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酒墊底

直到要離開哀牢山，揮手告別的一霎那，我才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一個人真正面對自然，竟是那么的渺小，我們與生俱來引以為驕傲的那些頭銜、名分以及深藏于內(nèi)心的虛榮，在大自然面前，竟是那么一文不值。

這次我去了哀牢山。在云貴高原上，哀牢山是有點名聲的，與無量山相望，屬于橫斷山脈一系。我接到通知的時間很長，但決定去，還是臨行的前一天。這是因為哀牢山之前在我的印象中，不如版納，更不如麗江，沒有實感，我心疼的是時間。像我這樣浪費了很多時間的人，對任何一次出行，都該有相對精準(zhǔn)的選擇?？墒?，最后促使我成行的原因，居然與此行的目的毫不相干，簡單到只是想出去走走。

那個時候，從昆明坐車到哀牢山整整十個小時，這是事先沒有料到的。

當(dāng)我昏昏沉沉地從面包車上下來的時候，前面的埡口已有一支隊伍在列隊迎接，我從身邊幾個同道那里得知，自己已經(jīng)落腳在哀牢山了。從迎接的排場看，這個山埡口應(yīng)該是一道山門，鎮(zhèn)沅縣。我對鎮(zhèn)沅的了解得益于行前翻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區(qū)劃手冊》，知道鎮(zhèn)沅縣的全稱應(yīng)該是云南省鎮(zhèn)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縣，隸屬思茅地區(qū)，是一個新建的少數(shù)民族自治縣。至于山門以外是哪個縣我就不知道了，一路迷迷糊糊。這個埡口是和平鄉(xiāng)的金山埡口，起名金山是因為另一個方向的半山上，有一座儲量不低的金礦。這倒也好，要不是路途艱難，這里該是趨之若鶩之地，沒準(zhǔn)不少人會生出些非分之想。

至少我們一行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端倪。賓主分兩旁站在金山埡口，縣里的四大班子和少數(shù)民族的代表列隊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一個民族接一個民族的小姑娘，唱著酒歌向我們走來，一杯接一杯的小鍋酒舉過頭頂，我知道，這是哀牢山的最高禮節(jié)了。我們只是些舞文弄墨的人，本不該接受如此大禮，又卻之不恭，只好稀里糊涂地陷入。

我們十幾個人，寫詩，寫散文，寫小說，編刊物，也算是各色人等，分別來自不同的城市。盡管我們的名單縣里早就有了，但還是一一作了介紹。縣里的人很激動，那種激動很真實，真實得沒有一點掩飾。后來我才知道，哀牢山在云南這樣的旅游大省那時屬于還沒有開放的地區(qū)，去的人很少，在這之前，干我們這種行當(dāng)?shù)娜巳サ酶?，這也叫物以稀為貴了。同行云南的幾位作家中，也只有一位到過哀牢山，那也是多年以前在這里工作，一走也是十多年了。

其實在昆明的時候我就應(yīng)該想到這一點，我那在省政府國稅部門任要職的大學(xué)同學(xué)，聽說我去哀牢山都有點驚訝。他告訴我，他來云南一年多，跑了十幾個地區(qū)，就是還沒有跑哀牢山那個方向，他安排的也是今年一定要去。我倒是先他一步了，如此看來，我還該有點得意才是。

都說“酒不醉人人自醉”，這次我是領(lǐng)教了。從城市到農(nóng)村，從一種生活走進(jìn)另一種生活，這本身就很叫人興奮，而且這種興奮好像蓄謀已久，一觸即發(fā)。我們還只是剛剛落腳在山門前，就被淳樸的民風(fēng)熏得飄飄然了，就被濃烈的酒歌煨得暖暖的了。而這一切，又來得那么自然、親切和真實。

先是彝家的酒歌，接著是哈尼的酒歌，最美妙、最是長久縈繞的還是拉祜族的酒歌。這使我想起陶醉在女鋼琴家旋律里的帕斯捷爾納克，他聽到了世上最完美的死亡；而我，陶醉在拉祜族的酒歌里，我得到的是世上最純粹的情感。

