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巷口

今天的天氣實在太熱了，已是傍晚時分，還是酷熱難耐，門前走過的行人大多穿著背心趿著涼拖，還有人打著赤膊，一個個汗流浹背的。我和弟弟光著上身坐在門檻上喝“冰水”?！氨笔俏覀冏约簞邮种谱鞯摹锟诘碾娋€桿下有口水井，井水冬暖夏凉，每到夏天，我和弟弟就會把撒了糖精粒的涼白開裝進水壺，放到井下浸泡，浸透了的涼白開喝到肚里凉冰冰的。有時候，我們也會把西瓜和西紅柿裝進網(wǎng)兜放進去浸泡。

母親在做晚飯，她身上的褂子早已濕透了，頭發(fā)一縷縷地粘在臉頰上，她在肩頭披了條白毛巾，不時用毛巾擦去汗水。熬好了綠豆米粥后，她又?jǐn)偭艘诲伡屣?，然后開始炒咸菜。她在盛咸菜時大聲對我們說話，讓我們把桌凳搬到門外去。每到炎熱的夏天，我們都在門外的巷口吃晚飯。

我和弟弟提來井水潑灑在門前。曬了一天的地磚燙腳，井水潑灑上去，“撲哧”一聲，升騰起一股熱氣，水就蒸發(fā)了，只留下東一塊西一塊的水印子。我們搬出桌凳，把凳子圍著桌子擺好。這時父親下班回來了。我坐下來端起粥碗時抬頭看了一眼巷口，嘿！這里可真熱鬧，巷道邊上全是擺下桌凳出來吃晚飯的左鄰右舍，人們一邊嘰嘰喳喳地閑談著，張家長李家短的，一邊就著咸菜喝稀粥，或是卷上咸菜咬煎餅，巷口響起了“吸溜吸溜”的喝粥聲。人們在屋里待不住啊，這盛夏，熱得讓人受不了。其實這時候屋里屋外是一樣熱的，只不過巷口時不時有風(fēng)吹過，讓人覺得吹在身上凉爽些。

不知誰家的咸菜腌酸了，一陣風(fēng)吹過，我們都聞到了夾雜著辣椒和蒜末香味的酸咸菜味，口腔里不由得就涌出了唾液。鄰桌有人吃咸鴨蛋，這家的女人拿起一只鴨蛋在桌面上磕了磕，把蛋殼磕破了，用筷頭從里面掏出一塊擱在男人的飯碗里，又掏出一塊擱在孩子的飯碗里……

都這時候了，有幾只知了還躲在屋后的大樹上，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地聒噪著，給人平添了幾分燥熱。

喝幾口粥的工夫，父親的前胸后背就濕透了。母親端來一盆涼水，把盛稀粥的瓦盆浸在涼水里，又順手把剛在涼水里浸過的毛巾遞給父親。

我望著一條走過來的黑狗發(fā)怔。別看它平日里撒歡兒，到了酷暑時節(jié)也了，也怕熱。這條黑狗耷拉著腦袋，夾著尾巴，長長的舌頭吐出來，不停地向外哈著氣，慢吞吞地走著，沒精打采的。我想起了學(xué)校組織文藝活動的事情。學(xué)校要求我們各個班都要積極開展文藝活動，在這個學(xué)期結(jié)束前還要組織一場文藝會演。我們班上有不少同學(xué)報了名，有唱歌的，跳舞的，說相聲的，講故事的，說快板書的……我本來想報名講故事。我會講故事，以往我沒少登臺講故事，也沒少獲獎，可是我們班主任說我的嗓音好，普通話說得也好，讓我朗誦詩歌，他還親自為我選了一首詩，一首長詩，是郭沫若寫的《鳳凰涅槃》：

天色昏黃了，

香木集高了，

鳳已飛倦了，

凰已飛倦了，

他們的死期將近了。

…… ……

我知道《鳳凰涅槃》背后的故事，班主任在課堂上給我們講過。傳說鳳凰是一種神鳥，它是人世間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它就要背負(fù)積累于人世間的所有不幸和苦難，投身于熊熊烈火中，以生命換取人世間的吉祥與幸福。在肉體經(jīng)受了巨大的痛苦后，它們以更美好的軀體得以重生，如此周而復(fù)始，鳳凰獲得了永生。

