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惠民
國際關系學院教授、CIPRA學術工作委員會
主任
叁
就像有人留戀上世紀90年代,我則懷念80年代。年初電視劇《繁花》熱播,不少朋友問我,上海人是否就是這個腔調?我竟不知如何回答。我雖生在上海,從小在上海長大,當年我家(長樂路)離黃河路最近也就三四公里,但因1979年十八歲北漂上學,后又留北京工作近四十年,期間不乏時?;厣虾L酵先嘶虺霾睿瑓s不曾見過上世紀90年代上海黃河路之繁花。受如潮好評的促動,我試著看了幾集《繁花》,不知何故,對其中人物的嘰嘰喳喳、心機過重,甚不適應,也難欣賞,這大概也應了朋友們對我的評價:不像上海人的上海人。春節(jié)期間,通過微信讀書,看到新世紀這
些年在上海工作生活過的外國人寫上海(上海人)的一些
書,如《長樂路:一條上海馬路上的大城市夢》(Street of eternal happiness)、《洋盤:邁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籠包》
(Outsider,一個老外在上海十八年)等,反而感覺既熟
悉又陌生。
長樂路位于上海市中心,東起黃浦江,西至華山路,長約3公里,在地圖上是一條很短的波浪線,當年我家就在這波浪線的東端,屬盧灣區(qū)(2011年與黃埔區(qū)合并),系市中心的繁華地帶。歷史悠久的長樂路,因其獨特的建筑風格,豐富的文化氛圍,以及現(xiàn)如今琳瑯滿目的餐廳、小店極具小資情調?!堕L樂路》一書的作者是美國駐華記者史明智(Rob Schmitz),他選擇把來上海后十多年一直居住的“長樂路”作為自己了解中國的窗口,記錄報道了在長樂路生活、工作的多位中國百姓的日常故事,并于2016年在北美出版了非虛構文學作品英文版《長樂路》,2018年譯成中文,被讀者評價為“半條馬路知中國”。
Outsider,原本是外行人、局外人、旁觀者之意,將一個在上海有近二十年經歷的外國人稱其為上海話里的“洋盤”,在文化交互中可謂神譯,不知上海話中的“老克勒”“模子”“搗漿糊”如何譯成英文(據說“老克勒”一詞被小說版、電視劇版《繁花》都棄用,因其所含的揶揄、暗諷之意)。2005年,24歲的美國人沈愷偉(Christopher St. Cavish)懷著“冒險”精神,離開老家邁阿密,以年輕廚師的身份去了香港,后又謀得一份在上海浦東香格里拉餐廳的工作,由此開始了他近20年的“滬漂”生涯。從廚師到美食專欄作家,他花了一年半的時間評測52家上海小籠包店家,寫出《上海小籠包指南》(The Shanghai Soup Dumpling Index,2015),出圈成了“網紅”,被人稱為“最懂上海小籠包”的外國人(不久前,美國國務卿布林肯來華訪問,也去上海豫園吃了南翔小籠包)。他幾乎游歷中國各省,與人聊天,透過食物鏡頭看中國,探尋背后的中國人世界觀,記錄正在發(fā)生的當下。2023年10月文匯出版社出版了他撰寫的親身經歷中西文化碰撞的寫實作品《洋盤》,有評論說,作者是當下“最會講故事的在華外國人,笑中帶淚地講好了中國故事”。罕見的是,此書只有翻譯版,沒有英文版。
這幾部作品宏觀背景下的微觀敘事,對近三十年上海和上海人形象的輸出傳播,有其明顯效能和積極意義,也促使我們深入思考如何真正講好中國故事,有效傳播中國國家形象。國家形象是國家品牌(National branding),凡品牌皆有人的故事。所以講好中國故事,實際上是講好中國人的故事,而非只是GDP硬實力以及諸多超級工程的宏大篇章。普通百姓的喜怒哀樂、甜酸苦辣、悲歡離合,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生存境遇所構成的凡人故事,才更富人類普遍命運的基本意義,也更具交流分享的傳播效能。
國際傳播涉跨文化傳播,根據文學作品《繁花》改編的電視劇,雖非國際傳播,但也有滬港兩種文化的光影折射。香港導演王家衛(wèi)力圖把他心目中的上海人還原在一個大致特定的時空,因為是虛構,真實性有折扣,不可細考,上世紀九十年代上海大多數(shù)百姓的生活并非繁花。電視劇《繁花》有甚好的傳播效果,更多的是繁花寥落時人們對如真如假夢幻中繁花的追憶甚至是錯憶。相比較,非虛構的《長樂路》則被評論為“太真實”,不少美國讀者表達喜歡這些中國老百姓故事,因為這是“和自己一樣的普通人故事”。其實書中的這些人物有不少是“新上海人”(非上海本地人),他們懷揣發(fā)財夢(改變命運的夢)來到上海,至于夢是否實現(xiàn)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人們可以做夢”。同為非虛構作品的《洋盤》,記載著一位外國人“滬漂”的所見所聞,正如沈愷偉自己所言,每一個來過中國的外國人,都會在回家后變成“非正式外交官”,他們會向別人介紹這個國家,描述現(xiàn)代化城市和高鐵、美食以及種種他們難忘的細節(jié)?!爸袊辉僮屓烁杏X太抽象,不只是一個概念,而是他們親身經歷過的地方,甚或是生活過、愛過的地方”。
