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10-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古代埃及新王國時期行政文獻整理研究”(編號:18ZDA206)。
[作者簡介]楊熹,北華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世界古代史、埃及學(xué)。
①BakirAbdelMohseen,SlaveryinPharaonicEgypt,LeCaire:Impr.DeIInst.FrancaisdArcheologieOrientale,1952.
②K.M.Cooney,“Labour,”inT.Wilkison,ed.,TheEgyptianWorld,London:RoutledgePress,2009,pp.160174.
③A.H.久梅涅夫:《近東和古典社會》,《史學(xué)譯叢》1958年第3期。
④DamianA.PargasandJulianeSchiel,eds.,ThePalgraveHandbookofGlobalSlaverythroughoutHistory,London:PalgraveMacmillanCOST,2023.
⑤TobiasHofmann,ZursozialenBedeutungzweierBegriffefürlt;Dienergt;:b3kundhm,Basel:SchwabeVerlagsgruppe,2005.
[內(nèi)容摘要]法老時代埃及奴隸廣泛存在于王室、神廟和家庭中,是當(dāng)時勞動力的組成部分之一,其來源主要是戰(zhàn)俘、家生奴隸和債務(wù)奴隸。在生活中,他們可持有并繼承父輩的地產(chǎn),由于缺乏明確針對奴隸的法律和習(xí)俗,他們不僅能在法庭上作為目擊證人,甚至還能通過同自由民結(jié)婚的方式改變身份。法老時代埃及的奴隸因其享有法律權(quán)力和向上流動的渠道而不同于其他古代世界的奴隸。這表明從社會形態(tài)而言,法老時代的埃及不是一個典型的奴隸社會,始終處于奴隸制的初級階段。
[關(guān)鍵詞]古代埃及;法老時代;奴隸;來源;社會地位;社會形態(tài)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1-0031-12
與其他古代社會一樣,古代埃及也存在奴隸。但與其他古代文明相比,古埃及的奴隸不僅可持有地產(chǎn),還有與自由民結(jié)婚的權(quán)利,而且其后代也可繼承財產(chǎn),因此,他們看上去并不完全等同于“會說話的工具”。也正是由于其特殊性,學(xué)者們在研究古代埃及的社會形態(tài)時,提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以埃及學(xué)者巴基爾為代表認為古代埃及是奴隸社會,并著有《法老時代埃及的奴隸制》;①而另一種觀點以美國學(xué)者庫尼為代表認為奴隸并不是古代埃及的主體勞動力,因而,古代埃及也不是奴隸制社會。②此外,也有學(xué)者認為古埃及的社會形態(tài)屬于奴隸社會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特殊類型。具有代表性的是蘇聯(lián)學(xué)者久梅涅夫在其文章《近東和古典社會》中提出的奴隸社會的兩個階段和兩個類型,古代埃及的奴隸不同于古典希臘的奴隸。③巴基爾和久梅涅夫的研究都發(fā)表于20世紀50年代,近年來,國外對于古埃及奴隸的研究既有宏觀概述,也有微觀研究。宏觀研究多散見于各類著作的章節(jié)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帕爾格雷夫世界奴役史手冊》,④其中一節(jié)介紹了埃及從古王國到第三中間期的強制勞動的形式。微觀研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德國學(xué)者霍夫曼的著作《社會學(xué)視野下“仆人”的兩個概念:巴克與赫姆》,⑤作者搜集了拉美西斯二世之前有關(guān)b3k和hm的文獻,從社會學(xué)的視角對這兩個詞進行了解釋,他認為這兩個詞語可表示社會底層人,但不認為他們是奴隸。國內(nèi)學(xué)者對此問題也有深入的研究,其中,有代表性的著作為劉文鵬先生的《古代埃及史》,劉文鵬:《古代埃及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書中一節(jié)重點探討了新王國時期的奴隸制,他認為古代埃及奴隸在經(jīng)濟上獨立,在實際中仍然依附于奴隸主,這種現(xiàn)象是奴隸制發(fā)展中的一種特殊形式;代表性的文章為郭丹彤教授所著《古代埃及法老時代的奴隸辨析》,文中通過對4個可譯為奴隸的埃及語術(shù)語梳理,指出在法老時代的埃及,明確的奴隸制度是不存在的。郭丹彤:《古代埃及法老時代的奴隸辨析》,《新史學(xué)》2019年第22輯。
綜上,以往的研究或從宏觀視角探討古埃及社會形態(tài)是奴隸社會還是屬于奴隸社會的一種特殊類型,或從微觀視角通過對奴隸詞語的辨析,論及古代埃及是否存在奴隸制度。基于前人的研究,本文擬從法老時代埃及(約前3000—前332)文獻中關(guān)于奴隸的術(shù)語、奴隸的來源和奴隸的社會地位入手,以此說明該時期奴隸的特殊性,并從社會運行的角度解釋為何古代埃及的奴隸呈現(xiàn)出這種特殊性,進而為研究古代埃及社會形態(tài)提供一個視角。
2一、文獻中關(guān)于奴隸的術(shù)語
在古代埃及語中,沒有特定的詞語能被譯為“奴隸”,可被譯為“奴隸”的埃及語在不同的語境下也可被譯為“仆人”。通常情況下,比較常見的可被譯為“奴隸”的埃及語有3bw、hm、b3k、dt、mrt,本文詳細論述了hm和b3k,關(guān)于mrt和dt的探討,可參見郭丹彤:《古代埃及法老時代的奴隸辨析》,《新史學(xué)》第22輯,2019年,第12—22頁。其中,3bw本是動詞,意為“給?;蚺`烙印”,后引申譯為名詞“奴隸”。AdolfErmanundHermannGrapow,WrterbuchderAegyptischenSprache,Vol.I,Berlin:VerlagvonReutheramp;Reichard,1957,p.6.根據(jù)考古學(xué)證據(jù),屬于新王國時期的麥地那哈布神廟壁畫上就繪有書吏給被俘士兵右上臂做烙印的場景;UroMatic`,BodyandFramesofWarinNewKingdomEgypt:ViolentTreatmentofEnemiesandPrisoners,Wiesbaden:Harrassowitz,2019,pp.302303.而具有代表性的文獻則是哈里斯大紙草的記錄:“以我(拉美西斯三世)的名義給他們打上烙印,讓他們做苦力,他們的妻子和孩子也一樣?!盝amesHenryBreasted,AncientRecordsofEgypt,Chicago:TheUniversityofChicagoPress,Vol.Ⅳ,1906,p.202.由此,我們有理由推測,被打上烙印的戰(zhàn)俘屬于國王的私有奴隸。
