劇比純粹悲劇難得多。我直說了自己的看法，他說，手里倒有幾個故事，其中一個故事叫作《幸運之人》。說起來這故事倒并非虛構，原型是伯樂一位朋友的朋友（這位朋友和伯樂有投資關系，但朋友的朋友和他只有一面之緣）。此人的發(fā)跡是個相當傳奇的故事，這個故事即便放到小說里，也足夠荒謬，令人難以置信。他姓施，名叫廣源，初中畢業(yè)之后，在老家淮陰的一家小餐館做廚師。餐廳靠近火車站，很小，很破，菜品也很單一，就賣些炒飯、炒菜之類的廉價餐食。幾年之后，老板因為年紀大了，不想做了，打算轉手，廣源便跟父母借了幾萬塊錢，盤下了這片店，包括店內(nèi)的那些破爛：桌椅、灶臺等等。拿下店鋪之后，廣源略作裝修，并給自己貼了一個“老字號”的標簽。這家餐廳經(jīng)營了有十幾年，說老字號倒也不為過。之后，他就一家家地我起了本地的旅行社，談起了團餐業(yè)務。一個年輕的女導游接下了這單生意。她專門負責帶老年團，每次接站，她就帶老人們來吃一頓，送站的時候，也把他們帶來吃一頓。老年團的客人大多是一些剛剛退休、身體健康的老人，想的都是廉價旅行、集體活動、免費贈品，根本不在乎是不是老字號，是，挺好，不是，也無所謂，四菜一湯不錯，六菜一湯更佳一好笑的是，幾年之后，這家餐廳真的被當?shù)卣J定為老字號。

團餐業(yè)務進展順利，廣源由此賺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并和這個年輕可愛的女導游結了婚。直到結婚前，他才知道這個年輕的女導游居然是本地旅行社社長的千金。他繼承了這家旅行社，把餐廳和旅行業(yè)務整合了一番。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到千禧年間的事，但此刻，故事才剛開始。

因為新婚，兩人暫停了生意，歡度蜜月去了。他的妻子是個精力和好奇心都過度充沛的女人，做了幾年導游，仍然對出行興致勃勃。也可能是想借此開發(fā)下新路線吧。這天，兩人到了貴州下面的一個縣城，看見破舊的街頭矗立著一個彩票站，廣源說，我們買幾注吧。妻子問，買什么好呢？他說，隨便買就是。他按照老板的建議，選了五注機選倍投、一張自選復式。買完之后，他們就把這事給忘了，該吃吃、該玩玩，一切都和之前一樣。隔了幾天開獎，他把彩票從錢包里面找了出來，發(fā)現(xiàn)中了頭獎，獎金一千萬元。

兩人欣喜若狂。他們的蜜月本來就過得很歡樂，現(xiàn)在更快樂了，真的，前所未有的快樂。蜜月結束前，他們再次經(jīng)過一家彩票站。這家彩票站看上去經(jīng)營得很是一般，門口的橫幅因為貼的時間久了，原先的深紅已經(jīng)蛻變成粉白。廣源停了下來，用兩倍一注機選單式投注買了一百塊錢彩票。和第一次一樣，買完就把彩票放在了錢包里，忘了這件事。幾天之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中獎了，這次是兩千萬元。

這事怎么可能發(fā)生呢？或者說，怎么可能連續(xù)發(fā)生？他沒多想，而是平靜地接納了這種奇跡，繼續(xù)過著自己的生活。開飯店，做旅行社，做服裝連鎖。他越隨意，越漫不經(jīng)心，人們越喜歡他，生意也就越好，餐廳和旅行社的規(guī)模都越來越大。微博興起之后，他還注冊了十幾個賬號，做起了營銷。他沒讀過什么書，所以他了解自己這樣的人喜歡什么：那些似真非真的名言啦、警句啦，然后，大家轉發(fā)轉發(fā)，擴散擴散。他手里有二三十個號，每個都運營得很好，號和號之間相互抄襲，壓根沒人在意。過了幾年，他的一對兒女出生。又過了幾年，他父母知道他過得很成功，相繼欣慰地去世了。再之后，他的婚姻和許多婚姻一樣，毫無理由地解體了，妻子帶走了一對幾女以及一部分的錢，廣源再次成了一個人，但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有錢，錢多到花不完；身體好，精力多得花不完（盡管某天可能會改變）。沒有父母、妻子、孩子，但有司機、保姆、花匠。他不虛無，不思考意義等抽象問題，他堅信一天就應該當一天過，今天不想明天的煩惱。他打游戲，玩紙牌，抽抽雪茄，喝喝紅酒。買了游艇，但從來不開，而是拴在船塢，聽聽海水推擠船只、船只相撞后手鈴般的聲音。聽聲音就夠了。餐廳還在持續(xù)，旅游公司也在做，包括各式各樣的投資，但總體來說，他不大需要管事了，因為他找了一個特別負責的經(jīng)理人。

他仍然會時不時地買點彩票，時不時地中點獎。雖然沒有一千萬元、兩千萬元這樣夸張的數(shù)字，但也不錯，幾千塊、幾百塊。再微小的幸福也是幸福，再微小的快樂也是快樂。公司開年會的時候，如果你有幸和他坐在一桌，你也會比其他人更容易中獎。是的，廣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許會一直幸福到去世的那天。

