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李娟；《遙遠的向日葵地》；女性形象；生存困境【中圖分類號】1207.67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5.011【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5-0039-03

《遙遠的向日葵地》是李娟所寫的一部著名散文集。在這本書中，李娟以“母親”“外婆”“我”三人為核心展開情節(jié)，講述了母親在阿勒泰烏倫古河南岸地區(qū)種植向日葵時所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以往研究多集中于對書中的主題意象、生態(tài)意識和思想意蘊的解讀，而對女性形象的探討相對較少。本文試圖通過文本細讀，分析“母親”“外婆”“我”三位女性形象，在剖析人物特征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其所面臨的生存困境。

一、《遙遠的向日葵地》中的母親形象

“我”的母親是這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她是邊地眾多成年女性的縮影，是堅韌與野性的代表，是向日葵的播種者，是荒野的開拓者，也是勞動美學與自然秩序的對話者，這一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典型母親形象的重構，承載著作者對自然生存與女性力量的深刻思考。

（一)荒野中的生存者

在《遙遠的向日葵地》中，“我”的母親無論遇到什么樣的災害和困難，都沒有放棄種植向日葵，始終保持著堅韌的意志，積極勇敢地面對自然與命運賦予她的各類磨難，未曾后退和逃避。作品開篇的《災年》一文就很好地呈現(xiàn)了母親不屈不撓的優(yōu)秀品質(zhì)與積極樂觀的精神。在罕有的旱年里，當?shù)厮Y源缺乏，種地所需的灌溉用水嚴重不足，但在這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中，母親仍然選擇獨自在烏倫古河南岸邊種植了九十畝葵花地。這里文章沒有詳細說明母親具體是如何克服用水困難，而是簡單幾筆地呈現(xiàn)了該地農(nóng)人因搶水而引起的糾紛，以及大渠水閥旁日夜都有人看守的現(xiàn)象，側面反映了母親種地的艱辛和不易。母親堅韌的品格還表現(xiàn)在她開荒種葵的體力勞動和日常生活中。在整個夏天里，為了葵花能茁壯成長，她不懼炎熱，赤身抗鍬，穿行在葵花地里，照料葵花；為了解決日常用水的需要，她每天早上去幾公里外的排堿渠打；為了方便種植葵花，她和叔叔就帶著“我”和外婆一起，不停地搬家，常常忘記吃飯，總是忙碌著；為了能快點播完葵花種子，她獨自騎著摩托車跑到了幾十公里外的永紅公社去雇人；為了有錢雇工，她每天騎著摩托車去幾十公里外開自己的雜貨店來掙錢，早出晚歸。這些都形象地呈現(xiàn)出了母親強悍的生存本能，還原了其生命中最本真的抗爭姿態(tài)，體現(xiàn)了母親堅強不屈、持之以恒的優(yōu)秀品質(zhì)。

除了在艱難的物質(zhì)生存條件下保持堅韌外，母親在精神世界上也體現(xiàn)了一定的超越性。在一望無際的荒野中，母親是孤獨的，但她并沒有深陷孤獨之境中，而是通過用心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和土地來消解孤獨。她收養(yǎng)大狗丑丑，無論走到哪里都把它帶著；她買了許多的小雞，為它們做衣服，細心喂養(yǎng)，但是并不賣也不怎么吃它們，只是圖個看著高興；她還養(yǎng)了鴨子、牛、兔子和貓，在她的眼里，這些都不是普通的動物，而是自己的朋友，是在荒野中可以陪伴自己、減少孤獨的存在。

