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年中,按照傳統(tǒng)紀歷算是渡越百歲高齡的齊邦媛先生(1924—2024),已經(jīng)因為年老而謝絕會客,卻仍給某位她非常信任的臺大學生——當今華語學界最優(yōu)秀的儒門學者之一寄了幾套舊書。幾日之后,齊老師又給這位高弟傳真了一封手寫信,信中有言:
寄那三套老書去時……數(shù)十年光陰忘記了,仍憶初來臺灣事?!胰缃駝傔^百齡(昏庸當已不自今日始),今后當自我約束,不再出窘行,謝謝你的厚道。如方便,把《東北中山中學金禧》一冊寄回村,尚可自我保有數(shù)日。此事亦不向人言,拜托。前兩年手傷,不得不親自寫此信,望諒。羨慕你的天地,你的年輕,但我亦已努力活過一生。祝福!祝福!
所言寄回之“村”,是指齊老師當時移居的桃園養(yǎng)生村。她所“羨慕”的“年輕的舊生”其時當然也已將近古稀之年,但對于百歲的“老老師”而言,仍是極年輕的。
這封信,落款是“2023年8月31日”,很可能是齊老師手寫的最后墨跡了。
至于信中提到的“三套老書”,即是齊老師撰寫《巨流河》時的參考書,彼時書中仍不時可見她的眉批與夾著的小紙片。其中她仍要收回試圖繼續(xù)“自我保有數(shù)日”的是《東北中山中學金禧》,東北中山中學是齊老師的父親齊世英先生(1899—1987)在1934年為“九一八”事變后流離關(guān)內(nèi)的東北青年子弟所辦之學校,其前身為“東北青年教育救濟處”,最初選址在北京報國寺、順天府一帶,后來華北局勢飄搖,遂遷徙至南京郊外的板橋鎮(zhèn)。這樣“救亡圖存的學?!痹诋敃r能夠存續(xù),是需要國家與社會的多方合作的。此事在《巨流河》即有記載,第一章“歌聲中故鄉(xiāng)”之十“流亡的大家庭”,即指此校。一所風雨飄搖局勢中的流亡中學,不僅首任校長為吉林大學原校長李錫恩,教師也幾乎全由流亡北平的大學教師擔任,其精神力量之豐沛,堪稱陣容豪華。《巨流河》的靈魂人物之一、抗日殉國的空軍英雄張大飛,當時即在此校讀書。該校后來在齊世英先生兒女及校友們共同努力下,于二十世紀末在沈陽復校。按照《巨流河》中的記載,這所學校的流亡校友中日后誕生過眾多國之棟梁,他們都曾在湘、桂、川、黔的漫漫流亡學生大軍中,一起歌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努力活過一生”的齊老師辭世前,撫摸的最后一本書仍然連接著巨流河,她還是和先人的志業(yè)同在:是青年,是教育,是如何盡其所能保存中國文化中最核心最優(yōu)質(zhì)的部分以繼續(xù)滋養(yǎng)這個很大程度上“并不領(lǐng)情”的時代。
她在十年前的2014年,“已將生世榮華各種獎?wù)隆㈨炚Z全捐給臺大總圖的特藏室了,在那里可有穩(wěn)定高質(zhì)的腐朽”,而在2019年10月,卻將最后幾件“零星文物”寄贈給這位臺大學生。除卻飽含個體生命成分的登載了結(jié)婚啟事的1948年10月10日《大公報》全頁報紙,齊老師最珍視的就是一位抗日志士1945年7月7日在日偽監(jiān)獄中所留小畫與所書文字。這是敬獻給齊世英(字鐵生)先生的筆墨,在《巨流河》第六章曾經(jīng)引用:“鐵公,我敬愛您,十五年如一日。十五年來,于快意時未忘您,于失望時未忘您,饑時寒時哭時笑時更未忘您。今在獄中,遙祝您身體如春風般的強健,默禱您事業(yè)如秋月般的光輝?!甭淇钍恰巴醴欠簿磿诒逼綌忱巍R痪潘奈?、七、七”,畫面不過一張公文紙大小。7月7日為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紀念日,現(xiàn)代中國最苦難也最悲壯的歲月自此揭幕,這是個滿溢歷史滄桑感的刻痕之日。
