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梵凈山和印江，有什么緣故嗎？說沒有，細細想來，還是有些的。無論是塵緣還是佛緣，都是沾了一點緣分。在生命的初始，那潔凈得沒有一粒塵埃的心地，就有了播種，一直在塵凡里藏著。

出行，也是朝拜。梵凈山，無須考證一座山的來歷，思量過，一定是有其來歷的，暗想，也是非凡的。而這非凡，何須凡俗之人去思量。不必考證與窮究，懷有虔誠，一種虛幻的意向里，我們出發(fā)。

懷著對一座山的仰慕以及一條江的艷羨，是一次逃離的夜泳，是的，悄悄地，逃離了都市的喧囂與紅塵。不知道古人靠什么長途跋涉。清晨的飛機轉機，中午抵達貴陽。貴陽的機場跑道，飛機圍著山體滑行。

晚間的印江河畔，燈火闌珊，垂釣的人，漫步長堤的人，悠閑自得。仿佛是西湖，有些錯覺。仰臉看見山峰，地貌險峻，恍然，不是西湖。信步進人一座中學，印象中的縣中，一定是異常安靜的，安靜到寂寞與枯燥才能像縣中的樣子。印象與現實是不符的，現實中的晚間，學生們聚集在操場上觀看表演，舞臺上的幾個少女身著超短裙，舞步歡快新潮。學校的建筑典雅，歷史悠久，大城市的重點中學望塵莫及。置身其中恍若夢境。依人書院、書法長廊、民族陳列館、嚴氏宗祠。一個并不富裕的地區(qū)，教育與文化并重。街巷、市井之貌井然有序，一定和這個地區(qū)管理者的精神追求相關。

朗溪鎮(zhèn)的土司遺址已經沒有了昔日的昌盛。高腳廂房、古巷道接近市井。合水鎮(zhèn)的古橋，橋下有淙淙流淌的江水，水之清澈，是遠古時候流過來的樣子。那種雙手掬一捧，低頭便能暢飲的水，微微有些甘甜。似乎能看到沿著山谷策馬而來的將士，翻身下馬。印江邊，駿馬稍息，低下頭顱，謙卑地吃草。近水邊，馬在優(yōu)雅地飲水。將士蹲在馬的身邊，感激著什么的樣子，雙手掬了一捧甘甜的水，臉埋進手中。有些時間飛逝的意思，江水把我們拽到時間的起初——源頭，我們生命中的源頭。在源頭，我們和一個純真的單向度的自己相遇。

印江邊的蔡家坳，留有蔡倫后裔的古法造紙場所。古橋下連成片的茅草屋。屋頂上覆蓋的茅草，草的經絡與韌性被時間的指針滴答得像一個超越時空的老人，全然喪失了自己的棱角，靜穆如泥土。風雨侵蝕后淡然的灰暗，該叫做大自然初始的顏色吧，茅草的每一株袖筒里多少掩藏了一些歷史的風塵，以草的形式存在于屋頂。

一草一輪回，一世一悲傷。屋梁上的茅草們靜靜地等待時光的涅槃。要怎樣久的光陰才能把它們化作塵埃，融入那些之前掉入泥土的生命呢？低頭看見構樹上成熟的果實，“吧嗒”一聲，掉入泥土。方覺出泥土才是萬物之靈，萬靈之母。

構樹的果實成熟后，通體鮮艷，草莓樣大小，表層一粒一粒米粒般排列在球體上。童年的物質沙漠里，大人一再告誡這果實有毒?？释鹞兜男∽彀蜁汩_大人的眼晴，偷偷摘一顆，舌尖舔舐一兩粒，剛剛品嘗到一絲甜味，便在死亡的恐懼中迅速吐掉。于是，地面布滿了孩子們吐出來的一攤攤紅口水。現在，網絡的好處是大人的謊言不揭而破。不知道大人為什么要欺騙食物匱乏、渴望甜蜜味道的孩子。想來，是貧瘠時代天人對自然慷慨的不適。

