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歇后語的翻譯一直是翻譯學(xué)者研究的重點和難點。以《紅樓夢》中的歇后語為研究對象,從Verschueren所提出的四個語用研究角度之一——順應(yīng)的動態(tài)性來分析歇后語的翻譯。通過對David Hawkes和楊憲益先生及其夫人戴乃迭翻譯的《紅樓夢》中歇后語的對比分析,從時空的動態(tài)順應(yīng)、語境的動態(tài)順應(yīng)和語言的動態(tài)順應(yīng)揭示了不同翻譯策略在順應(yīng)讀者認知習(xí)慣和文化背景方面的動態(tài)調(diào)整。研究發(fā)現(xiàn),歇后語的翻譯在結(jié)構(gòu)形式上很難完全對等,對于比喻式的歇后語可以盡量保持結(jié)構(gòu)對等,而對于雙關(guān)歇后語則需要采取意譯策略,選擇適當?shù)恼Z言進行結(jié)構(gòu)上的動態(tài)順應(yīng)。
關(guān)鍵詞:歇后語;翻譯;動態(tài)順應(yīng);《紅樓夢》
中圖分類號:H31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5-0154-06
A Study on the Dynamic Adaptation in the Translation of Two-part Allegorical
Sayings in English Versions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Jiang Zhuoying
(College of Tourism, Beijing Union University, Beijing 100101)
Abstract: The translation of two-part allegorical sayings has always been a crucial and difficult point for translation scholars. Taking the two-part allegorical saying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s the research object, this paper analyzes their transl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ynamic adaptation, which is one of the four pragmatic research perspectives proposed by Verschueren. Through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two-part allegorical sayings in the translations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by David Hawkes, Yang Xianyi (co-translated with his wife Gladys Yang), this paper reveals the dynamic adjustments of different translation strategies in adapting to readers’ cognitive habits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from the aspects of dynamic adaptation in time and space, context, and language. The study finds that it is difficult to achieve complete structural equivalence in the translation of two-part allegorical sayings. For metaphorical two-part allegorical sayings, structural equivalence can be maintained as much as possible, while for pun-based two-part allegorical sayings, it is necessary to adopt the interpretation strategies and to select appropriate language to achieve dynamic adaptation in structure.
