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興會”于文藝創(chuàng)作中，乃指創(chuàng)作者于無心無意、隨緣任性、潛移默化與不可預知之自然情境下，因目之所及之景而觸發(fā)，心與物、情與景、意象之間隨緣邂逅、應緣交會，從而興致盎然，靈感勃發(fā)，創(chuàng)作出既充滿生機又獨一無二之文藝作品的一種深具民族性、地域性之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緣在構成”方式。中國文藝學常以“不經(jīng)意”“猝然相遇”“不期而遇”“忽然觸動”等語匯描繪“興會”。此亦昭示，“興會”乃創(chuàng)作者于特定時段、特定地域，因景生情，其特質在于“偶然”“偶遇”，即偶然間情境契合、心手相應、興致高昂，乃創(chuàng)作者情感與物象變遷之感觸中，陡然涌起創(chuàng)作之欲，是謂“隨心所欲”，與時境偶然相契。此“興會”，實為創(chuàng)作者對紛繁萬象之“緣在回應”，猝然相遇，領悟真諦，乃“感物而動，通神而會”，以成高端作品之構思法門。“興會”之深層意蘊，在于彰顯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之“興至神會”之感悟式與隨緣任性之觸發(fā)機制，激發(fā)創(chuàng)作沖動，具有不可預設性與不可假定性。

關鍵詞：興會；隨緣任性；緣在邂逅；應緣交感；隨緣興會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8135（2025）02-0101-10

中國古代文藝學崇尚審美創(chuàng)作的“緣在構成”，這一理念在中國古代文藝學史上，具體體現(xiàn)為對“興會”的追求?！芭d”“感興”“興會”的精神內涵，以及“感興”“興會”的本義，均是中國文藝學中的核心議題，它們關乎文藝創(chuàng)作構思過程中情感的喚醒與激發(fā)、“心”與“物”的互動關系、興感與興會的瞬時性、偶然性、觸發(fā)性、體驗性以及生命感悟等諸多方面。在這些領域，學者們已進行了諸多探索。例如，王先霈在《試說“詩人興會”》一文中，從文藝創(chuàng)作心理學的視角出發(fā)，深刻剖析了“興會”作為一種情緒狀態(tài)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1]。崔海峰則在《王夫之詩學中的“興會”說》中，專注于闡釋王夫之的“興會”理論，認為它是對中國古代藝術靈感或直覺理論的精煉總結與深入闡發(fā)^[2]。鄧新華的《中國古代詩學“興會”論》一文，追溯了“興會”理論的歷史演進軌跡，并探討了其在中國古代詩學中的地位與作用^[3]。呂穎在《中國古代詩學范疇“興會”論》中，從古代詩學發(fā)展史的角度，探討了“興會”的豐富內涵，并通過中西詩學的比較研究，彰顯了中國古代詩學的獨特魅力^[4]。這些研究成果為我們理解中國古代文藝學中的“興會”提供了寶貴的視角與見解。然而，對于“興會”說的理論構成，仍有待進一步探究。運用當代現(xiàn)象學理論中的“當下直觀”“面對實事本身”的方法，深入分析其內涵，以揭示其獨特的民族和本土特色，很有必要。

