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陸羽作為茶學家的同時也是一名文人，鑒于文人的特殊身份，陸羽在從事茶學活動時也不可避免地將文人視角引入其中，賦予了茶事更多的審美趣味?！恫杞?jīng)》作為陸羽茶學思想的重要載體，在器形、文辭、和諧等方面都體現(xiàn)了陸羽的茶事審美。將“儉德”概念引入茶事，建構(gòu)起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賦予飲茶儉德的審美內(nèi)涵，更是陸羽對于茶文化的重要貢獻，影響了國人千年以來的茶事審美。

關(guān)鍵詞：陸羽；《茶經(jīng)》；文人視角；茶事美學

中圖分類號：TS971；H15"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0－3150（2024）07-77-6

A Brief Discussion on the Aesthetics of

Tea Affairs in \"The Classic of Tea\"

CHEN Zheng

Shaoxing University Yuanpei College， Shaoxing 312000， China

Abstract： As a tea scholar， Lu Yu is also a literati. Given his special identity as a literati， he inevitably introduced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i into his tea studies， giving tea more aesthetic taste. \"The Classic of Tea\"， as an important carrier of Lu Yu's tea studies， reflects his aesthetic taste in tea matters in terms of vessel type， language and harmony. Introducing the concept of \"frugality\" into tea culture， constructing a connection between them， endowing tea drinking with aesthetic connotations of frugality are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of Lu Yu to tea culture， which also influence the aesthetic taste of Chinese tea for thousands of years.

Keywords： Lu Yu， \"The Classic of Tea\"， literary perspective， aesthetics of tea affairs

早在人類社會初期，茶就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有了聯(lián)系，但當時茶不是飲用而是藥用。隨著人們對茶認識的不斷加深，茶更加深度融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也經(jīng)歷了由藥用到食用再到飲用的轉(zhuǎn)變。伴隨著這一轉(zhuǎn)變，茶的社會地位逐漸凸顯，文化內(nèi)涵逐漸豐富，《茶經(jīng)》的問世更是在這一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陸羽因在茶學方面的巨大貢獻而被尊奉為“茶圣”，一直以來，陸羽也是以茶學家的身份被人們所認識和接受，然而陸羽在作為茶學家的同時也是一位文人，在《茶經(jīng)》的撰寫過程中也將文人視角和審美態(tài)度引入茶事活動，相較于單純茶學知識的記錄，審美觀念的引入更加符合文人的審美趣味，對于茶文化的發(fā)展影響深遠。美學觀念的融入使得茶逐漸超越了基本功能和技藝屬性，賦予了茶更多的文化內(nèi)涵，自此，飲茶成為文人雅士賴以明志、抒情、自洽的重要載體，并在這一過程中演繹出了內(nèi)容豐富的茶事美學。

1" 文人視角的引入

回顧茶發(fā)展的歷史，飲茶之風早在陸羽之前就已經(jīng)興起，佛教在開拓飲茶之風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斗馐下勔娪洝份d有“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摩師大興禪教，學禪務(wù)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相仿效，逐成風俗”[1]。茶具備的“蕩昏寐”這一獨特的提神功效很好地契合了佛教“學禪務(wù)于不寐”的要求，因此飲茶之風伴隨著佛教的發(fā)展而得到了普及，“從此相仿效，逐成風俗”。

在茶技方面，陸羽也稍遜于同時期的伯熊。據(jù)《新唐書·陸羽傳》記載：“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臨淮，知伯熊善著茶，召之。伯熊執(zhí)器前，季卿為再舉杯。至江南，又有薦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為禮，羽愧之，更著《毀茶論》。[2]”李季卿召陸羽煮茶，但他認為陸羽的煮茶技藝不如伯熊，因此對陸羽心生鄙夷之心，對陸羽的態(tài)度也十分不友好。

綜上所述，陸羽既非飲茶之風的開拓者，也非烹茶技藝的頂尖者，但卻被人冠以“茶圣”之名，究其原因，《茶經(jīng)》的撰寫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新唐書》評價《茶經(jīng)》“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備”[2]，這既是對《茶經(jīng)》內(nèi)容的高度概括，也是對《茶經(jīng)》特征的生動詮釋。追溯茶發(fā)展的淵源、展示茶烹煮的方法、歷數(shù)茶器具的特征，這樣的體例結(jié)構(gòu)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單純茶技的范圍，而是以更加宏大和多元的視角來審視有關(guān)茶的一切?！恫杞?jīng)》所聚焦內(nèi)容的變化體現(xiàn)了陸羽對茶事審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文人的視角被引入到茶學中來。