現(xiàn)如今強調講好中國故事,其意旨在國家形象塑造或建構,體現(xiàn)了我們要在國家形象的國際傳播上“有所作為”,但從國際傳播的角度看,關鍵在于傳播效能如何,否則只會形成“內宣”“內循環(huán)”。當年,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之所以在國內外成為暢銷書,清華知名學者秦暉就曾這樣評價:“通過傅高義先生高超的敘事能力,給我們講了一個關于鄧小平以及當代中國的非常精彩的故事。能把故事講到這個程度,的確是我們都應該學習的。”2020年12月20日傅高義先生去世,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中國時任駐美大使崔天凱即通過社交媒體發(fā)文悼念。崔天凱大使說,傅高義是杰出的中國問題學者,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在其一生中,致力于增進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相互了解。他稱贊傅高義對中國的慧見不僅對研究領域的人而言,乃至對世界都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國內學術界目前關于國家形象塑造的研究,有“自塑”和“他塑”之說(甚至還有“偏塑”、“合塑”),如何辯證看待這些“塑造”形態(tài),尋求對我有利且適合國際傳播的國家形象,很值得研究。國家形象的對外傳播多屬“自塑”,國家形象的建構或在外傳播則非完全是“自塑”?,F(xiàn)今國際傳播已超越了對外傳播的概念,它應該是雙向的(甚至是多向的,指對第三者的影響),而非單向的,如此國家形象自然就會有“他塑”。雙向意味著多重聲音,有對話有交流,非一種聲音,國家形象有意無意的“合塑”,甚至傳播過程中“他塑”出現(xiàn)“偏塑”(其中不乏國際輿論斗爭的因素),這是一種跨文化傳播的自然狀態(tài),其呈現(xiàn)的是立體但非我一廂情愿或傳統(tǒng)習慣的國家形象,問題是其最終產生的效果是不是均衡,是不是有助交流、促進理解(理解也并不等于接受或全面接受),是不是不至于走向對立沖突。對于“他塑”中的“偏塑”,要做具體分析,屬唱衰抹黑、詆毀污蔑的,應堅決斗爭予以回擊,以降低其負面影響;若屬誤解誤讀,則應秉持包容的態(tài)度,加強持續(xù)對話,逐步建立共識。我們經常強調“和而不同”,其實在國際傳播、國際交流、國際對話中尤顯重要,多元差異的存在是客觀真實,強求一律則背離了事物的本性。
沿著跨文化傳播的學理,我們再來看看講好中國故事在國際傳播上面臨的挑戰(zhàn)。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也是文化交流的主要方式。國際傳播中的中國故事,自然不是中文版的,而應是外文版的。在如今的國際話語格局下,英語世界依然是國際傳播的主場。據有關統(tǒng)計,在全球的網站中,英文內容占比超過50%,中文內容僅占1.3%,而每一種語言必然伴生著與之適應的敘事方式,中文的敘事方式在中國很受歡迎,但未必在說英語的地方就被人們所欣賞。美籍華裔作家聶華苓有一部中文小說《千山外,水長流》,當這個書名譯成英文時,聶華苓自己給出的是Far away, a river。設想再把這英文翻成中文,那又是什么?由此可見不同的語言在講故事時的復雜性和差異性。
《長樂路》的“半條馬路”敘事帶給我有一段不愉快的記憶。上世紀90年代初因建造上海南北高架道路,我家那段長樂路的房子因讓路被拆,與我家一起消失的還有上海灘二手店的鼻祖(當年的網紅店),我家正對面的“淮國舊”(淮海舊貨商店)?!盎磭f”店面有1000多平方米,前門對著淮海路,后門就是長樂路,我從小就在它門前長大。在那個資源緊缺、商品匱乏、憑票供應的計劃經濟時代,我從小就聽大人說,只要對面商店有人排隊,你就排上,一定是賣無需票證的“等外品”,“淮國舊”雖賣舊貨,但絕無假貨。我家當年有一輛英國蘭令牌自行車,就是在“淮國舊”買的,1976年粉碎“四人幫”,我曾騎著它去外灘看大字報,很是過癮。據說,“淮國舊”前些年換址重建,可我一次也沒去過。
所有的故事都會帶有講述者個人(文化)記憶的痕跡,隨著歲月的流逝,其真實性變得漸漸模糊,難以考證,失真、錯憶成為常態(tài),但感情、情緒的成份則日益加重?!皯蚨糖樯盍羯裢檫@地方,回頭的一剎皆寥落;繁華漸散仍然踏進這街道,過往的光景滿路旁;也許無知留連在這老地方,前塵的深處不停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