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1209.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4437(2025)02-0073-03
仕與隱是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重要的人生選擇,春秋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之說;魏晉南北朝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詞;中晚唐更有白居易“不如做中隱,隱在留司官”的中隱之論。至北宋時期,大運河詩路上文人士大夫圍繞張氏蘭皋園的往來唱和,在大運河宿州段構(gòu)建了一個獨特的“仕隱”文化空間,將“仕隱”文化發(fā)展到新的境界。
水邊高低,停身休息,疾馳于椒林山崗?!疤m皋”一名,彰顯主人山水隱逸之情,且園內(nèi)亭臺堂屋構(gòu)建、花草樹木種植等更透露著隱逸文化。關(guān)于這一點,北宋運河詩詞多有論及,蘇軾《靈璧張氏園亭記》記載“(蘭皋園)其外修竹森然以高,喬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余浸,以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為巖阜。蒲葦蓮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檜栢,有山林之氣;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態(tài);華堂廈屋,有吳蜀之巧”[2]368。賀鑄也在《游靈璧蘭皋園》中稱贊蘭皋園:“深徑萬株合,清池百畝開。飛梁蔭菡萏,攢棟跨崔嵬?;春奔t藥,瀟湘移翠栽。岱松珮蘿篤,海石糊莓苔?!盵3]267
一、張氏蘭皋園“仕隱”空間的構(gòu)建
(一)張氏蘭皋園“仕隱”自然景觀的構(gòu)建
靈璧張氏蘭皋園,由宋仁宗時殿中丞張次立兄弟建于天圣年間,歷時五十余年,蔚為大觀。園名“蘭皋”一詞,出自《楚辭·離騷》“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意為馬踏蘭草,漫步于
以上關(guān)于宿州靈璧蘭皋園的運河詩詞中,以“京洛之態(tài)”“吳蜀之巧”“飛梁”“攢棟”言蘭皋園構(gòu)之精巧;以“紅藥”“岱松”言蘭皋園內(nèi)所植林木種類繁盛;以“萬株”“百畝”言蘭皋園規(guī)
模之大。
若僅從描寫蘭皋園的大運河詩詞來看,蘭皋園無疑為文人士大夫“歸隱”文化的私人空間。但進一步考證論及其選址的大運河詩詞,蘭皋園卻處處顯露著公共文化空間的屬性,透露著文人士大夫求仕的迫切愿望。再看蘇軾《靈璧張氏園亭記》記載,“(蘭皋園)道京師而東…凡八百里,始得靈璧張氏之園于汴之陽?!盵2]368亭記言,明張氏蘭皋亭依大運河而建,北上政治中心開封約800里。至于蘭皋園與大運河如何溝通連接,歐陽修在《題張損之學士蘭皋亭》寫道:“碕岸接芳蹊,琴觴此自怡”[3]266;胡宿在《寄題蘭皋亭》中提及蘭皋園“亭下春芳接楚波,金堤勃促窣路相過”[3]253;宋祁《蘭皋亭》道:“春桂開前塢,秋菘接后園”[3]253。從蘇、歐、胡、宋四位北宋詩人所作的運河詩詞中“楚波”“金堤”“前塢”等詞可知,靈璧張氏蘭皋園建于大運河汴河北岸,內(nèi)與園外的大運河汴河相通,賓客可乘船入園,也可由園入河,水路交通十分便利。
北宋時期,眾運河以開封為中心向外輻射。故而溯運河而上,文人士大夫們宦游、奔波,實現(xiàn)自己的仕途理想;順運河而下,他們可遠離開封官場爭斗歸鄉(xiāng)隱逸。靈璧張氏蘭皋園建在大運河之畔,內(nèi)與大運河相通,亭園之人可乘船通過便利的運河交通,開門北上開封,爭取政治權(quán)利和調(diào)動政治資源,參與政治,閉門則悠然于山水之間,真正做到了“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2]368。