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是母親執(zhí)著不變的信念[]。在艱苦的環(huán)境面前，母親仍然保持著儀式感。在周圍人都住地窩子的時候，母親嫌棄它不方便，決定花巨資買一個蒙古包或者帳篷，讓家里人都住著舒服，雖然母親每天都面對著繁雜的農(nóng)活和各種瑣碎日常，但她也沒有抱怨，始終對生活充滿熱愛，在自己居住的地方種上花草，并且時不時從外面摘一些野花回來。她對自身及生活都充滿了信心，不害怕失去的同時也渴望著擁有，她認可自己的車技，為自己偶然發(fā)現(xiàn)的小路而感到高興，她努力種植葵花地，無論在這片土地上經(jīng)歷過多少失敗，她都堅信自己一定能通過種地來找到生活的出路。她“猶如向日葵一般深深扎根于戈壁大地，悲壯地付出艱辛的努力，始終不懈地耕耘，憧憬著收獲的希望，洋溢著對生活的豁達態(tài)度”[5]。

（二）自然與文明的調(diào)和者

《遙遠的向日葵地》中，母親這一形象始終處于現(xiàn)代文明與原始荒原的夾縫中，既無法完全融入工業(yè)化體系的現(xiàn)代社會中，也無法獨自沉溺于廣闊荒蕪的大地之中。并且，她的身上不僅體現(xiàn)了自然屬性的回歸，還隱含了文明屬性的解構。

在李娟的筆下，母親的部分想法和行為體現(xiàn)了自然生態(tài)與現(xiàn)代文明的交流碰撞。為了有一件羽絨服，母親沒有直接去商場購買，而是從養(yǎng)鴨開始，自己用鴨子身上的毛來制作它。在去城里看望“我\"時，她專門帶了兩條又長又直的樹干來當做晾衣竿，但是她沒想到城里可以直接拉根鐵絲來晾衣服。在種植向日葵時，為了節(jié)省費用，母親沒有選擇人工授粉，而是請養(yǎng)蜂人來，讓蜜蜂給向日葵授粉。

在《澆地》中，李娟描寫了母親赤身在向日葵地里辛勤勞作，并贊嘆道：“她是最強大的一株植物，鐵锨是最貴重的權杖?！盵在她看來，母親就如一株頑強的植物，其身體就是生命與土地的連接，這強化了母親個體與自然的交互性。換句話說，母親的所作所為使得她的自身形象近乎“大地女神”一般，她與大地相聯(lián)，生養(yǎng)在大地，本身就顯現(xiàn)為大地3。此外，她拒絕精致化，始終擁抱著粗的真實。在文章中，母親并不過多在意自己的容貌，只有去見叔叔或者出席重要場合時才抹面霜來裝扮自己。并且，她經(jīng)常自稱“老子”，與他人的言語交流間也常帶有糙話。她不是一個單純的家庭角色，她不喜歡做飯，也不擅長做家務，她所做的一切都體現(xiàn)出一股“野性”的力量，一種真實、自然的生存本能。

二、《遙遠的向日葵地》中的外婆形象

在作品中，外婆是處于失語與依附狀態(tài)下的人物角色，她是邊緣化環(huán)境中逝去一代的代表，是傳遞文化的紐帶，還是整個家庭倫理與情感觀念的構造者[4]。通過這一人物形象，李娟揭示了邊緣化女性沉默背后的言說困境，表達了對處于社會邊緣地位的老年人的生命關懷。

在書中“我”為外婆所寫的悼詞可以直接明了地展現(xiàn)出她這充滿苦難的一生。她是一個流浪兒，沒有親生父母陪伴左右，被仆傭收養(yǎng)得以長大成人，后來嫁給一個嗜賭者，遭遇婚姻不幸，雖生下了十個孩子，但其中的八個孩子先后離世，經(jīng)歷了長久的喪子之痛。她一生沒有戶籍，顛沛流離，輾轉于四川與新疆兩地，大半輩子都在寡居，日?？渴袄鵀樯Ｗ詈?，她跟隨著最小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來到了新疆，之后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這樣一段漂泊的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外婆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處在孤獨、痛苦的境地之中，但雖如此，她仍然堅持活了下來，沒有被困難打倒，這不僅體現(xiàn)了她極強的生存韌性，也暗示了外婆的樂觀精神。