那酒歌朗朗上口，一聽就記得住旋律，就不能自已。歌詞是拉祜族苦聰人的土語，跟著發(fā)音就成了“哀羅普尼棵棵棵/羅羅尼那細(xì)哲撇/圣卓格搓啊著尼/米細(xì)細(xì)細(xì)底情/歡迎喂喂那細(xì)克人/切得克哲朵朵杯/朵杯”！盡管我一點都不懂意思，還是跟著一起哼唱。小姑娘把酒端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問了她，她給我做了翻譯，大意是：“哀牢金山喲/流淌出的烈酒/那是苦聰人/火一般的熱情/歡迎你遠(yuǎn)方的客人/喝干這一碗米酒/干杯！”

我不敢怠慢，更不敢推卻，雙手接過酒碗一飲而盡，說了句：“有了這碗酒墊底，以后什么樣的酒我都能對付！”

我們在金山埡口站成一排，夕陽、酒歌和酒，把我們每個人的臉都烤得緋紅。

此刻的我，已經(jīng)受到感染，這種感染是這里的山，帶給我的，這種感染是這里人，帶給我的。這里的人和山自然流露出來未經(jīng)修飾的情感，給我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我似乎感受到了，這是一個負(fù)重的民族帶給我的最輕松、最快樂的歌唱。比起我所熟悉的城市面孔中那些靡靡之音、塑料笑容以及隨處可取的哀嘆，我不得不偷偷問自己：“你以為你是誰呀？”我知道，這種感覺和這樣的真實，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了。

朝拜茶樹王

聽說有公元前700年的一棵茶樹，長在哀牢山海拔2400多米的千家寨，這無疑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幾乎沒有人反對，我們便決定了第二天上山朝拜。

當(dāng)晚住在九甲鄉(xiāng)一個小商店的旅館里，三個人擠在一個小屋里，久久不能入睡。這是我們在哀牢山的第一夜，也是居住條件最差的一夜。屋里逼仄，三張床已經(jīng)擠得滿滿的，幾乎連落腳都有些困難。門外一個貫穿過道，窗上沒有簾子，玻璃透明，一覽無余。我們男人無所謂，劉雁、麥嬋她們幾位女作家真的不方便了，最后是扯了床單掛在窗上作了窗簾。旅館在商店的樓上，廁所卻在商店再往下走的斜坡上，如果晚上有起夜習(xí)慣的人，恐怕只有“隨便”了。我看見江西老熊上樓前到處偵察，心里暗暗為他著急。

我是任何地方任何時候倒下就可以入睡的主，沒有睡好不是因為條件差，確實是因為老熊三次起夜，進(jìn)進(jìn)出出地折騰，再加上明天上山帶來的興奮。

一大早各個房間的門就嘰嘰嘎嘎響個不停，陸續(xù)都起來了。上山之前，鄉(xiāng)干部想得周到，讓我們把皮鞋全都換成了嶄新的解放鞋。稍微細(xì)心一點的人，都會覺察到此行的不易。

我們要去朝拜的茶樹王，生長在面積約20萬平方公里原始森林里的千家寨。說是千家寨，實際上早就沒了人煙，傳說十九世紀(jì)中葉，曾經(jīng)有農(nóng)民領(lǐng)袖李文學(xué)率5000名起義軍駐扎此地而得名?，F(xiàn)在，我們只能從這個遺存的地名上，想象它昔日的輝煌。這里飛禽走獸眾多，有的野生動物還叫不出名字。漫山遍野分布上千種植被類型，其中野生古茶樹群落是迄今為止，已發(fā)現(xiàn)的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茶樹群落。縣里的宣傳部長陳維告訴我，由于還沒有對外開放，上山的路因為我們的到來，鄉(xiāng)里安排人又專門走了一趟，該挖的挖，該填的填，應(yīng)該輕松多了。

順山而上，簡易公路中斷的地方，已經(jīng)走了全程的三分之一。我們從車上下來，一個接一個精神抖擻地往上爬，我緊跟著帶隊的當(dāng)?shù)厝俗咴谇邦^，往后一看，隊伍蜿蜒著還很像那么回事。上山的路開始還比較舒緩，路也像路，再加上空氣格外清新，就像進(jìn)入一個偌大的氧吧，大家談笑風(fēng)生，一路好不快活。突然有一只小鳥從我頭上飛過，再一看，還有一只蹲在巖壁離我咫尺的草窩里，一動不動，眼睛盯著我們。這么近的距離，小鳥翼下的鳥蛋清晰可見。我們每一個從這位母親身邊走過的人，都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向它行注目禮。