興會、興感的“興”，并非“興、觀、群、怨”之“興”，而是指因“此在”所見之景物所觸發(fā)而“興情”之“興”。此處所言“興”之本義，即起、興起、發(fā)生、情致高漲、興致勃勃，其意涵涵蓋興動、起興、興會、興趣、動興、興頭等。就文藝創(chuàng)作“興到神會”而言，它指的是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靈感正在萌生。具體而言，是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者在山水自然景色中悠然游走，因當下之緣在，即目中所睹之物、眼前所見之景的觸動，感蕩心靈，心中陡然升騰起一種詩意沖動^[5]。這種瞬間生發(fā)的創(chuàng)作靈感，緣在而興，直指當下景物。正如晉代詩論家摯虞所言，乃“有感之辭也”^[6]?！案小?，即為感發(fā)、為緣在偶感。也就是說，“興”是一種緣在感發(fā)，是偶然間的感觸，是不期然間的偶遇，或謂無意間有感而興、無心偶合。對此，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強調指出，“興”就是一種情感的感發(fā)，偶然間情性興發(fā)，是“睹物興情”^[7]。即碰巧看到景物而興發(fā)詩情。唐代李頎對此解說得最為詳切，他指出：“睹物有感焉則有興?！?sup>[8]也就是說，“興”是不經(jīng)意間“睹物有感”，是就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活動的動機之偶然感觸而言。因此，所謂“興”，乃是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一種“感興”與“興會”，其審美特性是自然而然，自然無為，“以天合天”，以及由此所達成的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境域。這便是睹物興情，感物起興，為“此在”當下之“景物”與創(chuàng)作者之“心目”“磕著即湊”，從而物我交感、心境相合、情景相融、意象相兼、“心物交融”，以致達成“‘此在’詩意化存在”。

一、“興會”隨緣偶發(fā)之審美特性

“興會”具有緣在性、偶發(fā)性、當下性和感發(fā)性。

（一）“遇物感興，緣在構成”

所謂緣發(fā)性，意指“興會”的生成乃是創(chuàng)作者在當下瞬間，于純然偶然、無心無意、不知不覺與不可預知的自然情境中，與景物邂逅觸遇而生發(fā)。這是對緣在當下情境的直接體驗，心意感發(fā)，靈感乍現(xiàn)，從而創(chuàng)作出既充滿生機又不可重復的文藝作品。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云：“標舉興會，引發(fā)性靈。”較早地明確提出了“興會”之說。晉代陸機在《文賦》中則標舉“興會”為“應感之會”，并描述其為“通塞之紀”，以“天機”來加以闡釋，指出其“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fā)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又說：“吾未知夫開塞之所由也?！?sup>[9]此處的“應感之會”“天機駿利”，堪稱對“興會”的生動描繪，展現(xiàn)了“興會”作為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構思活動中最佳契機的內涵特征。

就精妙的文藝創(chuàng)作構思而言，“興會”的表現(xiàn)特征是“不經(jīng)意”“猝然”“忽然”“觸遇”等，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在某個時段、某個地域遭遇景象，突發(fā)感興，達到“興到神會”的境界。這是“偶遇”“偶觸”“偶逢”，是心物交感、情適意合、意象相應、興致勃發(fā)的瞬間，創(chuàng)作者情感與物象交相感觸，意興噴發(fā)，詩意盎然，一揮而就，創(chuàng)構成難以重復的文藝審美杰作。因此，中國詩學認為，在詩歌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活動中，詩人必須走進生活，走進自然山水，順應自然，“以天合天”，即目興懷，遇景成詠。其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心態(tài)特性是自然而然，“遇物感興”“緣在構成”，是無心偶合，不經(jīng)意間寓目入詠，即事興懷，即景成詠。換言之，“興”就是一種因眼前景物的感發(fā)、觸動而起興、興懷，感悟生命奧秘的過程，以完成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構思。在此“感興”體悟中，人之心靈自得自由、自適自在，“逍遙”于天地自然之法則中。于“感興”之機，瞬間深刻地體悟到天地間生命的奧秘，從而獲得對生命真諦的悟解。人的心靈在自由、自適、自在的“逍遙”中，由眼前景觸發(fā)，瞬間豁然開朗，達到“興會”之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極境。“感興”“興會”之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域的達成，具有當下性、緣在性。

（二）“天機所到，偶然得之”

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中，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者必須走進山間林野，去“觸物起興”，以達成“興會”之“本真”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領域。因此，清代詩論家紀昀推舉“觸事起興”的構思方式，認為由此所達成的審美風格“吐屬天然”^[10]。他評價北宋著名詩人林逋的《小隱自題》時云：“興象深微，毫無湊泊之跡，此天機所到，偶然得之?！?sup>[11]紀昀推崇林逋作品那種天然自在的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風格，認為最佳審美創(chuàng)作追求便是“天機所到，偶然得之”，詩興閑靜淡遠，自由無拘，任性而為，天趣盎然，充滿愉悅自然、恬然自得的生活情趣。這樣創(chuàng)構的作品“本真”“自然”，乃是“此在”之自然景色的解蔽，為自然景觀及其生命活力之自身呈現(xiàn)。