Keywords: two-part allegorical sayings; translation; dynamic adaptatio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歇后語是我國民間一種獨具特色的話語形式,有著深厚的民眾基礎(chǔ)和民俗文化底蘊,具有風(fēng)趣幽默、寓莊于諧、言簡意賅的特點,廣泛應(yīng)用于日常生活以及文學(xué)作品之中。由于其獨特的形式結(jié)構(gòu)及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歇后語翻譯一直是翻譯學(xué)者研究的重點和難點[1]。隨著Verschueren的語用學(xué)新著《語用學(xué)的理解》一書的問世,他所提出的順應(yīng)理論為包括翻譯在內(nèi)的應(yīng)用語言學(xué)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人們開始從書中提及的四個語用學(xué)研究角度(語境關(guān)系的順應(yīng)、語言結(jié)構(gòu)的順應(yīng)、順應(yīng)的動態(tài)性和順應(yīng)的意識程度)來觀察、思考語言使用中出現(xiàn)的問題,尋求解決方法。本文以《紅樓夢》的英譯本為依據(jù),從動態(tài)順應(yīng)性這一角度來分析與研究歇后語的翻譯。
一、動態(tài)順應(yīng)理論
動態(tài)順應(yīng)性是Verschueren順應(yīng)理論的核心,Verschueren認為,語言具有變異性、商討性和順應(yīng)性的特點,語言的使用,就是“一個不斷地選擇語言的過程,不管這種選擇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也不管它出于語言內(nèi)部的原因還是出于語言外部的原因”[2]51-56。既然語言的使用需要不斷做出選擇,翻譯過程涉及兩種語言的使用,人們斟詞酌句的言語行為過程也就必然具有動態(tài)性。Verschuren指出,動態(tài)順應(yīng)必須注意三個方面的關(guān)系:動態(tài)性與時間的密切關(guān)系、動態(tài)性與語境的密切關(guān)系、動態(tài)性與語言結(jié)構(gòu)的密切關(guān)系[2]25。
翻譯其實也是一個動態(tài)順應(yīng)的過程,譯者根據(jù)原文本的語境和語言結(jié)構(gòu),不斷在目標語中選擇適當?shù)谋磉_方式來進行原文意義的重新表達。在翻譯過程中,語言與語境總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而譯者在不斷尋求目標語表達方式跟原文意義的順應(yīng)。
二、《紅樓夢》譯本中歇后語翻譯的動態(tài)順應(yīng)分析
作為中國古典小說作品中的瑰寶,《紅樓夢》到目前為止已被翻譯成了多種語言文本,其英譯本最有影響力的是David Hawkes翻譯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s與楊憲益先生及其夫人戴乃迭(以下簡稱楊憲益先生)翻譯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都t樓夢》是四大名著中歇后語使用最多的一部,并由不同的角色呈現(xiàn),其中大多使用比喻和雙關(guān)的修辭手法,還有少部分使用了夸張、比擬和對比等,使得歇后語的翻譯有一定的難度[3]。這部百科全書式的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的歇后語,對于譯者而言具有一定的挑戰(zhàn)性。本文通過David Hawkes和楊憲益先生的兩個英譯本中的歇后語翻譯實例對比,分析探究歇后語翻譯過程中目標語對原文意義的動態(tài)順應(yīng)是如何實現(xiàn)的。
(一)關(guān)涉時空的動態(tài)順應(yīng)
時間與空間會影響交際過程中交際內(nèi)容的安排,不同時代的語言使用者之間會有代溝,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語言之間也會存在差異(更不用說不同國度、不同民族的語言了),對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語言的理解也會有難度。因此,翻譯在語言的選擇使用上需要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變化,根據(jù)空間的轉(zhuǎn)換變遷做出動態(tài)的順應(yīng)[2]25?!都t樓夢》的譯本與原著的問世在時間上相差了近兩百年,譯者與原作者是處于兩個不同時代的人,是生活在不同國度屬于不同民族的人,譯本的讀者與原作者在時空方面的差距自不待言。因此,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需要為譯本的讀者著想,在選擇用詞時依據(jù)時空的變遷做出動態(tài)地順應(yīng),試看下面三個例子。
