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遺忘通論》是安哥拉作家若澤·阿瓜盧薩的葡語小說,講述了一位女性長達28年的“自我隔離”。主人公因流散和創(chuàng)傷經歷導致自我身份的游離,在異質文化和精神病癥的雙重壓力下,被他人與自我邊緣化,形成了自我身份危機。小說以“遺忘”為題,卻始終強調記憶的重要性。人物對記憶的重述既是自我救贖的方式,也是人生駛向新方向、實現身份認同轉變的重要轉折點。這也體現了作者對安哥拉發(fā)展之路與族群身體認同的態(tài)度與設想。
[關鍵詞]若澤·阿瓜盧薩" "記憶" "歷史" "身份認同" "族群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6-0067-04
若澤·阿瓜盧薩是非洲葡語文學的重要作家之一,他的《遺忘通論》入圍2016年布克國際文學獎決選名單并獲得2017年國際都柏林文學獎,主要講述了一位生活在安哥拉的女性盧多維卡(以下簡稱“盧多”),在國家獨立前夜將自己關進公寓與世隔絕長達28年的故事。小說的篇幅不長,但時間跨度基本涵蓋了安哥拉獨立后從內戰(zhàn)開始到結束的整個歷史進程。作品還塑造了多個相互交織又立場不同的人物:死里逃生的葡萄牙雇傭兵熱雷米亞斯、殘忍又深情的前國際特工“蒙特”,以及陪伴盧多最后時刻的小男孩“薩巴魯”等。幾人的命運從安哥拉獨立之后走向不同的方向,有人實施暴力后難以面對過往,有人卻在死里逃生后找到自我歸屬,眾人在盧多所在的公寓“艷羨之樓”完成戲劇性的相遇,故事迎來一個充滿愛的結尾——盧多走出“艷羨之樓”。本文試圖從創(chuàng)傷記憶、歷史記憶以及記憶重述三個層面出發(fā),探索人物在流散與個人創(chuàng)傷經歷之下引發(fā)的個人身份危機,進一步透視安哥拉民族的獨立運動史,并結合小說結局分析作者對安哥拉發(fā)展之路與族群身體認同的態(tài)度與設想。
一、創(chuàng)傷記憶與個人身份危機
創(chuàng)傷記憶描述的是一種突發(fā)或災難性事件帶來的不可抗拒的體驗,受創(chuàng)者對創(chuàng)傷事件的反應通常在某種延遲的、不受控制的且重復出現的幻覺或其他侵入性現象中表現出來[1]。女主角盧多是居住在安哥拉首都羅安達的葡萄牙人,面對戰(zhàn)火和親人失散,她最終選擇自我隔離,將自己置于所有人之外的空間,基本上消除了自己的社會性。“從心理學角度看,逃離行為可以被視為一種在創(chuàng)傷情境中的自然反應?!碧与x的原因是受創(chuàng)者“失去了對壓倒性生活事件的記憶整合能力”[2]。顯然,盧多的創(chuàng)傷促使她不斷地“逃離”,甚至放棄與世界的聯系,陷入了個人身份的危機。
斯圖亞特·霍爾認為文化身份具有連續(xù)性與差異性。一方面,文化身份是一種“集體認同”,是“共享文化”中真實的自我,擁有共同歷史的人有相同的文化身份;另一方面,文化身份又是動態(tài)變化的,不僅根植于過去,也受到現在和將來的影響,個體文化身份具有差異性[3]。小說伊始,盧多和姐姐即使身處安哥拉,但在情感和文化層面仍然與葡萄牙保持緊密的聯系,保持著葡萄牙人的文化身份認同。姐姐奧黛特在貶低他人時使用“說話像黑人一樣”“身上也和黑人一樣臭”的話語,盧多雖沒有表現出對黑人的歧視,但也沒有對非洲大地產生歸屬感,而是掙扎于本國文化與他國文化之間。她在安哥拉陷入動蕩后做了一個夢,夢中呈現了地面與地底兩種生活空間,地面上是殖民者的城市街道與豪宅,地底則是充滿淤泥與黑暗的隧道網,夢中的盧多是一個掉入地下的資產階級殖民者。