所以，就這樣一個故事，伯樂說，你以為會有轉折，實際上沒有。沒什么人物弧線，也沒有所謂的英雄成長。沒有厄運，也沒有感悟。它僅僅是毫無理由的運氣。但運氣就是毫無理由的啊。我們渴求幸福，但說起幸福的時候，潛臺詞通常是惜福?？晌覀儾恢?，不是因為貪婪，而是因為匱乏，我們太艱辛、太匱乏、太不幸，所以才要說服自己，所以才信奉努力?？烧f白了吧，憑空而降的、意料之外的事物才是幸福。幸福是滿足之外的驚喜。

這是我在伯樂那里聽到的第一個故事。我覺得有趣，也明白伯樂這樣的人是真的理解運氣比努力有效。他邀請我加人，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一說到底，我也別無選擇。伯樂在錢江新城（具體地址我忘了，大概在漢嘉國際和迪凱金座之間）租下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很大，整面落地玻璃窗，窗外就是錢塘江。白天，他見朋友、忙工作，晚上開會。起先開會的只有我和那兩位年輕的創(chuàng)始人，慢慢地，人多起來了，有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也有一些傳媒學院畢業(yè)、正在考研的孩子（我后來才知道那些學生來此是為了售賣創(chuàng)意，一條創(chuàng)意一百塊錢，好的八百塊錢到一千塊錢）。后來的許多個晚上，我們都在伯樂那漂亮、輝煌的辦公室里面，喝著冰箱里的飲料（他的辦公室里有個巨大的冰箱，那冰箱里的飲料真是見鬼的多、見鬼的新奇，很多別說見，我連聽都沒聽過，而且一瓶接一瓶，從不間斷），用投影儀不停地看著電影，學習怎么把故事變成電影。

伯樂跟我們解釋了網(wǎng)絡大電影的賺錢機制：以總長六十分鐘、總成本約三十萬元的網(wǎng)絡大電影來算，編劇費占百分之一，制作占百分之六十四，宣發(fā)占百分之十五，收入主要依賴于分賬，還有廣告。當然廣告不會很多，因為當時還接不到。以一部投資三十萬元左右的網(wǎng)絡電影為例，分賬可達數(shù)百萬元。它們不經(jīng)院線，而是在平臺播放?？匆徊科拥钠眱r是兩三塊錢，你可以免費觀看六分鐘之后再決定自己是否想買。所以，這六分鐘變得至關重要，名字和海報也至關重要，大部分的投資與高潮都放在這六分鐘上。等你付完錢，你會發(fā)現(xiàn)這電影差不多也就這樣了。有時還可以，能看下去，更多的時候不怎么樣。因為受眾很明確，所以題材也很明確：色情、暴力、恐怖、黑幫、神怪，諸如此類。但這些類型的前面，都可以加個“軟”，因為不論色情、暴力還是恐怖，都因為種種因素，拍得相對隱晦，和歐洲的B級片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后者有鋸子有斧頭，有血槳有蛆蟲，有戀尸癖也有外星人，總之，觀眾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但我們的網(wǎng)絡大電影，最多也就是街頭混混扮了個嚇人的鬼臉，觀眾要的未必能給。演員是沒有作品的學生、混不出頭的小明星、過氣的武俠明星、長大和過氣的童星·幾年之后我們看見那些所謂的老戲骨也漸次加入了這一行列。

最受歡迎的是恐怖片：《孤島驚魂》《孤樓驚魂》《孤船驚魂》場景多半發(fā)生在島嶼、公寓、游輪、鄉(xiāng)村、度假屋之類的封閉空間（樓宇更多，因為成本可控），然后那些俊男靚女，同樣出于種種難以置信的理由，一定要去探秘，或是玩碟仙、筆仙等莫名其妙的招魂游戲，最終他們一一死于非命。眾所周知，在我們國家，鬼是不可能存在的，是非唯物主義的，是值得批判的，所以差不多打開的時候你就知道，多半有人作惡，潛伏在他們中間，要么就是幻覺和精神分裂。人們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動機一再陷入那些本不該存在的生死難題，被各種看得見或是看不見的怪物大肆虐殺，抱頭鼠竄。還有一類有中國特色的奇幻故事，像許多大片的續(xù)集，命名和大片僅僅存在一兩個字的差異，或者干脆沒有差異，服化道都很簡陋，特效也很夸張，讓人夢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時候，我們看的還是合拍版的《封神榜》。

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的鄉(xiāng)村愛情題材一—雖然他們未必承認自己是鄉(xiāng)村。情節(jié)如下：男人和女人相遇，愛上了，熱戀了。這些項目你能看出濃濃的旅游局或是招商局贊助的痕跡，因為它們停留在風景上的時間比人物多得多。感情產(chǎn)生的原因多半是女孩漂亮，性格什么的只是附加值。女孩愛上男人的理由就多多了：成功、失意，都沒問題，很多時候，主演正是投資者本人一顯而易見。

那段時間，我總在看這些電影，看得越多，我越能理解這些導演特殊且悲傷的幽默感。不管凝重、恐怖還是浪漫，你看到的都是幽默。電影的每個鏡頭似乎都在說：雖然它很糟糕但我清楚它很糟，眼下是我的低谷期，而我一心一意想拍部好電影。會的。相信我，一定會的。我會做出好作品來的。