從中國美學“緣在構成”論的視域看，詩畫審美創(chuàng)作對“興會”域的推崇與道家美學“道法自然”的構成論思想影響密不可分?！白匀弧薄⑻烊?、本然，原本如此，自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沒有外加因素，不加入任何人為造作。萬事萬物自在自存、“適性”逍遙、“自生”“自化”“天生”“天化”，自其所自，任其所任，如其所如，然其所然，任其自然。天地間日月陰陽，寒來暑往，自有其規(guī)律秩序；陰陽交替，日出日落，春夏秋冬，皆是天道自然之體現(xiàn)。而人則應順應自然，無造無為，遵循自然之道，以維系萬物自成。人性即道性，“道性自然”，人也必須遵循自然規(guī)律，方則法方，圓則法圓，無違自然，順應自然之性，自其所自，自己如此，不依靠外力，本來如此，保持固有狀態(tài)、自發(fā)狀態(tài)、原有狀態(tài)，“自己”“自身”而“然”。萬事萬物原本“自己而然”“自身而然”，人當然應當“是其所是、應其所是”，自然而然，本其自然，遵從“自身”的本真存在——即自由獨立的存在。對于人而言，“自由的精神，獨立的人格”與“詩意地棲居”正是在這樣的審美取向基礎上生成的^[12]。

（三）自然而然，自在自得

以老莊為首的道家美學主張“道法自然”，認為“道性自然”，人與萬物皆生于道，道性即物性與人性之根本。既然“道性自然”，自然便是道的本質屬性，萬事萬物、萬有大千以及人均源于道，那么，其本性自然亦是道之所然，道即自然，道性、物性、人性皆歸于自然?！暗婪ㄗ匀弧奔吹雷裱渥陨肀拘?，亦即宇宙間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的“自然”屬性，即其原本之性。“自”指自身、自己；“然”指如此、本來。所謂“自然即道”“道法自然”，便是自其所自，法其所法，如其所如，然其所然，本其所本，即法其自身。因此，“道法自然”便是道效法其自身?！白匀弧奔醋杂勺栽凇⒆约喝绱?，其本質為“不經(jīng)意”“不強制”“無心無意”的渾然天成。道之性為自然之性，故而要遵循順應自然，便是順從天人各自的自然本性。天性自然，物性自得，因此，中國美學認為，審美創(chuàng)作構思活動要引發(fā)性靈，獲得興會，使“此在”詩意化存在，必須走進自然，自由自在，齊天逍遙，擁抱自然，任我自由，遁循天性，從而達成審美創(chuàng)作興到神會，自然天成，創(chuàng)構出真實真純、本真純美的藝術杰作。

效法自然，便是無為而造，便是于任心隨意、無心無意、隨心隨意之間，不經(jīng)意間，人自身生命之道與萬物自然之道相應合^[8]。以道合道，由閑體道，由無體有，以靜見道，靜中顯道，從而超越世俗，通達宇宙生命境域。無心無意，沒有成見，不經(jīng)意間，于萬有萬物自生自化、自我生長、自我化育之中，順應自然，觸事起興。此體道過程便是“道法自然”，便是循依自然，無為而自然，以在萬物自成態(tài)勢中起興而興會。從而道其所道，“道性自然”，質樸純真，天然自然，存其所存。人與萬物各循其性，寧靜幽遠，云閑水遠，平和恬淡，靜謐靈動，“心物交融”。整個審美創(chuàng)作構思活動自然而然，達成“天人合一”之境。這其中，天之道即人之道，萬有萬物，自然自由，萬有自有，自然天成。因任自然而無所不成，無所不為，故而萬物自化，無為而物化，自然自化。“此在”即真，自然而萬物生，天化而萬物成。