事實上，陸羽對茶的認識經(jīng)歷了從單一到多元，從技藝到文化的一個過程。李季卿召陸羽煮茶認為其不及伯熊后，陸羽憤而作《毀茶論》，可見陸羽除了撰寫《茶經(jīng)》之外還曾撰有《茶論》一書。有關(guān)《茶論》一書的內(nèi)容，《封氏聞見記》說得十分清楚：“楚人陸鴻漸為《茶論》，說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1]”也就是說，陸羽《茶論》的主要內(nèi)容是“煎茶炙茶之法”，針對如何更好地煎茶和炙茶，探討其中的經(jīng)驗和方法，屬于技藝的范疇。不同于《茶論》的內(nèi)容以技藝為主，《茶經(jīng)》的主要內(nèi)容則是闡述“茶之源、之法、之具”，在內(nèi)容方面較《茶論》有了質(zhì)的不同，也正是因為這一轉(zhuǎn)變和差異，使得《茶經(jīng)》的問世產(chǎn)生了“天下益知飲茶”的效果。當然，這里的“知茶”所指的不僅僅是煎茶炙茶的技藝，更為重要的是有關(guān)茶事的一切，即茶文化。顯然，由《茶論》到《茶經(jīng)》，不僅僅是表面上內(nèi)容的變化，更是深層次文化上的積蓄，而文人視角的引入則是陸羽由注重技藝到注重文化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

《茶經(jīng)》中文人視角的引入和陸羽的文人身份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陸羽不僅是茶學家，同時也是文人，其撰寫的數(shù)量眾多的作品就是最為直觀的體現(xiàn)。由于種種原因，陸羽撰寫的作品大都湮滅在歷史塵埃之中，想要還原陸羽著述的全貌已無可能。但隨著文獻的發(fā)掘、研究的深入，陸羽的著述情況也逐漸清晰，從目前已知的情況來看，陸羽的著作大概可以分為三大類，其一是包括《茶論》《茶經(jīng)》等在內(nèi)的專著類作品，其二是包括《杼山記》《慧山寺記》等在內(nèi)的方志類作品，其三是包括《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與耿湋水亭詠風》等在內(nèi)的唱和詩[3]。其中方志類和唱和詩中所蘊含的文化性顯然更為濃厚，陸羽在顏真卿幕府期間參與的唱和活動則更是如此。

陸羽的文人身份也得到時人的認同，耿湋和陸羽聯(lián)有《連句多暇贈陸三山人》詩，詩中“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的后半句因和陸羽的茶人身份貼切而經(jīng)常被人引用，乃至于“一生為墨客”反為人所遺忘，隨之陸羽的文人身份也很少被人所提及，但“一生為墨客”卻明白無誤地指出陸羽文人身份的一面。除此之外，齊己《過陸鴻漸舊居》詩也說陸羽“佯狂未必輕儒業(yè)”，這和陸羽從小表現(xiàn)出來的“執(zhí)儒典不屈”[4]的志向是相一致的。此外，我們也可以從陸羽被朝廷征召的官職中看出一些端倪。陸羽被朝廷征召為太子文學，這一官職的主要職責是“掌分知經(jīng)籍，侍從文章”[5]，因此對于出任這一職位的人員應(yīng)當也有文學才能方面的考慮。陸羽雖然沒有應(yīng)朝廷征召赴任，但被召本身也是對陸羽作為文人的肯定。

文人身份使得陸羽在撰寫《茶經(jīng)》時引入了文人視角，使其對茶的觀察和體悟有了從注重技藝到注重文化的轉(zhuǎn)變，陸羽開創(chuàng)了以文人視角來敘述茶事的這一先河，賦予了茶獨特的審美韻味。這一轉(zhuǎn)變也隨著《茶經(jīng)》的傳播而深刻地影響了后世茶書的撰寫，甚至是影響了茶事美學的走向。