在家庭中，外婆是一個依附于母親和“我”的失語者，也是一個家庭離散的活體證明。在阿勒泰，外婆是離開“我”的母親，隨著“我”一起生活的。在“我”周六周天不加班的時候，“我”會陪她一起逛街，但更多時候，她在家里呆著，當“我”快要下班的時候，她就和賽虎一起趴在陽臺上，眼巴巴地等著“我”回來。當她想要出去玩時，當她想坐火車回四川時，由于自身工作和經(jīng)濟能力等因素，“我”都會進行善意欺騙，讓她留下來，待在房間中等著“我”帶她去。但她也會偷偷地跑出去，等我找到后，被我沒收鑰匙，甚至被我反鎖在家里。她在一定程度上依附于“我”而活，聽著“我”的話，一直保持著等待和希望。直到她去世的時候，母親和“我”都沒有滿足她的愿望，沒有陪著她回到她的故鄉(xiāng)。此外，在外婆的葬禮和墓碑上，她失去了她的名字，被人們隨意地用“李秦氏”三字代替掉了，外婆這一生漂泊的經(jīng)歷也被人們所忽略和遮蔽，這是作為社會邊緣化的女性的不幸，也是一個喪失了話語權的沉默者的不幸。

此外，外婆還是歷史記憶的載體，是傳統(tǒng)生活智慧的化身。在城市里，當她記不清家的樓層和單元門的時候，她總會采用一種傳統(tǒng)的辦法，用一個布條來做上標記，在荒野里，她常常會撿干牛糞回家來燒火取暖，也會給我們講狗帶稻種的傳說故事。外婆所代表的久遠文化和傳統(tǒng)習慣，給予了“我”和母親在異鄉(xiāng)生存的寄托，讓我們心中有所依靠。

三、《遙遠的向日葵地》中“我”的形象

這部作品以“我”的視角展開描寫?！拔摇弊鳛閿⑹轮黧w，既是生活的參與者，又是文學的觀察者；既用自己的語言講述“他者”，也用行旅的經(jīng)歷去探究“自我”[6。作品通過對“我”這一形象的刻畫，揭示了現(xiàn)代人在物質(zhì)與精神上的雙重困境，并探尋現(xiàn)代人如何在荒野中重構生存的意義。

（一）自然中的勞動者

在辭職后，“我”雖然又去了幾個不同的地方，但最后也回到了家中，跟隨著母親一起投入荒野，成為母親的幫手，也成為種植向日葵的一員。在較為空閑的時候，“我”是半個勞動力，主要為母親他們打下手，“我”的工作就是做飯、洗衣服、拔草、喂雞鴨等家禽。等到了用工荒的時節(jié)，“我”也需要和母親他們一起在向日葵地里干活，砍向日葵，插花盤，讓花盤充分地接收陽光照曬，這中間，“我”還要驅趕其他牧民的牛群，防止牛群吃掉花盤。等到曬干葵花盤后，就去地里幫忙一起收葵花，把它們放到曬場上，一個人在這里敲葵花，讓花盤與葵花籽分離。在這片土地上，“我”經(jīng)歷了葵花由一個種子到發(fā)芽、分權、開花、結籽的全過程，“我”是全程的見證者，也是身體力行的勞動者。

在荒野上的勞動實踐讓“我”對土地產(chǎn)生了敬畏之情，也引發(fā)了“我”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深入思考。曾經(jīng)，在“我”看來，“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shù)拇嬖凇盵2]。“我”沒有關心食物是怎么來的，農(nóng)人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辛苦，大地付出了怎樣的努力，“我”將自已放在了一個與其毫不相關的位置上面。而在經(jīng)歷了種地這件事情后，“我”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改變?！拔摇辟潎@這一單薄的土地所蘊含著的巨大力量，在看見“死掉的土地”的樣貌后，“我”辯證地看待了邊地人民為了生存而不得不過度利用土地的現(xiàn)象，并表達了對遭到破壞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擔憂與關切。

