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日記》于2024年4月19日上映,從成長、家庭和教育三重維度,較為少見地將“兒童心理健康”問題展露在我們面前。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孩子是“無憂無慮”的,所以無論是在電影題材還是在社會議題中,兒童心理健康都是一個少見的話題。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兒童抑郁”的現(xiàn)象卻越來越高發(fā)。根據(jù)《2022國民抑郁癥藍皮書》顯示,“18歲以下抑郁癥患者占總人數(shù)的30.28%。在抑郁癥患者群體中,50%的抑郁癥患者為在校學生”??梢哉f,抑郁癥發(fā)病群體呈年輕化趨勢。孩子為什么抑郁?《年少日記》通過一本十歲兒童的日記,試圖將抑郁兒童身上的“每一根稻草”都拆解給觀眾看,同時講述兒童時期抑郁對成年后生活的影響,展現(xiàn)代際創(chuàng)傷威力的持久性以及學校教育干預的重要性。
一、作為一種情緒震懾的懸念
電影中有兩個懸念,這兩個懸念一明一暗,在推動故事前進的同時精準預判了觀眾想象,并給予觀眾一種“恍然大悟”的情緒震懾,以達到重視“兒童心理健康”這一社會議題的目的。
一個是顯性懸念——遺書是誰寫的?故事的開頭,主角鄭老師在一所高中任教,保潔大叔在班級的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遺書”,副校長召集了鄭老師、社工蝦姐商討如何找出寫遺書的學生。鄭老師建議還可以找一個信得過的學生幫忙,于是,班長也加入了尋找寫遺書學生的行動中。
導演首先為這條線設置了一個“前置態(tài)度”,以展現(xiàn)教育體制、社會討論中對“心理健康”的漠視。副校長的所有臺詞囊括了大部分人對待心理健康問題的全過程——首先在談及這件事的時候,其所展現(xiàn)的擔心并非出于對孩子心理健康的考量,而是對學生成績的功利考慮,“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這件事傳出去會影響學生的學習進度”;并試圖從自己的人生經歷出發(fā),揣度并削減這件事的嚴重性,認為“人都喜歡傷春悲秋,我們也年輕過,我在小時候也很厭世的”;甚至進一步否認遺書的真實性,猜想這封信或許“是從某個網(wǎng)上抄下來的”;最后消解整件事的嚴肅性,開玩笑說這封遺書“其實寫得挺好的,我教的精英班學生也沒這種文采”。無數(shù)的心理健康問題就在“功利考慮/削減嚴重性/否認真實性/消弭嚴肅性”的單一或復合質疑中,變成了一個尷尬而煩瑣的話題。無數(shù)正在經歷心理困惑的人,也就在這些質疑中,低下展露悲傷的頭、收回尋求幫助的手。
在這樣的前置態(tài)度下,尋找寫遺書的人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電影運用了一系列視聽與敘事技法,混淆觀眾對于答案的猜測,同時也在這一過程中向觀眾傳達青少年情緒困惑與心理問題的普遍性。電影中,“聲畫對位”往往指聲音與聲音源一一對應的關系,而《年少日記》使用了模糊的“聲畫對位”來展現(xiàn)尋找過程的難度。在移動的鏡頭中,鄭老師幾乎掃過了班上所有學生的臉,腦海里響起了每一個學生念這封信的聲音。畫面中每一個神色平靜的青少年,都因“遺書”聲音的加入而平添了一抹憂郁,也昭示著似乎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寫下“遺書”。而在敘事方面,故事加入了“班長”這一人物,將故事引導為班長或許就是最有可能寫遺書的人。鄭老師發(fā)現(xiàn)班長已經很久沒有上體育課,蝦姐也發(fā)現(xiàn)班長曾在手腕上自殘。于是鄭老師與蝦姐帶班長前往山頂吶喊,幫助班長疏解心情、解開心結。但最后,班長依然坦言“遺書”不是自己寫的。這些視聽與敘事技法都在反復論證,抑郁情緒可能廣泛存在于青少年群體中。青少年是“突然在身體上長成大人”的兒童,他們在面對生理和心理的巨大變化時總會產生迷惘與無措,加之每個個體在學校、家庭中的不同境遇,抑郁情緒也就變得容易產生。成長的過程總是充滿荊棘與不確定,而鄭老師與蝦姐對班長的幫助也恰恰證明,不要等問題出現(xiàn)時才干預?;蛟S很多人都正在經歷“風暴”,而當一個孩子在難以排解的情緒漩渦中掙扎甚至沉淪時,學校與專業(yè)心理疏導是將孩子拉回現(xiàn)實的巨大力量。
