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色氈帽
我對這座山記憶深刻,源于那年暮春途經(jīng)它的最高埡口時,在一處水洼看見的一頂駝色氈帽。
山叫“瑪積雪山埡口”,標注海拔4476米。這是阿尼瑪卿山背后的一條鄉(xiāng)間公路,碎石遍地,坑洼不平,靜靜從西邊蜿蜒而來,又從我腳邊拐下去,一直延伸進東面的崇山峻嶺間。從這往東北方向望去,阿尼瑪卿山高大的軀體凜然矗立在眼前,雪線及以下巖石清晰可辨,仿佛觸手可及。正午的微風從遠處吹來,行進到埡口這里已顯得疲憊不堪,頭頂?shù)慕?jīng)幡似動非動,無精打采,仿佛藏族女人壓滅灶臺的牛糞火后,飄出來的一絲炊煙。四周靜寂。宏闊的山川在視線所及或匍匐或奔涌,大有“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的氣象。這時正是陽光的箭鏃尖銳兇猛之時,刺得人無處躲藏,肌膚也灼熱生疼。一點也不像詩人郭建強同樣在高山之巔看見的陽光:“陽光像銅汁,像蜂蜜,像熔融的蜜蠟灑滿了山體。”幾個同行者鉆進有空調的汽車里,舉起飲料喊我。
仿佛冥冥中的暗示牽引,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公路一側的緩坡路基前。不久,水洼和水洼邊的駝色氈帽猝不及防地撞進了我的眼眸。
我顧不得自己的丑態(tài),踉踉蹌蹌地邊跑邊跳下路基——奔突是隱忍的靈魂找到出口后的塹山堙谷,需要丟棄平時即使裝腔作勢的斯文和內斂,需要打開心間少的可憐的真實天性、敏感和好奇——我此刻在“山頂遠眺萬物清,俯視群峰盡收眼”的高處,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靜處,還顧忌什么?
水洼是雨水匯聚在此而形成的,不大,看去水也不深,很渾濁,不時從水面飄來一絲難聞氣味,是高原任何一個死水潭都該有的特殊味道:土泥、牛糞、腐爛水果、動物尸體、塑料發(fā)霉······混合凝聚發(fā)酵而成的腥臭味。水洼邊的濕泥里,來飲水的牦牛、羊、馬、禿鷲、沙狐留下了凌亂的蹄印。
駝色氈帽就半隱半裸地陷入這些蹄印間。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立馬辨認出它是一頂氈帽——原有的寬帽檐卷曲,帽頂塌陷且褶皺縱橫,上面還有動物踩踏的泥蹄擦痕。不過,泥已經(jīng)在風和陽光的共同作用下風干了,露出細微的龜裂紋理。此刻的它就像一個轉山轉水后累倒的信徒,痛苦難耐,拘謹猥瑣,在時間的淤泥里低聲喘息,同時向四周表明著沉默的藏族先民甘愿忍受歲月漫長的戕害的樣子。它的顏色與洼水的顏色幾乎融為一體,與周邊褐色山體的顏色無限接近,顯露被太陽灼燒、月亮輕揉、罡風舔舐、雨雪漫叩之后能夠呈現(xiàn)的唯一古舊色澤。
這頂駝色氈帽是誰的?怎么遺落在這個地方的?