例1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客老實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黃柏木作了磬槌子——外頭體面里頭苦?!保ā都t樓夢》第五十三回)
“The situation our Rong-guo cousins are in is like the proverbial ‘chime-hammer made of phellodendron wood: imposing to look at but bitter inside.’”(Hawkes譯)
“Wormwood carved into a drumstick may look imposing, but it’s bitter inside!”(楊憲益先生譯)
“黃柏木作了磬槌子——外頭體面里頭苦”是一句暗喻式歇后語,前半句是喻體,后半句解釋說明喻體之寓意。在這一小段話語中,賈珍用了這一句歇后語形象地描述了榮國府當時的狀況是“外頭體面里頭苦”,但是,這句歇后語翻譯起來確有難度?!包S柏木”是一種用來做家具的木頭,同時也可以入藥,性涼味苦,因此用黃柏木做磬槌子,敲敲打打看起來很風(fēng)光,但實際上其本身還是苦的。要得出這句話的順暢翻譯就必須了解這句歇后語中“黃柏木”這個詞的意義。以上列舉的兩種翻譯都采取了部分直譯的翻譯策略,但是二者之間卻有實質(zhì)的不同。
從用詞來看,Hawkes將“黃柏木”直譯成了“phellodendron wood”,“phellodendron”就是木本植物黃柏。在中國古代,人們可能有“黃柏木是苦的”這種共識,但是到了現(xiàn)代,大部分國人不知道黃柏木是苦的,更何況是外國讀者。因此,將黃柏木照直譯為“phellodendron”,難以讓目標讀者理解為什么說這種木料會是“外頭體面里頭苦”。楊憲益先生將“黃柏木”翻譯成“wormwood”,這是歐洲的一種眾所周知的苦味植物。楊憲益先生在充分理解原句意義的基礎(chǔ)上,翻譯用詞依據(jù)時空做了動態(tài)順應(yīng),注意迎合現(xiàn)代西方人的認知方式,用一個便于他們理解的詞匯來處理“黃柏木做了磬槌子——外頭體面里頭苦”這句歇后語,用英語恰當?shù)皿w地再現(xiàn)了其語義。從句式來看,Hawkes基本上采用了原句的結(jié)構(gòu)形式,前半句為比喻,后半句為解釋說明,這樣的翻譯在很大程度上順應(yīng)了原著那個時代的風(fēng)格,似乎更加貼近歇后語的特點;而楊憲益先生則將這一句直接譯成了一個完整的復(fù)句,目的在于凸顯歇后語所要表達的真實含義,這樣的翻譯動態(tài)地順應(yīng)了現(xiàn)代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并且更加容易為他們所理解和接受。
例2“……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么是粉頭面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废惆莅炎印际桥珟住?!”(《紅樓夢》第六十回)
“I’m a little girl, not a trumpet or whatever it was you called me. And as for being ‘bought goods’, well, it wasn’t you who bought me. And anyway, look who’s talking! I thought all of us here are ‘bought goods’. I don’t know why you of all people would want to drag that up.”(Hawkes譯)
“I’m only a girl; what do I know about painted whores? You’ve no call to swear at me, madam. You didn’t buy me. We’re all birds of a feather— all slaves here. Why go for me?”(楊憲益先生譯)
“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是一句比喻性歇后語,前半句是喻體,后半句解釋說明喻體的寓意。要準確翻譯這句話,必須理解歇后語中“梅香拜把子”的文化意義。話語背景為芳官故意將茉莉粉當成薔薇硝還給賈環(huán)導(dǎo)致后者被心愛之人數(shù)落,趙姨娘知道后想借此刁難一番,在夏婆婆的唆使下前往怡紅院發(fā)難。趙姨娘咄咄逼人,芳官氣急敗壞,便用這句話暗諷趙姨娘同為丫鬟,不過是因為生了孩子晉升為妾?!懊废恪笔鞘替狙经h(huán)的代詞,也就是靠邊站的角色。在許多戲劇中,“梅香”這個名字多由丑角反串俊扮,依花旦路子,實則夸大丑丫頭的憨態(tài),保準觀眾一瞧就樂,“梅香拜把子”意指丫鬟結(jié)拜為姐妹也改變不了她們是丫鬟的身份。楊憲益先生在保留原文文化背景的同時,使用了“birds of a feather”這一英語諺語,諺語出自“birds of a feather flock together”,英語中常用來形容毛色相同的鳥總聚在一起,即“物以類聚”,以順應(yīng)英語讀者的理解和表達習(xí)慣。這樣處理使得譯文既忠實于原文,又增加了英語表達中的自然性。