沒過多久，成本從三十萬元變成了一百萬元，很快又激增到了兩百萬元。成本變化的原因除了競爭，還出于一些基本的共識：這一模式難以持續(xù)，應該想辦法走品質化路線。在類型上、題材上，大家從起初的一團混亂，慢慢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覺得科幻會是主流，因為更高端，并且更安全。后來就有了那些設想，那些關于科幻類型的設想。在一次西溪濕地舉辦的行業(yè)會議上，我聽見一個人（看起來像某個影視公司的投資經(jīng)理）建議收購《科幻世界》，然后很快站起來一個企業(yè)家模樣的男人建議把中國的科幻作家們一起買下。也有人說，他們算不了什么，我們自己寫嘛。我們嘛，啥不會？眾人大笑，一部分出于自嘲，一部分出于認同。

自己寫是一個魔咒。伯樂的辦公室里，人和故事來來回回，所有驅力的中心都是“自己寫”。當時有創(chuàng)意獎勵，還有IP挖掘，即無論是你看到的、讀到的，又或是想到的，但凡認為可以電影化的都可以說出來。采用的話，一條創(chuàng)意一百元到五百元不等，完成到劇本階段的話，則可以再談。像我們這些相對固定的參與者，每個人每個月得交三到四個故事：一個原創(chuàng)，兩個推薦，來源不定，可以是新聞素材，可以是虛構衍生，或者來自公版書、網(wǎng)文、期刊，都可以。我們把自己視為故事的捕手，或是故事獵頭。伯樂坐在長桌前方，雙手交叉，面容凝重，沐浴在頂光之下，像耶穌，或教父，或《真探》里的馬修·麥康納。他說，這個故事嘛，我覺得不錯，要么你們自己說說?？傊?，在伯樂的引導下，起先大家還客客氣氣、拘拘謹謹，努力找找對方故事的優(yōu)點，再勉為其難地夸一夸，盡量誰都不得罪。伯樂沉默片刻，問，是嗎？是吧，都覺得很好是吧。然后其中一個人識別出他的意思，話鋒開始改變，一點兩點小意見，隨便說一說，慢慢地，其他人也開始加人。創(chuàng)作者本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故事在某些部分確實很難自圓其說。很快，談話變成了爭論和斗毆。幾乎不需要幾個回合，我們?nèi)急蛔约夯蚴菍Ψ綋魸?，每次結束時，都感到精疲力竭、備受傷

害。

我想這就是那種探討的多重性。好處是你可以看清自己的故事分文不值，壞處是誰都無法推進到劇本這步。太多探討，太多懷疑，將每個創(chuàng)意都扼殺在襁褓中。梗概不難，創(chuàng)造也不難，甚至劇本本身都不難，爭辯有助于想法的完整，但不利于完成。完成是一個單一、愚蠢的執(zhí)念，無數(shù)的正確卻只能肢解它。我記得，有些想法坦白來說相當不錯，哪怕其中一個被貫徹下去，堅持修正，也至少能夠成形，但現(xiàn)在，它們就像煙霧和云彩那樣，一個個地消散在空中，什么也抓不住。

現(xiàn)在因為寫這東西，我又把電腦里存儲的那些梗概翻出來了。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備著這些，它們陪了我好幾年，跟著我走過好幾個城市。我把它們存在U盤里頭，想起來就看一看，想不起來的時候，它們就和其他沒有價值的記憶一樣，留在倉庫和深柜里面繼續(xù)蒙塵。有幾個故事屬于科幻大熱時期的產(chǎn)物，比如《半球紀》，說的是地球因為某些問題，裂開了，分成了東西兩半，兩個半球中間以某種特殊材料連接，但是岌岌可危，材料也是有挖掘上限的，而且這個上限越來越近了?？茖W家們不停想著辦法，但是顯然，也奈若何。一旦地球真正裂開，世界很快就會陷人死寂。當然，因為還有個幾十年，所以還是生活著一群人，他們主要陷入了這幾種情緒：一類是享樂主義的；一類是理性主義的，他們有辦法、有資源；一類是悲觀厭世的，罵祖先，罵政府，罵父母，罵鄰居，全都罵，然后倒下去，一睡不起；還有一些，則想方設法活下去，小規(guī)格的活，掙扎似的活。此時，東方富庶，西方貧困，西邊的很多人都想去往東邊，考慮到兩頭的平衡，那些很有大局觀念的人開始給西半球的人重復講述一個科學故事：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這樣，所謂的更好的半球是不存在的。故事的主角是一對父母雙亡的姐弟，出生的時候，他們就從父母嘴里知道了東半球，他們知道那里跟天堂一樣，天堂真實存在。姐姐想帶弟弟一起越過邊境，看看傳說是不是真的。電影說的就是這一路上的故事：形形色色的障礙，形形色色的人，有好事有壞事，有沮喪有轉機。他們能到達嗎？說到底，到達又能怎樣呢？不過，不到達又如何呢？梗概不要求結局（你可以說結局是開放式的）。你只需要問：他們能嗎？他們能到達或是追尋到真相嗎？他們的愿望可以成功嗎？

且不談科學、實操方面的問題，那些關于界限的事物也都這樣，障礙差不多，抵達的終點也差不多，內(nèi)核其實也差不太多，盡管其中還有可以劃分為追尋的部分。到了此刻，我的關注重點發(fā)生了些微變化，一點毫不重要的變化：我在想為什么當時選了姐弟結構。大概也是從《霧中風景》里頭抄來的，否則，為什么不是夫妻，為什么不是情侶，為什么不是母女或是父子，為什么不是兄妹或是表兄妹，為什么不是祖孫？姐弟結構到底特別在哪兒？為什么總是他們結伴，尋找天堂，尋找父親，尋找可能性？其本質沒區(qū)別，全都一樣，都是一個故事。為什么？