（二）家庭中的記錄者

“我”用文字記錄了家庭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通過書寫填補了現(xiàn)代親情的疏離，是母親和外婆碎片化故事的縫合者，是家庭情感缺位的補償者。

《遙遠的向日葵地》以“我\"的視角為主展開情節(jié)。“我”穿梭于母親與外婆之間，知曉她們所經(jīng)歷的種種事情。通過“我”的敘述，作品描寫了母親和外婆的部分人生經(jīng)歷，向讀者呈現(xiàn)了兩個真實立體的人物形象。此外，“我”還通過作品直接地表達了曾經(jīng)那些沒有言說的情感。比如，在《外婆的世界》里，“我”始終沒有履行帶外婆回四川的承諾，反而還借助外婆對“我”的愛，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文中通過“我”的獨白，直接明了地表達了“我”的痛苦以及對外婆的愧疚之情。在《打電話》中，“我”和母親生活的地方相差了兩百公里，而且，兩人打電話交流的機會也很難得。但是，就在這樣不容易的情況下，每次“我”和母親到最后都會在電話的兩端陷入沉默，而文章也通過細致的描寫補充了“我”與母親打電話的前后過程，側面表現(xiàn)了母女之間相互的關心與愛。

（三）精神空間中的漫游者

文章中的“我”受知識分子身份的影響，“善于在日常生活中細微洞察到常人所看不到的東西，并由此引發(fā)自身的哲學思考和生命感悟”[7]。比如說，當“我”拔完草后，“我”

會感到“眼前迫切要做的事情和億萬年之后的命運息息相關”[2]。在母親和叔叔為向日葵種子撒施農(nóng)藥的時候，“我”是悲哀和疲憊的，這是因為母親他們的行為讓“我”聯(lián)想到了一百年前在這里定居下的農(nóng)人，他們辛勤開墾土地，獲得生的希望，一百年后這里的人們對自然過度開發(fā)，大地已經(jīng)無力給予他們更高的回報了。這樣跨時間的聯(lián)想也充分體現(xiàn)了“我”精神空間的遼闊。

無論是在繁華的城市還是在廣闊的荒野中，“我”都是孤獨的，沒有根的。這種孤獨感與沒有明確的歸屬感是受到“我”作為城市與荒野的雙重邊緣化的人物身份的影響，是“我”在精神世界中的困境。比如，在《我》中，“我”渴望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土地和房子，并不斷在腦海里面打磨著它們的每一處細節(jié)，期待著它們可以給“我\"帶來安定和平靜。在《狗帶稻種》中，外婆的去世、野地的空曠都讓我認識到了人類的渺小、個人的孤獨漂泊以及宇宙的浩瀚。

四、結語

在《遙遠的向日葵地》中，李娟用近乎白描的筆法，塑造了母親、外婆和“我”三代人的形象，揭示了女性在物質(zhì)生存與精神上所面臨的困境。但，在母親的辛勤勞作中，在外婆的固執(zhí)等待中，在“我”與孤獨的和解中，女性不再是傳統(tǒng)社會壓迫下的被動承受者，而是以各自的方式對抗著自然和命運賦予自身的痛苦。此外，李娟對女性的書寫超越了簡單的性別對抗敘事，轉而以更加宏闊的視角去觀照女性命運，為中國當代散文中的女性形象提供了新范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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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蓋光.李娟的“荒野”：于情意中述錄生命的實在[J].關東學刊，2018(02):176-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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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林國滸.李娟《遙遠的向日葵地》的生態(tài)人文書寫：地景變遷、地方依附與詩意棲居[J].大連民族大學學報，2021，23(06)：529-534.

[6]王岫廬.“真實性”的重構——從李娟的非虛構寫作及其英譯談起[J].當代作家評論，2022(01)：179-186.

[7]白妙婷，翟曉甜.李娟《遙遠的向日葵地》中的詩意建構及民族意識[J].安陽工學院學報，2025，24(01)：11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