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4日,著名古典文學(xué)研究專家、詩人葉嘉瑩仙逝,享年100歲……屈指算來,我聽聞葉嘉瑩先生的大名,有20個年頭了。
20年前,我在“教育在線”論壇學(xué)習,逐步走上了專業(yè)成長道路。為了夯實基礎(chǔ),論壇里的干國祥老師推薦我們閱讀《唐宋詞十七講》,自此,我開始接觸葉嘉瑩先生,一下子就被深深吸引。
先生首先影響了我對詩詞歌賦的解讀。
《唐宋詞十七講》是根據(jù)葉先生課堂錄音整理出版的書。讀書如聽課,她習慣從一首詩生發(fā),躍入另一首或是一類詩,天南地北無所不包,而我的思路也如脫韁的野馬,跟隨先生的文字在遼闊的知識草原上奔馳。
比如,葉先生講溫庭筠的《菩薩蠻》,葉先生會由“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講到符號學(xué)的理論,講到語序軸、聯(lián)想軸、語譜……她會引導(dǎo)我們?nèi)ニ妓鳎簩τ谝粋€涵義相近的詞語,創(chuàng)作時該怎么選擇怎么用……于是,我逐步領(lǐng)悟到“美人、佳人、紅粉、蛾眉……”那種最細微的感覺差別:“紅粉”好像庸俗了一點,似乎只注重外表的形態(tài)容貌;“美人”好像更籠統(tǒng)一點;而“蛾眉”讓人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里“齒如瓠犀,螓首蛾眉”,聯(lián)想到《離騷》里“眾女嫉余之蛾眉兮”,所以,“蛾眉”可以讓人想到才德志意的美好。如此,聯(lián)想軸、語序軸共起作用,這首詞便給人雅致且意蘊深長之感。
這樣的解讀融入我的心田,讓我不僅對文字更加敏感,連上課也在不自覺中朝向葉先生那種“跑野馬”的風格。
比如,我本不是語文教師,在偶然間看到語文教材里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便悄悄設(shè)想:如果讓我設(shè)計這一課,講到“層林盡染,漫江碧透,萬類霜天競自由”時,可以順便講元曲《西廂記》的“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這樣對比一下,學(xué)生自然能明白主人公的格局和視野,而《西廂記》的文學(xué)價值也不容小覷。同時還可以欣賞元稹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欣賞毛澤東的另一首《賀新郎·別友》的“揮手從茲去”,以及《蝶戀花·答李淑一》的“淚飛頓作傾盆雨”。如此,便將生命教育和心理健康等知識也融了進去。
先生對我的第二個影響,是對講臺、對學(xué)生、對課堂的敬畏。
隨著閱讀的深入,我得知葉先生80多歲給學(xué)生上課,還堅持必須站著。她說,這是她對講臺和詩詞的敬畏。
后來,我也有了開講座的機會,甚至常常連續(xù)講幾個小時。我一直要求自己站著講課,這是我對聽課老師、對講臺和對教育的敬畏。
講課累不累?我的感受是:如果授課時字字句句發(fā)自肺腑,且全身心投入,便很容易進入“心流”狀態(tài),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如果哪天講課一個小時,我的嗓子就開始不舒服,大概率是因為我的話言不由衷,潛意識在阻止自己“胡說八道”。
先生對我的第三個影響,表現(xiàn)在面對生活磨礪上。
葉先生是不幸的,她少年喪母;婚后丈夫因言獲罪入獄,窮困之際她住在親戚家的走廊上;丈夫出獄后性情大變,常常對她拳打腳踢;她一個人輾轉(zhuǎn)奔波在幾個學(xué)校工作養(yǎng)家;中年喪女……每一件都不堪重負。然而,葉先生卻在經(jīng)歷這些事情后涅槃重生,不但90多歲還在上課、寫作,還捐出了幾千萬元,活到100歲仙逝……為什么?
大概因為,她活在自己的詩歌世界里,并獲得了滋養(yǎng)?!肚f子》說:“鷦鷯巢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那只叫鷦鷯的鳥兒,在深深的林子里筑巢。林子再大,它也不過只占了其中的一根枝條;偃鼠到黃河里飲水,黃河再大,它也不過是灌滿自己的肚子。對于先生而言,塵世間再怎么繁華喧囂,她只留戀這唐詩宋詞的美妙,不爭不搶。
近年,我常到各地作培訓(xùn),承蒙聽課老師們的信任,他們會把自己在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困惑、挫折私下里向我傾訴。我常?;貜?fù)他們:遭遇困境,我們不妨向葉嘉瑩先生學(xué)習,做到“保持正念”四步驟。第一步,面對它。第二步,接納它。第三步,解決它。第四步,放下它。
葉先生面對事情不陷入抱怨,選擇真實地表達,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釋放情緒。對于當年一家老小的生活無依,先生的解決方法是到幾所學(xué)校任教,解決并放下之前,便開始新的生活。楊絳先生在遇到挫折、痛苦后,也是坦然面對并接納,最后放下一切,開始新的生活。
葉嘉瑩先生96歲的時候,有記者問:您懼怕衰老和死亡嗎?葉先生說:“沒有。我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現(xiàn)在我每天工作到凌晨兩點,我沒有把我的時間和生命白白浪費掉……”這番話讓我想到了王陽明先生臨終前,學(xué)生問他:“您還有什么話說嗎?”陽明先生說:“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
嗚呼!偉大的生命果真是相似的。他們珍惜了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讓生命得到了充分的綻放,所以都不懼死亡。曾有人問我:“你為什么要這么孜孜不倦寫作呢?節(jié)假日逛街、玩耍、和朋友聚會,不香嗎?”我回答:“寫作是我的特長,對教育問題我又非常敏感、體會很多。如果我不能把自己感悟到的教育理念告訴更多人,會感覺辜負了思考和感受?!币恢币詾椋@段話是我自己的原創(chuàng)。直到2023年,看到葉先生對記者說:“我覺得如果不把所理解的東西說出來、傳下去,我是上對不起古人,后對不起讀者……”原來,葉先生早就說過類似的話。不過,先生的格局更大。
惠特曼這樣說:
有一個孩子每天向前走去,
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變成那東西,
那東西就變成他的一部分……
我非常慶幸,自己在20年前遇見了葉嘉瑩先生。她是我的標桿,我希望自己也變成她的樣子。我相信,她的情懷和生活狀態(tài),也即將或正在變成我的一部分。
青春、容貌、名利、感情……世間多數(shù)事物都是過眼云煙,詩書倒是最適意的存在。無論到什么時候,只要我們愿意,它都會相伴我們左右,給我們帶來歡樂或感動,為我們排解寂寞和憂傷,并從中獲得被理解、被接納的愉悅。
此后經(jīng)年,我還要向葉先生學(xué)習,遠離喧囂,一心讀書、寫作、授課。任它紅塵滾滾,我自月朗風清,在自己熱愛的天地里,活出最詩意的人生。
——我想,這是對葉先生最好的悼念與傳承吧。
(責編莫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