另一個科幻故事則是這樣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邊境小城綏芬河成為中俄貿(mào)易的中心，吸引了大批商人的進入，但此時口岸未開，貿(mào)易尚未正?；卸砩倘藗円揽胯F路往返，進行貿(mào)易。其中一個東北人（黑龍江人），名叫金肩璁，滿族，受夠了冰一樣的氛圍，也坐上了那列掘金的夢想列車。坐在位置上，他看見風景漸漸后退、改變，但這車帶他進人的并不是九十年代的海參崴，而是五十年代的莫斯科。此時的蘇聯(lián)并非他在歷史課本里了解的那個只會發(fā)展重工業(yè)、經(jīng)濟結構畸形的國家，而是高度發(fā)達的國家。這是一個大同社會，沒有饑餓，沒有交易，完全沒有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物欲和差異，巨大的雕塑以反重力的方式懸在空中，植物憑空生長，自由而豐盛，肉類也可以培育，完全不會傷害動物。要吃什么，你去自己的庭院摘取就是（是的，人人皆有庭院，在這個世界，怎么可能出現(xiàn)住房難題）。人們壓根不在意自己的外貌，穿什么都是清一色的，你甚至可以出于趣味捏塑自己。衣服可以讓你恒溫，外貌可以長存，連天氣也不再是難題。他想，整個世界都這樣了嗎？為什么宇宙獨獨優(yōu)待這里啊？我們被干旱、洪水、雷擊、風暴、酷寒等困擾得還不夠多嗎？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有個人造天空啊，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被一個罩子罩起來了。在這里，任何災難都不會發(fā)生，災難都從那個神奇的穹頂上方滑走了，去了別的地方。當你身處天堂的時候，干嗎非得要去人間呢？你知道罩子的存在，但沒什么，你可以忘掉罩子。你可以去時間旅行?？稍谶@個大罩子里頭，時間都均值化了。五十年代、四十年代、二十年代，無非是布景的區(qū)別，總體是一樣的，大家都幸福、愉快地活著，巨大的雕塑始終飄浮在空中，像他們的明燈。神明就是個無所不在的巨頭嘛，他想。他待得越久，越是困惑；越是困惑，就越是搞不明白自己是想還是不想離開。很快，這里的人們發(fā)現(xiàn)他不是這個地方的，震驚極了，因為這似乎說明罩子存在疏漏，說明它絕非萬無一失。他們必須弄明白這事是怎么發(fā)生的。他無法說清，火車、貿(mào)易、自己的世界、九十年代等等，其他人則更吃驚了。之后就是一段飛速的審判和裁決。他最終被一群陌生人關在了某個島嶼上，島和大陸以大片海水分隔，島正中是個瞭望塔。監(jiān)獄里也有一些人，他們吃得好，也不怎么挨凍。他的室友們，因為種種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或者知道卻不肯說出來）的因素，被關押在了島嶼上。不出意外，都是終身制的。怎么說呢，他很快意識到，這里是另一種意味的停滯。在那間斗室里，年輕人交換了下眼神，就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如果是終身制，死在海上也好于死在監(jiān)獄。而這堅不可摧、號稱鐵鑄的墻壁，實際上在他們幾個的努力下，靠著簡易工具（勺子、鉆頭），用七個月的時間就能挖穿。挖穿只是第一步，還有長長的管道、大量的子彈（被發(fā)現(xiàn)時是凌晨，他們還沒真正走出去呢），還有大海、颶風、寒冷。用塑料紙拼出來的救生圈此時已完成了自己所有的工作，泄氣了，他也落入了水里。因為肺部嗆水和體力透支，他很快暈了過去，在冰冷的海水中，在徹底暈厥之前，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但他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沙灘上，陽光溫暖地灑下，疏林蘆葦交錯分布，林木深處可以看見一棟白色三層小樓，游廊上坐著一個貴族模樣的老婦人，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注視著他，顯然看了很久。他起身，發(fā)現(xiàn)腿還能用，于是瞞著走過去。婦人收容了他，給他餐食，帶他參觀屋子。墻上掛著許多無名的肖像，老人、男人、女人、孩子。老太太說，這是我們的祖先。他在那里住了下來。平靜的日子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想聽到汽笛聲。一聲尖銳的汽笛，一點擾亂與悸動，一艘突兀的游船，帶來陌生的信息。很多年過去了（他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過去了），但他從沒聽到過，從沒見到過，也可能他還在那個無遠弗屆的罩子里吧。對于這樣的生活，你很難以快樂不快樂衡量。

此外還有一些毫無意義的小型科幻，甚至談不上科幻。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市扎賚諾爾區(qū)的一個中學生癡迷猛犸象一他的家鄉(xiāng)正是猛犸化石的發(fā)現(xiàn)地，所以某天，他找到了一款神奇藥水，并趁著其他人不注意，潛入博物館，把藥水灑在了那些化石上。這種遠古巨獸果然活了過來，在夜間的馬路上瘋狂奔馳，把城市攪得大亂。其中一個騎馬的人見了，很客氣地問，你這個坐騎好駕馭嗎？好在這個藥水是有時限的，天明之后，魔法消失了，猛犸倒在地上，又成了枯骨，人們看著一片狼藉的城市，還以為遭遇了恐怖襲擊。

