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根據(jù)義務教育語文課程頂層設計，寫作起步于低年級寫話，盡管一般視之為非正式的。那么，寫話訓練更適宜從詩性表達還是理性表達開始？或應以何為側重點？新近發(fā)生的一個案例，可以提供答案。

跟隨本人進行寫作教學實踐與研究多年的弟子，是某省級名師工作室的主要成員，這回又要承擔“下沉式”培訓任務，到外地執(zhí)教二年級下冊第七單元“我想養(yǎng)一只小動物”。活動時間定于六月中旬，全冊教材都已上完，只能讓學生二次練習，但非簡單回爐，因為教學方案不同。頭天晚上，弟子跟原任語文教師見面，那位教師表達了十二萬分的歉意：學校名為實驗小學卻地處城鄉(xiāng)結合部，學生基礎相對薄弱。更流露出十二萬分的擔心：不盡如人意的學情恐讓場面尷尬，給活動減分。于是，她善解人意地提議：從本年級各班抽調(diào)優(yōu)秀學生，替換班里中下學生。她的擔心絕非多余：這一課剛上過不久，當時的結果是，學生或根本寫不好，或根本不會寫。偷梁換柱看似荒唐，其實在小學各種展示課中這向來都是公開的秘密，近些年雖明顯減少，但也未曾消失，有些地方甚至還相當普遍。

原任教師具體如何施教難以查證，但參考“優(yōu)秀案例”，幾乎是當下很多教師的首選，亦步亦趨照搬其招式的“描紅課”也比比皆是。近期，本人連續(xù)聽到不同學校兩位教師執(zhí)教此課，不約而同地采用了網(wǎng)上“優(yōu)秀案例”的方案，步驟是：

第一步：出示繪本《我要大蜥蜴》，讓學生說自己想養(yǎng)的小動物，并簡單反饋理由；

第二步，依次呈現(xiàn)媽媽不同意的三個理由——工作忙沒時間照顧，小動物會隨地大小便，小動物會生病，讓學生簡要回答怎么辦；

第三步，依次出示《我要大蜥蜴》中男孩阿力說服媽媽同意自己養(yǎng)大蜥蜴的三張便條，讓學生小結阿力說服媽媽的理由；

第四步，出示寫話要求（如果可以養(yǎng)小動物，你想養(yǎng)什么？寫寫你的理由，試著多寫幾條），學生動筆；

第五步，寫后分享與評價。

整節(jié)課可概括為：創(chuàng)設親子溝通——說服與反說服的情境，以《我要大蜥蜴》三張便條為范例，引導學生寫話。

不難看出，執(zhí)教者將目標取向設定于訓練理性或思辨表達，若以此為目標評估教學，成效顯然令人失望。如，第二步讓學生說，小動物會隨地大小便怎么辦，學生沉默不語，僅有一位說可以養(yǎng)小金魚。全課的關鍵在第四步，動筆時理應是就媽媽那三個不同意的理由進行反說服，否則第二步的安排就失去全部意義，但學生所寫與媽媽不同意的理由卻不在一個頻道上，實為自說自話，犯了言語溝通的大忌。課的最后，教師展示了唯一的“最佳作品”：第一行頂格寫“媽媽”，正文先寫小白兔的樣子，這無關媽媽的理由；接著寫自己給它喂食、喝水，這能作為說服媽媽的理由嗎？媽媽因工作忙而沒有時間照顧小動物，這就要求說服媽媽的理由里至少要包括兩點：第一，自己雖要上學但仍能抽出時間；第二，自己愿意照顧且會照顧。唯如此才能不勞煩媽媽，針對性強，有說服力。 給小白兔喂食、喝水則繞過了這兩點，直接跳到照顧的內(nèi)容上，雖多少隱含愿意照顧或會照顧的意思，但那畢竟只是小白兔需要人類多方照顧中的小部分，仍答非所問，不具有說服力。對媽媽“小動物會隨地大小便、小動物會生病”兩點理由，完全沒有回應，顯然顧此失彼。承擔如此高端示范課的班級大都經(jīng)過千挑萬選，且學生做好了充分的預習，結果尚且如此，尋常課堂可想而知。

原任教師大可不必抱歉，本單元寫不好或不會寫其實非常普遍。但我的弟子還是婉言謝絕了她的好意，并順利完成任務。課上學生參與度很高，普遍能說、樂說，會寫、樂寫，贏得一片好評。其教學步驟是：