盧多的夢象征性地表現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地底呈現的相殘景象也隱喻當時安哥拉的混亂局勢,盧多把自己放在與安哥拉人民對立的立場上,接受著安哥拉人民的詰問,這既代表著她對殖民行徑帶給安哥拉災難的清醒認識,也是她身處異質文化之下恐懼的具象化。奧蘭多夫婦的失蹤使盧多失去了與外界交流的通道,她無法通過自身努力回到葡萄牙,反而成為居于安哥拉的一名葡萄牙流散者。她既難以回到原來的故土生活,又無法融入安哥拉現在的生活。在異質文化的擠壓下,她被邊緣化為“他者”,從而產生對他國空間與文化的恐懼以及嚴重的文化身份危機。由此,盧多開始選擇極端的方式——開啟長期的自我封閉。
在考察盧多自我隔離的原因時,我們可以發(fā)現,盧多似乎一直以來就受著某種痛苦記憶的侵擾。小說中將盧多的自我封閉傾向形容為她對天空的一種“原初恐懼”,開放的天空對其是一種折磨,并形成精神創(chuàng)傷,甚至產生“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是指“遭受過強烈的精神創(chuàng)傷或經歷了重大生活事件后,發(fā)生的延遲性精神病理性反應的一類應激障礙”[4]。受創(chuàng)傷的個體往往不會在事發(fā)后表現出多大的反應,反而會以某種延遲的、不受控制的且重復出現的入侵性現象表現出來,指向受創(chuàng)者長期的受威脅狀態(tài)。最初我們并不知曉盧多遭受的意外,但能認知其創(chuàng)傷表現:搬家時“昏厥著出的門”,不得不使用鎮(zhèn)靜劑。對開放空間的恐懼讓盧多上窗臺也要將身體用箱子蓋住,用自我封閉的方式抵御痛苦情緒的侵擾。小說在結尾處才通過盧多的日記道明創(chuàng)傷原因:盧多遭受性侵并因此懷孕,她的父親得知后對她辱罵毆打,禁止其離開家。性侵對盧多的身體和精神造成了巨大傷害,父親的厭惡態(tài)度更是對受害者造成了二次創(chuàng)傷,使盧多對女兒與正常社會人的身份產生了懷疑,陷入自厭狀態(tài)之中。這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苦悶與傷痕,讓盧多產生了逃避世界的想法。她認為自己的存在是可恥的,正是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讓盧多在一開始便排斥天空,埋下了走向自我隔離道路的隱患。
二、歷史的再現與遺忘
除了盧多的日記外,小說采用第三人稱間接敘述和多重敘事視角的手法,從不同人物視角出發(fā),展現他們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各自的選擇以及由此產生的結果,力圖還原歷史本來的狀態(tài)。多方立場的人物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展現出不同的選擇與命運:葡萄牙雇傭兵熱雷米亞斯選擇永遠留在安哥拉邊境的木庫巴爾沙漠;蒙特參與反抗美帝國主義斗爭,卻在內部斗爭中異化成為暴力機器,晚年遠離斗爭的他在幫妻子安裝有線電視時被天線砸死;盧多自我封閉28年,最終在孩子薩巴魯的溫暖下走出了公寓。阿瓜盧薩并沒有給人物貼上簡單的標簽進行價值評判,而是將人物置入具體的歷史坐標之中,分析人物做出歷史選擇的原因,呈現出更為真實而內在的人物心理和歷史面貌。
《遺忘通論》在形式層面也展現了多元化的歷史建構方式。它摒棄了傳統的線性敘事規(guī)則,采用空間化的敘事手法來架構全書,在一件事情尚未講完時,便在下一章重新開始一條敘事線,但往往這些敘事在時間上存在相交點,使得小說敘事在相互平行的同時又相互呼應,形成了“敘事迷宮”的效果。敘事處于不斷產生空白和填補空白的過程中,最終將眾人的命運收束至盧多所在的“艷羨之樓”。阿切比在談及非洲文學時曾說:“當下最大的危險……在于忘卻,……(人們)應當經常用過去之事警醒自己?!盵5]小說中的敘事策略卻表明了一種立場:歷史會因角度的不同而存在不同的敘事中心和空白,但這段被刻意遺忘的歷史記憶確實是需要人們記住的。在多重視角下,這段混亂的歷史重新被挖掘出來,不再是被遮蔽的對象,人們只有在銘記并反省那段歷史造成的后果之后,才能更好地走向繁榮發(fā)展之路。