還有一些略微帶點科學因素：退相干、熵增或熵減…實際上沒什么依據(jù)，都是物理概念的滑稽版。這些梗概就短多了，幾乎就是一兩句話的概念短片?，F(xiàn)在的我很能明白自己當時要說的是什么。

我也說不清它們屬于科幻還是奇幻。或許，什么都沾一些，也什么都不是。科幻還沒推進幾寸（我看明白的是大家攢下了一堆梗概，沒人能記住，連作者本人也沒法完成），到了二O一六年，非虛構改編開始流行起來。起初是幾家大公司高價買下了幾個非虛構版權（大部分是罪案，其中一起案件發(fā)生在遠洋漁船上，一個船員抱怨工作時間太長，薪酬太低，分配不均，某天提刀沖進指揮室，殺死了船長及大副、二副，剩下的十來名船員，有兩名想棄船逃跑，其中一人還沒下甲板就中了一槍，另一名游到了救生艇處，消失于茫茫大海，再未出現(xiàn)，剩下的人起先贊同行兇者，但后來又分成了兩派，兩派內(nèi)部又分裂，經(jīng)歷了打斗之后，他們知道憑借船上的物資和他們的技能，支撐不了多久，所以兇手刺了自己一刀，假裝是殺戮后的幸存者，不斷朝外發(fā)送求救信號，最終被一艘日本捕鯨船所救。他們回國后，因為口供有太多漏洞，最終被警方拆穿，主謀被判了死刑，剩下的船員也因為協(xié)同犯罪而被判刑），引發(fā)了業(yè)界震動，大家都開始搜集起所謂的“真實故事”。除了在期刊或那些專門做真實故事的公眾號上尋找，我們自己也積極搜羅。其中有一個說的是高利貸催賬人的故事，有點像《暗金五島君》。故事由當時來開會的一名叫黃皓的浙傳學生（當時他還沒畢業(yè)，正想通過編劇行當完成自己的導演夢）講述。開會的時候，這孩子說他有個叫作甘耀陽的高中同學，高中時期很瘦、很清秀，大學讀的是法律，后來通過公務員考試，去了基層法院，沒干幾年，連著遇到一些挫折，他對自己、對法律、對法律保護的對象都失望了，加上收入不多（因為收人不多，女友還和他分了手），他就離開了法院，去一家小額貸款公司做起了法律顧問。這個時候不知道因為作息還是飲食，他莫名地二次發(fā)育了，不復中學時代的樣貌，變得又黑又壯，一身毛發(fā)，滿臉絡腮。眾所周知，有放貸就有壞賬，壞賬也不能一直壞，催討就顯得極其重要。當時催賬除了依靠公司內(nèi)部員工，也會和一些自稱有黑社會背景的人合作，但后者要價很高，提成要到五成以上的比比皆是，并且，經(jīng)常把場面弄得很難看。老板覺得既然是正式公司，弄得太難看也不好，于是想起了甘耀陽，覺得比起法務，從外形來看，他更適合干催賬。甘耀陽也意識到了，自己確實適合，幾乎沒什么掙扎，他便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像一具大威德金剛，駐扎在壞賬之中。學生把甘耀陽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了我們，我打了電話。他口氣很友善，聲音低沉而略帶磁性，你來吧，他說，我等你。

采訪那天，我先坐車到黃龍洞，再步行過去。他們公司在世貿(mào)后頭的副樓內(nèi)，和前排樓宇一點也不像，乍看像陰暗的棚子。電梯壞了，我改走樓梯。還沒走到那一層，就聽見了哭聲。走到公司門口，我看見一位老人正趴在地上哭泣，真的是號陶大哭，整個走廊的人都被驚動了，全都停下，同情且震撼地看著。我進了公司，發(fā)現(xiàn)甘耀陽坐在辦公室內(nèi)，表情冷靜，好像一切都與己無關。我問，怎么回事?。克f，賠錢了，很正常。老人是余杭人，一只胳膊殘疾，他的妻子右腳有點問題。兩人沒有子女。他們原先收破爛，某天家里拆遷，拿了一百萬元。本來天降橫財，應該皆大歡喜才對，但兩人想到更長的時間，想起過去苦難的生活，錢就顯得怎么都不夠了。一天，老人在一張報紙的第四版（老人撿破爛，但認字，過去常讀報紙）上讀到一則他們公司的報道，說是理財回報率可以達到百分之十甚至更高，所以他和妻子一起來了。在選擇借給哪個項目時，他們選了一個地產(chǎn)項目，因為投資前地產(chǎn)商帶他們?nèi)タ催^樓盤，規(guī)模大，且已經(jīng)動工，前幾排矗立著一幢幢水泥樓宇。地產(chǎn)商應諾，還不上錢的話，就可以拿一套房子。老人想，哪怕還不上錢，也會有一套房子。但小區(qū)沒造完，地產(chǎn)商就破產(chǎn)跑了。他們?nèi)タ戳四菢潜P，整整兩年，只造了幾個水泥殼子。這怎么住、怎么賣呢？那一百萬元可是他們的全部啊?？墒?，你有什么辦法，甘耀陽說，眼淚流干了也沒辦法，我們也找不到老板。