顯然,這頂氈帽不是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用來比喻女主人公特蕾薩背負對丈夫托馬斯的嫉妒和不安全感的惶恐與掙扎的氈帽,也不是純粹肉身化身的高傲藝術家薩比娜靈魂象征的氈帽。小說家這樣描述:“圓頂禮帽是一道河床,而在薩比娜眼中,每次流過的是另一條河,另一條語義之河;同一個事物,每次激發(fā)出不同的含義,但這含義中回響著之前曾有的所有含義?!边@頂氈帽同樣不是足夠證明福樓拜創(chuàng)作意識現(xiàn)代性的“包法利的帽子”,也不是加拿大漢學家卜正民的《維爾米的帽子》。這頂駝色氈帽自有它的主人——一個高大的、腰間挎著藏刀的藏族漢子,抑或一個滿臉皺紋、佝僂著身軀的老人,抑或臉龐上留有“高原紅”的“卓瑪”……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是自然界的子民,我們是唯一的,偶爾被遺棄了,卻依然有蹤可覓。一頂氈帽只有一個家,家里的掛鉤使氈帽氣定神閑地享受安逸的時光,離開掛鉤,氈帽就可以與凄風苦雨廝磨,與焦金爍石角力。它的全部意義僅僅是為主人遮風擋雨,驅寒保暖,然后被動或者自覺地結束短暫的使命,甚至死無葬身之地。氈帽遺落在這里,藏民族會認為這是氈帽的宿命,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他們根深蒂固的一個執(zhí)念就是:過度在意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是對大自然的不敬,是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因此,如果身上的服飾配件不慎丟失,馬匹走散,主人是不會去尋找的。這個源于佛學的“放下”思想,使他們更信賴時間的存在,也使他們在過往的歷史中免遭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百购又澹藟蹘缀巍?。萬物自有歸宿,土歸土,塵歸塵,很多事情并不按人的意志為轉移。
這個高山埡口處的駝色氈帽,依然安靜如初,沉默寡言。它將山的形狀、大地的顏色、石頭的硬度、河流的線條、風的密度蘊涵其內,它從明代張岱的《夜航船》中走來(《夜航船》記述:“秦漢始效羌人制為氈帽”,認為氈帽源自“羌人”和“燕地”),釋義著宗教里密實的崇高、敬畏、尊重、崇拜、信仰等串聯(lián)的某個符號或密碼——它是一段歷史,是這段歷史的傾訴者,而我,只是一個過客,一個旁觀者,一個傾聽者。
可以設想一個場景:某一天,一個或者幾個頭戴氈帽的藏族男人走出各自的帳篷,騎上馬去另一個地方。走到這個叫“瑪積雪山埡口”的地方時,一陣風刮來,馬一聲嘶鳴疾馳起來,某個男人在后仰的瞬間,氈帽像一只蓄謀已久的雛鷹,歪斜身體急遽逃進漫天黃沙中。男人并不憤懣也不慌張,他沒有拽住馬的韁繩,只是回頭一望,“嗷嗬——嗷嗬”地吼著,策馬揚長而去?!八麄兇┲疑馓祝髦疑臍置?,在這灰蒙蒙的冬天,他們看上去就像一群烏鴉。”(俄羅斯作家果戈理)
山文
汽車像一頭困獸,在四面山體時近時遠的圍攏擠壓中,嘶吼著左奔右突。我們各個神色疲憊,昏昏欲睡,卻怎么也睡不著。身子軟塌塌的像只布口袋,不停地隨汽車的顛簸左右搖晃。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下,風不聲不響地刮著。昨晚下的雪在幾頂黑帳篷上面反射出瑩瑩碎銀。一群牦牛在低頭啃草。牧人騎著馬站在不遠處,朝我們這邊張望。
不一會,汽車駛進一面山體投下的巨大陰影里。眼前瞬間一片黯淡。大家開始警覺地俯下身子打量車窗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就在這時,我從副駕駛位置看見了它——正前方一座綠草覆蓋的山體的皺褶間,幾道碗口粗的冰碴連成一體,勾勒出一個類似“豕”字的符號。
汽車驟停。車里的人興奮地跳下來,邊驚嘆邊用手機拍照。