我正在回憶《鳳凰涅槃》的詩句時，猛然聽到“棒冰啦！冰棒”的吆喝聲，原來賣冰棒的老頭兒來了。老頭兒是從西大街那邊騎著自行車來的，進了巷口就下車，他站在井臺邊的電線桿下，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拍打木箱——車后座上綁著個白色的木箱，冰棒就在里面，箱蓋兒上蓋著小小的棉被。老頭兒好像是為了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似的，一會兒吆喝“棒冰”，一會兒吆喝“冰棒”，一聲聲的吆喝響亮而綿長。有幾個男孩子坐不住了，他們的衣兜里有錢，立刻放下碗筷，大叫著“買冰棒，買冰棒”，飛跑過去。他們每人買了一根冰棒，接著又飛跑回來，邊跑邊吮吸著冰棒。他們的母親怕他們摔倒，都急得大叫“不要跑，不要跑”。女孩子們就文靜多了，她們坐著沒動，眼睛卻緊緊盯著賣冰棒的老頭兒。弟弟也想吃冰棒，可是衣兜里沒錢，他就苦著臉嘰嘰歪歪地跟母親磨了半天，連眼淚都流下來了，終于討來一枚硬幣，霎時嘴角一咧就笑開了。他顧不上擦去淚水，站起身就向著賣冰棒的老頭兒一陣風(fēng)似的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喊，“買冰棒，買冰棒”，那老頭兒推著車已出了巷口。

老頭兒的吆喝聲遠(yuǎn)了，巷子里又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喝粥聲。

這時候從巷子?xùn)|頭來了一個挑水的男人，這個男人五十來歲的年齡，穿著一條打著補丁的黑褲子，褲腿卷得高高的，上半身穿件半新不舊的灰色背心，外面套了件坎肩，腳上穿的是草鞋。他挑著一對盛滿河水的木桶，哼著“吭唷吭唷”的勞動號子走過來，身后落下了一路的水漬。街坊們都認(rèn)識這個男人，他長年為人挑水，挑水是他的職業(yè)，從我記事起他就給街坊挑水了。就像我家做面食的手藝是祖?zhèn)鞯囊粯?，他挑水的行?dāng)也是祖?zhèn)鞯?，他家從他爺爺那輩起就給人挑水。他姓魯，因為三代人都挑水，所以街坊們稱呼他時都喜歡在“老魯”的前面加上“挑水的”三個字。挑水的老魯是單傳，父母親去世后家里就他一個人，他一直沒娶上老婆。我們那時候吃水用水都是天天從河里往家里挑水，到我長大些時，我就和母親抬水，再大些時我就和弟弟抬水。街上總有缺勞動力的人家，還有兒女不在身邊的老人和孤寡老人，老魯便為他們挑水。由于長年挑著沉重的水擔(dān)，老魯?shù)耐榷亲由喜紳M了青筋，這些青筋都凸顯出來，像一條條蚯蚓似的。沉重的水擔(dān)把老魯?shù)谋硥厚劻?。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肩頭長年累月壓著扁擔(dān)，他的頸后長出了一塊碗口大的肉包，這個肉包在漸漸地長大，使挑起水來的老魯頭兒總歪向一邊。

老魯挑著水擔(dān)一路走來，巷口正在吃飯的街坊不斷地向他打招呼。當(dāng)他走過我家門前時，父親捧起粥碗，用筷子敲著碗邊很熱情地邀老魯坐下：“來喝碗粥?！崩萧斶B連點頭，回應(yīng)著：“您慢用，慢用?！彼麤]有停下腳步，挑著水擔(dān)哼著勞動號子走過去了。

望著老魯?shù)谋秤?，我忽然想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班主任在課堂上給我們講這個故事時，全班同學(xué)都被愚公不畏艱難、堅持不懈的精神所感動，我當(dāng)時還傻傻地想愚公和他的子孫們要挖到什么時候才能挖山成功，他們一共要挖走多少石頭和泥土。現(xiàn)在我就聯(lián)想到了老魯，他這輩子要挑多少桶水呢？