在這些詞語中,hm可被直譯為“奴隸”,只是對它的用法和釋義經(jīng)歷了一個演變過程,該詞最初常和表示宗教和喪葬的詞匯連用,比如hmntr和hmk3,它們分別被譯為“神的仆人”和“喪葬祭司”。RaymondOFaulkner,AConciseDictionaryofMiddleEgyptian,Oxford:GriffithInstitute,1981,p.169.從古王國第五王朝起,hm開始與表示國王的名詞nsw連用,即為hmnsw,直譯為“國王的仆人”,也有不少埃及學(xué)家將其理解為“王室奴隸”或謹慎地翻譯為“王室地產(chǎn)上的臨時性農(nóng)工”。此時,他們名義上都歸屬于國王,并被廣泛使用于神廟和王室地產(chǎn)中,每到收獲季,hmnsw就是王室地產(chǎn)的主要勞力。到古王國末期,hm不僅是專屬于國王的勞動力,也可做私人農(nóng)忙期的幫工。TobiasHofmann,ZursozialenBedeutungzweierBegriffefiirlt;Dienergt;:b3kundhm,p.170.
屬于中王國末期的布魯克林351446紙草記錄了一個名叫沙登畢斯提的婦女對95名家庭仆人的所有權(quán),WilliamChristopherHayesandCharlesEdwinWilbour,APapyrusoftheLateMiddleKingdomintheBrooklynMuseum,NewYork:BrooklynMuseum,1955,pp.8789.其中,女奴使用了hmthmt是埃及語hm的陰性形式,古埃及語在表示陰性詞語時,需在陽性詞后尾綴字母t。的表述方式。中王國時期,女奴的象形文字書寫形式和生活在埃及的外國女奴不同,該時期女奴主要來源于本土埃及。TobiasHofmann,ZursozialenBedeutungzweierBegriffefiirlt;Dienergt;:b3kundhm,p.257.男奴的書寫形式是hmnsw,直譯為“國王的仆人”,但事實上,中王國時期的墳?zāi)广懳暮捅诋嬶@示,“國王的仆人”的身份和地位幾乎已完全等同于奴隸,WilliamChristopherHayesandCharlesEdwinWilbour,APapyrusoftheLateMiddleKingdomintheBrooklynMuseum,p.90.而且,該時期“國王的仆人”已和國王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他們大多是省級官員或者其他非王室成員的奴仆,這類奴仆多在田間勞作。
同屬于中王國時期的韋斯特卡紙草也有關(guān)于hm的記錄,文獻書寫如下:“他發(fā)現(xiàn)他躺在門口的涼席上,一個仆人按摩他的頭,另外一個仆人在擦他的腳?!盬illiamKellySimpson,TheLiteratureofAncientEgypt:AnAnthologyofStories,Instructions,andPoetry,NewHavenamp;London:YaleUniversityPress,2003,p.19.在該紙草中,仆人一詞同樣也使用了hm來表達,但我們無法判斷他們是喪失人身自由的奴隸還是家庭中的幫傭。同是中王國時期的阿蒙奈姆海特二世孟菲斯銘文記載了庫什人向埃及貢奉奴隸的信息:“[……庫]什人和威巴特斯普特人帶來了賦稅,他們雙手捧來的物品有:23752團香;奴隸……”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上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5年,第47頁。在該文獻中,奴隸一詞就是用hm來書寫的,這說明中王國時期,hm已可單獨作為一個詞語出現(xiàn)在文獻中,雖也被譯為仆人,但其身份已和奴隸相差無幾。
到新王國時期,對外戰(zhàn)爭頻仍,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俘虜成為神廟和王室奴隸的主要來源,與此同時,諸多文獻在提及奴隸時都使用了埃及語hm。該時期著名的圖特摩斯三世年鑒之米吉杜戰(zhàn)役記錄:“國王從伊納姆……這些敵人的庫房里奪取的物品以及那些忠于這些異邦的城市物品清單……男女奴隸及其子女1796人……”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上卷),第104—105頁。圖坦卡蒙復(fù)興碑是這樣記錄的:“他將戰(zhàn)利品以及男女奴隸補充到(神廟)作坊……陛下尊重男女奴隸,女歌手與舞女,這些人曾經(jīng)是他宮殿的仆人,他們把勞動成果交予宮殿、兩土地[國庫]?!惫ね骸豆糯<跋笮挝淖治墨I譯注》(上卷),第187頁。據(jù)文獻可知曉,奴隸的埃及語表達方式仍然是hm。綜上,約從中王國至新王國時期,hm不僅可被明確地譯為奴隸,還可指住家仆人,從社會地位上看,他們屬于當(dāng)時社會的最底層人。
除了hm外,另一個可被譯為奴隸的埃及語是b3k,b3k適用的語境較為廣泛,它可用于官員的謙稱。屬于古王國時期的烏尼自傳體銘文中記錄:“[陛下任命我]擔(dān)任赫拉康坡里斯城的高級監(jiān)獄長,他對我的信任的程度遠遠超過他的任何仆人……”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中卷),第491頁。文中“仆人”一詞就使用了埃及語b3k來表達,此后,根據(jù)古王國中后期和中王國時期的文獻所示,該詞還具有光榮和忠誠的內(nèi)涵。TobiasHofmann,ZursozialenBedeutungzweierBegriffefiirlt;Dienergt;:b3kundhm,p.243.從圖特摩斯三世時期開始,官員自稱b3k的現(xiàn)象逐漸減少,有文獻顯示從外國王室俘虜來的孩子被稱為b3k。TobiasHofmann,ZursozialenBedeutungzweierBegriffefiirlt;Dienergt;:b3kundhm,p.243.