二、“興會”之超越性審美特點

觸事起興、即目興懷，皆蘊含著“此在”的意蘊。當下之事、目前之景，便是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亦即“此在”，即真。

（一）“此在”觸發(fā)興情

興會中這種“此在”即真，既不是舍棄生命與日常生活，也不是舍棄現(xiàn)象與個別，而是既離不開感性事物，又不滯于物的審美的超越——是無所待而行，無視物我之別，忘己、忘功、忘名，物我兩忘，與自然化而為一，不受任何約束而自由自在地優(yōu)游。所觸及的每一感性事物，都看得出超越的意味。觸事起興以體道的審美觀決定了中國藝術風格崇尚“緣在構成”，無心、無意、偶然、油然，不經(jīng)意間、意想不到，寓目即事，緣在興懷，觸目道存，體道合道，自然而然創(chuàng)作出充滿生機而又不可重復的文藝作品。

即目興懷，之所謂即目，即目之所觸、眼前所見。即目、觸目都是自然而然的，所謂“自然”，其意就是順其自然?！白匀弧?，天然，本然，原本而然，不知其然而然，不加入人為，任其自然。宇宙秩序、天道自然，自然無為，萬物自成，“道性自然”。即如朱謙之在《老子校釋》中所解釋的，所謂“自然”，就是《擊壤歌》中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13]無拘無束，自在逍遙，心意自得。

“自然”就是不刻意，本其所本，自其所自，然其所然，順應萬有萬物自在自由的存有狀態(tài)。蔣錫昌遵循《廣雅·釋詁》“然，成也”的解釋，說：“‘自然’，指‘自成’而言?！边@就是說，“自然”，就是自生自長、自由自在生成自身、成就自己，其生成是自己如此，自存自在。依照老莊美學，作為生命之本源，“道”與“天道”的存在態(tài)勢就是本然、天然，如其所天、如其所本、如其所然。所謂“道性自然”，就是說道的本質屬性就是“自然”、本然。即如漢代河上公所強調指出的：“‘道’性‘自然’，無所法也?！薄暗馈敝靶浴本褪恰白匀弧保瑩Q言之，道即“自然”，“自然”就是道。作為萬事萬物生成之原初所在，道生成與構成萬物的態(tài)勢皆屬“自然”，不刻意，自然而然。

（二）“無為無不為”的審美態(tài)度

此種生成萬物與構成萬物之態(tài)勢的意義在于，“自然”是對道生成與構成萬有大千狀態(tài)的描述。這也就是說，道生成與構成萬事萬物的生育狀態(tài)是自在發(fā)生的，即所謂“道任天勢”。道是化生萬物與人的本原，人唯有以天人一體、天人不二為信條，尊道貴道。宇宙、陰陽和萬象萬物皆由道化生而成。道體現(xiàn)在人和萬物之中，即是德。人和萬物皆是道生德育，自在自存的。據(jù)此，人們推崇“以天合天”“無為無不為”等道義，旨在提高生命存在的質量。人與造化相感通，天地造化與山水形神相契合，動合無形，贍足萬物，相互融通。通過與山川的溝通，人之神可感應于山水之靈。山水以形媚道，故圣人“含道”而賢者“味象”。湍瀨潺湲，云霞縹緲，山川蘊含靈氣，山以水為血脈，草木為其毛發(fā)，山水的形態(tài)正是山水氣脈的體現(xiàn)。人山俱化，山人俱忘：人與山水相通，天地即人，道在天地萬物之中，而人以心契道。

（三）“心物感應”與“心物交融”

興會的發(fā)生與天地人三才同構密不可分，天地人三才相通，交感合一，三者間的關系相互融通，一以貫之。在興會體驗中，人與山水俱化，心與山水相通，心物感應，情景交融^[14]。心物交相感應，源于心與物之間共同的生命基元“道”。對此，宋呂惠卿解釋得好：“道則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而以無法為法者也。無法也者，‘自然’而已，故曰‘道法自然’?！?sup>[15]“道通為一?！碧炫c人、心與物、情與景之間皆因“道”而同質同構，因“道”而交通交融。因此，中國詩學提倡“心物交融”說。

