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路：樹與林

穿越樹林是一件有意味的事。在夏天說這件事，仿佛心藏一個不可告人的計謀，仿佛在說一件羞恥之事。

-題記

通向樹林子的路，從一處地下停車場開始，從喧鬧的市區(qū)開始。

完全即興，無目的。

空調的噪聲有點大，調小出風量并把風向撥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此刻細微的感受是極致的，是樹林提前延伸到喧鬧處的提示。雜蕪青草的草尖，草尖上的清晨露水，欲滴未滴—一這是延伸到感覺與行為的表層部分。

單向車道（醒目的單向白色箭頭）。紅綠燈。雙向道雙車道。紅綠燈。雙向六車道（左右各三道，經典城市格局，嚴格的交通規(guī)則，無限多的攝像頭）。半小時后，變回雙向四車道，再進入雙向雙車道，雙向單車道，這之間只有三個紅綠燈。

郊外的懷抱。

（往回倒到，一天未始之時——另一空間，沉睡未醒的人，平坦的身體，呼吸清涼?？臻g有盛放夢境之處，事物蜂擁進入，未暗，也未明）

一照亮是在下一刻。用一次沉睡加深另一次沉睡，用一段未暗，提示另一段未暗，用一個未明，照亮另一個未明（仍然未暗，也未明）。

那時還遠離樹林。

這是黎明覺醒的延伸，仍然向往一一幽暗，寧謐，少量秘密。

色澤升起來的感覺真好。當蔥綠升至幽暗處，使得部分的樹林有了鐵青色，仿佛私密的處所，把秘密欲念鎖住。飽滿的，有呼吸的，鼓蕩的，仿佛告訴記憶里的那個鐵匠，色澤也可以鍛打。

樹干深褐。

熄火后的景象（只是它從未燃燒過，那么它是何時獲得這個意象呢？一次交媾，一次夢境，一次驟醒，與驟停）。

樹干深褐。

在描述中傾聽，有風聲掠過去，葉子翻覆，枝條與枝條碰響。身體的異鄉(xiāng)，被觸動，然后定格。鐵青色，部分滑向鐵灰色，灰色，褐色。

在林間一堵廢墻上看到多種漸變色，廢墻接續(xù)并移動色澤一幽黑，老灰，灰褐，焦灰，灰黃，灰綠。啊，身體的顏色也會漸變，由淺變深，粉與紫）

（這是反夏季色澤，我所專注區(qū)別的那幾種）。

三

樹林繞過一段水面。

天空俯身于水中。它分享系列倒影：白云，裙裾，樹林。為沉悶的現實補充虛無部分，一如我的書寫中曾經出現過的“床第”一詞。一些事物天生適合被夢見。

樹林是散亂意志，豐富由此開始，幽暗由此開始，談論由此開始

在樹林談論樹林，在水邊談論水的部分。依次談論：致死的疾病、色彩、荷、城郭。語言呈現了記憶術，頭腦既被喚醒，亦被催眠。奇異的身體，自帶語言、邏輯、詩意，天生彈性、結構、色澤、性欲，移動于水邊、樹林。體態(tài)是語言一種，突然地傾斜，平衡，繼而回復平淡。林中路，是語言之路，向深處逶迤。

語言與身體是一致的，構成城郊與異鄉(xiāng)邏輯，季節(jié)與欲念邏輯，色彩與談論邏輯。而城中，特大暴雨中的樓頂，俯瞰全城，粗暴，直入，居于語言頂端。惡劣天氣加持。這是另一條林中路行為，永無止息的性愛、冥思、書寫、瞭望，語言之路越發(fā)荒疏、孤寂，越發(fā)無聲、絕望。

若干深夜，失眠會有一種色調，賦予歲月深處遠去了的郊縣特色，那是一個許多年之前的郊縣，許多許多年之前的郊縣（躺在條凳上聽蟬聲），鄉(xiāng)道上人煙稀少，語言沉寂，人在無目的地游蕩。仍然陌生，漫長的陌生。

