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隋書·經(jīng)籍志》;庾肩吾;劉孝標;《書品》
引言
按理說,創(chuàng)作年代相同、品評人數(shù)相等[1]、品評結(jié)構絕似[2]、入品作者交集[3]、品語用詞相類的鍾嶸《詩品》和庾肩吾《書品》入選《隋書·經(jīng)籍志》同一篇類當屬合理。然鍾嶸《詩品》入選《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總集篇》[4],“未著撰人”的“《書品》二卷”(以下稱“二卷本”《書品》)入選《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5]。如果《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二卷本”《書品》是指庾肩吾《書品》的話,那么“《書品》二卷”應該同鍾嶸《詩品》一樣著錄在《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總集篇》中。抑或按照《隋書·經(jīng)籍志》執(zhí)行的“互著”原則(章學誠曰:“書有兩用者,未嘗不兼收并載?!保?,“《書品》二卷”在入選“簿錄篇”的同時,也應入選鍾嶸《詩品》所在的“總集篇”才是。此外,根據(jù)庾肩吾《書品》文意和結(jié)構來劃分卷數(shù),若將其分成“二卷”,實在難以理喻。如此矛盾的產(chǎn)生,大概是史料“不足征”引起的理解差異。我們不妨從不易引人注意的明代學人祁承?著錄的一則文獻入手,來進行《書品》身份的探究。
一、兩種《書品》各自流傳
《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是對前代目錄類書籍的匯編著錄,一共著錄了二十九部,二百一十卷[6]:
《七略別錄》二十卷,劉向撰;
《七略》七卷,劉歆撰;
《晉中經(jīng)》十四卷,荀勖撰;
《晉義熙已來新集目錄》三卷;
《宋元徽元年四部書目錄》四卷,王儉撰;
《今書七志》七十卷,王儉撰;
《梁天監(jiān)六年四部書目錄》四卷,殷鈞撰;
《梁東宮四部目錄》四卷,劉遵撰;
《梁文德殿四部目錄》四卷,劉孝標撰;
《七錄》十二卷,阮孝緒撰;
《魏缺書目錄》一卷;
《陳秘閣圖書法書目錄》一卷;
《陳天嘉六年壽安殿四部目錄》四卷;
《陳德教殿四部目錄》四卷;
《陳承香殿五經(jīng)史記目錄》二卷;
《開皇四年四部目錄》四卷;
《開皇八年四部書目錄》四卷;
《香廚四部目錄》四卷;
《隋大業(yè)正御書目錄》九卷;
《法書目錄》六卷;
《雜儀注目錄》四卷;
《雜撰文章家集敘》十卷,荀勖撰;
《文章志》四卷,摯虞撰;
《續(xù)文章志》二卷,傅亮撰;
《晉江左文章志》三卷,宋明帝撰;
《宋世文章志》二卷,沈約撰;
《書品》二卷;
《名手畫錄》一卷;
《正流論》一卷。
這里收集的前代的二十九部簿錄書,只有三部是書法類的目錄書籍:《陳秘閣圖書法書目錄》一卷、《法書目錄》六卷、《書品》二卷。三部書均未注撰者姓名。但通過書名可知,前兩部是前代名家法帖的目錄書籍,這應該是明確的。后者“二卷本”《書品》應該是品評類的目錄書籍。然而,它究竟是關于名家法帖的目錄抑或是書家優(yōu)劣等次品評的目錄書籍,不得而知。這就引起了后世學者的猜想。
清代學者姚振宗在《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中對“《書品》二卷,不著撰人”作案語:“張彥遠《法書要錄》載梁庾肩吾《書品》、袁昂《書評》,又竇蒙《述書賦·注》載梁武帝時撰《書評》,梁邵陵王綸亦撰《書評》,是六朝人撰《書品》《書評》者不一家,此大抵庾肩吾《書品》為多,唐《經(jīng)籍志·小學家》《書品》一卷,庾肩吾撰?!端囄闹尽吠鋾d:‘周秦以來能書者凡一百二十三人,分為九品,而各系以論,《法書要錄》全載其文,亦有別本單行,《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著錄?!盵7]
對于“不著撰人”的情況,姚振宗根據(jù)六朝多品評類著作,且知曉庾肩吾有同名著作《書品》,嘗試推測“大抵庾肩吾《書品》為多”,但唐《經(jīng)籍志·小學家》說《書品》一卷為庾肩吾撰,這又與《隋書·經(jīng)籍志》“書品二卷”的記載卷數(shù)不符,這又動搖了姚振宗本就顫顫巍巍、沒有實據(jù)的推測。