新王國后期,b3k逐漸取代hm成為可被譯為奴隸的埃及語,那些因饑荒或債務(wù)而喪失自由的埃及人也用b3k來表明其底層身份。A.Loprieno,“Slaves,”inS.Donadoni,ed.,TheEgyptians,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97,p.209.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霍夫曼認為hm和b3k的不同之處在于hm比b3k更具有等級性,hm表示社會底層人,而b3k則不具有此含義,TobiasHofmann,ZursozialenBedeutungzweierBegriffefiirlt;Dienergt;:b3kundhm,p.257.但在麥地那工匠村的一篇文獻中,hm和b3k同時出現(xiàn),皆指地位低下的奴仆。BenedictG.DaviesandJaanaToivari,“MisuseofaMaidservantsServicesatDeirelMedina(O.CGC25237,recto)”,StudienzurAltgyptischenKultur,Vol.24,1997,p.73.在拉美西斯時代,還出現(xiàn)了hrwnb3k的短語,直譯為“服務(wù)日”,意為出賣勞動力的時間,麥地那工匠村的工匠就可以短期雇傭女奴為自己漿洗縫補。Alan.H.Gardiner,“FourPapyriofthe18thDynastyfromKahun,”ZeitschriftfürgyptischeSpracheundAltertumskunde,Vol.43,1906,pp.2747.也有學(xué)者認為這些女奴是由國家分配給工匠村所用,雖然數(shù)量較少,但是生活在工匠村的家庭每周都有權(quán)利指定一名女奴為其服務(wù),由于她們屬于國家,因此,她們的口糧由國家撥付。而且,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服務(wù)日可在村民之間買賣,根據(jù)文獻所載,女市民向工匠阿努伊出售了480個服務(wù)日(4年每個月10天),另外,雕塑工凱恩把原屬于他母親的“服務(wù)日”遺贈給了他的兒子派那杜阿。BenedictG.DaviesandJaanaToivari,“MisuseofaMaidservantsServicesatDeirelMedina(O.CGC25237,recto)”,p.73.
此外,以下詞語在少數(shù)語境中也可被譯為奴隸。mrt多與田間勞作者有關(guān),從古王國第六王朝起,mrt指人身附屬他人或者附著在公共領(lǐng)地上的勞動力,這些勞動力源自埃及本土,BakirAbdelMohseen,SlaveryinPharaonicEgypt,pp.2223.但到了新王國時期,mrt也指來自國外的勞動力,哈特海普蘇特遠征蓬特銘文記錄了國王的使臣從國外帶來了勞動力,而勞動力這個詞的表達方式就是mrt。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上卷),第142頁。該時期還出現(xiàn)了一個可被翻譯成奴隸的埃及語jssw,用來表示和喪葬服務(wù)有關(guān)的奴隸。BakirAbdelMohseen,SlaveryinPharaonicEgypt,pp.1415.
還需說明的一個詞語是rmt,該詞雖可表示自由人,但是有時卻被視為財產(chǎn),因泰夫自傳銘文就寫道:“為我父親孟圖霍特普服務(wù)的人都在家中出生,他們都是我父母的財產(chǎn)。我的人也都源自我父母家,除了我所有的以外,我還有按照自己意愿買的人?!盓rnestAlfredWallisBudge,HieroglyphictextsfromEgyptianstelaeamp;c.,intheBritishMuseum,Part5,London:BritishMuseum.1914,Plate5.譯文中被視為財產(chǎn)的“人”的埃及語就是rmt。
據(jù)上可知,古代埃及奴隸和仆人的界限比較模糊,只有在新王國對外戰(zhàn)爭頻繁,外來人口和俘虜?shù)臄?shù)量空前增多的背景下,才出現(xiàn)了從語義和身份上都可被釋為奴隸的埃及語hm,hm是法老時代埃及社會的最底層人。而且,我們還能從文獻對奴隸表述的演變看出古代埃及奴隸的發(fā)展變化。古王國是埃及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quán)時期,該時期能表達奴隸的詞語多同其他詞語連用,比如“國王的仆人”等。可見,此時的奴隸至少在名義上屬于國王,他們多被用于服務(wù)王室或神廟,或者附著在地產(chǎn)上做依附民。從中王國時期起,隨著精英階層和自由民階層的崛起,家庭使用奴隸的現(xiàn)象增多,直至最強盛的新王國時期,家庭擁有奴隸已成為普遍現(xiàn)象,與之相應(yīng),專指奴隸的埃及語也被廣泛使用。這也說明奴隸在古王國和中王國時期主要服務(wù)于王室和神廟,后來隨著新王國時期軍事階層的興起和奴隸數(shù)量的增多,他們才開始大量進入私人家庭。
二、奴隸的來源
雖然古代埃及沒有一個明確的詞語用來表示奴隸,但是作為王室、神廟和家庭勞動力的重要補充,古代埃及的奴隸來源于戰(zhàn)俘、他人贈予、繼承、買賣和自我獻身為奴等,其中,戰(zhàn)俘是古代埃及奴隸的主要來源。
埃及古王國時期就有關(guān)于掠奪俘虜?shù)挠涗?,帕勒莫石碑明確記載了古王國第四王朝的國王斯尼夫魯從利比亞帶回1100個俘虜,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上卷),第37頁。并且,他還從努比亞帶回7000個俘虜。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上卷),第18頁。也正是從斯尼夫魯統(tǒng)治時期起,埃及遠征努比亞和利比亞時都會掠奪人口充作勞動力或者將其置于軍中服役。從中王國時期起,除了努比亞人和利比亞人,西亞人也成為戰(zhàn)俘的來源之一,中王國第十二王朝的國王阿蒙奈姆海特二世孟菲斯銘文記錄了他帶回1154名亞洲人。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上卷),第48頁。到新王國時期,對西亞的征伐使得該時期奴隸數(shù)量劇增,圖特摩斯三世年鑒記錄了他在對外征服中至少俘虜了八千余人,作為傳統(tǒng)的臣服于埃及的努比亞,年鑒還記錄了每年揀選470名左右的努比亞人進入埃及。JamesHenryBreasted,AncientRecordsofEgypt,Vol.II,pp.175217.