2" 審美觀念的實踐

《茶經(jīng)》作為陸羽茶學思想的重要載體，集中體現(xiàn)了陸羽的茶事美學觀念，《茶經(jīng)》中的很多方面都體現(xiàn)了陸羽對茶事的審美態(tài)度。

2.1" 器形之美

在對茶器的論述中，陸羽提出了“雅”這一概念?！恫杞?jīng)·四之器》在論及“鍑”時說：“洪州以瓷為之，萊州以石為之，瓷與石皆雅器也，性非堅實，難可持久。用銀為之，至潔，但涉于侈麗。雅則雅矣，潔亦潔矣，若用之恒而卒歸于銀也[6]?！毕啾扔谝陨F鑄造的鍑，用瓷或石制作的鍑則顯得雅致，而用銀制作的鍑則不但顯得雅致，而且更加高潔。同樣的器物，不同的材質(zhì)能夠表現(xiàn)出不同的氣韻，而陸羽已經(jīng)能夠準確地把握住這些不同的氣韻，并運用到茶器的選擇過程中。然而“雅”的概念已經(jīng)超越了茶器作為器物本身的實際功用，更多地關(guān)注茶器所體現(xiàn)出來的氣韻，即“雅”的感受，從而注入了審美趣味，賦予其審美內(nèi)涵。但雅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雅”和“不雅”之間沒有一個可以量化的標準，如何區(qū)分和界定這一標準則全憑個人的主觀感受，因此，如何給“雅”進行定義，也就成了見仁見智的事。

陸羽“雅”觀念在茶器中的運用強調(diào)的是器物外形要有美感。在論及鍑時，陸羽有“方其耳，以正令”的記載。鍑耳呈方形，就會使人有端正之感。這里，陸羽強調(diào)的是視覺上給人的印象，通過茶器外形的塑造，達到給人以美感的效果。其實，鍑耳的形狀如何，不會改變其作為茶器的基本屬性，對于煮茶的優(yōu)劣沒有直接的影響，陸羽強調(diào)“方其耳”，就是為了體現(xiàn)出“以正令”的感受，因而“方其耳”也就體現(xiàn)了陸羽的審美觀念。在論及“炭檛”時說：“炭檛以鐵六棱制之，長一尺，銳一，豐中，執(zhí)細。”一頭尖銳，中間稍粗，手執(zhí)處微細，整體呈六棱形，這樣的設(shè)計顯得美感十足。如果說一頭尖是為了撥弄炭火，控制火候的方便，手執(zhí)處微細是為了使用時更加舒適，這樣的形狀設(shè)計還有實際功能考慮的話，那么炭檛整體呈現(xiàn)六棱的形狀，則就無關(guān)實際的功能而純粹是出于美觀的考慮了，這也是陸羽審美趣味的有力體現(xiàn)。

除了將鍑和炭檛這樣的鐵制茶器打造出美觀外形之外，在制作筥、籝、都籃這些竹制茶器時則是將其編制成各種花樣，給人以美的享受。其中筥的紋樣是“六出固眼”[6]，即用竹織出六角形的洞眼。同樣，籝也是“織似波文斜”[7]，可知茶籝這種竹器是被編織成斜紋形式的。此外，都籃的制作更為精美，“以竹篾內(nèi)作三角方眼，外以雙篾闊者經(jīng)之，以單篾纖者縛之，遞壓雙經(jīng)作方眼，使玲瓏”。都籃有里外兩層，里面一層編成三角形花樣，外面一層則通過竹篾的交叉，呈現(xiàn)出方孔形狀，“使玲瓏”三字，明白無誤地指出這樣編織方式是有意為之，且是出于審美考慮的。不論是“六出固眼”“波文斜”“三角方眼”還是“作方眼”，都說明以竹子為原材料編織的茶器，在編織的時候已經(jīng)是有意識地織出不同的花式紋樣，這些花式紋樣無關(guān)功能，關(guān)乎審美，只為賦予茶器獨特的器形之美。

2.2" 文辭之美

《茶經(jīng)》在敘述茶事時，用詞不僅準確詳細，并密集運用了比喻、排比等多種修辭手法，從而使得對茶事的敘述生動活潑，氣勢如虹，給人以文辭之美。最為典型的是《茶經(jīng)·五之煮》對茶沫的描述：“沫餑，湯之華也。華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餑，細輕者曰花。如棗花漂漂然于環(huán)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鱗然。其沫者，若綠錢浮于水湄，又如菊英墮于尊俎之中。餑者，以滓煮之，及沸，則重華累沫，皤皤然若積雪耳。[6]”

