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人的一般認知里,“紙上談兵”是趙括貢獻的典故。然而,目前所發(fā)現(xiàn)最早的紙出現(xiàn)在西漢,戰(zhàn)國時趙國的將軍趙括又如何“紙”上談兵呢?李零《紙上談兵》一文援引趙括之事時指出了這一問題,并稱“后人稱為‘紙上談兵’”。也即,“紙上談兵”是紙被發(fā)明后人們對趙括事跡的概括。那么此處的“后人”具體又當是誰呢?趙括又是如何與“紙上談兵”這一成語綁定而成為典故的呢?
檢索所見,“紙上談兵”一詞最早見于明熊廷弼《答周毓陽中丞》,是文中有“且謂中多未確,欲作紙上談兵之功,則老年丈已灼見無遺矣”之語。可見在其誕生之初,“紙上談兵”一詞與趙括并無聯(lián)系。這是四字連用的“紙上談兵”最早的用例(注:“紙上談兵”亦可作“紙上譚兵”,但是用例較少)。而實際上,南宋李俊甫《莆陽比事》卷三載:“(邱)奐嘗談兵劉锜座上。锜喜曰:‘吾生長兵間,知兵惟子。子蓋天授,非紙上語。’”其中“紙上語”亦成辭,出自《新唐書·徐文遠傳》。之后如明末兩任兵部尚書的黃克纘云:“書生談兵,不過紙上空言?!庇纱丝芍?,雖然四字連用的“紙上談兵”目前所見最早出自晚明熊廷弼的書信,但是此前具有類似含義,且同時含有“紙上”“談兵”字眼的詞句并不罕見。邊事日窘的晚明,是“紙上談兵”之類話語被頻頻言及以及該四字成語最后成型的背景。趙園曾有名文《談兵——關(guān)于明清之際一種文化現(xiàn)象的分析》,討論過明清之際文人談兵的思潮,可以作為“紙上談兵”一詞誕生背景的參考。
到了清代,“紙上談兵”一詞使用較為頻繁。而綜觀這些用例,又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一是與今天多將“紙上談兵”作為引申義使用不同,剛開始,“紙上談兵”常從字面意義——即談論兵事——來理解與使用。如明清之際的顧景星在《書論兵機要》開篇即云:“儒者紙上談兵,誑焉而已耳?!鼻逯衅邳S恩彤《鑒評別錄·宋紀一》有“白面書生紙上談兵何足信乎”之語。而清晚期將領(lǐng)鄒漢章則著有《紙上談兵》二卷,備論兵事。另外一點則是,越到晚清,伴隨著兵戈日擾、國運維艱,士民對于兵事的討論日益頻繁,“紙上談兵”一詞也被提及得越來越多。洪仁玕《資政新篇》、鄭觀應《盛世危言》、曾樸《孽?;ā?、李伯元《官場現(xiàn)形記》等皆言及,茲不具引。到了民國,士民對于兵事國情的討論更為激烈。在民國報刊中,標題中帶有“紙上談兵”而縱論軍機的文章越來越多。有些報刊甚至開辟了名為《紙上談兵》的專欄,刊登軍事相關(guān)的文章。與此同時,大眾對其指喻空談的引申義用得也越來越多。早在《紅樓夢》第七十六回中,黛玉、湘云就說:“現(xiàn)有這樣的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睆碾[喻學的角度說,“紙上”常潛在含有輕薄、片面之意,此時它實際上可視為語典“紙上語”之省稱,如陸游詩云“紙上得來終覺淺”;而“兵”則為極隆重事,如《左傳·成公十三年》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薄凹埳稀敝赶蜉p薄,而“談兵”指向隆重。兩詞拼湊在一次,自然彰顯出一種極強的張力,這也是日常用語中將其作為“空談理論不切實際”之引申義的基礎(chǔ)。
雖然“紙上談兵”一詞歷經(jīng)清代、民國,逐漸成為高頻詞,但是這段時間,它都沒有和趙括之事跡穩(wěn)固綁定。也即,“紙上談兵”最初來自論兵的場合,之后逐漸作為空談之喻,但是卻并不專指趙括。在民國之前,目前所見將“趙括”與“紙上談兵”并提的用例僅見于徐建寅,他在《兵學新書》中寫道:“有事于疆場,不致僅于紙上談兵,如趙括之徒讀父書?!保ㄗⅲ捍颂帯坝诩埳稀笔墙橘e結(jié)構(gòu),“紙上談兵”在此并未作為成語使用)徐建寅系徐壽次子,而《兵學新書》成書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已是晚清。單讀上引徐建寅語,好像徐氏已將“趙括”與“紙上談兵”聯(lián)系起來。但是只要拓展閱讀范圍就會發(fā)現(xiàn),“紙上談兵”好像一個尋求宿主的幽靈,趙括只是其中一個宿主而已。比如民初劉體智在《通鑒札記》中,就分別在論述晁錯與房琯時用過“紙上談兵”之語。晁錯且不論,房琯泥古不化,設(shè)火牛陣而敗北,確是“紙上談兵”的極佳例證。有趣的是,在古代,趙括與房琯往往被并舉,以為大言談兵之反面教材。