此外,被征服的敘巴地區(qū)城邦每年需向埃及進貢,供奉中包括男奴和女奴,例如,圖特摩斯三世每年可從敘利亞獲得50至720個數(shù)目不等的奴隸。戰(zhàn)俘的埃及語是sqr`nh,直譯為“活著的被打倒的人”,這些戰(zhàn)俘要被登記造冊,一些戰(zhàn)俘還會被刺上他們要侍奉的國王或神的名字。JamesHenryBreasted,AncientRecordsofEgypt,Vol.IV,p.202.通常情況下,貴族出身的戰(zhàn)俘一般會充任國王的隨從,而普通的戰(zhàn)俘則被分發(fā)到王室地產(chǎn)和神廟中做勞力,那些有軍事技能的戰(zhàn)俘被納入埃及軍隊繼續(xù)服兵役,還有一些戰(zhàn)俘會被安置在指定地點生活。StephenE.Thompson,AncientEgypt:FactsandFictions,SantaBarbara:ABCCLIO,2020,p.122.
戰(zhàn)俘是古埃及奴隸的主要來源,私人擁有奴隸的主要途徑則是因功獲賞。新王國時期伊巴納之子—阿赫摩斯自傳體銘文記載了阿赫摩斯因戰(zhàn)功獲得法老賞賜的奴隸,文獻記錄如下:“我們攻陷阿瓦利斯城,我從那里獲得了戰(zhàn)利品:1個男子,3個女子,共4頭,陛下將他們賞賜給我做奴隸……我們圍攻了沙如罕3年,陛下最終攻下的這座城市,我獲得了戰(zhàn)利品:2個女子和2只手。陛下賞賜給我‘勇氣黃金’,并將這些戰(zhàn)俘賜予我做奴隸?!惫ね骸豆糯<跋笮挝淖治墨I譯注》(中卷),第550頁。根據(jù)文獻記錄,他的一生因為戰(zhàn)功共獲得了19名奴隸。
私人獲得奴隸的另一個途徑是接受他人贈予,比如第十一王朝時期的一篇文獻記錄了一位名叫因泰夫的人在生前就向?qū)⒁俎k他祭儀的人允諾贈予他們布匹和奴隸。SchafikAllam,“FoundationsinPharaonicEgypt:TheOldestKnownPrivateEndowmentsinHistory,”DieWettdesOrients,Vol.37,2007,p.21.另外,家庭中也有轉(zhuǎn)贈奴隸的例子,拉胡紙草記錄了轉(zhuǎn)贈奴仆的內(nèi)容:“泛濫季第2年第2月,第18日,祭司瓦哈立下遺囑:我將把我哥哥給我的4個迦南人給我的妻子,(此后)她將按照她的意愿分給孩子?!盕rancisLlewellynGriffith,ThePetriepapyri:HieraticpapyrifromKahunandGurob,principallyoftheMiddleKingdom,London:B.Quaritch,1898,pl.XII,711.
個人可因功受賞得奴,神廟獲得奴隸的渠道主要來自國王和個人的捐贈。新王國時期的戰(zhàn)爭文獻中,常見國王獲勝后將戰(zhàn)俘賞賜給神廟的記錄,當(dāng)然,也有官員將財產(chǎn)和奴隸捐贈給神廟的記錄。例如第十八王朝時期的阿蒙領(lǐng)地監(jiān)管員森穆特將他的土地和兩個奴隸捐給神廟,這兩個奴隸日常的工作是烤面包和釀啤酒。DonaldBruceRedford,TheOxfordEncyclopediaofAncientEgypt,Vol.III,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01,P.295.需要注意的一種特殊形式是“自我捐獻”,即個人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和健康,避免被妖魔和疾病纏身,而將本人和財產(chǎn)全部捐贈神廟,這也被稱為是奉獻奴隸。BakirAbdelMohseen,SlaveryinPharaonicEgypt,pp.7477.
從新王國第十九王朝時期起,奴隸買賣漸趨盛行,根據(jù)文獻記錄可知,奴隸買賣的交易要被記錄在商業(yè)文件中存檔,這些文件需由官員或地方委員會署名,此類交易還可能被征稅。開羅65739號紙草記錄了一位名叫巴克穆特的女人對一位名叫伊里內(nèi)弗的女人因出售女奴而提起的訴訟,A.H.Gardiner,“ALawsuitArisingfromthePurchaseofTwoSlaves,”TheJournalofEgyptianArchaeology,Vol.21,No.2,1935,pp.140146.這說明了奴隸買賣現(xiàn)象的存在,我們姑且不提買賣過程,但可以關(guān)注奴隸的出售價格。在拉美西斯時代,一位商人支付了4德本1夸特銀購買了一個敘利亞女孩,JamesB.Pritchard,AncientNearEasternTextsRelatingtotheOldTestamentwithSupplement,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2016,p.216.第二十一王朝時期,一篇文獻明確說明了一個奴隸價值約3德本1夸特銀,他有6個奴隸,共價值18德本6夸特銀。JamesHenryBreasted,AncientRecordsofEgypt,Vol.IV,p.331.