沫是“湯之華”，因此陸羽對沫作了生動描述，將沫比作棗花、青萍、浮云、綠錢、菊英、積雪，我們可以從這一系列的比喻中感受烹茶過程中茶沫的萬千變化，體味陸羽在敘述茶沫文辭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優(yōu)美韻味，陸羽將文辭之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因此有學者就指出“陸羽將煮茶之時茶花漂浮于水面的各種形態(tài)，連續(xù)用了如‘棗花漂于池上’等6種比喻，將觀賞茶湯的過程進行類比聯(lián)想，在這些文學性描述的背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陸羽已經(jīng)將品茶的過程完全審美化了”[8]?！恫杞?jīng)》在展現(xiàn)文辭之美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茶事審美化進程。

《茶經(jīng)·二之具》對茶餅的描述也是如此：“茶有千萬狀，鹵莽而言，如胡人靴者蹙縮然，犎牛臆者廉檐然，浮云出山者輪菌然，輕飚拂水者涵澹然。有如陶家之子羅膏土，以水澄泚之。又如新治地者遇暴雨，流潦之所經(jīng)。此皆茶之精腴。有如竹籜者，枝干堅實，艱于蒸搗，故其形籭簁然。有如霜荷者，至葉凋沮，易其狀貌，故厥狀委萃然。此皆茶之瘠老者也。[6]”

根據(jù)不同的形狀，陸羽將所造茶餅分為8個等次并分別進行了描述，舉出了一系列與之相似的事物，這種比喻句式的連續(xù)鋪排使用，展現(xiàn)出來的文學性也十分濃厚，與對茶沫的描述如出一轍。

連續(xù)的比喻，使得行文更加流暢生動，固然能給人以美的享受，然而這還只是停留在形式層面，陸羽文辭之美還體現(xiàn)在用詞文人化的傾向上，這些文學詞匯對后世的影響，遠比行文的形式美要深遠得多。在所有的茶事活動中，煮茶品鑒和文人生活最為接近，在參與茶事活動的同時，他們必然也要以自己的視角，采用自己的表達方式來反映茶事活動，這使得茶事活動的文化氛圍愈發(fā)濃厚，最為明顯的便是茶學專有文學詞匯的不斷涌現(xiàn)，“魚目”就是其中之一。陸羽《茶經(jīng)·五之煮》說“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6]。煮茶之水初沸則可，不可太老，太老不僅影響煮茶，而且不可食用。對水的判定，陸羽沒有采用量化的具體數(shù)值，而是以水泡的大小為參照，并且以“魚目”喻之，這完全采用了文人化的處理方式，其美學意味不言而喻。陸羽的這種文人化的用詞方式影響深遠，白居易《睡后茶興憶楊同州》詩中“花浮魚眼沸”即用魚眼來指代煮水，陸羽的文學性表達將茶事美學帶入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2.3" 和諧之美

在制茶、飲茶的過程中，陸羽也強調(diào)和諧之美，在充分發(fā)揮茶器輔助功能的同時，使茶呈現(xiàn)出最精致的一面。

在介紹茶器“夾”時，陸羽說“夾以小青竹為之……以炙茶也。彼竹之筱津潤于火，假其香潔以益茶味”，在炙茶的過程中，陸羽認為最好是用小青竹制作而成的夾，這樣小青竹里滲出的津液有助于增加茶香。借助青竹之液來提升茶葉之香，充分利用大自然的饋贈，來增加茶香，從而提升茶的整體品質(zhì)。借助青竹津液的清香，輔助茶葉達到最佳狀態(tài)，蘊涵著陸羽和諧之美的思想。

當然，陸羽的和諧之美思想在討論越瓷和邢瓷孰優(yōu)孰劣時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

“碗，越州上……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殊為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白紅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6]”