從用詞來看,楊憲益先生將“都是奴幾”直譯為“all slaves here”,通過芳官的話語指出了在場所有人的社會地位,保持了原文的直接性和沖擊力。Hawkes將“都是奴幾”翻譯為“all of us here are ‘bought goods’”,使用了更為隱晦的表達,但同樣突出了人是被購買的性質(zhì),英國也有奴隸貿(mào)易,奴隸被視為商品和財富的象征,因此“bought goods”更符合現(xiàn)代英語讀者的習(xí)慣。Hawkes的譯文通過“bought goods”這一現(xiàn)代表達方式,避免了直接使用“slaves”這種可能帶有負面情感的詞匯。這種處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譯文的文化負載,使得譯文更易于被英語讀者接受。同時,Hawkes增加了“l(fā)ook who’s talking!”這一英語常用表達,使得譯文更加口語化和生動化,增強了譯文的交流效果。
例3鳳姐兒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保ā都t樓夢》第四十三回)
“You’re a hard woman,” said Xi-feng, “One of these days when I have you at a disadvantage, you mustn’t complain if you find me as much of a stickler.”(Hawkes譯)
“What a terror you are,” protested Hsi-feng, smiling. “Don’t complain next time you’re in trouble if I put on the screws.”(楊憲益先生譯)
“丁是丁卯是卯”這句歇后語來自日常生活,古代丁是天干中第四位,卯是地支中第四位,雖然丁卯的數(shù)位相同,但是不能相混,否則搭配錯了,日子也就亂套了,形容做事精益求精、絲毫不能含糊。話語背景中,王熙鳳被尤氏對錢認真的態(tài)度感到不滿,于是說出了這句調(diào)侃的話,想要表達對方太過于認真最終會對自己不利。如果直譯這段話,會對缺失相關(guān)信息的目的語讀者造成困擾。因此,Hawkes將“丁是丁卯是卯”翻譯為“find me as much of a stickler”,“stickler”這個詞在英語中表示“嚴格遵守規(guī)則的人”,同時也是在英美文化中廣為接受和理解的概念。Hawkes的翻譯使得原文想要傳遞的話語態(tài)度在目標讀者的文化語境中變得可理解。楊憲益先生的“put on the screws”這個表達具有施加壓力的含義,傳達了王熙鳳話語中未來某個時間會同樣對尤氏施加嚴厲態(tài)度的意思。同樣,“put on the screws”在當下目的語讀者中是廣泛被接受的,并順應(yīng)了空間的變化做出了意譯的選擇。
總的來說,楊憲益先生的譯文更注重忠實于原文的表達,通過英語諺語和直接翻譯來傳達原文的意思。Hawkes的譯文則注重順應(yīng)現(xiàn)代英語讀者的理解習(xí)慣,通過委婉和現(xiàn)代的表達方式,使譯文更符合英語讀者的閱讀習(xí)慣和文化背景。兩種譯文在順應(yīng)時空的動態(tài)順應(yīng)方面各有特點,各自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以達到最佳的翻譯效果。
(二)關(guān)涉語境的動態(tài)順應(yīng)
語境的動態(tài)順應(yīng)表現(xiàn)是為了維系某種社交關(guān)系,交際者就要選擇說話的內(nèi)容、場合以及說話方式等等,另外,交際者的認知狀態(tài)、對事物的信念以及興趣等也都影響著順應(yīng)的動態(tài)性[2]25。在翻譯過程中,譯者作為一個身份特殊的交際者,需要根據(jù)原文的特點以及目標讀者的認知狀態(tài)不斷地做出關(guān)涉語境的動態(tài)順應(yīng)。且看下面三個例子。
例4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個姐兒,只怕也要現(xiàn)世現(xiàn)報呢。(《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七回)