在山水詩畫審美創(chuàng)作活動中，創(chuàng)作者與審美對象心隨物宛轉，物與心徘徊，心與物同構。自然事物本身存在著一種融通宇宙的生命力，與作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16]的人之間存在著生命力的共有互通。心物交通、心物共在、心物合一、心物互存。人和自然互相融通，渾然天成，物我同構，情以物興，睹物興情，“心物交融”，物我同一，“天人合一”。興的原初義為興起、發(fā)起，即開始出現(xiàn)。何晏《論語集解》引包咸注云：“興，起也。”^[17]張守節(jié)在《史記·樂書》正義中也解釋：“興，生也?！?sup>[18]他們都指出，興即生，意味著生機勃勃，生意盎然。正是在此意義上，興被引用到中國詩學，作為詩性的引發(fā)、感發(fā)，即興感、興起、興發(fā)，觸景生情，詩興大發(fā)。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篇中指出，興的原初符號意為詩意的激起、引發(fā)、感動^[19]。在中國詩學，興又被稱為起興、感興^[20]。興所符指的是詩性創(chuàng)作活動中因外物的感發(fā)而產(chǎn)生靈感觸動，或謂情感的觸動、感發(fā)，是詩文創(chuàng)作動機的生成與感發(fā)。宋代的詩文評論家胡寅引李仲蒙語說：“觸物以起情，謂之興。”^[21]

興在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活動中所指的就是“觸物起情”。創(chuàng)作者在登山臨水時，受當下所見山水景色觸動，感發(fā)情致，起興、感興而達成“興到神會”，完成詩文創(chuàng)作。即景起興、寓目感興，強調審美創(chuàng)作動機的產(chǎn)生為無心感發(fā)，偶然興會。創(chuàng)作者走進山川自然，直接面對審美對象，自然景物自生自成，自本自根，獨立無待，無時不移。即景、寓目而興發(fā)的審美創(chuàng)作動機，與眼前的山川之美不期而遇，偶然間觸發(fā)直接相關。詩畫審美創(chuàng)作者對自然眷戀，走進山間林野，體物寫志，把山川草木作為情感載體，情為景動，即景生情，即景而作，即景成詠，寓目輒書，臨景賦詩。萬物自生自成，生生化化，生生不息，自然而然，其存在狀態(tài)鮮活生動。即目成詠，寓目輒書的詩畫作品，往往即景呈現(xiàn)自然生命的鮮活自在態(tài)。創(chuàng)作者唯有無心偶遇，憑借一次次偶然的在場，通過當下之心與物的相互交感撞擊，瞬間進入“天人合一”的超越之境，才有可能偶得。

山川間險峻的山勢、蜿蜒的河流、清澈的湖水，如詩如畫的景色，其中所蘊藉的明凈之氣與自己的生命在有意無意、存心與不經(jīng)意之間不期而遇，才能物我合一，情景相生，天人融合無間。在寓目的剎那，情感一觸即發(fā)，不期然而然地觸發(fā)審美創(chuàng)作沖動，心中洋溢著生命情感的氣息。當創(chuàng)作者把握住作為審美對象的山川景色之生命流動的瞬間，山水自然不再是呆板的死物，而是煥發(fā)著生命原發(fā)精神的靈動之物，是生命與情感的碰撞，是萬物靈氣的自然勃發(fā)。自然生命的原發(fā)精神直指人心，寓目之下，敏感心靈與自然的生命韻律相互融合，自然景物真實，觸動引發(fā)的情感真切自然。當下即事即目，即下的創(chuàng)作，情感景物鮮活靈動，新鮮活潑，鮮明生動，本真朗然呈現(xiàn)。可見，興會之“興”不可捉摸，具有偶發(fā)性、隨意性、感發(fā)性、緣在性，往往使人的存在成為“緣在”?！熬壴凇倍?，在其所在，存其所存。