齊老師膝下自有芝蘭玉樹,齊家在海內(nèi)外親眷人數(shù)更復不少,她在自認為生命“朝不保夕”的九十多歲,卻鄭重選擇將此生最珍視的記憶托付給最信任的學生,自然基于理念的一致性,更實際見證了“師生”一倫對于中華文明薪火相傳中的意義重大。
唯自尊者能尊師,唯自愛者能愛人。不自尊自愛者,內(nèi)在的涌動即成無名的翻騰,往往選擇“向下”找出口,趨于下流。
晚近至于民國年間,曾任山東省教育廳廳長的劉道元在《抗戰(zhàn)期間教育廳資送山東青年前往后方》文中,言及當時從軍青年“紀律之壞,比土匪有過之而無不及”,煙酒娛樂,勒索搶奪,為所欲為。而這些從軍的知識青年,正以大專學生居多,他們不滿時政、滿腔激憤,既不能自我提升,又不能有效抒發(fā),徑成自暴自棄。青少年的殘忍很多時候并不值得過多袒護,他們自己同樣負有責任,并非一句“七情未熟”所能躲閃。未來可以自己選擇,更必須自己承受。向上提升的努力固然可以永無止境,向下沉淪的黑洞也可以深不見底。沒有自我挺立、自家受用的教育,向來難以成功。
一定不算巧合,另一位以書寫抗戰(zhàn)回憶錄聞名的百歲老人王鼎鈞(1925— ),其回憶錄前三部《昨天的云》《怒目少年》《關(guān)山奪路》,也一直在圍繞“青年與教育”打轉(zhuǎn)。在《怒目少年》的《與生命對話(代序)》中王氏寫下幾句詩:“水流少年色,風飄少年春。未了少年事,又有少年人?!笔切绹@,更是悵惘。因為王鼎鈞抗戰(zhàn)回憶錄中的“青年教育”看起來也并不順遂,卻呈現(xiàn)出學風追隨政風一路下行的不可逆轉(zhuǎn)。
全面抗戰(zhàn)之前,中等教育原本多由地方負責,也即以民間辦學為主。在這之后流亡中學遍地開花,是因為很多中國民眾不欲兒女受“亡國奴”教育,寧可冒險也要爭取送往大后方或根據(jù)地。另一方面,當時傳統(tǒng)士紳文化未死,地方精英無論從政、經(jīng)商還是從軍,“修、齊、治、平”的基本理念仍然根深蒂固,于鄉(xiāng)翁稱父老,視青年為子弟,窮則辦學,達則做官,他們對于教育的熱忱,多有“武訓化緣興學”的遺風?!盀樯颇笥谂d學”,對于古老的東亞社會,當然不是今日意義上的“雞娃”與“內(nèi)卷”,后者不可能養(yǎng)成真正有質(zhì)地的人格。
王鼎鈞由衷寫道,理想的“集體主義教育”不應(yīng)該是“螺絲釘教育”,而應(yīng)該是“交響樂教育”。孤立的螺絲釘若從機器上脫落,往往就變成廢物;而同樣服從領(lǐng)導、深具團隊精神,脫離樂團的團員,卻仍然不失為音樂人才。那些被壓制的、不許質(zhì)疑的教育,從來沒有真正的好結(jié)果。即使質(zhì)疑的聲音一定會帶來相當?shù)恼鹗帲杂傻恼鹗幰惨欢ūS凶晕艺{(diào)節(jié)的彈性。
齊邦媛在《巨流河》中寫到過楊靜遠(“珞珈三杰”之一的袁昌英的女兒)與父親楊端六(武漢大學著名的經(jīng)濟學教授兼法學院院長)之間發(fā)生的談話。激進的女兒表達了“大學教育”與“專門讀書”不能“和現(xiàn)實結(jié)合起來”的不滿,那位堪稱在戰(zhàn)亂當中保持了學術(shù)標準和學者尊嚴的父親還要婉勸,“人對于問題的看法完全要靠他的腦筋來判斷,而腦筋不經(jīng)過讀書怎么訓練?”。齊邦媛回憶,“楊教授這一席話,即是我在樂山三年,幾乎所有學校集會時校長和老師們說的話”。文化,無論是本國的還是異域的,其深度和演變都需沉潛的認識。但流蕩在失教的大風雨中,中肯的老成之見淪落為老生常談、逆耳忠言。王鼎鈞在差不多同時的回憶錄中同樣由衷寫道,當時青年人“只要權(quán)利不要義務(wù)”的沖動,逼退了多少寒了心的老師:“他大概看出我們浮動盲從,看出我們不感動、不感恩,看出我們苛責別人、放縱自己。他也許能夠預(yù)料,隨著政風敗壞,學風將日益敗壞。”