課前預學，畫一畫自己想養(yǎng)的小動物的樣子。

課中第一步，播放人與各種動物親密互動的有趣、溫馨和感人畫面。

第二步，以“我想養(yǎng)一只小狗”進行示范性引導：（1）出示圖片，以“你看它”開頭，簡單說說它可愛的樣子。（2）暢想自己會怎么養(yǎng)（照顧）它，指名7～8名學生以“我會" " " "我會" " " " 我還會" " " " ”的句式說，要求不重復其他同學。（3）想象它會怎樣陪自己，指名7～8名學生以“它會" " " " 它會" " " " 它還會" " " " "” 的句式說，要求不重復其他同學。

第三步，分享自己想養(yǎng)的小動物。

第四步，學生動筆寫話。要求：（1）簡單地寫出它的樣子，得一張“貓臉”（可愛的卡通圖片）。（2）寫出從幾個方面照顧就得幾張“貓臉”，寫得有趣加2張。（3）寫出幾種情況下陪伴就得幾張“貓臉”，寫得有趣加2張。（4）用上一個好詞，得1張“貓臉”。

二

或有人以為，對低年級學生應寬容其言說的不周全、不嚴密，因其欠缺理性思維的基本能力，對表達的嚴謹性、周密性提出苛刻要求，會挫傷學生的學習積極性。這話只說對一半，學情若此，甚至還不處在理性思維的最近發(fā)展區(qū)，那么何不改變目標取向？答非所問的自說自話在公開場合得到鼓勵，學生由此獲得“高峰體驗”，勢必在腦海中刻下烙印，從此誤將自說自話當作成功的言語溝通，其負面影響將長期存在，難以消除，甚至伴隨終生。

“如果可以養(yǎng)小動物，你想養(yǎng)什么？寫寫你的理由，試著多寫幾條?！边@是教材中關于本次寫話的全部文字。由此出發(fā)向前、向左走，就會選擇訓練理性和思辨表達，實踐證明，此路不通。那么，向右走呢？則可以寫對小動物的喜愛，可以寫想養(yǎng)可愛小動物的期待和愿望，目標取向于感性表達、詩性表達，或者情感表達、創(chuàng)意表達，與前者各處一端。事實證明，換個思路，柳暗花明，別有洞天。

兩種取向，兩種成效，其背后有其學理。

閱讀與表達具有極強的互動性，這是公認的語文學習最重要的規(guī)律之一。葉圣陶先生早年在《對于小學作文教授之意見》一文中就鞭辟入里地揭示讀對寫的意義，他認為作文起步，“選擇讀物殊為必要”，“必與以模范，始得有著手之方”。本單元《蜘蛛開店》等四篇課文全是童話；再往前看，學生入學以來直到學習本單元，除了識字教材和古詩外，學過的課文全是兒歌、兒童詩、童話、寓言、兒童散文等兒童文學作品；進一步往外看，這個階段學生課外閱讀的作品以童話為主。文學作品就是通過感性和詩性創(chuàng)造形象、表達情感。2022年版課標規(guī)劃了六大語文學習任務群，“文學閱讀與創(chuàng)意表達”與“思辨性閱讀與表達”分屬不同任務群，這主要是因為二者的閱讀思維和表達思維涇渭分明。學生入學以來，課內(nèi)外閱讀文本幾乎都是兒童文學作品，沒有或極少接觸到思辨性文本，他們一直陶醉在引人入勝的意境和趣味橫生的形象中，一直沉浸在美妙的感性和詩性表達中，如今突兀間，讓他們進行理性和思辨表達，顯然有違讀寫互動的語文學習規(guī)律。