甘耀陽說，人不必自我感覺良好，無非是我們沒有踩到考驗線上。金錢就是一個很好的試煉方式。善人也會變老賴。他上一單催的是一家連鎖餐廳的老板：慈善家，每年都捐錢，每次數(shù)百萬。但幾年前，餐廳開得太多、太快，資金無法回籠，由此欠下了許多債。出事后，人找不到了，具體躲在哪里未可知，沒有出入境信息，也沒其他信息，不過他們（也即所謂的債主）很清楚，老板和餐廳經(jīng)理還有聯(lián)系，否則如何指揮剩余餐廳的運營？所以他們跑到總店里，專點最好的、最貴的菜，點一桌，吃完走人。一旦被要求結賬，或是拒絕上菜，他們就說，叫老板出來，親自要賬。持續(xù)了幾個月之后，老板崩潰了，答應付款。對于需要如此逼迫一個曾經(jīng)的好人，甘耀陽并不感到抱歉，他認為對方失蹤的時候，精神就已經(jīng)腐化了，他不過是個清道夫而已。甘耀陽的英文名字就叫Randofo。

最終的梗概是那些故事的合集，也有編織，結構仿照的是單元劇的格式。和現(xiàn)實里的甘耀陽不一樣的是，故事的主角更快活、更正義，并贏得了愛情（愛情，誰能阻擋）。隔了幾天，伯樂說，我剛明白，不能以反面人物為主角，只可作為副線，主線是啥呢？一個努力定他罪的警察嗎？誰想看呢？人的正反面究竟是以職業(yè)還是品性來劃分呢？

非虛構盛行當然跟韓國電影的興起相關，而那段時間韓國電影的主要題材就是各類罪案和社會事件，所以那些兇案和刑偵故事變得很受歡迎。一天，我們在讀新聞時，一個微博博主整理了白銀案的諸多細節(jié)和時間線。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聽說這個案子。于是，兩個學生整理了該案的所有資料，我和另一個學生執(zhí)筆，按照《殺人回憶》復刻了一遍一真的，那結構簡直和《殺人回憶》一模一樣：三次誤解、無法解開的謎題、不可避免的追逐戲，包括第一個顯然是被誤會的嫌疑人實則藏著關鍵性的答案（這是奉俊昊的慣用手法），我們照貓畫虎，最終畫了只耗子出來，但這是我們唯一一個完成的劇本，甚至還聲勢浩大地開了幾次讀本會一到了第十天，這一陳年舊案告破，結果令所有人震驚。我們這才明白，這個案子面對公眾的時候實際上已經(jīng)破案，警方只是擇時公布而已。新聞很快跟進，兇手被挖了個底朝天，至于我們猜的，真他媽連邊都沒沾上。

那劇本至今還掛在劇本交易網(wǎng)站上。令人震驚的是，幾年之后有人忽然聯(lián)系我，說對這個劇本很感興趣，但他覺得本子存在一些問題，提了不少意見。我說，您要是有意購買的話，我們可以修改，但目前來說，意見對我們沒什么用。他說，行，再看看。后來，他再沒說過話。

這事是一個轉折點。在那之后，大家的情緒顯然沮喪了很多：科幻故事無法實現(xiàn)，真實故事處處受限，現(xiàn)實故事缺乏刺激，還能做什么？就在這時，小鮑比出場了。他也是伯樂的朋友，一九八四年生，溫州蒼南人，微胖，但胖得自在、健康，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溫和、同情的笑容。自我介紹的時候他說，不是個個溫州人都有錢，比如他們家，混得最好的是大伯，生意做到了大洋洲，但也只是個地產(chǎn)中介，其他人都相當一般；也不是個個溫州人都家庭溫馨和睦，比如他們家。他的父親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物，雖然和父母、和兄妹關系都不怎么樣，雖然自己混得不怎么樣，但很看重家業(yè)，也很看重歷史，挺為自己不起眼的宗族自豪。小鮑比出生的時候，父親堅持按照族譜來起名，這倒沒什么，問題是，祖上沒出過什么像樣的人物，沒給過什么像樣的字，到他這輩，分到的字是“必”。

他一說話我們就笑，小鮑比繼續(xù)說，這還不夠，父親決定，跟上一代一樣，第三個字按照出生先后排序。作為長男，他拿到的第三個字是“大”，連起來就是一鮑必大（說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笑翻了）。他本想有個弟弟，跟自己分攤一下祖蔭，但母親生下的是妹妹。女孩享有特權，可以不受族譜約束。他心想，也行吧，再等等。結果六歲這年，母親受不了約束，獨自跑去溫州市里，做起了海鮮干貨生意。過了幾年，母親提出離婚。小鮑比只能孤獨地頂著這個名字，從小學被奚落到大學。大學畢業(yè)之后有了點變化，他可以不用真名和大家打招呼了，對外一概自稱小鮑比。