一兩個小時以后，山路越來越陡，隊伍慢慢開始拉長，像斷線似的變成一截一截的了。走到有的地方，前面的人就像踩在別人的頭上一樣，上山的速度明顯放慢。這時我、穆濤、老熊以及給我們作向?qū)У膬蓚€當(dāng)?shù)匦」媚镒兂闪艘唤?，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都看不見了。兩個小姑娘一個是哈尼族，一個是拉祜族，害怕我們在這森林里發(fā)生意外，一直跟著我們擔(dān)負(fù)起保護(hù)幾個大男人的職責(zé)，真是羞愧難當(dāng)。

已經(jīng)走到這個份上了，還得硬撐著繼續(xù)往前走。我們先是走20多分鐘歇一歇，后來是走20米一歇，再后來走10米一歇。最后我們五人又?jǐn)嗔司€，老熊和兩個小姑娘變成了一截，我和穆濤變成了另一截。我們走走停停，前面的已經(jīng)走遠(yuǎn)，后面也不見來人。過了一陣，說不清什么原因，我和穆濤扯起喉嚨使勁叫喊：“喂——有沒有人？”喊過以后，根本就沒有回應(yīng)。我們很沮喪地一屁股坐在路旁一根倒下的樹干上，誰也不說話。穆濤忿忿地說：“這幾天在山下手機(jī)屏蔽，上山來連喊話都屏蔽了！”此刻，前面究竟還有多遠(yuǎn)心里沒數(shù)，后面究竟有沒有人上來，心里也沒數(shù)，而眼下坐下去就不想再起來。如此遭遇，差點動搖我和穆濤朝拜茶樹王的決心，毀了我們一世英名。

為了排遣一些比較復(fù)雜的心理干擾，我們決定坐等下面的人上來了一起走。英雄還是英雄，我們開始很平靜地討論如果遇上了老虎，老虎最想吃我們的哪個部位？想來想去，根據(jù)吃哪補(bǔ)哪的說法，我們身上的部位沒有哪里比得上老虎，老虎至多吼兩聲，不屑一吃。再仔細(xì)一想，我們的頭腦比老虎聰明，老虎要吃就吃腦袋，腦袋沒有了，就什么也看不見了，看不見也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當(dāng)我們達(dá)成這樣的共識以后，居然輕松了許多，于是起身繼續(xù)往不知高遠(yuǎn)的茶樹王走去。

其實，我們要朝拜的茶樹王還剩不到一公里的距離。這點距離我們用了近一個小時，對于全程這只能算多用了一口氣，如果這口氣沒有堅持下來，我和穆濤肯定抱憾一生。

上山一看，比我們先到的占一半，還沒有上來的占一半，我心安理得了。

我知道這是仰仗了茶樹王的召喚，我感謝這個召喚帶給我的一種神奇的力量。此刻我雙手合十，默默地站在這2700歲高齡的茶樹王的面前，什么也不想，也沒有資格去想。我記住了它樹高18.5米，樹圍2.82米，我唯一獲得的滿足是，可以如此真切地仰望這位歷史老者的偉岸和滄桑。

一陣風(fēng)過，我感到了驚心動魄的撫慰。

醉看“鎩戲”

整整一天的爬山結(jié)束后，我們回到九甲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九甲村，黃昏已經(jīng)悄悄地跟在身后。還來不及整理自己的疲憊，就一屁股坐在壩子里擺放的飯桌前了。鄉(xiāng)里的干部抱起一壇壇小鍋酒輪番上來敬酒，我們一行喝酒的不喝酒的，都在頃刻之間弄得滿面紅光。