“Well, she died without giving birth to an heir; she only ever had a daughter. Retribution in her own lifetime!”(Hawkes譯)
“Xifeng was so ruthless when she had the old lady’s backing that now she’s died sonless, leaving only one daughter. She’s suffering for her sins!”(楊憲益先生譯)
“焦了尾巴梢子……”是一句雙關(guān)性歇后語,省略了后面的寓意部分“……絕后”。這句歇后語運用語音或者語義上的雙關(guān)借助聯(lián)想來表達意義。整句話的字面意思是,尾巴是身子的后部,尾巴被燒了也沒有了身子的后部,即為“絕后”,而“絕后”也表示“滅絕”,再沒有子孫后代[4]。這句話是眾人在議論王熙鳳時說的,由于中國人含蓄與內(nèi)斂的性格,他們在說話時會賣關(guān)子、弄玄虛,由于當時是眾人在一起說王熙鳳的壞話,內(nèi)心有所忌憚,同時大家都有共識,知道后半句是什么,所以說話者并沒有把這一句歇后語完整地說出來,而是有意只說前半句。這樣也就給翻譯造成了難度,如果只譯前半句,必然會讓目標讀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因此,Hawkes和楊憲益先生都采用了直接意譯的翻譯策略,將前面的半句省去,直接翻譯了這句歇后語的后半句“絕后”的含義。從這一點上看,兩位譯者不約而同地根據(jù)讀者的認知習(xí)慣和文化背景做出了語境上的動態(tài)順應(yīng),但是兩種翻譯也略有不同。Hawkes將這句歇后語隱去的“絕后”,翻譯成了“died without giving birth to an heir”,而楊憲益先生翻譯的是“died sonless”,兩者想表達的總體意義是一樣的,但是側(cè)重點有所不同,Hawkes的翻譯表明的是“沒有(生下一個)繼承人(without giving birth to an heir)”,無性別區(qū)分,而楊所表達的是“沒有兒子(sonless)”,有明確的性別取向。筆者認為,從關(guān)涉語境的動態(tài)順應(yīng)角度來看,Hawakes的翻譯更能順應(yīng)西方不搞性別歧視、男女平等的文化語境。家族后嗣,不論男女,均為繼承人;而楊憲益先生的翻譯順應(yīng)的是古代中國人重男輕女的文化語境,折射出他們希望生兒子延續(xù)香火的思想觀念。兩種翻譯處理,體現(xiàn)了兩位譯者對英、漢兩種文化語境悉心做出的動態(tài)順應(yīng),實在各有千秋、難分高下。
例5平兒說道:“癩蛤蟆想天鵝肉吃,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紅樓夢》第十一回)
“What a nasty, disgusting man!’ said Patience, ‘A case of “the toad on the ground wanting to eat the goose in the sky”. He’ll come to no good end, getting ideas like that!’(Hawkes譯)
“A toat hankering for a taste of swan,” scoffed Ping-erh. “The beast hasn’t a shred of common decency. He deserves a bad end for dreaming of such a thing.”(楊憲益先生譯)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比喻性歇后語,并且省略了后半句傳達的本意“癡心妄想”。原文中,賈瑞頻繁騷擾王熙鳳,是個貪財又好色的人,在王熙鳳將賈瑞的種種不軌之事告知給平兒后,平兒打抱不平說出了這句話。比喻性的歇后語強調(diào)的本應(yīng)是后半句的認知意義,楊憲益先生和Hawkes都默契地選擇將“癩蛤蟆”和“天鵝肉”直譯,但在翻譯的選擇和表達上略有不同。楊憲益先生采用了簡潔直接的表達方式,使用“a toad hankering for a taste of swan”傳達了癩蛤蟆的妄想,toad和swan在目的語讀者的社會認知中象征著“低賤”和“高貴”,直接表達了平兒對賈瑞騷擾鳳姐行為的蔑視和厭惡,補充的“the beast hasn’t a shred of common decency”加強了平兒的情感。Hawkes使用了更為細致和具象化的描述,通過對仗的手法將“toad on the ground”和“goose in the sky”做對比,突出強調(diào)了“in the ground”和“in the sky”的對比,更突出了對比雙方之間的遙不可及,這種詳細的比喻不僅保留了原文的生動性,還增強了譯文的視覺效果,使讀者可以更清楚地感受到賈瑞和鳳姐之間的差距,同時通過“getting ideas like that”進一步強調(diào)這種妄想,順應(yīng)了英語文化中對細節(jié)描述的偏好。