父親忽然打斷了我的思路，他問我，現(xiàn)在學(xué)的是什么課文？父親問我的“課文”是指語文課。父親的文化水平不高，只會寫為數(shù)不多的常用漢字，他在關(guān)心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時好像只問過語文。我告訴父親，我們正在學(xué)《詩經(jīng)》里的一首古詩《伐檀》，我念了幾句：“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怕父親沒聽懂，我就告訴他，這幾句詩描寫的是古代勞動人民伐木時的勞動場景。父親“噢”了一聲，又問我：“你寫的日記老師看了嗎？”父親問的這篇日記是班主任上星期布置的，主題是“記一位勞動者”，我告訴父親，我的日記題目是《“當(dāng)代愚公”》，寫的就是挑水工老魯，我覺得他天天挑水最辛苦，也最光榮。我告訴父親，老師表揚了我，說我的這篇日記寫得好，還給我寫下了評語：觀察仔細(xì)，描寫得生動有趣，對勞動人民有感情。接著我又告訴父親，老師在課堂上對我們說過，趕車的、打魚的、打鐵的、務(wù)農(nóng)的……都是勞動者。他鼓勵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注意觀察他們，不僅要觀察他們外在的言行，還要體察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提煉出他們共同的精神內(nèi)涵，以后把他們一一寫出來。

我和父親正說著話，突然從巷子?xùn)|頭傳來一陣嘈雜聲，有幾個男孩子跑過來了，他們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身后跟著老魯。老魯挑著水擔(dān)，口中大聲吵嚷著在驅(qū)趕他們。原來是這幾個貪玩的男孩子偷偷跳進河里玩水，老魯怕他們出意外。

老魯駝著背挑著水擔(dān)一步步走了過來，巷口又響起了他的勞動號子，我不知道他一擔(dān)擔(dān)還要挑到什么時候。家家都在吃晚飯，他卻還在挑水，他是考慮到夏天要避開中午的毒日頭，這時候太陽退下去了，就不曬人了，他得多挑一會兒。

男孩子們各自回到家門前，就被他們的父親揪著耳朵提了起來。做父親的都教訓(xùn)起了兒子，巷口響起了一陣陣的哭聲和訓(xùn)斥聲……

不知不覺間大家吃好了晚飯，巷口沒有喝粥聲了。女人們開始抹桌子洗碗，男人們紛紛在巷口支起了床——在兩張木凳上鋪上門板，也有人搬出竹床和躺椅來，都用毛巾抹凈了。支好床，男人們到屋里或者院子里洗澡，洗好澡，穿上褲衩后打著赤膊出來，有人手上端了一缸釅茶，有人手上拿著芭蕉扇，然后坐在床上，或者躺下來。也有相鄰的幾個男人湊在一起，他們一邊抽煙，一邊喝茶聊天。

母親將碗筷收拾好了，然后迎門放了只大澡盆，讓弟弟坐進盆里去，把弟弟從頭到腳洗了個遍，再把他身上的水珠抹干了，又在他身上撲了爽身粉，最后喊我父親倒洗澡水。我見弟弟洗好了，不用母親招呼，把澡盆提到院子里，自己洗起澡來。

洗過澡的男孩子們身上散發(fā)著爽身粉的香味，擠在凉床上吵吵鬧鬧，吵鬧了一陣后忽然安靜了下來，我們看見西大街飯店里的“白案”師傅郝大爺趿著涼鞋扇著蒲扇走過來了。孩子們可喜歡郝大爺了，他的地位不比學(xué)校里的老師低，因為他會講故事，孩子們特別喜歡聽他講神仙鬼怪的故事。大人們都熱情地請郝大爺坐下來，有人給他遞煙，有人給他端茶，郝大爺一一接過來，先吸口煙，再喝口茶，然后呵呵笑著問大家：可想聽故事？想！巷子里的孩子齊聲回答。大人小孩們紛紛端椅子拿凳子圍過來坐下，霎時巷道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了。有路過的人見擠不過去，索性不走了，搬來幾塊板磚墊屁股，坐下來一起聽故事。

就在眾人聚精會神地聽故事時，位于巷子?xùn)|頭的軋花廠突然失火了，火光頓時裹著濃煙沖天而起，還夾雜著噼噼啪啪的爆燃聲……眾人驚呆了，軋花廠里堆得全是棉花??！我們經(jīng)常去廠里玩，廠子就坐落在小河對岸，河上有座石橋，走過石橋就到了廠門口。廠院很大，里面有小樹林，有草地，有水塘，還有大片的空地，空地上垛著一堆堆的棉花垛。廠里還有一個軋花車間，機器一天到晚轟隆隆地響著，不停地在脫棉籽、軋花，然后把脫了籽的棉花打成一捆捆方方正正的棉包，周邊四鄉(xiāng)八村生產(chǎn)的棉花全送到這里來脫籽。人們緩過神來，都拿起臉盆提上水桶跑去救火，還有人敲響銅鑼跑向十字街頭大聲呼喊：救火呀！救火呀……