課標對第一學段的寫話要求主要有：“對寫話有興趣”“寫自己想說的話，寫想象中的事物”。那么，學生最感“興趣”特別是最“想說的話”會是什么呢？

皮亞杰將兒童認知發(fā)展劃分為感知運動、前運算、具體運算、形式運算四個階段。低年級學生處于前運算階段，具有泛靈的心理傾向，不能把精神的東西和物質世界相區(qū)別，即把沒有生命的事物當作有生命的事物；以自我為中心，把事物同化于自己的活動中。低年級學生甚至部分中高年級小學生，常常給玩偶、玩具喂食、打扮、打針，絮絮叨叨訴說貼心話、悄悄話；他們不看《新聞聯(lián)播》和成人電視劇，只看動畫片。故兒童思維被稱為詩性思維或原始思維，不受日常思維特別是理性思維的束縛，浪漫幻想，天馬行空。我們曾借助問卷星技術對“您曾經(jīng)相信童話是真的嗎”進行調(diào)查，從小學六年級到大學的在校生和社會職業(yè)者共2707人參與作答，選擇“是”的占61%，社會職業(yè)者選擇“是”的占66%。有人上了初中依然相信“哈利·波特”的故事是真的，有一部分人甚至直到成年，這種心理傾向都不會完全消失。專為兒童創(chuàng)作的以童話為代表的兒童文學，是兒童詩性思維的產(chǎn)物，往往以兒童之眼、兒童心靈、兒童語言，描繪其眼中和心中的世界，抒發(fā)情感，表達心愿，具有荒誕之美是其與成人文學的分水嶺之一。

本人弟子執(zhí)教“我想養(yǎng)一只小狗”，引導學生暢想自己會怎么照顧它，學生會這樣說或寫：“我會跑到草叢中撿一片花瓣當被子，把我的筆帽當床，一起在公園里睡覺，既可以呼吸新鮮空氣，還可以聽到黃鸝美妙的歌聲?！薄叭绻o我一只海獺，我會買個大玻璃缸，裝滿水，里面放些金燦燦的沙子?！薄拔視o它造一座美麗的公園（當然是迷你公園——筆者注），我會用木頭雕刻成橋，把橋架在裝有水的碟子上，讓它在公園里玩?zhèn)€痛快?！币龑W生想象它會怎樣陪自己，學生會這樣說或寫：“它就像鬧鐘一樣，每天準時叫我起床?！薄八刻焖臀疑蠈W，看著我走進校門，直到看不見?！薄胺艑W時，它會等在半路，看見我，遠遠地搖著尾巴?！薄拔冶荣惈@獎回到家，它向我跑過來，歡快地叫著，向我表示祝賀?！边@是想象、幻想編織的奇妙境，是童真、童言協(xié)奏的浪漫曲，不是童話卻勝似童話。至于現(xiàn)實生活中是否真會發(fā)生，是否可能發(fā)生，不必在意，無須較真，這是童心的真實流露，似虛還實，似假還真。

《我要大蜥蜴》寫親子溝通藝術。媽媽不斷找理由不同意兒子養(yǎng)大蜥蜴，兒子不斷針對媽媽的理由進行反說服，彼此見招拆招，充滿理性的智慧，最后皆大歡喜，堪稱親子言語溝通成功的典范，也是思辨表達的“高地”。但其出自優(yōu)秀專業(yè)作家的大手筆，豈是低年級學生所能企及？本書形式雖為繪本，但最適合的讀者群體其實是父母，試圖以其為范本讓小學生學會客觀、嚴謹、周密的理性和思辨表達，只能是一廂情愿。

教學此課還存在普遍的傾向：對“樣子”的描寫要求過高，著力過多，這對入學不久的低年級學生極不適宜。表達方式有敘述、描寫、說明、議論、抒情等，敘述是其他所有方式的基礎，學生學前習得的口語也以敘述為主，學習書面語從敘述開始相對容易。描寫的難度要大得多，尤其是精細化的描寫，即使是成人也力有不逮。在寫作的非正式起步階段，讓學生先從敘述開始，符合循序漸進的教學原則；相反，提出過高的描寫要求，欲速則不達，事與愿違。如同幼童學習繪畫，兒童畫以想象內(nèi)容為主，技法簡單，他們甚至可以無師自通；學習國畫里的寫意畫，或許可以勉力而為；若讓他們學習要求構形精準、形象逼真、技法細膩的油畫，則不切實際。

三

以認知發(fā)展和智力因素為視角，非但理性和思辨表達不適合低年級學生，“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原則也不適合他們運用于創(chuàng)意表達。從非智力因素看，年級越低其學習動力越是來自興趣而不是來自深層動機。課標中關于寫話的學段要求，開頭便是“對寫話有興趣”。若學生視寫話為畏途，便興味索然甚至放棄，沒有易于動筆，就不會樂于表達。無論從智力因素還是非智力因素考量，低年級寫話都必須致力于讓學生易于動筆。