（那是語言死去又復活的處所?；氖彛蓙y，構成，積累，糾纏，繼而生生不息）

四

（繼續(xù)記憶，談論）。

林中路。

自城中通向郊外。數個十字路口，紅、綠、黃，過度明確的社會性色彩，巨明確的交通信號色。

交通性極限語言。迫使語言之途之思。

城鄉(xiāng)漸變，自然色迅速遞增。

在林中路，借助談論、曖昧、清涼、詩意，來清洗漫長的語言之途。

你看，高大的喬木，我向它學習靜默、微動、傲慢；向蒼老的藤本學習遒勁、隱忍、探索；向斜坡上的灌木學習低姿、吸納、互愛。因此愛你在樹林間的姿勢，后凸有料的身形，林中的酷妖。愛幽暗又幽綠的處所。

林間窄道上，身體是一座情色圖書館。無須借助閱讀的閱讀，語言傳達的極致狀態(tài)。幽悶，倦怠，起伏，沁涼。漢語從未有過這般光景，并非象形，并非由發(fā)聲學獲得。是美的血液、皮膚、性器、暗處，包括無言、沉默、不表達、不察。

卻飽含無限疊加意象。飽含行走姿態(tài)。殘存的微量佐匹克隆，導致身體的一次閃電，啟動一次深度冥思，延伸夢境。風聲掠過，從語言的坦途拐入到了林中小徑，眼前景物，有了應有的模樣。你也是。

林中路亦是夢境（通向巨大未知之處，日后許多時間里，反復出現這個場景，以及場景與場景與場景的疊加，那會是一種什么景況）。

五

我必有精神疾病。這是林間反饋于我的結論。

精神即存在。這片林子與那片林子是相通的嗎？這片林子更像荒郊的一個病區(qū)或器性。它樹林茂密，野草恣肆，卻又孤寂絕望。

（這是日后的虛無部分語言之途，又沉悶了）

（赫拉克利特：“因為幾個捉虱子的男孩對他說的話蒙蔽了他：我們看到和捉到的就扔，而沒有看到和捉到的則隨身帶走”《殘篇 56? ）

我?guī)ё呶宜械模驗槲矣肋h看不見我所有的。因此，我委托給你看。你看見我所看不見的。我委托你，委托樹與林，委托林中路，委托我們所共見過的多種色澤。

我必有精神疾病。我建筑著一座無字的文字館。一個林中探索者，閱讀者，感受者，體察者。一個絕望無語者。亦無字者。

多年以后，再次呈現某種色澤（是色澤，不是文字。是處所，不是場景。是那里，是那時——那片樹與林）。

多年以后，你坐下，閉滅身體的閃電。

黑羊辭

在城中寫一只黑羊

——我不相信一杯咖啡或幾杯酒里會憑空出來一只黑色羊，當然是我不愿意黑色羊出自其中，當然黑色羊是絕不可能出自其中。那黑色羊最有可能來自哪里呢？比如迷霧中，你什么也看不清，你只能感知一個捉摸不清的意象，只能想象它，用某個名詞接近它：一，黑色的。

二，一雙濕的小圓眼，一個濕的淺紅鼻子，一對角包，一雙下垂的耳朵。

三，把形式與具象抽象掉，看不清最好，或根本不要看清。只看清迷霧，但是，能看清的迷霧肯定不是迷霧，那么，肯定不知其是不是黑色羊。

那么，它會落俗在深夜跑出來么？深夜真是它跑出來的最好時刻，但最好的時刻誰都在想要跑出來，因此，它要避開所有人的想象，避開所有人的意愿，它跑，它非跑。沒停留。沒在跑。沒靜止。沒發(fā)聲。

一個百年舊街區(qū)，一個磚砌舊臺門，一個景深幽暗的背景。是否有人獨自在里面講述城市一角變遷的時候刻意講述它？或者憑空臆造一個意象，黑色的，羊形的，近似舊中國如意牌模樣，仿佛一朵黑云飄過？描述是困難的。干脆不描述。只看幽深的臺門里面的背景，它有很多細節(jié)，供忽略用。

二

反對文字描述。反對發(fā)聲。反對有形，也反對無形。反對明確，也反對在似與不似之間。黑羊難題。

在探究愛欲的過程中，色澤在不斷地變化。不遠處是104國道，更遠一點分別是沈海高速、甬莞高速、高鐵樂清站、溫州北站。是速度促使顏色變遷嗎，還是顏色拒絕速度？這兩極的推理與判斷顯然也是錯的。當然，所有的問題都是難上加難。用以掩蓋難題的，是黑色羊本身，它掩蓋問題，也被掩蓋，也阻止發(fā)現與被發(fā)現。