我那時候還沒理解溫州人固有的謙遜一關于混得不怎樣的標準和貧窮的定義。他是個基督徒（宗教也跟父親有關），這大概是他身上不可救藥的樂觀的來源（我瞎猜的，也可能毫無關系）。某些方面他很討人喜歡，比如重視道德，待人處事極有分寸感，他的妻子就是他的初戀，微信頭像就是兩人的合影，題圖就是全家福。雖然略顯古板，但是我想，如果多數(shù)人都這樣邊界清晰，可能許多倫理悲劇就不大容易發(fā)生。他也很有教養(yǎng)，面對其他人提出的那些不大像樣的問題也以禮相待。比如黃皓說，無論如何，他都很難相信，整個宇宙都由一個神來決定，象征意義上的可以理解，但現(xiàn)實嘛小鮑比說，這不是象征。黃皓說，可我懷疑呀。小鮑比說，懷疑才是個真教徒嘛。小青（年輕編劇，做編劇前其實是做人事工作）問，你們介意穿帶有惡魔圖案（或者骼髏印花）的T恤嗎？他說，我們不倡議（而非不允許）。我問他的是主日的事情，以及團契日是怎么回事，他說，沒有吧，只有周日。又說，大概是天主吧，或是別的教派吧。他說他也不大懂，幾百個教派，細則太復雜了，中國教徒又尤其特殊。然后他不無悲傷地說，據(jù)說有些教派連不吃血的基本規(guī)定也廢棄了。這些提問間雜在對梗概和故事厭倦的時刻，可算是相當不錯的調(diào)劑，因為大家顯然也不是真的在尋求答案。他很清楚這點，但還是接受了成為調(diào)劑。簡而言之，如果不和他討論故事或電影，他身上那種愉快而自洽的氣息其實挺招人喜歡的。

小鮑比加入之后，很快改變了我們的思路和方向，他的出現(xiàn)給團隊注人了活力，也增添了新的麻煩。當然啦，世界上的事情多是如此。他說罪案得過雙審，不如拍傳記；不要一談現(xiàn)實就想得很灰暗嘛，或者也不要想得很乏味嘛；除了殺人放火這些強刺激情節(jié)，總還有點別的，想想《當幸福來敲門》，想想《生活多美好》，想想《中國合伙人》《社交網(wǎng)絡》。傳記片在好萊塢已經(jīng)是個相當發(fā)達的門類，但在國內(nèi)，一切才剛剛開始。他覺得最有價值的是拍商業(yè)人物，不僅此一題材空缺，而且顯然，用他們來解釋改革開放這幾十年的變化最合理不過，尤其是無論如何，它們都會是勵志故事?！恫锁B》怎樣？一個菜鳥變鯤鵬的故事，我們可以從二〇〇三年說起，關于某些人如何利用危機脫穎而出，所謂機遇，在于你看待時代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锻滔蟆啡绾危恐v一講并購沃爾沃的前后，談談創(chuàng)始人的少年夢想、野生照相經(jīng)歷，如何組建國際團隊、舌戰(zhàn)福特以及競購者，如何通過反壟斷調(diào)查，如何解決資金與知識產(chǎn)權問題，那可是一次耗時多年的跨國博弈，涉及漫長的反壟斷調(diào)查（涉及四十多個國家，涵蓋歐盟與北美），和更為漫長的融資結構的建立（求助方從匯豐、中信、鼎暉、聯(lián)想再到大慶、上海等地方政府，最終由兩家地方政府合并成立三方投資公司），還有復雜崎嶇的知識產(chǎn)權談判這不比那些兇案好看嗎？除了商業(yè)還有體育啊，賽點清晰，節(jié)奏明快，無論是拳王、跑者、網(wǎng)球手…都值得一寫。主角就像神話里的英雄一樣，一次次越過自己的黑暗時刻，并最終到達彼岸——這樣的故事不夠好嗎？

小鮑比堅持認為，電影是商品，而不是什么藝術品，他用他的務實把我們一下子從空中拽回了地面。在每次混戰(zhàn)的開始，小鮑比都平靜且有耐心地傾聽，保持沉默，一言不發(fā)，等到其他人都精疲力竭、昏昏欲睡的時候，他卻開始精神奕奕地闡述了。他認為，作品最主要的是真實和真摯；他還認為，虛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勝于現(xiàn)實。他傾向于多做調(diào)查，核實細節(jié)，向生活學習，從現(xiàn)實里汲取力量，然后舉了一堆電影案例。我說，這些也不像是網(wǎng)絡大電影的題材啊。他說，不要自我設限，如果一開始就把目標定為網(wǎng)絡大電影，那么成色可能較網(wǎng)絡大電影還不如；如果定為電影，說不定還能做出一點像樣的東西。他還說，電影不開拍就可以掙錢，既然是傳記，那么讓“他們出點血”也應該。我說，他們出錢的話，內(nèi)容上不會受限嗎？他說，這些都可以商量的嘛。

不過，商業(yè)和體育同樣需要授權，需要審批，其中的曲折度可能較之兇案尤甚，因為主角沒有瑕疵不精彩，但如有瑕疵真人也不接受。我很快意識到，關于品質的說法其實屬于想當然。市場有市場的復雜性，有它的層級，不同層級內(nèi)對于內(nèi)容的需求是不一樣的。反過來說，市場也會動搖你的審美。很多時候，你越是自詡用心，成品也就越是怪異，也就離所謂的受眾越遙遠。比內(nèi)容變化更快的其實是載體。新載體也會變舊，然后舊的事物又會借著更新的載體還魂一次。還是那句話，幽靈只會越來越快，越來越多。人無法與之競爭。