(二)張氏蘭皋園“仕隱”人文景觀的建造
因靈璧張氏蘭皋園出園可仕,入園可隱的“仕隱”意境契合了往來于大運河之上文人士大夫宦游、赴任、還鄉(xiāng)的心境,引得無數(shù)文人士大夫不辭旅途辛苦,游園賞景,其交際唱和中創(chuàng)作的運河詩詞在靈璧蘭皋園這一有限空間構(gòu)建了“仕隱”文化景觀。
曾鞏在《過零璧張氏園三首》中言,“梨棗累累正熟時,粟田鶉兔亦爭肥。園亭盡日追尋遍,只欠厭厭醉始歸。汴水溶溶帶雨流,黃花艷艷亦迎秋??椿ㄒ畧@林主,應笑行人易白頭。秫地成來多釀酒,杏林熟后亦留錢。不須置驛迎賓客,直到門前系畫船?!盵3]257王安禮在《題靈璧蘭皋張氏園亭》中寫道:“池塘脈脈春泉動,亭館陰陰夏木涼。砌葉亂風搖月色,檐枝留雪宿年芳。四時氣象誰長見,一夜追游我太忙。從此與君攜酒后,夢魂應不隔滄浪?!盵3]262詩中,曾鞏與王安禮均將蘭皋亭視作追求山林之樂的理想家園,在運河詩詞中塑造了一個“隱逸”的文化空間。此外黃裳在《靈璧游張氏園》一詩言:“休說行行且與吟,道山官職舊園林。石疑六丑默難問,竹類七賢閑可尋。翠引賓朋三徑遠,寒生涯澗一池深。隋河堤上人空老,誰為蘭皋惜寸陰?!盵4]11069全詩描寫了一個官員歸隱園林的場景,營造了一種寧靜、憂慮和感慨時光已逝的氛圍,構(gòu)建了一幅隱逸山林的“隱逸”文化空間圖。
除追求山水田園的運河詩詞外,還有大量描寫文人士大夫汲汲于功名,心懷于天下的“仕”文化的運河詩詞。如黃庭堅的《暮到張氏園和壁間舊題》的“邵平不見見園瓜,三徑還尋二仲家。莫道暫來無所得,為秋先已碧蓮華”[3]26。詩中“莫道暫來無所得,為秋先已碧蓮華”雖言秋天未到,碧蓮已盛開,但卻表現(xiàn)了詩人的孤寂與追求,堅持與決心。另外,劉攽在《靈璧張氏園亭·其二》中言:“密竹換啼鳥,清池添放魚。懸藤林下坐,響石洞中居。興趣自無盡,傳聞那得虛。如何仲長子,刻意但成書。”[3]26詩中“如何仲長子,刻意但成書”一改前半部詩詞追求遠離塵囂的隱居之境,強調(diào)個人學習與修行,與北宋“學而優(yōu)則仕”的心態(tài)相契合。
此外,仕途不順的文人會來到此處尋找仕與隱的平衡,如詩人劉摯《宿州靈璧張氏園亭舟過始知之》言:“去國身隨濁汴傾,瞥然雙漿若孤鷹。不知堤木藏金谷,但見漁人說武陵。已許生平催水石,坐看名利僅蚊蠅。從今所至停舟問,詩酒雖衰亦強能。”[5]
正是大量運河詩詞對張氏蘭皋園的文學表達,使得張氏蘭皋園被北宋文人士大夫推崇與向往,如詩人許景衡因雨阻而未能游園直言其遺憾,“云瑣蘭皋十畝園,蒼官青士自應門。何須風雨遮來客,應怕莓苔有屐痕?!薄爱斈暝娋圃绫P桓,無數(shù)蕭蕭碧玉竿。雨釋風梢如好在,故應知我轉(zhuǎn)頭看?!盵4]8688
“不必仕,不必不仕”之說
(一)蘇軾“不必仕,不必不仕”的游園之論
因靈璧張氏蘭皋園所創(chuàng)作的有關(guān)“仕隱”文化表達的運河詩詞中,尤以蘇軾所作《靈璧張氏園亭記》“不必仕,不必不仕”之論最著名,這也是靈璧張氏蘭皋園“仕隱”文化的集中表達。
《靈璧張氏園亭記》是蘇軾于元豐二年
(1079),乘船沿大運河南下移知湖州,“自彭城移守吳興”[2]368,經(jīng)宿州靈璧,游蘭皋園時而作。亭文中,蘇軾言張氏蘭皋園:“其深可以隱,其富可以養(yǎng)。果蔬可以飽鄰里,魚螯筍菇可以饋四方之客”[2]368,即張氏蘭皋園的構(gòu)建精巧,園林深處可得隱逸之樂,物產(chǎn)豐富而不受生計所迫,真正做到了不受世俗之擾。其后,又盛贊蘭皋園主人的遠見,“今張氏之先君,所以為子孫之計慮者遠且周,是故筑室藝園于汴、泗之間,舟車冠蓋之沖。……使其子孫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2]369,于舟車冠蓋的大運河汴河之畔建造園林,使子孫在朝夕之間奉養(yǎng)父母先輩之時,能夠“養(yǎng)生治性,行義求志”,進而入仕而為“循吏良能”。一篇描述蘭皋園的亭記文章,既有江湖之思、隱逸之樂,又有奮發(fā)求進之志、致君行道之心,進退之間“不必仕,不必不仕”。