三、“興會”生發(fā)于萬物一氣，人道一如

興會的特點是應感而發(fā)、因緣而在。興會之“興”往往起于萬物一氣、人道一如的生命體驗之中，于緣在當下，系于天時、因于感觸、發(fā)于自然、契于時機而興會。

（一）“心物一氣”而觸物興發(fā)

興會生成于“心物一氣”之中，因“氣”貫通融會心物。人與興會之間，構成一種即時性、因物自然感發(fā)的關系。興之感發(fā)源于人因緣觸目而心動，生于“道通為一”“心物一氣”所生成的種種機遇之中，經(jīng)由因緣、因隨、因順等心物、情景、意象的組合而觸發(fā)。興通過因緣實現(xiàn)“天人合一”“心物一氣”、觸目心動與即景生情，成為萬千流變中的恒常性存在，指向人及其存在的普遍性與永恒性。在理解人的存在方面，興的存在觀念具有同等重要性。因緣、心物、情景緊密地凝結成一統(tǒng)，其中的人只是這一連續(xù)統(tǒng)一體中的相對中介物?！芭d”因緣與人的存在始終伴隨，但心物、情景四者作為不同的因緣，每一個都可以在特定情況下單獨發(fā)生或缺席，對人的“興”存在產(chǎn)生獨特而不可替代的影響。

由于“興”因緣而起，人的存在可以看作因緣而在，是因“興”因緣而起的緣。在現(xiàn)實中，心物、情景與人于感興、興會中以各種可能的組合互相關聯(lián)、彼此匹配，越全越好，難解難分?！芭d”存在的多樣性和變動性源于“興”因緣的不同多樣以及因緣組合的不同多樣。個體的人是多樣的。即景起興，“興”感發(fā)與存在一體渾融，“心物一氣”。其間的心物、情景、意象、神形的感興與興會是本己的、自然的、偶發(fā)的，而所生發(fā)的生命意旨則是普遍的、永恒的。“興”因緣的不同組合所緣構出的，不訴諸人的選擇或社會的契約約定，而是因緣及其感發(fā)所緣構出。

人的“興”存在一體渾融，緣起于人之生命存在的恒常性、永久性?！芭d”因緣只能被人認識和忽視、保持或扭曲，而不可能真正取消或完全改造。它在因緣際會、不同境遇下緣構而出，存在于心物、情景、意象、神形的交感構成之中。

（二）“情”本“興”而起

“觸物起情”而“興”發(fā)。根據(jù)人的參與構成的“興”因緣多少，有大小之分，且可大可小、有伸有縮，又隨遇而安。心物、情景、意象、神形之間隨機而成，即隨時機成立、邊界開放、大同小異。緣在而興，情本興而起、與“興”共生，將“興”置于情之感發(fā)的動態(tài)關系中?！芭d”是基于外在性的空間位置和內在性的心動、情發(fā)之上生成的，而非現(xiàn)成性的構建。在此基礎上，對心動、情發(fā)所面臨的興發(fā)，不僅僅是空間位置的提供以及時間持續(xù)性的存在，更在“興”的體驗中感受到了自身真實存在的一種狀態(tài)。

所謂“緣在”，在中國美學意義上，又稱為當下、“此在”、在此，也即詩人自身的存在。詩人游歷名山大川，置身于溪山之間，崇尚安寧，所見所聞所感，自然契合。視角融合，有意無意之間，“興”起于存心與不經(jīng)意之間。在有意無意中，不期而遇，沒有約定而遇見。心動、情發(fā)，意外碰見。