在越瓷和邢瓷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上，陸羽認為越瓷優(yōu)于邢瓷。皮日休《茶甌》詩有“邢客與越人，皆能造茲器。圓似月魂墮，輕如云魄起”，可見越瓷和邢瓷兩者應(yīng)該難分伯仲。而陸羽之所以得出“越瓷優(yōu)于邢瓷”這樣的結(jié)論，并不是就瓷器本身而論，而是從何者更宜茶的角度來衡量。也就是說，這兩者誰更能襯托出茶湯，誰就更適合作茶碗。陸羽評價茶碗的優(yōu)劣，完全是從更加有利于凸顯茶湯顏色的角度出發(fā)，能夠更好襯托茶湯顏色的碗才是陸羽眼中的好碗[9]。陸羽的這一評判，更多的是立足于茶事的審美感受，在對茶碗優(yōu)劣的評判中融入了美學因素，把對茶碗的評價納入到審美視域中去衡量，展現(xiàn)了陸羽茶事和諧之美的思想。

3" “儉德”內(nèi)涵的確立

將烹茶、品茶過程審美化的同時，陸羽還將“儉德”這一概念引入茶事活動，《茶經(jīng)·一之源》記載：“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6]”儉德即節(jié)儉的品德，可見這原本是對人物品行的評價標準，與茶本無任何聯(lián)系，而陸羽將“儉德”引入茶事，建構(gòu)起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賦予飲茶儉德的審美內(nèi)涵，這在茶的發(fā)展歷程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正因為“儉德”品質(zhì)與茶的特質(zhì)之間沒有聯(lián)系，當“儉德”一詞出現(xiàn)在《茶經(jīng)》中時難免略顯突兀，因此也就成為了人們解讀《茶經(jīng)》時的一個困擾，由此出現(xiàn)了對《茶經(jīng)》這一記載的巨大爭論，進而引發(fā)了“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句子的斷句之爭，“儉德”究竟指的是茶本身還是指飲茶者，研究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拋開爭論的內(nèi)容，實際上爭論本身就說明陸羽將“儉德”引入茶事具有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

事實上，將食物和人物的品行相聯(lián)系早已有之?！侗R氏雜說》中就有這方面的記載：“鄭余慶清儉有重德。一日，忽召親朋朝官數(shù)人會食，眾皆驚。朝僚以故相望重，皆凌晨詣之。至日高，余慶方出。閑話移時，諸人皆枵然。余慶呼左右曰：‘處分廚家，爛蒸去毛，莫拗折項。’諸人相顧，以為必蒸鵝鴨之類。逡巡，舁臺盤出，醬醋亦極香新。良久就餐，每人前下粟米飯一碗，蒸胡蘆一枚。相國餐美，諸人強進而罷。[10]”

鄭余慶貴為宰相，招待“親朋朝官”會食，不用“蒸鵝鴨之類”的佳肴，卻只有“米飯一碗，蒸胡蘆一枚”，大出赴宴者的意料之外。而鄭余慶之所以這樣儉約招待眾人，就是要展現(xiàn)自己清儉重德的美名。這里，食物和人物的品行之間有了直接的聯(lián)系，食物能夠體現(xiàn)人的品行，即食物越簡單越樸素就越能表現(xiàn)人物品行上的“儉德”。

食用簡單的食物能夠強化人物的“儉德”美名，與之相反的是，食用高級精致的食物則體現(xiàn)的是人物的偽善?！侗眽衄嵮浴肪陀涊d了這樣的一個例子：“唐劉仆射崇龜，以清儉自居，甚招物論。嘗召同列餐苦荬饆饠，朝士有知其矯，乃潛問小蒼頭曰：‘仆射晨餐何物？’蒼頭曰：‘潑生吃了也?！柯劧又?。[11]”

劉崇龜以“清儉自居”，但卻遭到世人非議，而表現(xiàn)劉崇龜“清儉”的例子竟是吃的食物。劉崇龜請同僚吃飯吃的是“饆饠”，而自己卻吃的是“潑生”?！梆{饠”和“潑生”都指的是面食，但從文中可以看出，顯然“潑生”是要比“饆饠”更加精細高端，因此同僚才會對劉崇龜這種故意裝簡樸、自欺欺人的做法給予無情的嘲笑。

將食物和人品的聯(lián)系移植到茶上的是陸納，《茶經(jīng)·七之事》記載：“陸納為吳興太守時，衛(wèi)將軍謝安嘗欲詣納，納兄子俶怪納無所備，不敢問之，乃私蓄十數(shù)人饌。安既至，所設(shè)唯茶果而已。俶遂陳盛饌，珍羞必具。及安去，納杖俶四十，云：‘汝既不能光益叔，奈何穢吾素業(yè)？’[6]”