隱逸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從可卷而懷之、采菊東籬,到“中隱留司官”,直至蘇軾“不必仕,不必不仕”的隱逸思想,“仕隱”文化發(fā)生了歷史性轉(zhuǎn)折。蘇軾亭記看似寫靈璧張氏蘭皋園,實則反映了蘇軾的“仕隱”理想,“不必仕,不必不仕”是其“仕隱”思想的集中表達,同時也是北宋時期文人士大夫?qū)で筮M退之道的集體愿景,江湖與廟堂間去往自由。
(二)“不必仕,不必不仕”的成因
《靈璧張氏園亭記》一文是蘇軾在轉(zhuǎn)遷湖州時游靈璧張氏蘭皋園所作,顯然是一篇運河亭記。但與其他運河詩文相比,這篇運河亭記既無汲汲于功名的功名心態(tài),又無一心求隱的江湖之思,卻表達著出入自由、進退有道的“達濟”精神,顯然與北宋文人士大夫階層的發(fā)展和個人機遇有關(guān)。
北宋時期,隨著統(tǒng)治者“作相須讀書人”[7]50的政治引導,耕讀仕宦成為一時風尚,重文右武、提倡文治的政治政策長期施行,“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文人士大夫在政治上能夠從容參與政治。與此同時,重用文人士大夫、提倡文治國策的施行,促進了文人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意識的覺醒,“文人 + 官員”的文人士大夫階層隨之興起。較北宋之前的士人,他們集官僚、文士、學者于一身,有著獨具時代特色的政治意識。明末學者黃宗羲曾評論北宋士大夫自認為“道隆德駿者雖天子北面而問焉,而與之迭為賓主”,即士大夫“有道”便可與天子處于平等的地位,天子須與士大夫共治天下[6]225
北宋文人士大夫始終懷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北宋關(guān)學張載,雖未為官,卻能以“禮”化“俗”,即“縱不能行之天下,猶可驗之一鄉(xiāng)”,其后有呂大鈞、大臨兄弟建立“鄉(xiāng)約,范仲淹首創(chuàng)“義莊”;文人士大夫在朝則有“慶歷新政”、王安石“新法”。無論在朝或在野,這些文人士大夫都懷有重建禮俗秩序的理想[6]218。在“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意識和整體意識下,即使貶黜左遷,也能坦然處之,蘇軾“不必仕,不必不仕”的“達濟”精神的出現(xiàn)也是在這個時代孕育而生。
“不必仕,不必不仕”的出現(xiàn)也與蘇軾個人的人生際遇有關(guān)。“不必仕,不必不仕”之論,與蘇軾人生態(tài)度與政治理念相關(guān)聯(lián)。“不必仕,不必不仕”之論成于元豐二年(1079),此時的蘇軾四十四歲,距其嘉祐二年(1057)二十二歲中進士22 年;距其嘉佑六年(1061)中制科優(yōu)入三等,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18年。這20年間,其春風得意之時,仁宗謂“為子孫得宰相”[7]10819,歐陽修誓要“避此人出一頭地”[7]10e01;然其不得意時,左遷地方,寄情山水。正是這樣頻繁入世有為和出世隱逸的人生經(jīng)歷,讓蘇軾有了“不必仕,不必不仕”的人生曠達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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