楊憲益先生通過使用“toad”和“swan”這兩個簡單的詞匯,簡化了文化負載,使得譯文更容易被現(xiàn)代英語讀者理解。雖然這一表達較為簡潔,但保留了原文的基本比喻,減少了因文化差異帶來的障礙。Hawkes通過詳細的描繪,“the toad on the ground wanting to eat the goose in the sky”,保留了更多的文化細節(jié)和視覺效果,使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原文的文化背景。這種處理方式不僅使譯文具有更強的畫面感,還通過具體的比喻增強了文化傳達的深度,使讀者能夠更深入地體會原文的內(nèi)涵。
例6什么“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么“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紅樓夢》第四十六回)
Wonderful “news” indeed!(Hawkes譯)
What’s all this talk of ‘good news’ and ‘good fortune’? No wonder, though.(楊憲益先生譯)
“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與“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都是語音雙關(guān)歇后語。這兩句歇后語出現(xiàn)的場合是鴛鴦不愿給賈赦做妾,她用這兩句歇后語來諷刺前來勸說的嫂子。原著中這兩句歇后語體現(xiàn)了鴛鴦氣憤與蔑視的心理,讓人讀起來覺得解氣和過癮,但是值得一提的是,Hawkes和楊憲益先生的譯本中,都將這兩句直接略去不譯。Hawkes用了一句“Wonderful ‘news’ indeed!”直接代替了原著中的四句話,而楊憲益先生則在翻譯“什么好話”和“什么喜事”之后,用了“No wonder, though”加強鴛鴦的語氣,僅此而已。筆者認為,兩位譯者不謀而合,將這兩句歇后語略去不譯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它們負載的文化意蘊太深,其中“宋徽宗”“趙子昂”以及“狀元”都是目標讀者很難理解的人物名稱和詞語,與其花大量筆墨去解釋“宋徽宗”是誰,“趙子昂”“狀元”是什么人,不如給讀者一個清晰明了的語義,達到語用上的對等即可,這樣的“零”翻譯就是選擇了適當?shù)恼Z言動態(tài)順應(yīng)目標讀者的文化和認知狀態(tài)。但是與Hawkes的翻譯相比,楊憲益先生譯時加了一句“No wonder, though”,在表達情緒的功能上,似與原文更加貼近。
(三)關(guān)涉語言結(jié)構(gòu)的動態(tài)順應(yīng)
語言的線性結(jié)構(gòu)序列特征對交際過程中的許多現(xiàn)象都有制約作用,但它并不最終決定語言使用的形式,因此人們可以根據(jù)不同的交際目的靈活安排話語的信息結(jié)構(gòu),并選擇話語[2]25。在翻譯過程中,一味照搬原文的形式,往往會造成譯文十分佶屈別扭。歇后語有明確的結(jié)構(gòu)和形式,翻譯中應(yīng)當如何實現(xiàn)語言結(jié)構(gòu)上的動態(tài)順應(yīng)?請看下面的兩個例子。
例7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紅樓夢》第八十一回)
“But as they say, marry a daughter, throw out the water.”(Hawkes譯)
“As the saying goes, ‘A married daughter— spilt water.’”(楊憲益先生譯)
例8“俗語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一輩子呢?”(《紅樓夢》第二十六回)
“You know what they said about the mile-wide marquee: ‘Even the longest party must have an end?’ None of us is here for ever, you know.”(Hawkes譯)
“The proverb says ‘Even the longest feast must break up at last.’ Who’s going to stay here for life?”(楊憲益先生譯)
上述兩個例子雖然都是歇后語,但是例7的翻譯基本上順應(yīng)了原文中歇后語的一前一后結(jié)構(gòu),而例8顯然沒有,原因是什么?
