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發(fā)生在祖母身上的大事為什么總是在麥子黃了的時候。她去世的那天正逢開鐮。太陽出來了一陣,想著露水干了,剩下小半天的活兒,她坐在我姑媽推著的輪椅上,像趕鴨子似的催促著兒孫們下地。沒有一絲征兆,看著大家向麥地走去,還吩咐我姑媽趕緊燒茶送水。
那年的麥子長勢特別好,飽滿的粒兒讓粗壯的穗子抬不起頭。兒孫們沒為今年又遇上個好年成興高采烈,知道老人為時不多,像低頭不語的麥子暗藏悲傷。
這是塊得繞著道走的河灘邊角地,撐足了也就是半畝。人家像這樣的地早不種了,任它長草??墒亲婺覆粫缘卯斚滦星?,只知道糧食金貴,不知道勞力成本。村里有鐮刀的人家估計只剩我家了,兒女們花了半天的工夫,才在蟬噪聲中收鐮。
沒有一絲風,擔著麥把的兒孫們走到屋后,聽到灶房傳出有節(jié)奏的風箱聲,心稍安,姑媽在灶下燒水。愛寫詩的表妹還抬頭看了看煙囪口飄出的裊裊炊煙,她搖著幾穗麥穗走到奶奶跟前……忽地放聲痛哭,姑媽渾然不知,祖母已在她愛聽的風箱聲中長眠。屋里蒸汽繚繞,祖母慈眉上結著針尖大小的汽水滴。時年九十八歲。心功能衰竭。
其實祖母那顆心早已為這個家操碎,只是她自己用那雙粗糙得像抹布的手攥著才黏合在一起。姑媽說:“去年冬天下麥種的時候,醫(yī)生就說老太太挺不過年來。我說不可能,當年父親娶她是麥子黃了的時候,她能撐過麥收。”
送走了祖母后就是一場大雨。沒來得及打下的兩捆小麥垛在鋪著磚地的后屋里。姑媽在慢慢地收拾。老磚地里的縫隙有指頭寬了,里面塞滿了麥粒。姑媽用手指頭摳出來,攢滿了半把就塞進青藍花布圍裙里。我看著傷心。祖母經(jīng)常說“兩把麥籽兒一碗面”,姑媽和我祖母這兩代人連半指頭寬的代溝都沒有??粗秊橐煌朊娴柠溩褍褐币淮窝淮伪常挥傻孟肫鸸脣尲藿o姑父,就是一碗面的緣分。
民國二十九年,農(nóng)歷四月二十八辰時光景,狼山腳下東西街上熙來攘往,麥收完了,菩薩前多了燒香人。
山腳下河沿上的石凳上坐著三個下山的香客。三十上下的一對夫妻,中間老太太是個盲人。妻子挎著青布包裹。隆著月份不大的肚子。她手拿著一把“下山香”,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買“下山香”是香客的虔誠,百里迢迢到山上給菩薩燒把香、磕個頭,再買把香回家點給祖宗。沒人告訴說看到了真菩薩和木雕泥塑的一樣。圖個心安。
懷孕的女人放下香后側過身子給老太太捏肩。一個小女孩兒蹲在石凳前在給老太太敲腿,應該是老太太的孫女兒,長得極像孕婦。孩子眉清目秀,大概四五歲。一對粉拳敲得有板有眼,看到瞎老太太在舒心地點頭,她得意得很。男人靠著凳旁的樹在打盹。
女人輕輕地對男人說了些什么,拿起香先走了。她來到街盡頭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面店,給望著她的男人指了指就進去了。等孩子掮著拐杖,男人背著老太太進來的時候,桌上擺著三碗面,一碗漂著蔥花的湯。女人就著湯咬著帶來的燒餅。燒餅面少麩皮多,烘時又舍不得放油,女人用一只手在下巴下等餅屑兒。見大家來了,忙把等在手巴掌心的餅屑掩進嘴又咬住燒餅,小心地扶老太太坐下。
孩子盯著香得誘人的面噎著口水,端起碗想了想還是送到老太太手上。男人早就吃上了,從家里到狼山,一夜的水路全靠他手上的竹篙。老太太上下山也是他背的。結實的壯漢,累得昏昏懵懵,肚子早已餓得不行,他吃面的聲音特別響。
“你娘兒倆也吃啊,餓狼也沒這個吃相?!崩咸叴咧眿D和孫女吃面,邊數(shù)落著餓猴般的兒子。她握住孫女塞過來的筷子,嗅了嗅鼻,說:“好香,老板不小氣,舍得放麻油?!边@才喝了一小口湯,嘖嘖嘴,然后挑著幾根面條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皠彭g,有嚼頭?!彼c頭贊賞。隔壁屋里傳來推磨聲,她耳朵對著磨聲說:“老板,你磨的‘七五’成面吧?搟時又加了把工夫。又下面、又磨面,你是個能吃苦的人。老天會照應你!”