“興”在平時之涵養(yǎng)精神，而當時則無欲無念，棄脫形體，順遂事物本然之性，守道合一，齊于萬物，兼懷萬物，和于自然。平時間修繕內心，游歷中和于自然，萬物自成。“道性自然”，山水林木之存在自然天然，本然油然。宇宙秩序，己自當然，天道自然，不知其然而然。在詩意化創(chuàng)作中，人要以無所待、任自然的詩意態(tài)度，在山水自然中不加入人為因素，自然無為，任其自然。在方則法方，在圓則法圓，無違自然，順應自然，自其所自，自己如此，不依靠外力，遵循萬物本來如此之固有狀態(tài)、自發(fā)狀態(tài)、原有狀態(tài)，依循其自身而“然”的原生態(tài)。由此，方能夠感發(fā)興會。即當下的心動、情發(fā)，“興”在“緣在”，是“此在”自身真實存在的個體自由化、本己化的存在^[22]。這種“興”是本己“此在”自身“自生”“自化”“天生”“天化”的真實存有情態(tài)，是“此在”的個體化本己化體驗，是以自身緣在和自由為立足點的真實心動、情發(fā)。故而，興會是情景合一、天人一體。

對于“興”，人的態(tài)度顯然是不同的。“興”中的心物、情景、意象關系不是簡單的自我與所遇之景物的關系，而是心物、情景、意象的瞬間融匯關系，即一種基于自身生命延續(xù)之上的興會關系；“興”的情景構成了一個“于他者之上的非他”關系。唯在“緣在”中，才能有“興”的生發(fā)。大地朗照著“興”，在“興”狀態(tài)中構建“天人合一”、情景一體，心動、情發(fā)。

（三）情本“興”而起

情思如潮的“興”是詩畫審美創(chuàng)作的動機和動力?！芭d”之起、之感發(fā)必須具有當下“此在”自身的觸動，乃至天與人、人與物、情與景、意與象的相互觸發(fā)，與一體化、具身化、詩意化的生成。這需要景色、物象，更需要“此在”的心動、情發(fā)，以及“天地人合一”的存在關系，使“此在”（即存在者——人）與景物在生發(fā)意義上聚集與共生。才、性、情、氣，馳神運思，“心物交融”的中介是情，心物皆有情，有其性。不僅人有春秋之感，萬物亦然，目既往還，心亦吐納。心物交感，萬物一氣，天地之間，“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三才皆具“生”之存在。由此，“興”在詩意化生成中成為生命存在與意義生成之所。

心動、情發(fā)是建構“興”的內在性，而“感發(fā)情興”^[23]，使創(chuàng)作者情動于中。興會之時，心動、情發(fā)，直觀外物，自然興發(fā)，瞬間即悟，進入“以天合天”、以合天心的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境域，深切體驗到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對象中所蘊藉的生命之道，從而在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的“緣在構成”活動中舉重若輕地營構出意境。從內在性來說，這使得“興會”有了可能性和穩(wěn)固性。

“興”的這種“緣在構成”特性與其原初義分不開。最初，“興”呈現(xiàn)的是祭拜神靈的歌舞場景，歌舞者一邊擺放、陳列貢祭神靈的物品，一邊頌贊神靈。即物起興、興到神會、“觸物起情”、情牽藝興?！坝|物起情”即物起興之“觸”“即”，是當下直接接觸、感觸。登山臨水間，因接觸如畫之景色而感觸生命情感，觸物生情、觸景起意。這種觸發(fā)源于“此在”偶然所見、所觀之事物的色彩、聲音、氣味、形態(tài)，牽動創(chuàng)作者的情思，打動其情懷，觸動其情感。

“觸物起情”之“觸”，即觸動、觸發(fā)，指當下、緣在、“此在”的觸發(fā)；“物”即景物、事物，是眼前、當下經(jīng)歷中所見、所觀之景，生發(fā)情感、思緒，“緣在構成”，呈現(xiàn)于詩畫作品中，“心物交融”，自然物與人的情感交匯熔鑄。正如《文心雕龍·物色》篇所指：“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杜甫《題鄭縣亭子》詩有“戶牖憑高發(fā)興新”句，宋葛立方《韻語陽秋》亦云：“觀物有感焉，則有興?！彼臅r景色、物色不同，創(chuàng)作者的情興亦異。詩人“憑高發(fā)興”，方有詩歌審美創(chuàng)作構思。“觸景感物，適然相遭”，“寓目成詠”^[24]，直接面對審美對象，自本自根、獨立無待、無時不移。審美創(chuàng)作動機的興發(fā)，與當下、眼前的山川之美的觸發(fā)直接相關。萬物自然而然的存在狀態(tài)，生生不息的生育過程，自然生命的鮮活自在，創(chuàng)作者唯有無心偶遇，憑借一次次偶然的在場，通過當下之心與物的相互交感撞擊，瞬間進入天人合一、齊物我的超越之境。