草屋里，漢子在勞作。上身赤裸。構樹的枝條也是赤裸的。他們都屬于陽性，保持了初來世界的面目。構樹在溝坎、池塘、河岸、溪流兩側，擇空隙而生。河床上，道路邊，隨處可見他們蓬勃的身影。坡地上，女人的背簍里裝了野生構樹的枝條。這些枝條似男人的手臂，安放在女人背簍里的時候，有一種和諧之美。女人把他們折斷而不是連根挖掉，來年春天，新的手臂生出，等待女人的重現。

水車在古橋下的激流處，水沖擊著轱，水車轉動的力量帶動了長柄木錘，水車的車轱轆在水流的沖擊下旋轉。木錘，捶打著岸邊的石頭。石頭闊大，少有的奢侈、光滑的體表，竟然刻著一圈圈年輪似的圖案。似一種隱喻，誰能數得清，有多少代構樹的年華曾經聚集在這里錘煉。沉悶的“嘭”的一聲，木錘落下，敲起石頭上的手臂，木錘抬起頭的時候，像那個遠古的馬在低頭飲水，悠揚，謙卑。空腹的手臂被木錘敲打起來，聲音嘭嘭的。一直捶到手臂只留下筋和骨，筋與骨在女人的指縫里糾纏，露出牙白的肉質。女人在錘子抬起的間隙，把構樹的筋骨翻了身，通身捶遍，捶得構樹沒有了自己的年輪，初始的結構。

心想，渾然木頭，一捶一捶，漸漸顯現木麻的時候，那男子的手臂會不會覺出生冷的疼。尤其是捶到最后，許多的手臂糾纏在一起，一捶捶不急不緩地錘煉，那種疼，一定像是女人生孩子般的疼痛，鼓脹的、尖利的，深到骨頭上、心尖里，疼到滲出汗珠那樣的顫抖。

最后的構樹，畢竟是印江邊合水鎮(zhèn)的構樹，這樣的構樹，它們的身體是不閃也不能躲避木錘的，木錘把它們捶打成樹餅之后，放在一口碩大的鍋里蒸煮，加一些石灰，酸堿平衡，日后顏色不衰。

古橋下的公路邊，有鵝卵石造就的窯洞，抬頭便可看見三口大窯。窯口生著荒草，廢棄了的樣子，不知道那個錘煉構樹的女子，要把那些樹餅背到哪里去蒸煮。

余下的手工，傳到男人那里，他們用細網篩子，在樹皮漿的池子里篩撈紙漿，水平端出，細篩上掛著一層薄薄的紙漿。這些薄得幾乎不存在的紙膜，扣壓在先前倒膜的一紙上。這一擦潮濕的水靈靈的紙，在茅草屋的庇護下，自然脫水，陰干成形。拿得出去，照見陽光。微風從山坳里吹來，裹挾著各個時節(jié)植物的香氣，香氣掠過紙張的時候，紙張便是活了，有了陽氣，像嬰幾的出生，一聲尖利的啼哭，似涅槃一樣，成就了紙張。

多少代蔡倫傳人，一代代相傳。造紙的工序細數下來，有七十多道。我想，山里的微風吹過紙張的時候，風里夾著桃花的味道，桃花的氣息卷過紙張胸脯的時候，紙張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蘇醒過來，那是春天出生的紙張；山里的風裹著厝梅的暗香，臘梅的氣息卷過紙張胸脯的時候，紙張被神秘關聯的激動驚醒，該是深冬出生的紙張。紙張有身世、時辰、個性與歷史?，u璞在尋覓茶葉的途中，意外覓到了春天出生的紙張，她予了我一疊。寫字的人說，聞到了印江桃花的味道。