多年以來，多個版本小學語文教材的寫話訓練都是讓學生寫現(xiàn)實生活題材，最典型的是寫家鄉(xiāng)的板栗，教材的提示語是：“家鄉(xiāng)的板栗很有名，我要寫一寫?！睂懓謇醯脑耘嗪凸芾恚繉懓謇醯氖粘伞⒓庸ず弯N售？寫板栗的形、色、味？對于不關注現(xiàn)實和成人世界、書面表達處于起步階段的孩子來說，既無趣，也很難。同時教材編排的訓練次數(shù)偏少，二年級開始寫話，上下兩冊僅4次左右，與其作為課程的重要領域不相稱。統(tǒng)編本教材每冊安排4次寫話，雖數(shù)量增加，但仍有補充的必要。其中寫想象的內(nèi)容每冊1次，顯示方向有所改變。從易于動筆出發(fā)，這些年本人經(jīng)過摸索和實踐驗證，構建了繪本寫話、創(chuàng)設情境寫話、故事續(xù)編、形式遷移等多種童話體寫話模式，開發(fā)出的案例用以補充教材?，F(xiàn)舉繪本寫話教學模式一例：

1.教師示范講故事

導入后教師講述：鼠小弟家門口有棵高高的蘋果樹。秋天到了，樹上結出又大又紅的蘋果。鼠小弟想，如果我能嘗到那蘋果，那該多好啊！就在這時，飛來了一只小鳥，用嘴巴叼走了一個蘋果。鼠小弟想，要是我也有一雙翅膀，能在蘋果樹上拿到那又香又甜的蘋果就好了。于是，鼠小弟就學著小鳥的樣子飛。只見它拼命揮動兩只前腳，兩只后腳使勁地往上縮，眼看離開地面一點兒了，可是，想要摘到蘋果，還差得遠呢！“咚”的一聲，鼠小弟摔到了地上。

接著教師依次發(fā)問：小鳥做了什么？看到這一幕，鼠小弟怎么想？又是怎么做的？結果怎么樣？

學生回答后教師依次板書：誰來了？來做什么？鼠小弟怎么想？怎么學？結果怎樣？

2.師生合作講故事

出示大象吸走蘋果、鼠小弟學著大象行為的圖片。依次發(fā)問板書中的5個問題，讓學生看圖一一作答。

然后出示提示：這時___向蘋果樹走來，它___，___，鼠小弟想：____，____，于是，鼠小弟___，___。結果____。讓學生把鼠小弟學大象摘蘋果的過程完整地說一說。

3.學生口頭編故事

分兩步：先讓學生想象還會有什么小動物會來吃蘋果、它會怎么做。指多名學生回答，再讓學生在同桌之間說一說：鼠小弟看見了會怎么想、怎么學、結果怎樣。鼓勵學生說得跟別人不一樣，還要用上學過的詞語。

4.學生動筆寫故事

寫話要求：（1）故事寫完整：誰來了、它是怎么做的，鼠小弟怎么想、怎么學、結果如何。得5顆星。（2）盡量用上學過的好詞，一個好詞得1顆星。（3）注意用上逗號、句號、問號或感嘆號，得1顆星。（4）字跡工整，得1顆星。

5.分享故事，依據(jù)標準評價

學生動筆結束，以上述要求為標準，組織自評和互評。

6.閱讀故事結尾，滲透人文教育

出示鼠小弟與海獅合作摘到蘋果的畫面，滲透要學會合作的意識。

——《教容易" 寫不難——新模式新教材小學作文教學案例點評》

《想吃蘋果的鼠小弟》是被譽為不朽經(jīng)典的繪本《可愛的鼠小弟》系列之一，想象奇特，妙趣橫生，對兒童讀者極具吸引力。借助它訓練寫話，能燃起學生學習的熱情。在清晰、具體的故事支架下，學生可以順利地編出屬于自己的故事。易于動筆和樂于表達，紙上原則已經(jīng)變成課堂上的現(xiàn)實。

教學是學科邏輯與學生心理邏輯的溝通，課標就要求“遵循學生身心發(fā)展規(guī)律和核心素養(yǎng)形成的內(nèi)在邏輯”。兒童按照其固有節(jié)律成長，遵循節(jié)律就必須什么階段做什么事。盧梭就極力反對顛倒次序的兒童教育，他認為幼小兒童尚處于理性睡眠期。低年級寫話始于詩性表達，無疑是正確的選擇。

（作者系集美大學教授，退休后任職于廈門東海職業(yè)技術學院）

責任編輯 郭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