第二天傍晚，天氣仍然酷熱難耐，人們還是搬出桌凳坐在巷口邊上吃晚飯。父親端起粥碗時不時地望著巷子?xùn)|頭。這時候大人小孩們都在坐著喝粥，“吸溜吸溜”的喝粥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酸咸菜的味道。望了一會兒，不見挑水工老魯走過來，父親放下了粥碗，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你可以重寫一篇日記，還是寫挑水工老魯?！蔽乙卜畔轮嗤耄瑢χ赣H莊重地點了點頭，我知道老魯以后再也不會挑著水擔(dān)走過巷子了，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不對，應(yīng)該說他犧牲了。父親要我再寫一篇日記悼念老魯，昨晚的那場火是在河邊挑水的老魯發(fā)現(xiàn)的，他想也沒想挑著一擔(dān)水就沖進了火場……母親的淚水滴進了粥碗里，她哽咽著說：“可憐他挑了一輩子水，背都挑駝了，腿也挑腫了，他為多少人家挑過水呀，他怎么能被大火燒死呢？”

見母親傷心，我也跟著傷心起來。我忽然想起了我與老魯之間的一件往事，忍不住“撲哧”一聲又笑了。老魯在河邊挑水時看到玩水的孩子總會把他們攆走?？晌覀兡菚r候就是喜歡在河邊玩，抓小魚呀，抓青蛙呀，摸蚌摸螺螄呀……一天，我?guī)е艿茉诤舆呌猛邏K打水漂時被他看見了，他厲聲趕走了我們。為了“報復(fù)”他，第二天，我看見他挑著水擔(dān)走過來時就攔住了他，我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說：“老魯，區(qū)公所喊你去開會?！崩萧斒莻€實誠人，以為我講的是真話，就停下腳步問我：“喊我去開會？開什么會？”我仍然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說：“開勞模大會。你天天挑水，從早挑到晚，一天也不休息，你被評上勞動模范了?！彼靼走^來被我騙了，想到一個大人上了小孩子的當(dāng)，就有些惱火了，他舉起手來擺出一副要打人的樣子，還瞪著眼睛，嘰嘰咕咕地說些什么，好像在罵我。我和小伙伴兒們嚇得撒腿就跑。過一會兒，他回頭路過巷口時又碰見了我們，他笑瞇瞇的，把桶里的一只西瓜捧出來遞給我們，讓我們分著吃了。原來他剛才是在嚇唬我們，其實他心里是喜歡我們的。

學(xué)校每年都在清明時節(jié)組織我們?nèi)ムl(xiāng)下祭掃一個烈士墓，這位烈士在執(zhí)行一次敵后偵察任務(wù)時與敵人遭遇了，戰(zhàn)斗中為掩護戰(zhàn)友撤退不幸負(fù)傷被捕，他寧死不屈，之后被敵人殺害。想到老魯沖進火場的壯舉，我覺得他也是位烈士，和那位壯烈犧牲的先輩一樣英勇。我在心里暗暗地下了決心，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寫一篇日記，而且要把這篇日記寫好，要把老魯這個挑水工的平凡和偉大都表現(xiàn)出來。以后，每到清明節(jié)，我也要去祭掃老魯?shù)哪埂?/p>

不知不覺間大家吃好了晚飯，巷口沒有喝粥聲了，女人們洗好碗筷抹好桌子，男人們支好了涼床，大人小孩們又聚集在一起聽郝大爺講故事了。我的心里忽然難受起來，以后我們還會坐在巷口邊吃晚飯，傍晚的巷口還會飄過來夾雜著辣椒和蒜末香味的酸咸菜味，還會響起“吸溜吸溜”的喝粥聲，可是再也不會響起老魯挑水時發(fā)出的“吭唷吭唷”的勞動號子聲了……