在廣袤的高原腹地,每天發(fā)生詭異奇絕的事情,有的事情絕不是單一的,它往往勾連著秘境、咒語、信仰、依托、心靈的歸宿、生死——牧民年年逐水草而居;禿鷲在天葬臺周圍逡巡;水流切開峽谷;格薩爾藝人遲緩而堅定地從你眼前走過;鷹圍繞大地上某個點盤旋;石頭搭起的瑪尼石堆旁經(jīng)幡隨風飄蕩;“頌扎”從寺廟金頂傳來……你想探究清楚這一切的來龍去脈,想做一番有理有據(jù)的解釋,但是不可能,你越探究就越迷茫,越解釋就越糊涂,最后只能尷尬地陷入一片沉默。比如現(xiàn)在吧,同行的人指著山間泛著幽暗光澤的巨型符號,不斷比劃,給出自己的判斷。說像“豕”字的,像“亥”字的,有的說像藏文字母,還有人說這是幾條哈達搭在大山的脖頸上。后來大家的話題轉移到它的成因,再后來,吵吵嚷嚷的幾個人都在巨大的山體和山體間巨大的字或符號面前安靜了下來。
我們眺望著山。山在俯視我們。
在突然的寂靜里,一道陽光不失時機地斜射過來,楔進山與山的夾縫間,剛才黯淡的景致此刻一下明亮清晰起來。青草、昆蟲、灌木、淡藍色的碎花,包括“豕”字形山文,明白無誤地成為大山點綴物,它們使山愈加真實、具體、高大和神圣起來——萬物總是如此,盡管自有歸宿,但在某一個時節(jié)、某一個地域,彼此結盟,相互勾連,相互依托,成就彼此的靜美和繁榮。事實上,短暫的夏季之后,山體間的一切發(fā)生改變,該枯萎腐朽的枯萎腐朽,成為塵土或肥料,該消融的消融,成為小溪,成為水洼,或者匯入某條河流。而山依然在那里,肅穆,沉穩(wěn),偉大,神圣。這是山的本質,也是宿命。自古以來,智慧的人們把希伯來文的《圣經(jīng)》抄在莎草紙、羊皮紙或青銅器上,把《周易》《史記》刻在竹簡上,寫在絲帛上,使之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般永恒。河南南陽發(fā)現(xiàn)的遠古石刻“三皇”(即天皇、地皇、人皇)造像,以及內蒙古河套平原發(fā)現(xiàn)的陰山巖畫,亦在把古代先民日常生活景象、對死亡的理解、對自然的崇拜、對動物圖騰的崇拜雕鑿鐫刻在高山崖壁上,企求亙古不變,以不朽抵御和抗衡時間。也許古人暫時做到了,但在時間的長河里,這些或柔軟或堅硬的物體,均難逃被風化、被侵蝕、脫落斑駁、模糊不清的厄運。
山卻是例外,它恒定地屹立在時間之外,體現(xiàn)出世界的外在形式和精神內在景觀之間的隱秘關系。大山背著雪、罡風、白云、炊煙、花草、“山文”,扛著巖石、經(jīng)文、鷹、宗教,因而它不含蓄不掩飾,不做作不矯情,就如長者智者,端坐于蕓蕓眾生之上,俯瞰萬物生靈,洞悉一切卻沉默不語。而這沉默多么強勁有力!詩人于堅感慨:“山暗藏著一種抽象事物的力量……山成了一種感覺,一個巨大的并不存在的塊面,三角形的,你無法觸摸它……”挪威詩人喬恩·福瑟在詩歌《大山屏息》中寫道:“山就站在那里,山就這樣矗立在那里”,直面大山時的感受何等深刻而不容置疑!
我常常看見一個或幾個藏民行走于群山間的身影,有時他們牽著馬,在夕陽下從山脊一側隱去;有時他們在半山腰隨便斜躺下來,一只胳膊撐住被皮襖緊裹的身子,一只手掐根草莖放嘴里咀嚼;有時他們站在山頂,手搭涼棚凝望遠方。隨便從這些不加雕琢的近乎原始的美麗剪影拎出一幀,都會讓我眼眶濕潤。我真切感覺到,他們心無旁騖地與山廝磨,難道不是在尋找自己嗎?不是行走在通往存在的路途嗎?——藏民族對大山樸素而醇厚的情感,是亙古的,天然的,自覺的,他們對于大山的仰慕、癡迷、敬畏和崇拜是無以復加的。他們可不管幽谷、風雪、空氣和光在山間的存在方式,不管山體上有哪些動植物,更不管山的皺褶里突然出現(xiàn)的冰雪圖案字形。自出生之日起,他們在父母的引領下,就開始面對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后來他們把經(jīng)幡插在最高的山頂上,把煨桑臺搭建在最高的山頂上,他們在山頂上撒鹿馬,放鷹隼,觀天象。他們煩惱時獨對大山坐上一天,快樂時對著大山跳舞喝酒鬧上一天……他們深信不疑的是,山能滿足他們的所求,能聽見他們的心聲,能感知他們的喜怒哀樂。更重要的是,每一座大山都是形態(tài)各異、靈光時現(xiàn)的“活體”,它能打通人界與神靈的連接密徑,會賜予他們生活經(jīng)驗、傳統(tǒng)觀念習俗和精神圖譜以外的恩典:安撫、慈悲、愛和力量。