我們先看例7,“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是一個類比式的歇后語,其前半句與后半句是對稱的,關(guān)系是并列的,對于這樣的結(jié)構(gòu)形式,在英語中也有近似的類比表達方式“To do sth. is to do sth. else”,如,“To beat the dog is to bully its owner”。因此,兩位譯者根據(jù)原文的意思,結(jié)合英語的近似結(jié)構(gòu)形式,將這句歇后語翻譯成與其形式大致對等的英文“marry a daughter, throw out the water”和“a married daughter— spilt water”。這樣既符合原文的結(jié)構(gòu)形式,也符合目的語的結(jié)構(gòu)形式,從而做到了結(jié)構(gòu)形式上的動態(tài)順應(yīng),Hawkes與楊憲益先生翻譯的區(qū)別僅體現(xiàn)于一個選用了動詞詞組,一個選用了名詞詞組,它們在語義表達上是基本相同、殊途同歸的。若是進一步分析,兩種翻譯細微差異只表現(xiàn)在:Hawkes的譯法相當于“To marry a daughter is to throw out the water”一句的化簡,兩個動賓結(jié)構(gòu)中,不帶to的動詞不定式(bear infinitive),主要表示“如果(將要)怎么做”而楊憲益先生的翻譯以兩個過去分詞演化的形容詞作定語,分別限定修飾“daughter”和“water”,更順應(yīng)原文表達的偏正短語的形式,而且兩個過去分詞“married”和“spilt”表示動作完結(jié)和狀態(tài)形成,因此“a married daughter— spilt water”在含義上更加貼近原歇后語的本意[5]:“(已經(jīng))嫁出去的女”就等于是“(已經(jīng))潑灑出去的水”,既成事實,無可挽回。
例8原句是一個語義雙關(guān)性歇后語,雖然漢語形式是一前一后,但我們可以看到,前半句與后半句的語義關(guān)系不是并列關(guān)系,而是讓步關(guān)系。這句歇后語的完整意思是:即使搭建一個千里長的大棚來擺酒席,最后也會有散席的一天。對于這樣一個句子,要將其按照歇后語的形式譯出來,會造成句意不完整,讀者會看不懂,因此譯者選擇了順應(yīng)讀者的認知狀態(tài),而放棄了順應(yīng)原句的結(jié)構(gòu)形式,為了讓讀者更好地明白這句歇后語的含義,兩位譯者“所見略同”,都將這句歇后語的關(guān)聯(lián)詞“even”翻譯了出來,他們就是這樣選擇了恰當?shù)脑~語和結(jié)構(gòu)形式,動態(tài)地順應(yīng)目標語的結(jié)構(gòu)形式,從而相對準確地表達原句的本意,避免了目標讀者方面產(chǎn)生誤解的可能性。
三、結(jié)語
通過從動態(tài)順應(yīng)角度對David Hawkes和楊憲益先生所翻譯的兩個版本的《紅樓夢》中歇后語翻譯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歇后語的翻譯需要注意以下幾點。
首先,翻譯不是一個共時空的跨文化交際活動,而應(yīng)該是歷時的,或是空間交錯的。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應(yīng)該要考慮原文的歷史時代與當前的時代之間的差距,還要注意不同地域之間的語言文化差異,不斷做出動態(tài)的時空順應(yīng),順從地域的語言要求。這對譯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在翻譯過程中需要不斷調(diào)整翻譯策略以適應(yīng)不同的時空背景,從而更好地保留原文的風(fēng)味。
其次,在歇后語翻譯的過程中,譯者需要特別注意原文的語境,并根據(jù)語境中的場合和人物身份、個性、情緒等因素來選擇適當?shù)恼Z言進行翻譯表達,在交際功能對等及正確理解為主的前提下,必要的時候,可以將文化色彩過重而又并不起關(guān)鍵作用的部分略去不譯。
最后,歇后語的翻譯要達到結(jié)構(gòu)形式上的完全對等是不可能的,對于比喻式的歇后語,如果其前后半句關(guān)系并列、形式對等,那么翻譯基本上可以達到結(jié)構(gòu)上與原文對等,但若是雙關(guān)歇后語,一般結(jié)構(gòu)形式上很難達到對等,需要采取意譯的翻譯策略,并選擇適當?shù)恼Z言做到結(jié)構(gòu)上的動態(tài)順應(yīng)。
通過對比分析兩種翻譯版本,結(jié)論部分揭示了不同翻譯策略的動態(tài)調(diào)整。這對實際翻譯工作有借鑒意義。譯者在處理不同的歇后語時,需要根據(jù)具體情況動態(tài)地選擇適當?shù)姆g策略。同時,將動態(tài)順應(yīng)理論用于歇后語的研究,不僅為具體的翻譯實踐提供了理論的支持,也為研究歇后語的翻譯策略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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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蔣卓穎(1982—),女,漢族,湖南衡陽人,北京聯(lián)合大學(xué)旅游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跨文化交際學(xué)和跨文化語用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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