四、小結

“興會”作為中國古代文藝審美創(chuàng)作的核心范疇，其本質在于主客體因緣際會的動態(tài)生成機制。它是創(chuàng)作者在“無心無意”“隨緣任性”的境遇中，與“此在”景物猝然相觸所迸發(fā)的靈感契機。這種“緣在構成”的審美特性，深刻體現(xiàn)了道家“道法自然”的哲學思想。從“心物一氣”的視角觀之，“興會”的生成源于人與萬物的同構共生。道性即自然，心物本相通，故而“觸目道存”“即景成詠”的創(chuàng)作實踐，實為“天人合一”的詩意化表達。創(chuàng)作者唯有摒棄功利執(zhí)念，以“無為而無所不為”的態(tài)度融入自然，方能在“緣在邂逅”的瞬間體悟生命的本真。這種“當下直觀”的審美體驗，不僅賦予作品“天然去雕飾”的鮮活氣韻，更將文藝創(chuàng)作升華為對宇宙生命奧秘的契合。當代文藝理論對“興會”的再闡釋，既需扎根于傳統(tǒng)語境的深層邏輯，亦應觀照現(xiàn)象學“面向事情本身”的方法論原則。唯有如此，方能揭示其“偶然觸發(fā)”背后的文化基因——一種以自然為法度、以緣在為樞機、以心物交感為路徑的東方審美智慧。這種智慧，對于突破機械論創(chuàng)作觀、重構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具有啟示意義。

參考文獻：

[1] 王先霈．試說“詩人興會”[J]．文學評論，1985（5）：100-106．

[2] 崔海峰．王夫之詩學中的“興會”說[J]．文藝研究，2000（5）：45-51.

[3] 鄧新華．中國古代詩學“興會”論[J]．社會科學輯刊，2004（6）：141-146．

[4]"呂穎．中國古代詩學范疇“興會”論[J]．理論學刊，2006（12）：121-123．

[5]"李天道．中國詩學“興”與“興會”之域的構成論意蘊[J]．中外文化與文論，2010（1）：173-184．

[6]"歐陽詢．藝文類聚[M]．北京：中華書局，1965：1018．

[7]"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136．

[8]"賈文昭．中國古代文論類編[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8：764．

[9]"陸機．陸機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4-5．

[10]"紀曉嵐．海壑吟稿提要[M]//劉金柱，楊鈞．紀曉嵐全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9：657．

[11]"方回．瀛奎律髓[M]．合肥：黃山書社，1994：584．

[12]"藺若，李天道．中國美學之緣在化生論及其文化思想淵源[J]．青海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120—124．

[13]"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71．

[14]"郁沅．心物感應與情景交融[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6：1．

[15]"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價[M]．北京：中華書局，1984：168．

[16]"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

[17]"孔祥瑞．論語譯注[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0：170．

[18] 楊鐘賢，郝志達．全校全注全譯全評史記[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263．

[19]"劉勰．文心雕龍[M]．韓泉欣，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192．

[20]"樓宇烈．王弼集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65．

[21]"胡寅．崇正辯·斐然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3：386．

[22]"李天道．興會：中國古代審美創(chuàng)作靈感論[J]．學術月刊，1992（8）：61-67．

[23]"李天道．“興會”說新探[J]．天水師專學報，1992（4）：16-21．

[24]"劉延勃．哲學辭典[Z]．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624．

（責任編輯：鄭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