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北京,豐臺。我站在路上,看著滿是煙塵的街道和掩住口鼻匆匆往來的各色行人,心里期盼著公交車趕緊來。
我又回到了這條街上,手里拎著平板電腦,口袋里是最新的智能手機,微信里蹦跳出許多不想回復(fù)的消息。
“你又開始做夢了?!蔽衣牭揭粋€聲音對我說?!皬U他媽話,除了夢還剩什么呢?”我聽到另一個聲音回答說。
等了許久,那輛車都沒有來。于是我把目光轉(zhuǎn)到路邊,“熱氣羊肉館”,藍底白字的一塊大招牌,門口站著一個男人,四十來歲的樣子,個子不高,滿臉胡楂,目光里燒灼著不甘心的怒火。他穿著白背心,外面披著一件灰藍色的褂子,手里拿著一塊白手巾,怎么看都不像這個時代的人,或者說,怎么看都不像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時間和空間,在潦倒和貧窮面前,常常就是一回事。
“那車不來了,取消了快20年了?!边@話應(yīng)該是這個男人說的,因為我明確聽到了,但又不像他說的,因為他的嘴確實沒動。真實和虛幻,在我腦海里,也大都差不多。
我的喉嚨像是給堵住了,說不出話來,便朝他揮了幾下手,表示感謝,然后走進了街上的那片煙塵里。
我印象里,這里還有許多交通工具,有軌電車、藍色的“昌河”出租,實在不行還可以問人家借一輛蹬起來“叮呤咣啷”亂響的“大二八”,只需付費六毛錢,晚上下了班騎回來就行。
但進入這八表同昏的煙塵氣里,什么都亂了。共享單車、網(wǎng)約車四下穿行。一個人騎著一輛小黃車,差點撞到我,我趕緊小跳著躲開,嘴里的臟話被堵在了喉嚨里。
騎車人停下車,一條腿支撐在地上,回過頭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的聲音和之前的那個男人一樣,不像是從嘴巴里發(fā)出來的。
我一看,這是我的小學同學,W。他的全名我想不起來了,或者從來沒有記得過,我從過去到最后一次見到他,就只記得他的外號。他現(xiàn)在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當年的小黃毛,現(xiàn)在是烏黑油亮的偏分頭。以前我記得他是一雙瞇瞇眼,塌塌的蒜頭鼻,一副好欺負的樣子,而眼前這個人,卻闊鼻星眼,眼中還閃爍著一種向上的光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認出了他,但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就是他。
我想問問他過得好不好,但聲音還是被堵著。好在他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沖我點了點頭,讓我聽到了一句話:“挺好的,謝謝你?!蔽乙庾R到,在這煙塵氣里,聲音不通過空氣振動傳播,聽不到他人的聲音,卻能在腦子里感受到他們的話語。那么,他們應(yīng)該也能在腦子里明白我的話。
意識到這個問題,我趕緊盯著他的圓眼,將多年前我應(yīng)該說的那句話傳了過去。“沒事的,都過去了。”他的回答從我腦子里傳過來。旋即,他蹬著車,消失在了煙塵里。
風越來越大,煙塵變成了沙塵,又從沙塵變成了沙塵暴。周圍空氣的顏色從一片昏黃變成了昏紫?,F(xiàn)在那些車子也消失了,我只能靠我的兩條腿了。我把平板電腦夾在腋下,右手握緊手機,左手抓著外套的領(lǐng)口,腳步深深淺淺地繼續(xù)往前走。我有一種感覺,我不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大風沙里走了,過去和現(xiàn)在,現(xiàn)在和未來,也沒有太多區(qū)別了。
倏忽之間,我走到了“基地”。
這不是我想來的地方。過去不該來,現(xiàn)在該來卻不愿意來。
這是一片小小的綠地,沉在一個“老破小”居民區(qū)的深處,面積只有兩個籃球場加起來那么大。青灰色的石磚鋪地,入口兩邊地面切開“拋物線”般的兩塊綠地,沒有樹,只種著草,盡頭聳立著一個四角涼亭。這個涼亭,是“基地”的核心。過去,三五個高年級痞子就是在這里抽煙,打牌,喝啤酒。等他們過癮了,解乏了,口袋空了,就要找小區(qū)里的孩子“借錢”。這個時候哪個孩子靠近“基地”,哪個孩子就是倒霉蛋。
那天,“三毛”就是那個倒霉蛋。
“三毛”的個子比我矮一頭,也瘦得很,大大的腦袋上面是稀疏的黃頭發(fā),他的外號就是這么來的。他有兩個小瞇瞇眼,塌塌的鼻梁下面一直流著清鼻涕。可能是因為說話有點小結(jié)巴,他是班上最不愛說話的孩子,也幾乎沒有人和他一起玩。他的爸爸媽媽是開餐館的,整天忙,沒工夫管他,再加上他家庭條件也不闊,沒有辦法往老師家里送隨身聽、VCD,老師也不喜歡他。他每天放了學都四處游蕩,挖蚯蚓,弄得滿手黑,抬頭看天上的小鳥,小眼睛更瞇縫得睜不開了,鼻子一吸溜一吸溜的。
那天,“三毛”應(yīng)該就是在看天上小鳥的時候,被高年級痞子們叫過去的。具體是怎么回事,我已經(jīng)不可能知道了。我到那兒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他們按在地上了。他沒有錢的,沒人管、沒朋友的孩子,兜里怎么會有錢呢?剩下的,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有個大孩子拿了一根棍子,朝他頭上打過去。我站在離他們不到10米遠的地方,我發(fā)不出聲,更沒有膽量沖過去。再后來,老師、教導(dǎo)主任、校長、警察叔叔來班里問話的時候,我的嗓子和身體,就像被如今這煙塵完全填滿了一樣,什么都沒有說,沒有做。
“在那樣的一天,童年的深處,什么是正義,什么是懦弱,可能一點兒都不重要了。”我聽到一個聲音對我說。
(作者單位:偉達公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