拙劣污濁的輿論環(huán)境、公共環(huán)境會使得有操守、有能力的人不屑或不敢從政。治學與教學同樣如此。前者或者還可僥幸壞在一代,后者的倒伏卻一定幾代人恢復不了元氣。寫下過《世界是平的》的托馬斯·弗里德曼甚至以為,教育的振興“必須所有人都投入”:老師、校長、父母、政要、企業(yè)、路人……但尤其需要學生自身。那難度簡直是“從混凝土中,找到自己出路的花朵”。
當然,例外也總是有的。
即使是這樣的戰(zhàn)時教育,仍然有一個暑假之內(nèi)“自修”讀完“五經(jīng)”中的“四經(jīng)”(《易經(jīng)》除外)的學生。王鼎鈞在《怒目少年》中寫到一位名喚陳嘉樞的學生,初中畢業(yè)就把高中的立體幾何與三角函數(shù)自修完畢。他每天“總是向廚房支領(lǐng)了他應(yīng)得的一個饅頭,到山上林間躲起來用功”,“夜晚,隔著窗子,總可以看見他那盞紅豆似的燈火最后熄滅,甚至徹夜并不熄滅”。流亡學校停駐陜西漢陰時,陳嘉樞為了修習經(jīng)學,“每天到十八里以外的山村去見一位老先生,提出他弄不懂的地方”。據(jù)說這位老先生曾經(jīng)是于右任的業(yè)師,想必飽學,有個年輕人從東海之濱(陳是山東煙臺人)前來請益,他也視為奇緣。
王鼎鈞因此得出結(jié)論:沒有好的家世(不要緊),只要有好的學校;沒有好的學校(不要緊),只要有好的老師;沒有好的老師(不要緊),只要有上進的志氣!——且不可因為血氣動蕩就亂了方寸。即使在“七情不熟”的年齡,仍有所謂根基的不同。最美好的師生關(guān)系也包括最美好的家人關(guān)系,仍應(yīng)該是幫助彼此發(fā)展自我、實現(xiàn)理想。
王鼎鈞回憶錄第一部《昨日的云》第一章《吾鄉(xiāng)》末尾追憶了曾為北洋舊將、后在聊城抗日戰(zhàn)爭中守土不去而激戰(zhàn)陣亡的范筑先生,他曾做過王氏故鄉(xiāng)的縣長。除了廉、勇、勤這些為政一方的要員必要的優(yōu)點之外,他特別寫到這位縣長巡視小學,會去溫柔地摸摸學生的頭頂,而且受他摩挲的,往往是那些排在隊伍中受人忽視的更為困頓憔悴的孩子。至于他離開臨沂赴任聊城那天,他親到臨沂的每一區(qū)辭別。當時大街兩旁,擺滿長長兩列一望無際的香案,這位舊軍閥出身的縣長挨桌受禮,臨之以莊,一絲不茍。后來,因為四鄉(xiāng)農(nóng)民聞風而至,趕來餞行,導致香案不斷增加。對于臨時增添的沒有鋪桌布、沒有擺名片的桌子,縣長也平等以待,誠意絲毫不減,直至夕陽西下方才餓著肚子完禮離開。
良好的政風能激勵和產(chǎn)生良好的學風。若干年后,跟隨流亡中學顛沛流離時,王鼎鈞面對那些尚有道德使命感的師生,可以“以精神補物質(zhì)之不足,以愛心補權(quán)力之不足”,共度時艱,一再共情了這個故事,試圖“從灰燼下覓永恒”。
“與其尋找避秦之地,不如自植遍地桃李”,這也是昔年新儒家“花果飄零,靈根自植”的愿力,但共業(yè)——理盲情濫的社會、理盲情濫的眾生——會使得種桃人一直漂流在海上,找不到一塊可以落腳的地方。如何“老實種地,植樹成林”呢?只有真正的知識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潛移默化一個更好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