與此相輝映的是一旁的簡易籃球場搭建的臨時舞臺。

其實舞臺就是極其簡易的籃球場，根本沒有臺，幾張長條凳連著放在球場的邊界線上，作為樂隊演奏、演員候場和道具堆放的地方。只是球場邊線的半場處用白布拉了一對橫幅，都是司空見慣的歡迎詞。中間掛的則是一副被單，寫了“鎩戲”兩個字，算是演出的天幕了。我們還在這邊喝酒，那邊的演出隊伍已經(jīng)到齊，化妝的化妝，背臺詞的背臺詞，100瓦的燈泡當(dāng)空捆綁了幾十個，亮燈以后也還堂皇。那些觀看演出的當(dāng)?shù)厝耍苍缭邕x了落座的地方。

我們的座位安排在籃板下的兩旁，有長凳、課桌，還有水果和當(dāng)?shù)厥a(chǎn)的“泡核桃”。這種情景中看演出的確有點奢華，而這種奢華與當(dāng)年文藝復(fù)興時的意大利歌劇院包廂里的奢華并不遜色。我在文化部門工作的時間很長，對這類鄉(xiāng)場上的演出比較熟悉，自然也就不覺意外，不像我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對環(huán)境感到那么新鮮。

對我的吸引是“鎩戲”本身。在我的印象中，“鎩戲”是不存在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想，大致應(yīng)該和貴州的“儺戲”相似，戴上個面具，舞之蹈之，伴以說唱，其內(nèi)容多是民間祭祀或婚喪嫁娶。好多年以前，我在重慶的鵝嶺公園的樹蔭下，聽一位貴州的作家清唱過“儺戲”的段子，那真是非常美妙的享受?；谶@樣的一種感覺，“鎩戲”雖然還沒有開場，我的胃口卻早已被吊起。

我剛才稀里糊涂喝了不少酒，坐下來觀看演出還真有點暈乎乎的。也好，這或許就是“霧里看花”，多一點情調(diào)。

身邊坐的是九甲鄉(xiāng)的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干部，戲還沒開場，我就有機(jī)會在此之前探聽了“鎩戲”的究竟。“鎩”在當(dāng)?shù)匾矊懽鳌皻ⅰ?，“鎩戲”也叫作“殺戲”?！版|”和“殺”原本不是一回事，“鎩”是古時使用的一種長刃矛；而“殺”卻是指戮殺、傷害的一種行為。但在這里，又成了現(xiàn)代漢語名動連用的一個范例。從當(dāng)?shù)厝四抢锏弥?，“鎩戲”雖已列為民間的一個地方劇種，但真正能看到演出還是不易。因為“鎩戲”只是在云南思茅地區(qū)鎮(zhèn)沅縣九甲鄉(xiāng)的果吉村一帶流傳，范圍很窄，通常演出僅限于當(dāng)?shù)卮汗?jié)至元宵期間的燈會活動?，F(xiàn)在演出的機(jī)會多了，鄉(xiāng)里有接待任務(wù)，鄰村有婚喪嫁娶，都會把隊伍請來演出一場，熱鬧一番。今天的這場演出就是專門為我們安排的。

我注意看了看演出的陣容，演職員不過十來個人，成人一半小孩一半，道具最搶眼的是刀槍一排，戲裝分為黃黑兩色，樂隊也只有兩把胡琴，一面鑼，一面鼓，鑼與鼓，還是一人操持。演出開始，不像我們?nèi)ミ^的其他鄉(xiāng)，先是領(lǐng)導(dǎo)講話，再是報幕演出。這里一陣鑼鼓打擊之后，出來的就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宣布演出開始。先是一黃一黑兩隊人馬上來打打殺殺，勢均力敵，幾個年齡更小的孩子手舉紙糊的馬燈滿場子奔跑，為各自的隊伍助威，喊叫聲，廝殺聲不絕于耳，一個籃球場頓時天昏地暗。約莫十分鐘以后，黃隊敗北，黑隊獲勝，馬放南山，刀槍入庫。這是“鎩戲”最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劇目，叫《三戰(zhàn)呂布》。

我在此時似乎明白了“鎩戲”的意義，其實就是，因所演的劇目多有砍砍殺殺的場面而得名。接下來是《龍虎相會》《天官》，一路打殺，大同小異。所有的臺詞都是當(dāng)?shù)氐牡胤秸Z言，聽不懂；音樂是民間音樂，有很濃重的民間宗教音樂的成分，雖然有點單調(diào)，卻別有一番滋味。我很滿足，再加上些微酒意，獨自陶醉其中。其實語言和音樂的懂與不懂無關(guān)緊要，所有的藝術(shù)都只能用心去感悟。我知道我的滿足和陶醉，僅僅是“鎩戲”給了我已經(jīng)久違了的一種古樸和本真的原始狀態(tài)。