落果

秋后的一天早晨，我剛起床，家里就來了一大一小兩位客人。

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面對我母親垂手站立，他長得瘦瘦長長的，穿著一身舊衣裳，身上沾滿了灰塵，頭發(fā)也有些蓬亂。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個頭兒和我差不多高，頭上扎著一對“爬爬角”短辮，上身穿件花格格褂子，下身穿一條顏色泛黃的褲子，一雙黑烏烏的大眼睛正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好奇地打量著屋內(nèi)的一切，她的身上也沾滿了灰塵。我猜想這大概是一對鄉(xiāng)下來的父女，他們可能走了很遠(yuǎn)的路程。

母親的表情凝重，沉痛，眼角還掛著淚水，看見我，她轉(zhuǎn)臉抹了抹眼角。平復(fù)了一下情緒后，母親指指對面的倆人正要告訴我他們是誰時，那男人竟先叫了我一聲“弟弟”，他看著身邊的小女孩告訴我，她叫““六零子””，是他的女兒。男人說話的口音和我母親的口音相似。我正琢磨著小女孩的名字為什么叫““六零子””時，這女孩朝我咧嘴一笑，叫了聲“俺舅”，我的臉霎時就漲紅了，沒想到這個和我一般年紀(jì)的女孩竟叫我“俺舅”。母親見我臉紅，知道我怕羞，這時候她臉上的神情變得開朗了，就笑著告訴我，他們是盱眙那邊的親戚，來賣蘋果的。我伸頭朝門外望去，門外停著一輛“八匹子”（一種以柴油機為動力的三輪車），車斗里裝滿了大柳筐，柳筐上還垛著一袋袋鼓鼓囊囊的布口袋，都用繩索緊緊地捆綁著。有兩只柳筐的蓋子被揭開了，露出了紅彤彤的大蘋果。

盱眙是百里之外鄰省的一個縣，我曾經(jīng)聽父親說過，我家是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從盱眙那邊遷徙過來的。我家在那邊有許多親戚，他們大多是山里人，每年都有親戚來我們這邊來賣山貨。他們常常找上門來，我父母會給予他們一些幫助。今天上門來的這對父女我從沒見過。母親見我望著他們發(fā)愣，就告訴我，他們是她娘家那邊的親戚，這個男人是我姨媽，也就是她姐姐的女婿。我不止一次去過外婆家——離盱眙縣城不遠(yuǎn)的一個秀美的小山村里。母親的家庭人口眾多，我有三個舅舅和兩個姨媽，我不止一次見過他們，也見過他們家里的每一位成員，可是我唯獨不認(rèn)識眼前的這對父女，不知道他們是哪一個姨媽家的。母親顧不上對我解釋，就讓他們開車沿街售賣果子去，早市好做生意。我們這里位于兩省三縣交界處，交通便捷，市井繁華，沿街的雜貨店、布店、鞋店、裁縫鋪、小飯館……都開門營業(yè)了，沿街還有各式各樣的攤點，每條街上都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中午，母親多煮了米飯，又加了道菜。

從此以后，就像南飛的大雁那樣，每到秋后，樹葉黃了，草葉開始枯萎，他們就駕駛“八匹子”，滿載著蘋果來了。

一車的蘋果一天賣不完，兩三天后賣完了果子，收拾好柳筐和布袋，他們急匆匆地要趕回去，到家裝好蘋果再趕過來售賣，他們家的蘋果可不止這一車。因為當(dāng)天是周末，他們就同我母親商量，讓我跟他們一起走，去他們家玩，明天早上再一起趕過來。這兩天我正鬧情緒，父親帶弟弟去南京出差了，我也想去南京玩，去看長江大橋，逛動物園……母親看了我一眼，讀出我滿臉的渴望，低頭想了想，就笑吟吟地同意了。

母親問我：“你去了看見姨媽怎么說話？”

我想也沒想就回答她：“我會說‘姨媽您好，我媽常念叨您，牽掛您，她請您來我家玩?！?/p>

我從小就善于講話，在學(xué)校里是個講故事的能手，我心中有些得意，見了長輩哪能不會講話？母親聽了卻搖搖頭。她俯下身來，雙手抓住我的肩膀，眼睛直視著我，對我說：“你要對姨媽說，‘姨媽，我喜歡您，我請您去我家走親戚。’”母親又叮囑我：“我講的話你要記住，不要忘了?！?/p>

我雖然不理解母親為什么要我這么說，但我還是點點頭，答應(yīng)下來了。

吃罷午飯，我們就出發(fā)了。我以前去盱眙走親戚都是隨父母親乘坐長途客車，也乘坐過順路的大卡車，從來沒有乘坐過“八匹子”。我在爬上車的時候想到這是我第一次去“六零子”他們家，他們的家是什么樣子呢？