在古代埃及,也有平民因罪而被罰為奴者。古埃及人會隨時因為國家有大型工事而被征召,BarryJ.Kemp,AncientEgyptAnatomyofaCivilization,London:Routledge,2018,pp.180181.如果這些本該服勞役的人逃逸,他們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中王國時期,被征召的人首先到一個名為赫奈瑞特的地方報到,如果有人逃跑未按時報到,那么他本人被抓后將被判處終生勞役,而在逃期間,家族中同性別的人要替他完成勞役,每隔10年,法庭才會考慮釋放這些代償勞役的家屬。StephenE.Thompson,AncientEgypt:FactsandFictions,p.121.除了因犯罪而被罰為奴隸外,還有因無力償還欠款而淪為奴隸者,具體而言,當(dāng)某人向他人借貸時,他的家庭成員就被當(dāng)作了抵押品,當(dāng)借債人未能按時償還債權(quán)人的債務(wù)時,被抵押的家庭成員就需要到債權(quán)人家中充當(dāng)奴隸。StephenE.Thompson,AncientEgypt:FactsandFictions,p.121.
值得注意的是,還有埃及人為了擺脫經(jīng)濟上的困頓而自賣為奴,并簽署所謂長達99年的“自我奴役”。在古埃及,自我奴役實際上是一種契約奴役的形式。自賣為奴者多為婦女,她們之所以這樣做,原因有二:第一,對于有欠債的人而言,她們用自己還欠債;第二,對于有收入的人而言,為了使日常供給來源穩(wěn)定以及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不受他人侵犯,她們不僅將自己賣給神廟,還要每月向神廟支付費用以換取低級祭司的服務(wù),而且,自我奴役還需要簽訂契約,規(guī)定雙方的權(quán)力和義務(wù)。
有文獻記錄如下:“女仆……在薩克奈布提尼斯神面前說:我和我的子孫后代都是你的奴隸,我將永遠不能在你的轄區(qū)里自由,你會保護我,你會保護我的安全……你會讓我健康。你要保護我免受惡魔的傷害,我會付給你114赫塔銅……直到99年期滿,我必按月交給你的祭司?!県ttp://web.archive.org/web/19970630114400/http://www.library.nwu.edu/class/history/B94/B94women.html.據(jù)此可知,女仆自賣為奴,并且約定其子孫也將為奴,而作為交換,買方要為其提供基本生活保障并保護其免受外界傷害,自我奴役在后期埃及時期更為盛行。
據(jù)前所述,奴隸的來源與古埃及歷史的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古王國時期,奴隸主要源于本土,俘虜作為補充,他們?yōu)閲跛胁⒓袨橥跏液蜕駨R服務(wù)。到了中王國時期,精英階層與自由民階層崛起,家庭對奴隸的需求日趨旺盛,該時期個人通過繼承和轉(zhuǎn)贈的方式從祖輩獲得奴隸的現(xiàn)象增多。至新王國時期,古埃及國力最強,大量的戰(zhàn)俘和外來人口充盈了勞動力,也正是從此時開始,私人奴隸買賣漸趨盛行。后期埃及時期,隨著國力的衰弱,戰(zhàn)俘的驟減,隨之出現(xiàn)了一種自我奴役的役使形式,至此,古埃及奴隸作為一個群體已經(jīng)漸趨弱化。
三、奴隸的社會地位
法老時代埃及的奴隸雖然可被視為財產(chǎn)由其主人決定分發(fā)給他人,但他們可持有地產(chǎn)并且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出售地產(chǎn),能通過法律或者婚姻的途徑將身份轉(zhuǎn)為自由民,甚至在一些王室敕令中還有禁止隨意役使奴隸的規(guī)定。這說明該時期的奴隸不同于傳統(tǒng)對奴隸的定義,他們未被從社會環(huán)境中徹底移除。那么他們究竟處于何種社會地位,在社會生產(chǎn)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以下將從經(jīng)濟地位、法律地位、家庭地位這三方面來闡明該問題。
由于新王國時期奴隸的主要來源是戰(zhàn)俘,因此,考察這些戰(zhàn)俘的去處是我們了解當(dāng)時奴隸在社會生產(chǎn)中所扮演角色的首要途徑。新王國時期,進入到埃及的戰(zhàn)俘主要被分配至王室、神廟和軍隊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埃及語為沙那(Sna)的地方,此地是附屬于神廟或行政機構(gòu)的大型倉儲地,分配到此處的奴隸多從事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和紡織類的活計。圖特摩斯三世統(tǒng)治時期,他就將至少1588名敘利亞男子指配到卡納克阿蒙神廟的沙那(Sna),這些人或作為農(nóng)業(yè)勞動力或者被補充到紡織作坊中充當(dāng)勞力。雖然當(dāng)時埃及約有640個沙那(Sna),但是承接這些戰(zhàn)俘的主要還是以底比斯的核心區(qū)域為主。ChristianLanger,“ThePoliticalEconomyofForeignLabourinPharaonicEgypt,2700—1069BCE:AnAssessmentofImpactsonNortheastAfricanandSouthwestAsianSocieties,”inD.A.Warburton,ed.,TheEarliestEconomicGrowthinWorldHistory:ProceedingsoftheBerlinWorkshop,Leidenamp;Leuven:Peeters,2022,p.136.