某一天驚喜地看見英國作家、詩人娜恩·謝潑德在《活山》中說:“大山常常在我毫無目的地漫游時,向我袒露出最完整的模樣。心中沒有必須到達的目的地,所到之處也算不上特別,我不過是單純地想要和山待在一起;就像去拜訪一位朋友,除了與他作伴,再無其他意圖。”“大山中藏有無數(shù)秘密,在我和它之間暗自涌動??臻g與心靈能夠彼此滲透,直到雙方的性質皆因此改變。”這兩段文字,簡直就是專門寫給一生與山為鄰的雪域藏族的,當然,也仿佛是寫給我和現(xiàn)代人的:進入并認識自然,是人們找到和自然關系的一種正確途徑。
銀匠
所有我知道的是一道通往黑暗之門。
外面,舊車軸和鐵箍已經(jīng)生銹;
里面,大錘在鐵砧上急促掄打,
那不可預料的扇形火花
或一個新馬蹄鐵在水中變硬時的嘶嘶聲。
鐵砧一定在屋子中央的某處,
挺立如獨角獸,下端則方方正正,
不可移動地坐落在那里:一個祭壇
在那里他為形狀和音樂耗盡自己。
有時,圍著皮圍裙,鼻孔長滿毛,
他探出身靠著門框上,回憶著馬蹄的
奔騰聲,在那閃耀的隊列里;
然后咕噥著進去,以重錘和輕鍛
他要打出真鐵,讓風箱發(fā)出吼聲。
這是199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的《鐵匠鋪》。我引用到這里,是因為它契合我此刻的心境,與我這篇關于銀匠店及銀匠的文字情緒相一致。就像詩人在一次訪談中說愛爾蘭作家喬伊斯《青年藝術家的肖像》中主人公斯蒂芬的話:“我在靈魂的鐵匠鋪鍛造那未創(chuàng)造出來的種族良心。”他指出的不僅是一首詩的起源,更是良心的起源。因而,鐵匠鋪也好,銀匠店也罷,當它們成為我們觀察并認識世界的一個小切口時,我們就有必要把荒廢的時日、幽暗的記憶、懷疑、自我尊崇做一番重新認識,并描摹生活里呈現(xiàn)的種種形態(tài),接受它的復雜性,正視苦難。
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高原小鎮(zhèn)唯一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一改往日的喧囂,變得格外空曠冷清,行人稀少,許多商鋪仿佛一串啞謎關閉起謎面,門上貼著A4紙打印的“回家過年,年后營業(yè)”的告示。幾條狗像剛從廢墟里逃出來,毛發(fā)灰暗而雜亂,畏畏縮縮地在市場街巷間東張西望,左聞右嗅。我繞過它們,往市場出口走去。
這時,我的一側陡然傳來一連串清脆、勻稱而锃亮的叮、叮、叮的聲音,令我恍惚這莫非是在寒冷、空寂、幽暗的山谷間水滴叩擊石頭?
之前,我聽見過世間的各種聲音,沉悶的、尖銳的、迅疾的、緩慢的,宏大的、幽微的,聽見過風聲、嘆息聲、腳步聲、經(jīng)幡的獵獵聲、雪崩聲、鷹翅扇動的聲音、流水聲、馬蹄聲、雨聲、汽車剎車聲……這些自然界與生活里的真實奏鳴,晝夜晨昏以其獨特聲響交替出現(xiàn),觸碰我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拔衣牪怀雎曇衾镉性鯓拥募记?,卻知道它的復雜性可以抵過整個世界,然而它又是世界給我呈現(xiàn)的一個片段、一個微型的、精巧的標本。世界的一切,我的一切,都由聲音指明”(張銳鋒)。事實上,我一出生就被接受訓練識別聲音的能力,并作為父母判斷和衡量我聰明與否的標準。后來我的分辨能力伴隨成長逐步提高,不僅如此,我還可以借助外部物體和自身條件制造各種聲音,我甚至可以模仿周身龐雜的聲音,以到達自己或幽暗或明澈的小小的生存目的和內心精神所需。然而,某些聲音注定無法模仿無法復制,你只可傾聽、回味、遐想,它是上帝特意賦予并為某物量身定做的“專屬品”。它在你猝不及防的瞬間擊中你,讓你驚悚、失語、顫栗,直至靈魂出竅。