去新葉鄉(xiāng)的路上，小汽車穿過一個經山體挖掘出的隧道，回望，看見綠色的山體植被上，一層層的洞窟，人為挖掘出來，有序排列，粗放的規(guī)整中有著細微的凌亂。其中醒目的一個洞窟里安放著唯一的一尊佛像。同行的幾車人流，仔細問去，沒有人看見，偏要在我的回眸中顯現。那尊佛在等待什么？有什么神秘的關聯？暗示了什么？多情人自以為，那尊佛是為了等待中的一次回眸，一次皈依。一定有什么神秘的指引?，F在，忽然明白，這條過山隧道未修之前，這尊佛像就安置在這里了，這一面山，原本就是眾佛像的棲息地。只是在我的回望中發(fā)現了他的存在，這一次發(fā)現，是呼喚還是覺醒，這霎時的覺醒，看看佛經里那些話，至少是我們熟悉一些的心經，絕不是凡人所能為。

心靜下來，就能感覺到。

出了這條隧道不遠，木黃鎮(zhèn)的紀念館、將軍柏、游走會師廣場一帶，有些都市廣場的味道。廣場的長廊是歇腳的地方，沒有蘇州的長廊、夫子廟的長廊有韻味。我從長廊的故鄉(xiāng)里來，渴望著在遠古的印江邊駐足，沒有隨大隊人馬同行，獨自留了下來。

在水邊靜坐，眼里看著一個赤腳的孩子在水中嬉戲，看那赤膊漢子在水中打撈什么，想著自己也是可以那樣忘卻什么，跳進水里，化作一條魚。在一片荷葉上，有一個青蛙帝國，國王擁有的臣民自由歡快。魚兒朝那王國游去，荷花里，青蛙王子在等待…誰在背后輕吟小令，回眸是那孤寂的同道人。

心里還在遙想那尊佛。佛在那里有多久的時光，誰的手把他送往那里。去新業(yè)文昌閣的路上，瑜兄打來電話，問我上車了沒有。這個看似粗放的漢子，心里的幽微細察就像他近來的書法一樣。四年未見，書法把他磨礪得成熟，寬宥。文昌閣邊，一個寫書法的老人行動遲緩，視力模糊，已經看不清字體。寫一個字，要老伴念一個字，剛念完，他就遺忘。瑜兄站在他身邊，一遍又一遍地念給他，對老人流露出的耐心、仁厚、慈悲，讓人感慨時間的力量。時間讓這個曾經鋒利的年輕人被經天書寫的墨汁銷蝕，像他的字，他的收藏，溫潤、濡濕，忽然間有了煙雨南方的味道。

竹樓駐足的那個夜晚，一個詩人激昂地在酒桌上朗誦：三千桃花，我只要一朵，就夠了。詩歌參與進來，詩歌加深了酒的力度。酒無須多喝，人便沉醉。深山里的夜晚，不見星斗。黑暗像墨汁，濃縮后的夜空，黑得讓人恐懼。什么也看不見，想去聽流水的聲音，去了流水邊的吊橋。這安靜的吊橋一邊通往深山，一邊在我們的腳下。仰臉著天，漆黑到沒有了天空，時間在這里靜止。有些冷，蜷縮著。橋下淙淙的江水奔流、喘息，干凈的遠古時代，單純、陶醉、眩暈。有些醉意，還知道萬物旋轉，想要飛身落橋。是什么力量把一個浪子拽到了喧騰的篝火邊？印江人的熱情，群體的魔力。

不再孤單，不再是一個人。想著那淙淙不息的江水，不能忘卻的黑夜。黑夜可以把宇宙濃縮到那么微小的世界，白晝的光線來臨的時候，還在混沌的人，不覺間，世界又擴展到無窮大。

光線照耀下的印江邊，那個潛伏在身體里面很久的魚兒，終于露出了尾巴。想脫光了衣服，跳進激越的江水中，像魚一樣，順流而下。是的，像魚兒一樣，躍過江底的石塊，那些被流水磨潤了的億萬年形成的巖石，寂靜的鵝卵石，還有印著植物化石的印江紫袍玉，在千年紫薇相望的山脊下面，紫袍玉沉睡在那里。