為表現(xiàn)自己的“儉德”，陸納在接待謝安前“無所備”“所設(shè)唯茶果”。陸納的這一行為賦予了茶承載“儉德”的功能。據(jù)《晉書》記載，陸納“少有清操，貞厲絕俗”[12]。陸納以清操名世，但清操這一內(nèi)在品質(zhì)不能為人直觀感受，這就需要通過具象化的方式呈現(xiàn)，陸納選擇的方式則是簡化飲食，款待客人時“所設(shè)唯茶果”，用茶來自我標榜。

陸羽將陸納以茶展現(xiàn)“儉德”的例子納入到《茶經(jīng)》之中，可見是認可陸納以茶展現(xiàn)“儉德”的行為，其茶事“儉德”的思想顯然是受陸納的影響，這也是陸羽追奉陸納為遠祖的原因所在。一直以來，陸羽的身份都是一個謎，陸羽父母是誰？原生家庭如何？原本姓什么？這些問題都沒有明確的答案。按照常理來說，不清楚自己的出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就更不清楚自己的遠祖，但陸羽卻尊奉陸納為遠祖，這一行為使人們一時摸不著頭腦，但如果考慮到陸羽對陸納以茶尚儉理念的認同，這一行為也就不難理解了。

儉是魏晉名士展示風度的重要領(lǐng)域，《世說新語》列有“儉嗇”專章就是明證。陸納用茶的方式雖然極具個人特色，但有特色卻并不獨行，本質(zhì)上和魏晉名士所普遍采取的飲酒、吃藥、清談一樣，都是展現(xiàn)自身風度的方式。因此即便他們采取方式不同、手段不同、途徑各異，但最終的目的卻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展示自己的名士風度?！暗珫|晉之后，作假的人就很多”[13]，很多行為都帶有表演性質(zhì)，因此行為和品質(zhì)很難直接就畫上等號。陸納以茶表現(xiàn)“儉德”的行為是否含有作偽的成分，因無確切的證據(jù)而無從得知，但在東晉名士作偽氛圍漸濃的整體環(huán)境之下，陸納行為的真實性讓人懷疑，茶很可能也只是陸納用以表現(xiàn)“清操”的工具。即使陸納將“清操”品行自覺地融入日常生活，然其在魏晉名士中也并非一流人物，文獻中也鮮有關(guān)于陸納名士做派的記載，因此陸納在倡導(dǎo)茶表現(xiàn)“清操”方面的作用也極為有限。

相較于陸納，陸羽對“儉德”的倡導(dǎo)則有力得多。《茶經(jīng)》問世之后便得到了廣泛傳播，甚至掩蓋了陸羽在其他方面的才能。費袞《梁谿漫志》就指出：“人不可偏有所好，往往為所嗜好掩其所長，如陸鴻漸，本唐之文人達士，特以好茶，人止稱其能品泉別茶爾。所著書甚多……然世所傳者特《茶經(jīng)》，他書皆不傳，蓋為《茶經(jīng)》所掩也。[14]”在“他書皆不傳”的背景之下，只有《茶經(jīng)》為世之所傳，可見《茶經(jīng)》流傳之廣。得益于《茶經(jīng)》的廣泛傳播，“儉德”這一理念深深地根植于茶事之中，進而影響了國人千年以來的茶事審美。當然，陸羽將“儉德”引入茶事的重要前提是其文人的身份，費袞在《梁谿漫志》中對陸羽的身份定位為“唐之文人達士”就極具遠見。雖然將茶和“儉德”相聯(lián)系并非始于陸羽，但將“儉德”概念引入茶事，賦予茶以“儉德”內(nèi)涵方面陸羽卻是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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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房玄齡. 晉書（第七冊）[M]. 北京： 中華書局， 1974： 2026.

[13] 魯迅. 魯迅全集（第3卷）[M].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 509.

[14] 費袞. 梁溪漫志[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111.

基金項目：浙江省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研究課題（2024B069）

作者簡介：陳鄭，男，助理館員，主要從事茶文化研究，E-mail：chenzheng0000@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