是本質，是高貴的貧困學，幾十年來，它做所有的事，是為了不名一文?！澳憧?，我兩手空空?！蹦骋惶欤易跁坷?，抽出一本千高原，某一天，我躺在床上，翻開一本千高原。仿佛在大西北翻閱日出，又仿佛在濕漉漉的南方挖掘、撫摸根莖。貧困時代無所謂，只閱讀偉大的著作。

不，不不，不不不。一直想回到黑色羊本身，一直回不到黑色羊本身。

禁止舒適。抽象的貧困學。

是顏色問題。

試著抽掉顏色看看。

抽掉所有顏色，令當下非常深邃，令一只看不見的黑羊（抽掉了色），顯得巨大，無限，無法描述及被描述。

沮喪者的午飯。

越吃越沮喪。

他不是一個解難題者。

他不是一個描述黑羊者（色字仍然被抽掉，或正在被抽掉著）。黑羊拒絕擬人化，拒絕形而上與形而下。

看呀，深淵或歡愛。

三

被接近的那一刻，它仍不提供描述。書寫者只能返回自身，描述自身。（午后有著比黑夜更深的荒謬，我看到桌子、書本、文字、雜亂的鏡面，咖啡機有著短暫的憤怒，咯吱咯吱，齒輪咬碎咖啡豆，費力吐出咖啡渣，費力吐出廢文字廢語句，費力吐出深淵的一部分，深淵中的這一部分已經作廢）

愛欲是一場迷霧。它有著驚人的高貴之處，不，它比所有事物都形而下，而不知曉，（只刷身體的存在，刷超越身體的存在。寫出肉欲這個詞，一點都不羞愧，多么好，高高在上，俯視蕓蕓眾生，又迅即竭力回到迷霧中去，眼睛與內心的迷霧）。

想不到的平靜。

平靜的黑圓括號。

平靜的思。

平靜地回到了夜的最深處。

回憶一個夢境。昨晚在一個江心洲上，茂密的林子，道路，一輛車，后座空間的容量，突然而至的事物，關于膚色的話題。我有描述夢境的能力（我向黑羊描述，向它描述，反復呈現的細節(jié)）。

江流湍急。沖廢了夢境（一只黑羊，普拉斯的工業(yè)羊，環(huán)境羊，夢境羊，鐵銹羊）。

四

描述一個千里之外的海上臺風。它得有多大啊，風旋，橫移，速度，浪高，風力。寧可描述臺風。因此可以忽略那只黑羊。

有人舉一個空貝殼過來。

眼前事物眼前空間霎時荒謬了起來。

另一邊呢，有黑羊的那個方向呢？

來了六只或七只或更多的白色羊。這是一群可描述，可觀察，可分散聚攏的羊群。

眼下的目的難道是把黑羊混在這群白羊之中？那么，黑羊從這一刻起即是具象的。但這怎么可能呢？所以黑羊一直不被命名，命名的黑羊不是黑羊本身。

白羊是確切的。

黑羊是不確切的。

白羊加強了黑羊的不確切。

愛一群白羊是可信的，而愛一只黑羊是荒謬的（我從不描述它的卷毛，不描述它的食物、行為，不描述它與別的事物的關系。黑羊它本身呢，一直是瓦解、逃逸，逃逸、瓦解，荒謬加精妙絕倫）。

它重新隱匿了去。我也重新回到了眼下的世界：一個百年舊街區(qū)，一個時間荒謬之處。

多自然的荒謬延伸（黑羊呀）。

它鼓鼓囊囊的性器，飛越城市上空，非常形而上，禁止語言與文字。

（反書齋。反抒情。反描述。反交談）

（南方書寫，筆記，爭取與黑羊有關，迫近它，仍然不是書寫黑羊）

馬敘，1959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大家》《天涯》《詩刊》《星星》等刊物，出版有《偽生活書》《他的生活有點小小的變化》《乘慢船，去哪里》《錯誤簡史》等文學作品集。曾獲十月文學獎、浙江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詩神年度詩人獎。

責任編輯：青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