紫袍玉在等待，等待一次相遇。梵凈山的紫袍玉踏步，印有水杉的植物化石。踏步這樣的奢侈，往山的深里走，不再奇怪。處處是絕跡的植物化石，植物活化石。這是一座遠古時代的山脈，坐纜車回望梵凈山的崇山峻嶺，五岳與黃山不再巍峨。進入梵凈山叢林，有點時光隧道的意思。植物，山體，化石，連云霧都是遠古的，遠得不見一粒世俗的塵埃。梵凈山一年四季的景色不同，我們在春天抵達。美好的季節(jié)，山腳下的雨水令人困厄，上得纜車，雨停了。

纜車在空中運行，遠古的植物次第進入眼簾，像電影推進，幾株映山紅在雨后的霧靄中格外嬌艷。云霧中的山巒是黛青色的，素凈到令人憂傷。以前看照進兄的散文集《陶或易碎的片斷》，不知道他何以寫出這樣冷僻獨到的文字?，F在，山巒現出了明媚，忽然間就明白了他那些文字出現的理由。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樂。

不知今昔是何年，只緣身在此山中。賈島有《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梵凈山沒有童子，也未見那采藥人，“此山\"的“云深”處，有尋友人的蹤跡。入山出山，有些逍遙。

去團龍村的路上，遇群猴，藏酋猴家族。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從未見過幼猴的臉，嬰兒一樣白晳，雕塑一般精致，嬌小的身體藏在母親懷里。像是一家三口，雄猴、雌猴、幼猴，端坐在路邊。車隊停下來，紛紛拍照。更多的猴子鉆出叢林，出現在路邊，駐足觀望一群行人。猴群與人群，嘗試著接近。試探，拒絕，再接近。沒有人攜帶食物，群猴對人類在失望之余，表示了憤怒，最終消失在叢林中。

團龍村，一個古老的村莊。在村口處的茶亭里拍照，喝罐罐茶，聽茶山上下來的采茶婦人清亮的山歌。已經是中午時分。一行人去村里打粑粑，是體力活，也是技術活。粑粑粘在木錘上，緊緊地咬著木錘不松口，木錘粘著粑粑，用力舉起來的時候，第一次打粑粑的人，看木錘的神情，一臉的茫然。

新蒸出來的糯米飯，夾雜著木桶淡淡的味道，恒久的，一生一世都不會厭倦的生命初始的味道，是神的恩賜。糯米飯捶打出來的粑粑，捏成團團，放在炒熟的黃豆粉簸箕里滾動，粑粑粘了滿頭滿臉的豆粉。粑粑經過這樣的裝扮，有序排列著，模樣端莊起來。咬一口，滲透了黃豆粉的腥氣，世俗一下子冒出水面，遮蔽了糯米飯古老、純正的味道。

想起構樹在木錘下的錘煉。那樣的錘煉似一場涅槃。糯米飯捶打成粑粑是什么？是生命從一種形式到另一種形式的轉換。齒間尚留有粑粑的余香，有人率先品嘗起糯米團。糯米米粒，木桶蒸出來，珍珠般發(fā)光，隨便撮一簇，就是一個飯團。糯米的粘性與韌性極好，見到這留有木桶香氣的糯米團，我竟矜持起來，心想，咬之前，相應的矜持才能匹配來粒高貴的身體吧。咬一口蒸熟后的米粒，咀嚼后的余香，古老的味道，溢滿唇齒。糯米飯團所凝聚的內涵：母愛與安詳，溫和與平靜，乳汗與初始。還有比這更好的味道？！去盤子里蘸了桂花蜜，另一種甜蜜瞬間融化，似一場突然而至的戀情，純粹的味道那樣濃烈，這恰到好處的濃烈，只有在團龍村的粑粑場邊才能體驗。是要記住，恒久，生命一樣的悠長。

晚上，和中午一樣，露天的飯桌。糯米釀造的甜酒，裝在臺階上偌天的壇子里，是那種大碗喝酒的場所。最能豪飲的詩人，今夜不再喝酒，不再喝酒的詩人有些失落，有些黯然神傷。詩人是敏感的，先知先覺的，她消失了一會，預演了什么，她已經嗅到了離別的滋味。而我，尚在懵懂中。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