盧多在日記中提及了小說的題目,“我本可以寫一部關于遺忘的通論?!盵6]作品以《遺忘通論》為名,證明這本書是對遺忘進行的形象化闡釋。作品中的人物出于不同的原因參與了記憶的遺忘,對于遺忘和記憶的價值也存在著不同的理解。盧多有意識地忘掉不愉快、造成威脅的回憶,但創(chuàng)傷性記憶依舊深植于受創(chuàng)者的意識之中,以記憶中幽靈的形式影響人物行動。如果說盧多的遺忘更多源于個人的創(chuàng)傷性經歷,那么蒙特對遺忘的親近則更具集體意義。晚年蒙特曾與妻子在奧卡萬戎三角洲度過結婚三十周年紀念日,在那里他因遺忘感到幸福。小說中說:“有些人害怕被遺忘。這種病癥叫作被遺忘恐懼癥。而在他身上發(fā)生的正相反,他一直害怕的是別人永遠忘不了他。”蒙特做了許多殘暴之事,晚年回歸平靜生活的他卻受到那些暴力記憶的侵擾,身為施暴者也透露出對那段記憶的恐懼情緒。隨著小說發(fā)展,被遺忘的記憶不斷被挖掘出來,這既展示了作者對記憶價值的理解,也體現了他對安哥拉民族對歷史回避態(tài)度的一種批判和反抗。
三、抵抗遺忘與建構身份認同
阿斯曼在《文化記憶》中提出:“回憶不僅位于歷史和統治的中心,而且在建構個人和集體身份認同時都是秘密發(fā)揮作用的力量?!睍杏袃蓚€人物對記憶的重述以及其身份轉變值得研究。其一是女主角盧多,她因難以實現自我認同而自我隔離,經歷自我身份危機,又在故事最后實現了對安哥拉人民的身份認同,其二是原葡萄牙雇傭兵熱雷米亞斯,為帝國主義而戰(zhàn)的他在死里逃生后選擇永遠留在這一國家的土著族群之中,對異族群體產生認同,實現了族群的身份轉變??梢?,記憶與身份認同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遺忘就意味著身份認同的消失。盧多與熱雷米亞斯在小說的最后將自己刻意遺忘的記憶吐露出來,從此擺脫了記憶的侵擾,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這也代表了作者的觀點:人需要記憶來實現理解,進而原諒,最終達到自我救贖。由個人推及至群體乃至族群,這也表達了一位經歷了安哥拉內戰(zhàn)時期的葡語作家面對國家發(fā)展與族群建構時的自我理解與呼吁。
剛進入安哥拉時,盧多對于社會風俗、精神信仰、生活習慣都迥異的非洲國家表現出恐懼與回避的態(tài)度,兩種文化的相遇讓她內心產生了激烈的交鋒。一方面,陌生的語言、封閉的自我讓她認為自己是這座城市的外來者,她在收音機中所接觸到的葡語已經安哥拉化,她與這座城市、這個國家的發(fā)展日漸脫節(jié)。另一方面,長期身處異國的隔離生活使她對葡萄牙的身份認同感逐漸減弱,她回想家鄉(xiāng)阿威羅時意識到家鄉(xiāng)沒有人在等待她,她不屬于任何一方。她被困于兩種空間、兩種文化、兩種社會身份之間,陷入了身份認同的困境,身份上的焦慮給她的心理造成很大的影響,讓她在隔離過程中一度陷入瘋狂。實際上,盧多不可避免地受到外部世界的影響,巨大的猴面包樹、逐漸干涸的潟湖、取名為切·格瓦拉的猴子,公寓周圍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中成為盧多與安哥拉的聯系。薩巴魯的出現成為其重新建立聯系的重要契機,這孩子通過腳手架爬上房子救了奄奄一息的盧多。