我和“六零子”肩并肩坐在車斗里，屁股下面墊著稻草和布袋?！傲阕印彼忠恢蓖χ肀硨χ覀兡亻_車。風(fēng)呼呼地迎面吹過來，我們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飛。公路兩邊的景物——行道樹，路邊的行人，散落在田野里的牲畜，都在漸漸向后退去。一群群農(nóng)民正在田里收割，一排排金黃色的莊稼隨著鐮刀的揮舞在不停地倒下，打谷場上堆起了一垛垛小山般的谷草垛，我們的鼻孔嗅到了谷物成熟的香甜氣味，天空不時有鳥群飛過……我們像在觀看寬幕電影。

一路上都是“六零子”在講話，我則“嗯嗯”著點頭，或者搖頭，附和著她。她告訴我，她們家是果農(nóng)，一家人一年四季都圍繞著果樹忙碌，施肥，修枝打杈，殺蟲，間果……他們和全隊的人家一樣，有自家的果園，果園里種植了蘋果樹、桃樹、杏樹、梨樹，她們還在林下套種大豆、花生、芝麻，有的年份還套種草莓、西瓜……她的聲音清清脆脆的，很好聽。我入神地望著她，隨著車子的顛簸，我們的身體有時前傾，有時后仰，有時我倆的肩膀撞在一起。每一次顛簸，她都會伸出手來扶住我，一路上像大人似的在照顧我。聽說她家種了那么多果樹，這些果樹每年都會結(jié)出那么多好吃的果子，我不禁在心里催促“八匹子”開快些，再開快些，我急著想看看她家的果樹林，長這么大我還沒看過果樹林呢。我們這邊的土地以種莊稼為主，人們只在莊前屋后種植上零星的桃、杏、棗等果樹，可是從來不種蘋果樹。我問過母親我們這邊為什么不種蘋果樹，母親當(dāng)時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眉眼間含著笑，告訴我：“水稻有水稻的家，小麥有小麥的家，蘋果也有它的家，我們這里不是它的家?！贝轿疑铣踔袝r，我們經(jīng)常下鄉(xiāng)參加勞動，我那時候才懂得母親講的這番話其實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水土不服。

“八匹子”行駛了十幾里地后，馳過一座水泥大橋，我們進入了一個不算大的集鎮(zhèn)，橋頭上豎了塊牌子，上面寫著：東陽。這是盱眙縣境內(nèi)的一個集鎮(zhèn)。我好奇地看著公路兩邊的房屋、商店、學(xué)校和各式各樣的攤點，以及來來往往的行人。剛馳離集鎮(zhèn)，路就蜿蜒起伏起來，有幾座小山綿亙在我們的前邊，“八匹子”開始爬山了，它“突突突”地吼叫著，喘息著，豎在車頭的細(xì)長煙道不斷噴出濃煙來。翻過這幾座小山，駛過一片平原，越過了幾條大河后，接著穿過兩三個集鎮(zhèn)，我們又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山了，是大山，是連片的青山，一座連著一座，每一座山峰都那么高，白云在山頂繚繞。我知道母親從小就生活在這片大山里，而我的家鄉(xiāng)是平原，我一直對大山充滿了好奇和向往。我仰起頭來看山，看山上奇形怪狀的大石塊和陡峭的石壁，看山頂上的亭子，看滿山翠綠的松柏……“八匹子”吼叫著，不停地顛簸起來，我們沒有繼續(xù)向山上行駛，車子在山腳下就拐了彎，沿著一條坑坑洼洼的小路駛進了一大片綠森森的果樹林里，我抬頭望去，天哪！我們來到蘋果的世界里了，這片果樹林一眼看不到邊，每棵樹上都掛滿了大大小小的蘋果，有紅蘋果、黃蘋果，還有青蘋果，枝條都被它們壓得垂了下來，有的枝條已經(jīng)低垂到我們的頭頂上了，我們不用伸手，張開嘴就能咬到枝頭的蘋果了。