老人剛吃了兩口忽然停下了,“兒啊,你點了幾碗面?”她微微地移動著肩膀,讓耳朵靠近坐在她左側的女人?!八耐?,你們來前我就吃了。還剩半碗湯呢,娘你摸摸,滾暖的。”女人回老太太的話說。老太太搖搖頭,說:“把碗端給我?!闭Z氣加重了許多?!罢娴某粤?,娘,你問老板。我是買了四碗面?!崩咸珱]理她,摸索著端起碗喝了一口?!皟喊?,做婆婆的眼睛瞎了,耳朵沒聾、舌根子還在,有面沒面的湯我吃不出來?這碗里是清湯,沒半點面味!”女人不作聲了,老太太用耳朵捕捉到了她沒吃面條的聲音。女人仿佛做了虧心事,和男人一同面紅耳赤。
“不帶心眼的東西,只顧著自己?!崩咸芽曜臃畔拢龜?shù)落著兒子。 “對不起,對不起,孩子她娘,你吃、你吃。”男子頭上汗上加汗,把剩了些許的面碗端到女人面前。孩子也不吃了,學著父親。女人沒想到就是一碗面的事弄得這樣尷尬,她想著辯說的話,說老板搟的面堿味太重,怕傷了肚里的孩子……老太太仿佛沒聽到她在說什么,渾濁的眼球上開始潮濕。
“來了,這碗面沒放堿,你吃著試試,大妹子!”老板出來了,他端著一碗剛下的面放在女人面前。眼眶子紅紅的。有個喘著氣的七八歲男孩跟在后面,唇紅齒白,小身子上系著圍裙??礃幼邮窃诶镂萃颇ァR患胰说脑?,父子倆都聽到了。
女人說了聲謝謝。但沒有想吃的樣子,看看門口有沒有新來的客人。她確實吃飽了,攤在她旁邊的青布包袱里還留了些,男人還要撐船回去。她看看老板,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吃又不是,不吃也不行,面砣了賣不出去的。她拉過小男孩到身邊,說:“小哥兒,你代姑姑吃了好嗎?推磨是個力氣活,這碗面姑姑請客?!?/p>
“這就不對了,妹子,干啃燒餅傷胃。聽口音你離城不近,回家還有一段路,別苦撐著。你不是給了四碗錢了嗎?你不吃要我退錢是沒道理的?!崩习逭f著,看了一下老太太,對女人眨眨眼睛,意思是他打個圓場,騙著老太太把面吃下。
“世道變啦,年輕人都不誠實,媳婦說謊,面店老板幫腔!兒啊,你是一張嘴喂兩個哪!想省碗面錢,你騙得了我家這沒心眼的兒,能騙過我老太婆?吃飽了也得撐!面里有油花啊,不像你攤的燒餅?!彼谛亟蠖道锩髦~鈔。老板連忙抓住她的手,說:“老人家,我錯了,你有這樣的媳婦,福氣??!天下難得的人!就沖這,我就該請你們吃碗面。敬重好人,算幫我個忙!人在做,天在看?!崩咸徽f話了,在抹眼淚。
老板跟女人招呼了一聲,跟兒子把吃過的、沒吃的面全端進去了。包括那半碗湯。不一會兒,他端來六碗面,面兒上漂了厚厚一層豬油花。他也坐下,吩咐兒子關門打半天烊,仿佛店里來了親戚。
老板告訴老太太說,面店生意并不好做,鄉(xiāng)下香客大多自帶吃的,來店里吃面的少,要湯的多。碰上像你家四口,點三碗面另要一碗湯的就算燒高香了。
老太太千恩萬謝。拉著老板說些鄉(xiāng)下事。女人站起來進里屋看看磨坊,轉身對老板說:“面不好賣,大哥你就撤掉桌子添付磨。街上面店不少、生意不多,你就賣生面、賣面粉,說不定生意會好做些?!崩习妩c點頭,說了聲:“妹子,你不簡單。跟我想一塊兒去了?!薄敖衲赅l(xiāng)下收成可好?”老板問客人。沒人回答。女人心想,家里才把漁船靠在蕩頭,剛開了幾分地。收成好也只夠糊嘴。
臨走前,女人把下山香擺在店里菩薩前。對老板說:“留給你了大哥。你是好人。我家里底子不好,沒東西敬你,留下這把下山香,算是心意。”老板不好拒絕,只問怎么對婆婆交代?女人說:“其實有香沒香帶回家都不要緊,做事只要憑良心就行。我婆婆苦,早死了丈夫才瞎的眼。家里很窮,我來她家當媳婦前,拴在河邊的船是她家最值錢的東西。我既然做了她的媳婦,就得解她心中的苦。她拜佛,談因果。我待她好,她說是菩薩的功勞,我任著性子過日子,她又多了香燒少了的說辭。一碗面錢我出得起,你看得出來,我男人老實,要想把公公該活到的壽攢到我婆婆身上來,我就得跌個跟頭抓把泥。讓你見笑了,總有一天我會來山上燒香時請你吃面?!崩习逭J真看了女人一眼,又思忖了半天,問她:“妹夫姓什么?你住哪里?”女人說:“北頭長河灘的,我男人叫李三,是個木匠?!迸R走時,老板給了她幾斤麥種。