循著聲音走過去,便看見一間虛掩著門的商鋪,原來擊中我的聲音源頭就出自這里:一間銀匠鋪。鋪面不大,靠門和正對門的整個墻前擺著偌大的貨架,架子上擺滿了許多銀器成品,多數(shù)是藏族生活用品及藏服上的掛件飾品。在另一角落,一個腰圍布裙的瘦弱男人,將身子伏在一張放著銼刀、拔絲板、鋸、焊板、坩堝、鑷子等工具的破舊的桌面上,正用羊角錘敲打工作臺上鋪開的薄薄銀片,叮、叮、叮,滑翔的音符貼著他昏暗的皮膚徑直流過來,擠出門框,飄散于硬冷的空氣中。顯然,這個男人就是店鋪主人。這個匠人,這個聲音的制造者,此刻在骯臟凌亂寒冷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狹小旮旯里,遮蔽起自己,專注于手藝人精微而緩慢的勞動。他的臉龐,被銀片的光澤鍍亮,被自己制造的音樂擦拭涂抹,恰似湖面的月光鍍亮岸邊的樹身或石頭,使樹身或石頭無比柔美潔凈。
我在鋪面門前站了很久,想進去與他攀談幾句,但忍住了,我怕我的冒失驚擾匠人內心的沉靜,玷污甚至掐滅匠人掌紋間流瀉的音樂。不是嗎?當我們面對一切真正偉大的藝術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擯棄私心雜念(就像擯棄生活技巧、情愫,擯棄刻意地渲染和生搬硬套),靜觀,自我審視,最大限度地重新確認與世界的關系,找到與世界和解的鑰匙。正如自稱是“懷著不朽的愛在漫長歲月里從事一門手藝的工匠”的拉美詩人聶魯達在自傳里所說:“同一種語言打一輩子交道,把它顛來倒去,探究其奧秘,翻弄其皮毛和肚子,這種親密關系不可能不化作機體的一部分?!痹娙恕∽骷业吕锟恕の譅柨铺匾苍凇段业氖炙嚒防锉磉_過同樣的自省式的審視和尋找:“我的手藝和我手藝的思想平行于/每個物體,詞語和詞語的影子/使事物既是它自身又是別的東西/直到我成為隱喻而不是我們自己”。兩位大詩人談的是詩藝,又何嘗不是在談勞動精神性和個體的生命奧義?我們走近它,感知和研習它,總會在聲音藝術或語言藝術中發(fā)現(xiàn)勞動之美,會拾取一縷燭照生命的幽微光芒。
大概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父親交給我一項勞動任務:把一截兩人合抱的巨大樹根劈成小塊柴禾。那時候農(nóng)村取暖做飯燃料極度匱乏,用的都是麥草,取料木柴是件奢侈的事情,一般不常用,只在春節(jié)或者中秋節(jié)、端午節(jié)等民間大節(jié)才抱一摞到廚房灶臺前。因而父親把劈柴當成一項神圣的使命交付給我,我也在嚴肅而莊重、還有一絲激動中接過任務。
這是集力量、技巧、耐心于一身的活計,對我不啻是一種考驗。我白天去學校上課,晚上寫完作業(yè),就去后院拿過斧柄與我身高差不多的斧頭,開始劈柴。那時一輪明月高懸中天,萬物清晰可辨。我在涼爽而明凈的夏夜,投入超出一個少年所能承受的勞動體力和心力,去面對和征服重量是我體重三倍多的巨大樹根。啪、啪、啪——瞄準樹根邊沿一斧下去,邊沿裂開僅一寸的小口,再掄下去,斧刃準確地楔入那一寸的小口,第三斧時,樹根邊沿裂開一道五寸長的縫隙,第四斧下去,五寸的小口在鋒利的斧頭下徹底淪陷瓦解,一根柴禾擦著明晃晃的斧刃應聲落地;啪、啪、啪,第二輪揮斧接著開始;啪、啪、啪——揮斧持續(xù)不斷,劈柴的聲音接連隨著逐漸深沉下去的夜色而響亮。慢慢地,我感覺到自己的動作生硬而笨拙,胳膊酸困,腰背疼痛,但我絲毫沒有停頓的念頭——重復單調的動作里,我體會到一小段生命時光被力量、技巧、心智所雕琢,竟幻化出一種超越勞動層面的欣喜和美麗。
第四天晚上,月亮不再照耀庭院。我的劈柴任務也已完成。父親披著單衣過來,看看整齊碼放在北屋后墻旁的柴禾堆,然后說:“還行,尕娃長大了?!彼穆曇舯纫股€低沉。