然而這個狀態(tài)，被接下來的《貨郎》破壞得干干凈凈。還是那個小女孩，和一個中年男子上場，演的是貨郎與小女孩在買賣中的調(diào)情，他們的語言我們不懂，但從演員打情罵俏的表演和不時引得滿場子的哄笑，可以體會到其中的意思。我身邊的干部很認(rèn)真地給我介紹：“原來的老節(jié)目很多都沒有現(xiàn)代氣息，這些節(jié)目是新排練的，大家都愛看。”我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心里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演出散場以后，那小女孩剛才演出中的單純與放蕩，一直在我眼前淡出淡入，驅(qū)之不散，這嚴(yán)重地傷害了“鎩戲”帶給我最初的神秘，以及這種原始藝術(shù)帶給我的震撼。以至于在以后縣里幾大班子的座談會上，我直言不諱地對這些父母官談了我的酸楚，如果他們能理解并且引起重視，我便知足了。

單純的快樂

有一種快樂就是快樂，極其單純的快樂。

我們在哀牢山的幾天，每個夜晚都住在鄉(xiāng)里，和平鄉(xiāng)一晚，者東鄉(xiāng)一晚，九甲鄉(xiāng)一晚。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真正在鄉(xiāng)下住過了，我們幾乎人人被這樣的安排搞得措手不及。沒有熱水洗澡也就算了，毛巾沒有還有紙巾，可是連牙膏牙刷也沒帶，鄉(xiāng)里最高規(guī)格的客房，也是沒有這些準(zhǔn)備的。我索性把行李放在車上，因為沒有意義，沒有要卸下來的東西。我看了看房間，床單和鋪蓋都是剛換的，很整潔。我曾經(jīng)在鄉(xiāng)下工作過，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角色，覺得比我以前工作過的鄉(xiāng)政府強(qiáng)多了。

有人敲門，是住在隔壁的楚楚和麥嬋。

楚楚在福建主持《散文天地》，麥嬋在廣州主持《隨筆》，她們過來問我們有沒有多的牙刷。我一聽有點幸災(zāi)樂禍，樂了，順手指了指與我同房間的老譚，他年齡比我們長，經(jīng)驗比我們豐富。我說：“他什么都帶齊了，就是沒有考慮為我們多帶幾把牙刷。”見楚楚和麥嬋一臉無奈，還是老譚厚道，他說，到外面的小鋪子找找看，沒準(zhǔn)能買得到。夜深了，她們不可能出去，只好由我和老譚到外面的小鋪子去碰運氣。

結(jié)果是皆大歡喜，我們僅僅為能夠買到牙刷而充滿快樂。

幾乎天天都回旋在山里，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從一個寨子到另一個寨子。這里的山，或者大氣，或者嫵媚，都顯得格外寧靜和從容。植被很好，空氣很好，讓人心情很好。從山上流淌下來的任何一脈泉水，你都盡可放心喝個夠，這是以前喝過的所有的礦泉水、純凈水都不能相比的。因為以前那些水，你時不時會把瓶子拿起來端詳，時不時生出些懷疑。我是在喝過山里的泉水以后，索性把瓶里的礦泉水倒掉，接滿原汁原味的山泉，一路走，一路喝，簡單到只需一個空瓶，山里的水是取之不盡的。更有比我簡單的，連瓶都不要，渴了蹲下去用手捧了喝個盡興。

進(jìn)了寨子就是另一番景象，彝家的寨子，哈尼的寨子以及苦聰?shù)恼痈饔懈鞯男缕婧兔烂?。走進(jìn)苦聰寨子的第一印象是，走進(jìn)了“原始社會”。寨子里還完整保留著刻木分水以及加工糧食的生產(chǎn)工具，而這些，不是拿給人看的擺設(shè)，仍然是他們現(xiàn)在賴以生存的條件。寨子里的老人和小孩都沒有出過山，年輕人到過縣城的也微乎其微。