那女人就是我祖母,不帶心眼兒連我祖母吃沒吃面都看不出來的男人就是我祖父。他雖然木匠手藝好,名聲不小,但是個實心漢子,肚皮里全裝的是斧頭鑿子和木料,不懂一點人情世故。瞎老太太是我曾祖母,給瞎老太太捶腿的女孩是瞎老太太的小孫女,我的姑媽。
春花開,夏麥香。光陰荏苒。姑媽十六歲的那年,家里來了個收小麥的。那時剛土改,因為我祖母帶著兒輩們開了三十來畝荒地,結果成分被評為富農(nóng)。留給我家那點地,交完公糧剩下的也不多。再說了,糧食可不能私賣,那是犯法。
來的是父子倆,西裝革履,一看就是城里人。最讓人費解的是提著好多禮物。我祖母說:“先生,你走錯門了吧?”“沒有,”跟在后面的村民委員會主任在門外說話,“人家陳先生帶著政府開的介紹信。”門口兒太小,主任是從客人身旁擠進來的,他手上拿著一包最廉價的香煙。一進門主任就端凳請客人坐下說話,還說來看看就行,怎還帶這么多禮物?他把我家當成他家了。說話時,找機會捏捏花花綠綠的禮品盒子,跟我祖母說話也客氣了許多。
“你不認識我?我認出了你!老妹子!”我祖母搖搖頭?!皟喊。∠】?!快燒水!是狼山開面店的陳先生!”聲音朗朗的,是我早已臥床不起的曾祖母在里屋說話。我祖母呆若木雞,十一年了,耳聰如舊,婆婆憑來客一句話就斷出是陳先生。我祖母看著來客,想去燒水卻不知道灶門在哪里。
等大家坐下來說話,才知道陳老板早不開面店了,先磨面粉賣,后來在海門又買了土地種小麥。接著開了家面粉廠,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我祖母說,怪不得后來去狼山燒香找不著人了,原來大哥發(fā)了大財!陳老板說,就是你那炷下山香給了我運氣。說著大家哈哈大笑。親熱程度和一家人沒區(qū)別。
陳老板來收小麥是真,但主要是帶著兒子來求親的。我祖母笑著說:“不說陳先生是城里大老板了,就憑是城里人選個媳婦也不得講個門當戶對?”陳先生說:“就那么一碗面,我就認定了你家。姑娘今年十六了吧?我怕來晚了還輪不上我兒子了呢!”
祖母打岔了,跟客人談起了小麥。她對客人說,這十來年她開生地、種莊稼,硬生生地把沒人要的東蕩鹽堿地套成了幾十畝好田。她感謝陳先生,就靠當年他給的幾斤麥種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最終種成大片。粒頭飽滿,還大,皮薄,一斤麥能磨靠八兩好面,白,不比人家“七五”面差。搟成的面還有嚼頭。陳老板沒說話,上下左右打量著這個普通的農(nóng)家。草屋,物干凈,人干凈。只要看男女身上的補丁,就知道都是簡潔勤快人。
他朝老人躺著的里屋看了一眼,輕輕地問我祖母:“老太太躺了幾年啦?能起床嗎?”“六年?!蔽易婺笓u搖頭。陳老板看了看老太太床邊的小鋪,上面疊放著眼前女人的衣服。他沉思了一會兒,認真地打量在灶上忙碌飯的我姑媽,讓我祖母坐下,說:“妹子,我想和你做筆生意。千萬別讓我白跑一趟。我已知道了你家的情況,留給你的那點地是開墾不久的鹽堿田,收不成多少莊稼的。我有適合鹽堿地的小麥品種,種得好,每畝能收五百來斤?!蔽易婺秆酃舛贾绷?,盯在客人臉上。只是一會兒,她像被針扎了的皮球坐下來。“生意?做不成了。”我祖母想著自家當時的條件。陳老板朝里屋走去,他坐在床邊抓著老人的手大聲地說:“老人家,我說來求親,你媳婦就打岔。說種田,她又來了精神。這么多年了,我們一直沒有忘記。緣分啊?!?/p>
面結的緣,麥收的果。后來,我姑媽就成了陳老板的媳婦。我祖母給女兒的陪嫁是當年收的幾擔小麥。出嫁的日子也選在麥收后。
作者簡介:
李佳,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