筆者以為,姚振宗之所以在沒有實據(jù)的情況下敢于大膽推測,是基于長期以來學者對于常識的基本把握。庾肩吾的《書品》自問世以來,在學界流傳有序,宋代以降,尤其是明清兩朝以來學界不乏庾肩吾《書品》的刻本、抄本流傳。庾肩吾《書品》以其九品論書體例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和價值被學界廣泛認可,在批評類著作中有鮮明的特點,庾肩吾與《書品》在后世學人腦海中形成了作家與作品的自然對應關系。因此,可以說,姚振宗的這種推測是建立在庾肩吾《書品》流通或者說文獻著錄的基礎上的。
其實民間藏書界尚有梁代劉孝標的《書品》著作悄悄流傳。
明代學人祁承?[8]《澹生堂藏書目·子部三·藝術家·書》載:“庾肩吾《書品》一卷;劉孝標《書品》一卷,一冊。又載《秘笈》?!盵9]
祁承?將劉孝標和庾肩吾的同名書論《書品》同時收入并集中著錄,又明確記載“劉孝標《書品》一卷,一冊”,此當視為真實不虛的事實,可以斷定,至明代劉孝標《書品》還在悄無聲息地流傳著。[10]
可以肯定的是:劉孝標《書品》沒有庾肩吾《書品》流傳廣泛,影響力也小。目前為止,劉孝標《書品》也僅見于祁承?《澹生堂藏書目》。姚振宗想必沒有見過這則文獻記載,準確地說,姚應該沒聽說過劉孝標竟有《書品》著作。我們可以想象,若清代的姚振宗有關于“劉孝標《書品》”的見聞,應該不會對《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書品》二卷”作出“大抵庾肩吾《書品》為多”的推測。
二、“二卷本”《書品》非庾肩吾《書品》
那么,我們自然會產(chǎn)生一個疑問:《隋書·經(jīng)籍志·簿錄篇》“二卷本”《書品》的作者會是誰呢?
因為“不著撰人”,“文獻不足征”,很難明確回答作者是誰?雖說不知道真實的作者是誰,但筆者以為可以基本上排除庾肩吾。換句話說,“二卷本”《書品》不是通行流傳的庾肩吾《書品》,這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論證。
首先,我們來看“二卷本”《書品》的歸類問題。
“二卷本”《書品》入選《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入選位置體現(xiàn)《隋書·經(jīng)籍志》對這部作品的性質(zhì)認定與歸類,這就表明《隋書》撰者的史家觀點是:“二卷本”《書品》是帶有目錄學著作性質(zhì)的。
同理,《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最后兩條“《名手畫錄》一卷、《正流論》一卷”,雖也“不著撰人”,同樣也是帶有目錄學性質(zhì)的著作。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正流論》一卷”既入選了《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同時入選了《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總集篇》[11],說明在《隋書》撰者看來:《正流論》是兼有簿錄和總集兩種著作屬性的。
對于這種現(xiàn)象,章學誠在《校讎通義·互著第三》中考論:
古人著錄,不徒為甲乙部次計。如徒為甲乙部次計,則一掌故令史足矣。何用父子世業(yè),閱年二紀,僅乃卒業(yè)乎?蓋部次流別,申明大道,敘列九流百氏之學,使之繩貫珠聯(lián),無少缺逸;欲人即類求書,因書究學。至理有互通、書有兩用者,未嘗不兼收并載,初不以重復為嫌;其于甲乙部次之下,但加互注,以便檢稽而已。古人最重家學,敘列一家之書,凡有涉此一家之學者,無不窮源至委,竟別其流,所謂著作之標準、群言之折衷也。如避重復而不載,則一書本有兩用而僅登一錄,于本書之體,既有所不全;一家本有是書而缺而不載,于一家之學,亦有所不備矣。[12]
按照“互著”的原則,凡是“書有兩用者,未嘗不兼收并載”,“初不以重復為嫌”。如章學誠所言,《隋書·經(jīng)籍志》的確執(zhí)行了“互著”原則。上述“《正流論》一卷”就是典型的例證。
《詩品》的作者鍾嶸和《書品》的作者庾肩吾曾同為晉安王蕭綱僚佐,庾肩吾《書品》的成書受鍾嶸《詩品》影響很大,二書的相關性也很大。二書自問世以來,一直被關聯(lián)對待,到了明代還出現(xiàn)了《詩品》《書品》合刊的刻本流傳。