進入到埃及的戰(zhàn)俘也能成為埃及化的臣民,以國王的盾牌手、戰(zhàn)車手、侍從和執(zhí)扇者等身份融入埃及社會。阿那斯塔西紙草卷一記錄了國王遠征那哈林時所帶的5000名士兵中有1900名埃及人,520名舍爾登人,1600名卡赫克人,[100]名邁什外什人和880名努比亞人。EdwardFrankWenteandEdmundSMeltzer,LettersfromAncientEgypt,Atlanta:ScholarsPress,1990,p.106.其中,努比亞人以射箭著稱,新王國第十九王朝早期,已經(jīng)有很多利比亞人加入軍隊中,這些外國人要另取埃及式的名字,從而迫使他們?nèi)谌氚<吧鐣?。在拉美西斯二世統(tǒng)治時期,一塊兒出土于麥地那工匠村的石碑上記錄了不允許利比亞人和海上民族在駐守要塞時使用母語,這條規(guī)定適用于所有軍隊中的非埃及人。ChristianLanger:EgyptianDeportationsoftheLateBronzeAge:AStudyinPoliticalEconomy,Berlin:DeGruyter,2021,pp.285286.
除了上述進入到王室和軍隊的奴隸外,很多奴隸還服務(wù)于家庭,而這些奴隸是我們探討其經(jīng)濟地位、法律地位和家庭地位的主要對象。就經(jīng)濟地位而言,古埃及的奴隸可持有地產(chǎn),并有繼承土地和轉(zhuǎn)讓土地的資格,維爾伯紙草就記錄了11位持有土地的奴隸,其中有一名奴隸在他的父親去世后繼承了土地,且這些奴隸都需按照一定比例繳納谷物稅。GardinerAlanHenderson,TheWilbourPapyrus,Vol.III,Oxford:OxfordUniverstyPress,1948,p.87.另外,奴隸還有處置土地的權(quán)力,開羅石碑就有如下記錄:“涼鞋制作工,派尼烏的證詞:她說:至于我,女市民曬得塞特,我的奴隸走向我,并對我說:在我活著的時候照顧我,你將獲得我的農(nóng)田,不要允許我把它(農(nóng)田)給陌生人,她給了我一塊兒赫塞博農(nóng)田,(接下來)列舉我為了這塊兒農(nóng)田給她的東西:兩條上等細麻做的裙子,一條上等細麻做的披肩,兩袋大麥,兩條光滑的床單,三件細麻布衣服……”BakirAbdelMohseen,SlaveryinPharaonicEgypt,pl.IIIIV.該石碑還有一段這樣的記錄:“女市民塔阿特的證詞,她說:我的一位名叫塔貝斯的奴隸走向我,對我說:我已經(jīng)一貧如洗,給我一些食物,你就能獲得屬于我的農(nóng)田,不要讓我把它(土地)賣給別人。列出她給我的土地:2肘尺農(nóng)田,6(肘尺?)被泛濫的洪水淹沒的低地……,(接下來)列舉(為了得到這塊土地,我給她的東西):兩件上等的亞麻披肩,新鮮的蔬菜8歐派特,兩袋大麥和4升油……”BakirAbdelMohseen,SlaveryinPharaonicEgypt,pl.IIIIV.由此可見,奴隸可因貧窮而將土地賣給主人,以期從主人那里換取一定數(shù)量的財物和生活用品。
不容忽視的是,奴隸還具有一定的法律地位,古代埃及人比較注重保護勞動力,十八王朝的一封信顯示成人不能強制童奴做苦力。EdwardFrankWenteandEdmundSMeltzer,LettersfromAncientEgypt,p.92.王室敕令還有不準隨意使用奴隸的記錄,新王國時期的赫拉姆海布敕令就規(guī)定禁止隨意使用奴隸,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上卷),第197頁。只是這些奴隸屬于神廟,因此,該敕令本質(zhì)上是保護屬于神廟的勞動力不受外界役使。在日常生活中,奴隸犯罪的量刑標準和自由民一樣,根據(jù)新王國時期一篇文獻所載,若女奴犯有偷盜罪,需雙倍返還所盜財物。J.erny',“Restitutionof,andPenaltyAttachingto,StolenPropertyinRamessidetimes,”JournalofEgyptianArchaeology,Vol.23,No.2,1937,pp.186189.女奴在被出租供他人使用時,如果受到虐待,可以提起法律訴訟。BenedictG.DaviesandJaanaToivari,“MisuseofaMaidservantsServicesatDeirelMedina(O.CGC25237,recto)”,"pp.6980.而且,法律文書中也可見奴隸被作為見證遺囑簽署或庭審過程的證人,這說明奴隸同自由民一樣有資格作為見證人被記錄在案。雖然古代埃及的奴隸相對其他國家的奴隸地位要高一些,但他們?nèi)匀惶幱诠糯<吧鐣淖畹讓?。?dāng)奴隸逃跑時,主人可向地方法庭尋求幫助將其捉回,即便他們逃至國外,還有國與國之間簽訂的條約作約束,新王國時期,埃及與赫梯簽訂的銀板條約就有互相引渡逃犯的規(guī)定。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上卷),第268—269頁。
在家庭中,作為主人的私有財產(chǎn),奴隸的境遇深受主人身份和社會地位的影響。身份等級高的主人能教導(dǎo)奴隸學(xué)習(xí)新技能和書寫,有文獻記錄如下:“請把這個信息告知我主,他正在教導(dǎo)你的王室奴隸烏阿杰哈烏,教導(dǎo)他學(xué)會書寫,不要逃跑?!盡arkCollierandStephenQuirke,TheUCLLahunpapyri:Letters,Oxford:BARPublishing,2002,p.8.但如果主人貧弱,奴隸還要被主人出租給他人使用,以此為主人換取衣物。R.NavaillesandF.Neveu,“Quentendaitonpar‘journéedesclaveauNouvelEmpire?(hrwmHm(t),hrwnbAk),”Revuedgyptologie,Vol.40,1989,pp.113123.此外,作為家庭勞動力的補充,他們的健康也是主人所關(guān)注的問題,中王國時期,一封寫給逝者的信就記錄了主人希望逝者保佑家中的女仆早日擺脫病魔的內(nèi)容。EdwardFrankWenteandEdmundSMeltzer,LettersfromAncientEgypt,pp.215216.