這里的主要糧食是蕎麥，此外，煙葉是一流的，茶葉是一流的?？嗦斦永镒钣刑攸c的是煙房，每個寨子都有幾個，土墻壘成，與其他建筑風(fēng)格迥異，其形狀酷似日偽時期的炮樓。寨子里很少有外面的客人來，我們的到來給寨子刮過一陣快樂的風(fēng)，大人小孩都圍著我們轉(zhuǎn)。

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位高齡的老太太一直坐在門前那張低矮的長條凳上，沒有表情地望著我們。我走近坐在她的身旁，要求和她老人家照張相，她怎么也不肯。因為不懂語言，經(jīng)翻譯后才知道，老人98歲了，一輩子從來沒有照過相，不知道那對準(zhǔn)她的相機(jī)是什么武器，害怕。經(jīng)過再三解釋，后來她終于笑了，笑得無憂無慮地和我合了個影。

哀牢山的快樂時光從黃昏到深夜。無論是寨子里還是山頭上，只要有三弦彈唱，蘆笙吹響，人們就會從四面八方圍攏來，尋找伙伴，尋找激情，尋找快樂。這使我想起一句名言：“只要有國際歌唱起的地方，你就在那里可以找到自己的同志?！?/p>

我在哀牢山的每個夜晚，都加入了快樂的行列，如此情景，使我時常覺得自己就是這里的一個山民。這里最常見的快樂的方式有對歌、跳歌和三跺腳。對歌者往往是寨子里的優(yōu)秀人物，那是實力的較量，是見識的較量，是智慧的較量。雖然聽不懂那些歌詞，但是我，可以從旋律中分檢出屬于我的快樂，可以從氛圍里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沖擊，這就夠了。而跳歌，則讓我驚訝山民們詞匯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意識，跳歌其實是跳舞，卻在聽覺和視覺上使用了通感；而同樣是跳舞的另一種，則簡單稱之為三跺腳，直截了當(dāng)。我一下子覺得這哀牢山實在是妙不可言。

我是極不善跳舞的，但在哀牢山里的夜晚，有一種力量讓你不由自主地跳動起來，燃燒起來。圍繞在我身邊的那些山民，就如同我們長相廝守的兄弟姊妹，只要拉起了手就不再放下，一圈一圈地跳個沒完，一跳就是五六個小時。從一個小的圈子越跳越大，然后跳成兩個圈子、三個圈子、四個圈子……直到滿滿的一個場子都擠滿跳舞的人。

我注意到在他們中間，小的還小，只有十來歲，老的至少有六七十歲，有的剛丟下手里的活路，有的背上還背著個孩子。而在他們的臉上，沒有愁苦，沒有悲傷，沒有牽掛，我看到的只有快樂，也只有這種快樂可以不摻雜其他任何成分，顯得格外的真實和單純。

最承受不起的致敬

一個人一生經(jīng)歷的禮遇不勝枚舉，有的禮遇你大可漫不經(jīng)心，而有的禮遇，你是承受不起的。

那年我去日本，在廣島、大阪、東京幾個城市走了一趟，每到一處，點不完的頭，哈不完的腰，十幾天下來，幾成負(fù)擔(dān)。日本人如此對你只是習(xí)慣，別以為你受到了格外的敬重。這樣的禮遇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尊重民俗而已。這次我們在哀牢山者東鄉(xiāng)的學(xué)堂村臨走時，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站在壩子里，苦聰“頭人”幾句客套話都講不完整，突然吼了一聲，帶領(lǐng)全村的人齊刷刷舉起右手，向我們行了個軍禮！

面對突如其來的大禮，我們不知所措，自不敢當(dāng)。

學(xué)堂村有好幾個寨子，我們?nèi)サ氖恰邦^人”住的寨子。進(jìn)了寨子以后，我們自由組合走訪每家每戶。我去的那家主人姓王，30多歲，上有老的，下有小的，一家六口人。經(jīng)過允許，我進(jìn)屋一間一間參觀了他的家，最先詫異的是沒有看到一張床。后來我才知道，苦聰人一代一代都是和衣就地而睡，現(xiàn)在典型的苦聰人家，還沿襲這種風(fēng)俗。天冷的時候，中間燒一盆炭火，一家人圍著炭火躺下，像盛開的花瓣?？上]能看到這樣的景象。