創(chuàng)作年代相同、品評人數(shù)相等、品評結(jié)構絕似、入品作者交集、品語用詞相類的鍾嶸《詩品》和庾肩吾《書品》入選《隋書·經(jīng)籍志》同一篇類當屬合理。然鍾嶸《詩品》入選《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總集篇》,“未著撰人”的“《書品》二卷”入選《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如果《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二卷本”《書品》是指庾肩吾《書品》的話,那么“《書品》二卷”應該同鍾嶸《詩品》一樣著錄在《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總集篇》中。抑或按照《隋書·經(jīng)籍志》執(zhí)行的“互著”原則,“《書品》二卷”在入選“簿錄篇”的同時,也應入選鍾嶸《詩品》所在的“總集篇”。
那么為什么偏偏出現(xiàn)了鍾嶸《詩品》入選《隋書·經(jīng)籍志·總集篇》,“二卷本”《書品》入選《隋書·經(jīng)籍志·簿錄篇》的令人費解的情況呢?合理的解釋就是,《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中“二卷本”《書品》非指庾肩吾的《書品》。
其次,我們來看庾肩吾《書品》的卷數(shù)問題。
庾肩吾《書品》文本內(nèi)容本身不分卷,然而在流傳過程中,史志書籍在著錄庾肩吾《書品》時,有不記卷數(shù)和“一卷”“三卷”“七卷”等多種記載。
多數(shù)文獻不記庾肩吾《書品》卷數(shù):如張彥遠《法書要錄》、朱長文《墨池編》、陳思《書小史》、王世貞《王氏書畫苑》、張溥《庾度支集》、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這種記載是忠實于原著的一種做法,原文不注卷數(shù),記載自然也不注卷數(shù)。
部分史書文獻記錄為“一卷”,如《舊唐書》《新唐書》《宋史藝文志》《說郛》《四庫全書》。這種記載籠統(tǒng)地將近三千字的庾肩吾《書品》全文視作“一卷”。
記“三卷”者有山東大學圖書館藏明末《詩品》[13]《書品》[14]合刊本。這種三分法,毋庸置疑,是將庾肩吾《書品》按照“總—分—總”的行文結(jié)構劃分的,《書品序》為“卷一”;中間九品論書部分為“卷二”;末尾一段為“卷三”。
還有記錄“七卷”者,如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這種分法令人匪夷所思,摸不著頭腦。余紹宋認為陳振孫“七卷”的說法是誤記。
對此,張函先生認為:“卷數(shù)問題仍然是結(jié)構問題,卷數(shù)的不同分法主要原因是對《書品》本身的結(jié)構尚有不同觀點,品、論部分或可視為一卷,也可看作三卷或九卷,加上前后序,自然卷數(shù)問題可多可少。”[15]
綜合以上情況,庾肩吾《書品》不分卷,或分為“一卷”“三卷”,哪怕是“十一卷”,都可以理解。若將庾肩吾《書品》分成“二卷”,便匪夷所思,讓人摸不著頭腦。最可能的指向就是:《隋書·經(jīng)籍志·簿錄篇》“二卷本”《書品》非庾肩吾《書品》。
余論
以上討論了“《書品》二卷”位于《隋書·經(jīng)籍志》中的位置所呈現(xiàn)出的史家觀念,又結(jié)合庾肩吾《書品》可能的分卷情況展開討論。兩個方面的推論共同指向《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中“不著撰人”的“二卷本”《書品》非庾肩吾的《書品》,“《書品》二卷”的撰人有可能是劉孝標。
當然,本文問題的提出、立論、論證,都是基于《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簿錄篇》“《書品》二卷”記載正確的前提。畢竟在古籍文獻傳抄或板刻印刷的過程中,“一”錯訛成“二”,“二”錯訛成“三”或者“三”錯訛成“二”,“二”錯訛成“一”的情況屢見不鮮。
倘若真的是“《書品》二卷”是文獻傳遞過程中的數(shù)字錯訛,那就另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