若干年以后,我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小鎮(zhèn),聽見從四川男人的銀匠鋪發(fā)出的美妙打銀聲,看見他沉浸于自己的小小世界,似乎依稀見到了往昔真實的自己,也隱約窺視到生活的另一剖面。譬如我們常說的苦難,其實并不代表苦難本身,它是人生的一部分,正視它,但不值得去歌頌它。還譬如銀匠打銀和我劈柴,本身沒有什么意義,如果執(zhí)意探掘其意義,就在于:勞動過程中,總會有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在緩慢而不動聲色集聚起的能量下成為可能,變成了我們審視和關照世界、也審視和關照自我的那份堅持、那份情感、那份愛……
秋至
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和極度匱乏的生活物資,不單單考驗牧民們的適應和生存能力,而且造就了他們對自然規(guī)律的敬畏和順從,對時序交替的敏感和善念。
果洛氣候具有顯著的高寒缺氧、氣溫低、光輻射強、晝夜溫差大等典型的高原大陸型氣候特點,年均氣溫4℃。一年中無四季之分,只有冷暖之別,而通常又把冷暖兩季分別稱為冬季和夏季。盡管資料有確鑿記述,但季節(jié)的轉換在這里如此迅速而決絕,令我猝不及防——昨天遠山的草還綠綠地鋪展著,今天便呈現(xiàn)出深綠、淺黃的顏色;昨天一場暴雨來襲,今天氣溫驟降,出門時得穿上去年的薄毛衫;天空越加湛藍高遠;一陣風吹過,沙柳將黃未黃的葉子紛紛飄零,像是對眼前的人世間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好在牧民們早就習慣了秋天的不期而至,他們把這看成極其自然的、必將來臨的事情,依然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去干應該干的活,每個勞動的細節(jié)里賦予神圣的宗教儀式,就像禱告、誦經(jīng)是生活的一部分——藏族大爺把穿著新藏袍的小孫女送到小學門前,叮囑了好長時間;藏族女人把頭埋進齊腰的草地里,收割漸枯的黃草。鐮刀霍霍,她一起一伏的身子,韻律鮮明,偶爾她會直起腰,手放在額前搭成涼棚,望望遠處;帳房一旁,男人和女人分工明確,把牛糞餅碼成了一堵墻、一座小山丘;長發(fā)披肩的小伙拆卸賬房,馱在牦牛和馬背上,開始漫長而艱辛的轉場。之前,他們剛宰殺幾只上膘的牦牛,準備度過寒冷的冬季,每年這個時候,牧民們無一例外要與秋天做一場默契的交易。他們從未遠離生活中心,不管身外的世界如何云譎波詭,只尊崇和聽命于“在場”的時間。這些自然而樸素的日常生活里,宗教信仰者的信條和戒律在鞏固,文明在生長。
秋天一閃而過。半個月之后,進入冬季了。
“信仰除了生命激情的驅使外,它的原動力還來自生存景況的逼迫?!蹦撩駛冎?,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趕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做完,但是他們永遠是這樣從容自如,永遠是這樣胸有成竹,永遠是這樣井井有條——精于權衡,善于謀劃,他們倚重一輩子默默承受的疲憊和酸痛,相信秋天所給予天空、大地和勞動者的種種饋贈,對大地上生長出來的東西心存感激,對與這些東西和諧共存、相濡以沫的飛禽走獸憐憫有加,愛護與日俱增。即便有些許的失誤或遺憾,他們從來不抱怨不消沉。他們常說,別擔心,還有明年呢!
是的,還有明年。
——“每年初秋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其時,千人一面的蒼潤華滋的夏季宣告結束,巨大的轉折開始,樹木以千差萬別的姿態(tài)開始落葉”“其實人也如此,人在快樂時都十分相似,人只有在痛苦的時候和改善環(huán)境的搏斗中,才各有不同?!保ǔ鲎远砹_斯鄉(xiāng)村作家米·普里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