老實說，從屋里出來，我心里很不好受，呆呆地坐在門前的小長凳上。這時主人燒好了茶，用土碗盛滿一碗碗端到我們面前。茶是剛摘下的新鮮的茶尖，直接放到鍋里煮過之后，一朵一朵在碧綠的水里像剛剛萌發(fā)的嫩芽，葉片舒展，漂亮到了極致。那茶，雖然味道有點澀，但喝過之后，解乏提神，清心明目，自是立馬見效。主人的小女孩還拿了一只破舊的口缸爬上了自家的櫻桃樹上，看準(zhǔn)了紅的摘了一缸下來，怯怯地送到我們手里，又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望著我們。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把最好的拿出來招待了。我們喝口茶，吃顆櫻桃，真是從來沒有過的香甜，只是櫻桃我們誰也不愿多吃，盡管我們誰也沒說，但都是想給小姑娘留下。離開他們家的時候，我執(zhí)意塞給了主人200元錢。我知道這點錢解決不了什么問題，但是哪怕只給這么一點，我心里覺得踏實。

從寨子里出來，徑直去了學(xué)堂村的小學(xué)。說是一所小學(xué)，其實就只有兩間教室，每間教室的土墻上挖出了幾個窗的位置，但是沒有窗，更沒有遮擋，那窗洞的主要功能恐怕是解決室內(nèi)的光線。剛好是下課的時間，教室里只有幾個學(xué)生，我走過去坐在一個叫王紅明的小男孩的身邊，問他任何話都閉口不答，等我剛剛站起來，他居然像小松鼠一樣，一溜煙就跑出去了。

在教室最后靠墻的一排位子上，還坐著一個女孩，背后是一壁正在剝落的土墻，她趴在桌子上仰著頭，用一雙大眼睛望著我們。我一下子就像看到了希望工程那幅著名的黑白照片，這簡直就是第一場景。我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坐在她的身旁，我想看她的課本，她遞給了我，是小學(xué)第三冊的《語文》。小女孩在遞給我書的時候，讓我發(fā)現(xiàn)了她手里緊緊捏著的鉛筆。我敢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讓我無法忘記的鉛筆，一支正在由學(xué)生使用的鉛筆。那鉛筆長不過一支香煙的過濾嘴，而且兩頭都已經(jīng)削過，即使是小孩，也只能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才能捏住，小女孩就是用這樣的鉛筆來完成她的作業(yè)。這在城里的小孩那里，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我當(dāng)時什么也不需要再問，也不知該對小女孩說點什么，坐在那里一時間不知怎么才好。站在講臺上的馮秋子此刻打開了相機(jī)的快門，把我和小女孩定格在她的鏡頭里了。對此，我由衷地感謝馮秋子。我已經(jīng)決定等照片沖洗出來以后，把照片寄給當(dāng)?shù)剞D(zhuǎn)給她，并且只要她繼續(xù)讀書，我都會承擔(dān)她以后的學(xué)費，這不因為別的，我只希望她能和城里的孩子一樣完成她的學(xué)業(yè)。

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微薄的，但是我們不約而同地從自己兜里掏出了錢，雖然總共只有兩三千元，哪怕給孩子們添一點學(xué)習(xí)用具，我們也感到安慰?？删瓦@么一點點表示握在村長的手里，卻是那么有份量，那么有情感。村長就是這里的“頭人”，是這里至高無上的人物。他在那里一站，全村的人都到了，仍然是上午接待我們的那一身裝束，黑衫黑褲，只是斜掛了一把三弦，他站在孩子們的中間，帶著孩子們走到我們面前，先是深深鞠了躬，然后就是我前面談到過的場面。“頭人”并不知道軍禮該在什么場合使用，但他知道只有軍禮才能表達(dá)他們的敬意了。

這在其他場合多少顯得有點滑稽的禮節(jié)，在哀牢山卻顯得那么真誠和厚重，讓我承受不起，讓我們都承受不起。

離開學(xué)堂村，我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會久久不能釋懷。

（責(zé)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