最后，我們接了兩個活兒，一個是湖州的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項目一樓盤內(nèi)部種了大量不常見的果木，這是他們對外的宣傳重點，他們希望以此完成一個二十分鐘左右的微電影，我們交了幾稿，其中一個說的是某人幼年見過一片帶竹林的高墻大院，艷羨無比，可惜他出身寒微，擁有這樣的居所成了他的畢生之夢，于是他和伙伴一起創(chuàng)業(yè)，華路藍縷，終有所成；當然，也曾歷經(jīng)低谷、輕視以及背叛，但最終，他熬了下來，戰(zhàn)勝了一切；他買下了那帶果林的別墅，和他的父母、妻子、孩子住在一起；他會跟每個途經(jīng)此地、帶著渴望看著果林的孩子說，你們也可以做到。這故事基本就是契訶夫《醋栗》的延伸，但大家眾志成城地讓它變成了一個勵志故事，即伊萬·伊萬內(nèi)奇在爐火旁說出尼古拉·伊萬內(nèi)奇的故事，是為了讓后者對孩子們說，醋栗就是你人生的全部，圍其而轉是值得的。

還有一個反家暴案，說的是浙江首個反家暴法案出臺的前后經(jīng)過，以其中一起殺夫案為例。女性在經(jīng)歷多年虐待后，用水果刀刺中了丈夫。我們考慮過律師的視角、她母親的視角、兒子的視角，或者鄰居的視角。在多個梗概里頭，委托方毫無懸念地選了最簡單最保險的那稿，即警察的視角，所以最終看起來很像某檔法制節(jié)目。這就是我們做了一年影視的全部成就。剩下的都是各類計劃：招募計劃、囤積計劃、三年開發(fā)計劃、培訓計劃。只有計劃，從未落實。這片子拍了數(shù)月，看著那運鏡，那調(diào)色，那假笑，那對白（夸張到了離奇的地步），那剪輯，我說，這片子糟糕透頂。我們這些人根本做不出任何像樣的東西。有些時刻你不得不承認，不是外部的問題，而是我們自身無能。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開會。我算是最早離開的，沒過多久，經(jīng)由這樣那樣的路徑，我了解到：公司解體了；小青回了老家鄭州，在地產(chǎn)企業(yè)里繼續(xù)做人事;黃皓考研去了國外，拍一點廣告片，偶爾拍藝術短片；永達去了一家公司，但和上司陷入了一段姐弟戀并最終被開除（說實話我沒想到他會陷人這樣的感情模式，他打電話給我，向我咨詢時，我都驚呆了）；伯樂—當然回去繼承了家業(yè)；至于秉炎，和多數(shù)沒有背景的年輕金融商人一樣，浪潮退去后，合情合理地坐了幾年牢。他在獄中翻譯了泰戈爾的《飛鳥集》，并讀完了全部的厄修拉·勒古恩。不管我們是否承認，這段冒險其實在二〇一七年年末的時候就已經(jīng)落幕，不再有人思考影視的事情，不再有人以為自己能夠一夜暴富。大家全都接受了結果，看清自己最尋常不過。今天回看，我覺得那個時代挺可笑的，但也不乏激動人心之處。那是個人人以為自己能寫、能拍的時代，好像錢在空中，飄來飄去，伸手就可以抓??；那是一個神奇的時代，神奇到哥倫比亞、二十一世紀?？怂?、華納兄弟、米高梅等都深感挫敗，不得不向中國學習，在此設立分部，向他們一度瞧不起的那幫人學習如何贏得這個巨大的市場。我不能說我只有抱怨，因為有些時候，我也挺懷念那個誰都有勇氣拍電影的時代。不管成功不成功，人們懷著希望的時候都挺快樂。我同意秉炎的看法一希望才是一切之所在，唯有希望，方可澆筑出新的現(xiàn)實。

離開杭州前，主編忽然找我。雜志已經(jīng)?？脦啄炅?，我很好奇他為什么找我，所以也就去了。我們約在體育場路的卡布奇諾咖啡店，當日天氣晴朗，濕度很低，沿街的咖啡館里坐滿了無所事事的年輕人。見面后他說，聽聞你做影視了，令人艷羨啊。我說，只是搭把手，完全談不上是做。然后主編說起了雜志?？蟮那闆r（人員遣散，各尋出路，刊號退還），說起了他的咨詢公司的情況（實際上真正依托的只有一家藥業(yè)公司和一家儀表公司，他和老板的友誼維持了多年），說到了工作氛圍、同事友誼以及草創(chuàng)時的堅信，說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細節(jié)（他的記憶之好絕不遜色于我），也一如既往，談了談文學（深刻、準確、充滿激情），說自己想做一本純正的文學期刊，純正的，內(nèi)容與架構他已經(jīng)想好了，一定不同于我們過去見過的任何一本，它包含了所有我們熱愛的東西，摒棄了我們所憎惡的。他問我想不想做期刊最初的參與者（我糾正說是創(chuàng)刊人），也許有分紅，也許沒有。但這是一個節(jié)日，人總該為這些去搏一次，不是嗎？五千塊錢就夠了。說完，他沖我純真地笑了笑，那模樣迷人至極。我忽然理解了投資商喜歡并信任他的原因，他能召喚出你對于所有失去之物的念想，而且看起來它們就像真的被再次擺在了臺面上。我不由自主地說，當然啦，可我手里只有三千。三千也可以啊。他說。我把錢轉給他，他收下錢款，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鑰匙、沙發(fā)椅上的風衣，揮揮手，瀟灑地消失在體育場路蔥郁的三球懸鈴木帶里。

原刊責編 項斯微

【作者簡介】張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蘇，小說見于《收獲》《十月》《作家》《花城》《鐘山》《上海文學》《小說界》《芙蓉》《山花》《青年文學》《西部》《長江文藝》等刊，并被本刊及《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曾出版小說集《嫉妒》《夜櫻與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