奴隸還可以通過四種途徑變成自由人,其一是通過收養(yǎng)的途徑。收養(yǎng)紙草記錄了馬夫長奈布奈弗爾購買的女奴生了1男2女,馬夫長家一直無子女,他們便養(yǎng)育了女奴的三個孩子,當(dāng)長女長大出嫁后,女主人在多名證人的見證下簽署協(xié)議,釋放她收養(yǎng)的三個孩子成為“法老土地上的自由人”,Alan.H.Gardiner,“AdoptionExtraordinary,”JournalofEgyptianArchaeology,Vol.26,1941,pp.2329.當(dāng)然,他們需對原主人承擔(dān)贍養(yǎng)義務(wù)。
另外,奴隸同身有殘疾的自由民結(jié)婚也可獲得自由。比如新王國時期的一篇文獻記錄了國王的理發(fā)師把他的盲眼外甥女嫁給了他在戰(zhàn)場上抓獲的奴仆,通過這場婚事,這個奴仆獲得了自由。文獻記錄如下:“上下埃及之王蒙哈普爾拉陛下統(tǒng)治下的第27年,被賜予生命及穩(wěn)定,拉之子,圖特摩斯,真理之主,像拉一樣長久?;始依戆l(fā)師西巴斯特在王宮育兒處的孩子們面前說道:被分配給我的仆人,他的名字叫伊威阿蒙,在我跟隨國王左右時我親自捉住了他。他沒有被打過,他也沒有被拒絕進入王宮的任何大門。我還將我妹妹那布托的女兒許配給他作為妻子,她的名字是塔卡蒙特(盲女),而且她和我的妻子和姐妹擁有同樣的繼承權(quán),如果他做了……或者他對我的姐妹犯了什么罪行,沒有人會采取任何行動針對他。這份文件由……所書寫,在衛(wèi)兵阿蒙尼姆海布,皇家書吏阿赫摩斯,皇家書吏以及代理人巴基,皇家書吏阿蒙摩斯以及城門的負責(zé)人阿蒙帕的見證下。”AntonioLoprieno,“SlaveryandServitude,”p.10.
奴隸轉(zhuǎn)變成自由民還有一個途徑就是得到主人的賞識。根據(jù)文獻記載,在麥地那工匠村,曾有一名高級工匠的奴仆由于得到主人的賞識而變成自由民并最終從事了船員的職業(yè)。StephenE.Thompson,AncientEgypt:FactsandFictions,p.123.而屬于第二中間期的象島文獻則佐證了奴隸成為自由民的過程,文獻記錄如下:“城市總管、維吉爾、六大法庭的監(jiān)管者,阿蒙奈姆海特,給象島通訊員赫卡伊博這樣的命令:胡巴克統(tǒng)治的第1年,夏季第1月,第27日,該命令涉及(行政長官)希蓋卜的兒子因泰夫索奈布提出的申訴。他說:塞奈白特,森穆特的女兒,是象島農(nóng)戶的女奴,但她也是希布西的兒子(我的主人)塞奈庫的女奴,請根據(jù)她主人的意愿,把她交給我或交給城市。于是他說,要按照她主人的意思辦理。所以執(zhí)行命令……對于這張法庭的皮卷,已經(jīng)收到了回復(fù),上面寫著:你信中提到的那些人的狀師已經(jīng)被詢問過了,他們說:我們同意按照我們的兄弟,行政長官因泰夫索奈布的請求,把這個女奴塞奈白特交給這個城市?,F(xiàn)在他們要在上面起誓,你要把命令放在女奴塞奈白特面前。”P.Smither,“TheReportconcerningtheSlaveGirlSenbet,”JournalofEgyptianArchaeology,Vol.34,1948,p.32.文獻中說“把她交給這個城市”即指這個女奴可以成為城市的自由民,而她獲得自由的途徑就是她原主人通過法律途徑向城市總管提出申請。
第四種方式主要針對在神廟服務(wù)的奴隸,國王可以通過凈化的方式使他們獲取自由。例如圖坦卡蒙復(fù)興石碑就有如下記錄:“陛下凈化了男奴和女奴,還有那些在陛下王宮中當(dāng)女奴的歌舞者,他們以前曾經(jīng)在王室磨坊中工作。因為他們?yōu)橥跏液蛢赏恋刂魉鞯墓ぷ?,他們得到了獎賞,我使他們脫離奴隸身份,讓他們侍奉我的父親和眾神,愿他們做卡所愿的事,滿足他們,因為他們保護埃及?!盇ntonioLoprieno,“SlaveryandServitude,”p.11.