在與薩巴魯的交談中,盧多開始逐漸了解安哥拉,在薩巴魯的陪伴與溫暖中,她不再排斥外界生活,從此將安哥拉視為自己的家園。晚年的她得到薩巴魯救贖后最終走出公寓,在日記中她終于袒露了自己曾受侵犯的經歷。通過言說,她成功轉化了創(chuàng)傷記憶,最終接納了記憶中的悲傷與悔恨,實現了創(chuàng)傷的復原。在她的親生女兒想帶她回葡萄牙時,盧多回應道:“孩子,這里才是我的祖國。我已經沒有別的故鄉(xiāng)了……我的家人是這個男孩,外面的大樹,還有一條狗的幽靈。”盧多對安哥拉的身份認同感就此形成,她在日記中將安哥拉街上的人稱為“我的人民”,實現了其由葡萄牙裔流散者到安哥拉國民身份的轉變。
熱雷米亞斯的身份轉變則更具顛覆性。最初,他作為葡萄牙雇傭兵,站在與安哥拉人民對立的立場上,保持著歐洲族群的優(yōu)越感,試圖在戰(zhàn)爭中大發(fā)橫財,對非洲族群抱有非常明顯的敵對態(tài)度。但接受瑪達萊娜的幫助而死里逃生后,他選擇在安哥拉邊境的納米貝省度過余生。再次出現時,他已經成為木庫巴爾族群中的一員。木庫巴爾人占據納米貝省的固定區(qū)域,是以畜牧養(yǎng)殖為主的游牧族群。他們遠離安哥拉政治中心,未受戰(zhàn)爭波及,擁有穩(wěn)固的民族社群。他們視牛羊等牲畜為族群生存的命脈。熱雷米亞斯在此實現了對木庫巴爾人的身份感知與族群身份認同,為拯救族群被掠走的牛羊而重新造訪盧多求取鉆石。熱雷米亞斯的坦白意味著其已經將族群的生存置于自我生命之上。面對盧多,他解釋了其姐姐、姐夫的死亡原因,重新面對青年時期的暴力殺人回憶。盧多試圖阻止熱雷米亞斯痛苦的坦白,勸說其通過遺忘來阻止痛苦侵襲,但熱雷米亞斯卻不認為遺忘能促使人們得到正常的生活。他說:“遺忘就是死亡……遺忘就是投降?!痹诼L的歲月中,他選擇保留這一份回憶,在回憶中等待一個機會重述真相,實現自我救贖。從前的熱雷米亞斯在個人中心主義的影響下參與安哥拉的戰(zhàn)爭,奪取鉆石;年老后的他重新找到盧多請求鉆石,卻是為了木庫巴爾人的生存。族群的凝聚力讓熱雷米亞斯的內心不再視自己為個體,而是一群人的整體存在。這份歸屬感使得熱雷米亞斯放棄了前往西南非的機會,完成了自己從葡萄牙人到木庫巴爾人的轉變,也正是這份集體力量贏得了盧多的認同,最終使他得到了拯救族群的鉆石。
盧多與熱雷米亞斯的身份轉變似乎預示著安哥拉族群發(fā)展的未來,阿瓜盧薩在作品中展現了愛與情感的連接力量,提出了以情感連接不同族群、在多元混雜中建立身份認同的構想。小說的最后,盧多在夢中重新成為小女孩,由薩巴魯引領著前往光明的前方,不同種族的人群因為對共同家園的愛連接在一起,“白天誕生了”,迎來安哥拉國家發(fā)展的新的方向。
四、結語
在后殖民語境下,移民與本土居民之間的矛盾成為文學中的熱點話題,身份認同的混雜性、矛盾性越來越成為世界文學的普遍特征。阿瓜盧薩出生于安哥拉,父母是來自巴西和葡萄牙的移民,多元的文化背景使其對身份的流動性與認同的復雜性有著深刻切實的體會。在《遺忘通論》中,阿瓜盧薩通過對創(chuàng)傷記憶、歷史記憶的追溯,引導讀者思考記憶在身份建構中的重要作用,進而思考當代非洲國家歷史建構的潛在邏輯,以及族群認同的混雜屬性與國家發(fā)展、國家族群身份建構之間的重要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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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余" " 柳)
作者簡介:祝彥涵,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