電影中還設置了一個隱性懸念——誰是鄭有杰?電影開場,所有人對主角的稱呼都是模糊的,是“鄭老師/鄭先生/兒子”。與此同時,每當主角看到遺書上的字,電影插敘的兒時畫面,都是十歲寫日記的鄭有杰。在反復的蒙太奇暗示中,觀眾默認,主角就是長大后的鄭有杰。這一邏輯就好似當社會和公眾面對兒童抑郁問題時,總會認為雖然每個兒童都會經歷創(chuàng)傷,但他們最終都會從創(chuàng)傷中走出并長大成人。正如影片開頭,十歲的鄭有杰從天臺跳下,然后又從天臺外的平臺起身,所有觀眾都認為剛才那個畫面不過是“虛驚一場”。我們理所當然地將“孩子”與“輕生”隔絕開,認為一個孩子也許會做出一些危險的行為,但不會選擇離開這個世界。而直到影片進行到一小時,鄭有杰的遺像赫然出現(xiàn)在畫面中時,我們才發(fā)覺,所謂相信“他會長大”不過是“一廂情愿”。這個孩子在經歷了無數(shù)的否定,在被剝奪了一切喜好之后,決絕地選擇了離開這個世界。而有幸長大的“鄭老師/鄭先生/兒子”,是一直處在畫面焦點之外,漠然旁觀從不插手的弟弟“鄭有俊”。而鄭有俊身上強大的、無法擺脫的“鄭有杰”的影子,又恰恰回扣了童年創(chuàng)傷的持久性與牢固性。
二、創(chuàng)傷與現(xiàn)實的鏡像人生
原生家庭的創(chuàng)傷如同一面鏡子,將成年后的鄭有俊困在童年的“鏡框”中。他內心想要擺脫原生家庭與童年的影響,卻又不自覺地將童年的陰霾投射在現(xiàn)實成長的每個階段。
哥哥的離去徹底改變了鄭有俊的生命歷程。某種程度上,鄭有俊繼承了鄭有杰的人生。他不再理會父親的期望,開始反復翻看哥哥的日記。在反復咂摸哥哥的痛苦經歷時,他也將這種經歷直接嫁接在了自己身上。哥哥鄭有杰想當一名老師,長大后的鄭有俊成了一名老師;哥哥喜歡給玩偶配音,鄭有俊則喜歡上了一個同樣喜歡給玩偶配音的女孩。結婚后的鄭有俊更是直接將原生家庭的影響帶到了自己的小家庭中。小時候鄭有杰考砸了,被父親家暴、被母親質疑時,只能無力地對大家說“對不起”。當鄭有俊成家立業(yè),即將迎接小家庭新生命的到來時,他卻開始懷疑自己構建幸福家庭的能力。面對妻子對于他要打掉孩子的不解和質疑,一句“對不起”穿越時空來到新家庭中。于是在婚姻生活上,鄭有俊依然重蹈了父親的覆轍——在某一天打開家門,發(fā)現(xiàn)了一個放在桌上的宣告著情感破裂的婚戒。
鄭有俊的成長軌跡不斷證明著代際創(chuàng)傷從未愈合。盡管他沒有親歷“風暴”,但哥哥的一切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盡管他沒有參與暴力,但童年時期對哥哥處境的漠視使他永遠生活在悔恨中,并對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愧疚。
三、允許表達,就是幫助
影片《年少日記》的最后段落是鄭有俊班上的學生們即將畢業(yè)。他將自己的號碼寫在了黑板上,告訴孩子們“只要你們愿意和別人說,就一定有人關心你”。畢業(yè)之后,很多學生開始找到鄭老師,吐露自己的心聲。電影的結局是理想化的,而現(xiàn)實中,在心理健康教育與心理疏導方面,教師及當下的教育體制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電影還提示我們,提高社會服務與學校教育的黏合度是極為重要的。教師與學生朝夕相伴,是最容易發(fā)現(xiàn)學生情緒問題的人之一,而社會服務部門能夠提供更加專業(yè)的心理干預。當班長挽起手腕的袖子說自己沒有自殘時,社工蝦姐卻能發(fā)現(xiàn)班長是在手肘處自殘。他們能夠憑借專業(yè)能力與經驗,敏銳地發(fā)現(xiàn)學生情緒的端倪與身體的表征。
家庭、學校、社會,一個人成長起來的每一環(huán)都至關重要,可每一環(huán)都有著極強的不確定性。但正如電影中班長對鄭老師所說,“我只是想找人跟我聊聊天”。對于深陷情緒“沼澤”的青少年,或是身邊的每一個人來說,無論你是父母、教師、社工,還是一個陌生人,切實的陪伴與關心,或許都會轉變?yōu)閹椭麄冏叱鲂睦黻幱暗囊稽c微光。就像是鄭老師帶著班長去山頂吶喊,我們不一定要解決什么,因為允許表達,正視憂傷,就是幫助。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