到了民國時期,就筆者所見,至少有三篇詩文都將“紙上談兵”與“趙括”聯(lián)系起來,分別為《蒙陰知事之捫虱談(續(xù))》(《大公報(天津)》,1920年3月26日第六版)、潤庵生《重游廈門雜句》(《臺灣日日新報》,1939年3月11日)和殳青《談紙》(《大公報(香港)》,1949年6月7日第二版)。但是,這三處用例本質(zhì)上與前述徐建寅在《兵學新書》中的使用并無不同。在這些用例中,“紙上談兵”并未成為典故,只是一個形容詞,因之用以形容紙還未被發(fā)明時代的趙括,并無不妥。1929年第三期的《川南馬路月刊》有篇名為《談一談“紙上談兵”》的文章,開篇即云:“‘紙上談兵’這個典故,出在何處,淺薄的我,不知其詳?!?/p>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紙上談兵”已被頻繁地作為典故(或故事、成語等)來講述,即空談兵事而致長平之敗的趙括之事。其中較早的如何瑛《紙上談兵》和馬華《成語歷史故事》?;蛟S是出于知識普及的需要,大量的成語故事類文章、著作流行開來。以何瑛《紙上談兵》為例,刊登是文的當期《中國青年》雜志印數(shù)達到三十四萬份之巨,考慮到當時居民識字率極低這一因素,這些高發(fā)行量的成語故事(或讀本)的傳播影響更不應小覷。檢索“人民日報圖文數(shù)據(jù)庫”,在該報1948—1978年間發(fā)行的文章中,“紙上談兵”一共出現(xiàn)一百六十六次之多。
真正讓趙括“出圈”的,應該是吳晗《趙括和馬謖》一文的寫作及其被批判。1962年2月,吳晗以“吳南星”的筆名在《前線》刊發(fā)歷史隨筆《趙括和馬謖》。在1966年4月到5月之間,《人民日報》批判吳晗的文章中,就有七篇言及《趙括和馬謖》一文。在風口浪尖中,其文章涉及的歷史人物也逐漸為大眾所熟知,如海瑞、況鐘等,趙括也在其中。
種種因素相疊加,之后趙括與“紙上談兵”就走得越來越近。而有三件事情可以被視為二者被最終綁定的標志:一是1972年商務印書館第三次修訂版的《漢語成語小詞典》在解釋“紙上談兵”時,已經(jīng)加上了趙括的典故(此前版本則無)。二是1979年林漢達、曹余章編著的《上下五千年》中的第三十九個故事標題為《紙上談兵的趙括》(實際上,編者并未將“紙上談兵”作為典故,只是作為形容詞來修飾趙括,但是《上下五千年》在之后的幾十年不斷再版,暢銷至今,積上千萬冊,影響深巨)。三是1981年陳光中、臧嶸編著的通行本初中歷史教材《中國歷史(第一冊)》中,有“秦滅六國”一節(jié)。該節(jié)中講述了趙括長平之敗,并對趙括有“只會紙上談兵”的修飾。
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認為,許多我們以為有古老淵源的傳統(tǒng),往往只是晚近才被發(fā)明出來,事實上并不合于過去幾世紀的長久習慣,他將此稱為“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么烁拍睿c趙括綁定的“紙上談兵”無疑當屬于“被發(fā)明的典故”。我們知道,在“千家注杜”的宋代,曾經(jīng)有托名于蘇軾的“偽蘇注”。杜詩《空囊》云:“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眰翁K注云:“晉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日持一皂囊,游會稽??蛦柲抑泻挝铮谠唬骸銦o物,但一錢看囊,庶免羞澀耳?!本褪沁@樣一個憑空捏造的典故,輾轉(zhuǎn)相襲,最終被收錄于《辭源》《漢語大詞典》。為一個成語找尋一個典故,這背后的心理動機,或許還值得更多的研究。“囊中羞澀”的偽典產(chǎn)生于宋代,是宋代仿晉的贗品,也算是宋代“文物”。那么將“紙上談兵”與趙括相綁定作為典故,則是近代以來一系列因緣際會所產(chǎn)出的“杰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