我看到許許多多的人站在果樹下，或騎在“人”字形的梯子上，他們都仰著頭，手臂不停地伸向枝條，他們的腳下鋪著一塊塊不同顏色的氈布，放著一只只柳筐，氈布上筐子里都堆著紅彤彤的掛著霜的大蘋果。我的腦海里一下就跳出語文老師曾經(jīng)布置過的一道作文題：豐收的季節(jié)。以往我們大多寫稻谷豐收了，小麥豐收了，油菜籽豐收了，我們那兒只有這些農(nóng)作物，以后如果再寫這個題目的作文，我就寫蘋果——大蘋果豐收了！

在林間深處的一個小院里，我見著“六零子”的媽媽了，她親親熱熱地握著我的手，端詳著我，眉眼間滿含笑意。我也端詳著她，她的個頭兒不高，身子有些瘦弱，皮膚黑黝黝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我現(xiàn)在知道她是我的大表姐了，可是我仍然不知道她是哪一個姨媽家的。我很納悶兒，我怎么突然多出一個姨媽來？大表姐從灶房里打來一盆熱水，從桌抽里掏出一塊沒拆封的香胰子，拆封后把香胰子遞給我，讓我洗臉，讓我用毛巾擦了脖子，抹了頭發(fā)，又解下圍裙為我撣去身上的灰塵。

大表姐沒顧得上讓我坐下，就急切地問我：“俺弟，你不累吧？要是不累，就讓‘六零子’帶你去集市上看你姨，你姨在那兒賣蘋果呢，你長這么大，她還沒見過你呢，看見你不知道要多開心呢！”我朝著大表姐連連點頭，我知道她口中說的我姨，就是她的母親。

“六零子”牽著我的手，帶我向集市走去，這時候我心里更納悶兒了，這是哪一位姨媽呢？我都十二歲了，從我記事起，我不止一次去過各位舅舅和姨媽家，怎么一直沒見過她呢？而且從沒聽我母親提起過，也沒聽我舅舅和其他姨媽提起過她。

走出門沒多遠(yuǎn)，我回頭望去，大表姐和姐夫已經(jīng)在果林里忙碌起來了。

走了三四里路，出了果林，天地頓時開闊了，眼前是一片廣闊的田野，只見金黃色的原野被一條條溝渠和機耕路分割成了方塊田，渠邊和路邊長著一排排挺拔的大楊樹。我們順著機耕路又走了二三里地，就見到了一個集市，這里是個十字路口，路邊有十幾戶人家，攤子沿路口一溜兒排開了，有賣衣鞋襪帽的，賣蔬菜的，賣小吃的，賣蘋果、橘子和柿子的……賣得最多的是蘋果，一筐筐一袋袋敞開了放在地上。走到一個攤位前，“六零子”朝一位手里提著秤桿的農(nóng)婦叫了聲“外婆”，這位婦人轉(zhuǎn)過身來。一看見她我就怔住了，幾乎要脫口叫出一聲“媽媽”來。這位婦女和我母親長得一般高矮，一般胖瘦，一樣的臉孔，一樣的身板，后來我察覺到連她的神情和語氣都和我母親一樣，仿佛與我母親是雙胞胎。當(dāng)然細(xì)細(xì)分辨還是能看出一些差別來，比如她比我母親略矮些，略瘦些，略黑些，也憔悴一些。我還看得出來，她比我母親年長些。

姨媽看見我也怔住了，隨即上來一把抱住我，說了聲“你是四妺的孩子”，淚水一下就流出來了，她大概也從我的眉眼里看出我母親的影子了。我這才知道，在我母親小的時候，家人都稱呼母親為“四妺”，我這才理解了“四”的含義，加上那兩位我認(rèn)識的姨媽，我母親在姐妹中排行“老四”。

姨媽有些慌亂，一時不知道怎么款待我這個初次見面的外甥，她搬來張凳子，撩起身上的圍裙抹了抹凳子，讓我坐下，然后起身要去旁邊的小吃攤上買茶葉蛋和鹵香干來招待我。我拉住姨媽，告訴她我不餓?！傲阕印痹谝慌哉f：“外婆，我媽讓您早點收攤回家，她在家做飯了，今晚早吃早睡覺，明天一早我們還要趕過去賣蘋果?！币虌層终艘粫海D(zhuǎn)過臉來對我說：“我伢，你坐下，姨媽去給你買炒花生吃?！彼Q呼我“我伢”。母親在家大多稱呼我“伢子”，這是我們當(dāng)?shù)氐目谝?，?dāng)?shù)氐姆Q呼，可是有時候她也會稱呼我“我伢”，這是她娘家那邊的口音。聽姨媽一口濃濃的當(dāng)?shù)乜谝舴Q呼我為“我伢”，我就一下想起了母親，她現(xiàn)在知道我見著她的姐姐——我的姨媽了嗎？

姨媽擠過人群，快步走向路對面，那邊有賣零食的攤子。不一會兒，姨媽用圍裙兜著花生果和“江果”（一種油炸的甜食）又快步走了過來，她忙不迭地朝我的衣兜里和手里塞果子。

晚飯時端上桌的是一條大魚。魚有點咸，為了招待我，大表姐煮了一條一直沒舍得吃的腌魚。魚端上桌的時候，還沒見姨媽回家，大表姐站在門前眺望了一會兒，沒見著人影，轉(zhuǎn)身朝桌上端飯碗時，一個粗短的黑漢子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進了屋他就流下了淚水，大聲哭泣著說：“俺嬸死了。”

大表姐全家人，連同我，一齊蒙了，隨即意識到他說的“俺嬸”就是我的姨媽。我們一起放聲大哭……

這個黑漢子我剛才在集市上見過，他也是在那兒賣蘋果的。他告訴我們，姨媽收拾好蘋果挑著擔(dān)子朝家走時，還沒走上幾步，就被一輛疾馳而過的汽車給撞倒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趕來了。一進門，母親一頭撲倒在姨媽的靈柩前就號啕大哭起來，望著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我也傷心極了，抱著她哭，不停地哭，還有什么比看著最親的人痛哭更痛苦的事呢？這傷心的場景讓我想起了往事，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以及刮風(fēng)下雨下雪的時候，平日里快快樂樂的母親就會愁苦起來，有時一個人悄悄地待在角落里抹眼淚，現(xiàn)在我才理解母親一直想念她的這位姐姐。

我當(dāng)時問母親，這么多年來我們兩家人為什么不來往，姨媽為什么和外公家的人都不來往。母親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她不搭理我，后來再問，她揚起手臂要打我，用嚴(yán)厲的眼神制止我，那種眼神我從沒見過。

等我長大了才知道，姨媽的命很苦。

姨媽是母親的大姐，從小就被我外公送給人家養(yǎng)了，把她送人的那一年是荒年，家里揭不開鍋了。姨媽年齡雖小，性格卻剛烈，她怨恨我外公外婆，想不通為什么要把她送給人家養(yǎng)，曾發(fā)誓終身不與娘家人往來。她當(dāng)然也恨收養(yǎng)她的人家，因自己被收養(yǎng)她的人家厭煩。我姨媽共生了三個女兒，只有大表姐活了下來，兩個小姐姐幼時就夭折了。姨父死得早，是姨媽獨自一人把大表姐拉扯大。聽了這些，我才理解母親見了姐夫和“六零子”為什么抹眼淚了，她想念姐姐也心疼姐姐。

后來我才意識到，要不是那年姐夫賣蘋果到我家來，我們兩家人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相認(rèn)?！傲阕印备嬖V過我，那年是個豐收年，蘋果又大又圓又紅，口感特別好，產(chǎn)量特別高，從來沒有過那么高的產(chǎn)量，而往年因為收獲沒有這么豐碩，他們在盱眙縣城及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集市上就把蘋果賣完了。姨媽去世后，很長的時間里，我一直深深地自責(zé)，如果我沒有去姨媽家，就見不著姨媽，她那天也許就不會被汽車撞上了。我后來也理解了母親的一番苦心，我臨來姨媽家時她叮囑我的一番話，讓我以我的名義請姨媽來我家走親戚，就是怕姨媽還在生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的娘家人的氣。母親當(dāng)時肯定預(yù)見到，姨媽見了我這個小外甥怎么能不心疼呢？她是讓我這個小孩子當(dāng)她娘家人的使者，來接姨媽回娘家。

安葬了姨媽，我們坐著姐夫開的“八匹子”就朝回趕了，姐夫和“六零子”還要去我們那兒賣蘋果呢。當(dāng)“八匹子”行駛到蘋果林時，一陣風(fēng)刮過，竟落下了許多果子，有大的，也有小的，有紅色的，也有青色的。母親怔怔地望著落果，望著望著臉色沉郁了，慢慢地哭出聲來……

（責(zé)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