四、奴隸制的特點及其形成原因
如前所述,法老時期埃及奴隸的來源主要是戰(zhàn)俘、家生奴隸和債務(wù)奴隸,這些奴隸存在于王室、神廟和家庭中,是當(dāng)時勞動力的組成部分之一。不同于其他典型奴隸制國家的是,法老時期埃及的奴隸不僅能擁有并支配屬于自己的財產(chǎn),還能享有一定的法律權(quán)利,可向上流動,并沒有完全淪為“會說話的工具”。那么,為何法老時代埃及奴隸會呈現(xiàn)出此種特點,以下將從奴隸社會運行的機制需求來闡明該問題。
所謂奴隸社會運行的機制,即為持續(xù)穩(wěn)定的奴隸來源、畜養(yǎng)奴隸的產(chǎn)業(yè)條件和利益驅(qū)動、容納奴隸的社會空間、奴隸社會運行的制度與思想條件四個方面。徐義華,《從奴隸社會的運行機制看中國奴隸社會問題》,《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21年第3期。
首先,從持續(xù)穩(wěn)定的奴隸來源來看,古代埃及雖然有奴隸群體,但卻缺乏持續(xù)穩(wěn)定的奴隸來源。即便當(dāng)時奴隸的主要來源是戰(zhàn)俘,但是每次俘虜?shù)膽?zhàn)俘數(shù)目卻多少不一,這些戰(zhàn)俘大多數(shù)被分到王室、神廟、軍隊和采礦遠征軍中,少數(shù)被賞賜給有功之臣。如果古代埃及的勞動力出現(xiàn)缺口,奴隸不能作為穩(wěn)定的候補力量迅速補充上去,而且,古代埃及政府對個人有強制勞動支配權(quán)。埃及自古王國時期起就有一套強制招募勞動力的流程,通常由中央部門下發(fā)勞動力需求,而后由各州、市、村根據(jù)登記在案的家庭信息來指定人選服役,這些人的服役有期限規(guī)定,并且在服役后會得到小塊兒土地作為酬勞。而一旦有人逃離役使,逃役者及家人將會面臨極為嚴苛的懲處。因此,對于被征召人而言,無論由于懼怕嚴懲還是出于對酬勞的認可,他們都很少逃離役使。
具體而言,農(nóng)民是國家的主要被征召對象,古代埃及農(nóng)民可由國家在農(nóng)閑時期召為勞工,農(nóng)民服役時間為生長季和泛濫季,當(dāng)農(nóng)民完成勞役,他們就可歸家,因此,這類勞役帶有季節(jié)性特點。國家對這些勞工監(jiān)管嚴格,他們不僅被分等級記錄在案,還實行軍事化管理。T.Wilkison,ed.,TheEgyptianWorld,London:RoutledgePress,2009,p.162.古王國和中王國時期,被征召的勞動力以農(nóng)民為主,外來俘虜為補充勞力,由于新王國時期軍隊中也有為數(shù)不少的戰(zhàn)俘服役,因此,出現(xiàn)了從軍隊征召部分勞工的現(xiàn)象。T.Wilkison,ed.,TheEgyptianWorld,p.166.在既有本土勞動力支撐,又有外來勞動力作為補充的情況下,古代埃及不存在明顯的勞動力短缺問題,也正因為如此,古代埃及奴隸可被當(dāng)作一般勞動力來看待,所受的剝削程度較輕。
當(dāng)有大型建筑工事時,以建造金字塔為例,根據(jù)對出土于金字塔周圍的工匠村考古發(fā)現(xiàn),建造金字塔的主體人群為技術(shù)工人和勞工,此外,還有負責(zé)管理的各級行政人員、技術(shù)純熟的高級建筑師和工匠。T.Wilkison,ed.,TheEgyptianWorld,p.168.無論是以農(nóng)民為主體的勞工,還是其他管理人員和技術(shù)工人,他們都能按照級別被分配食物,級別越高,所獲越多。這些勞工除了被國家強制征召外,他們內(nèi)心也不反感為國王建造金字塔,從宗教因素考慮,古埃及人對人在死后復(fù)活進入來世的宗教觀念深信不疑,人們也堅信國王身死葬入金字塔后也能復(fù)活升天進入永恒之地,而參與為國王建造陵寢的工程亦是他們能夠在來世獲得重生的一個途徑。AnnRosalieDavid,ThePyramidBuildersofAncientEgypt,NewYork:Routledge,1996,pp.5960.
其次,古代埃及社會以農(nóng)業(yè)為主體,沒有充足的蓄養(yǎng)奴隸的產(chǎn)業(yè)條件和利益驅(qū)動,也缺乏容納巨量奴隸的社會空間。在古代埃及,約20萬的農(nóng)業(yè)勞動力就可以供養(yǎng)約三百萬人口,DavidA.Warburton,MacroeconomicsfromtheBeginning:TheGeneralTheory,AncientMarkets,andtheRateofInterest,NeuchtelandParis:RecherchesetPublications,2003,p.201.據(jù)估算,即便是建造諸如金字塔這類大型工事項目,算上后勤保障人員,所需人數(shù)最多為36000人,BarryJ.Kemp,AncientEgyptAnatomyofaCivilization,p.182.這些人數(shù)還不到當(dāng)時總?cè)丝诘?%,預(yù)計使用的勞動力完全能夠通過征召埃及本土人來實現(xiàn)。新王國是古埃及最強盛時期,布澤爾推算該時期埃及人口在公元前1550年為180萬,在拉美西斯二世統(tǒng)治中期,也就是在公元前1229年,人口數(shù)達到峰值290萬,而到了公元前1069年的新王國末期,人口數(shù)約降至260萬。KarlButzer,EarlyHydraulicCivilization,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76,pp.8087.根據(jù)第十九王朝時期的可耕地面積來推算40萬左右的農(nóng)業(yè)勞動力足夠耕種可耕地,這個數(shù)據(jù)約占當(dāng)時人口總數(shù)的14%。DavidA.Warburton,TheFundamentalsofEconomics:LessonsfromtheBronzeAgeNearEast,Neuchatel:Recherchesetpublications,2016,pp.203206.
與之相對應(yīng),新王國時期奴隸的主要來源為戰(zhàn)俘,根據(jù)現(xiàn)存戰(zhàn)爭文獻統(tǒng)計,當(dāng)時最少約有229112人,最多約有41萬人通過戰(zhàn)爭或被動或主動地進入到埃及并融入埃及社會。ChristianLanger,“ThePoliticalEconomyofForeignLabourinPharaonicEgypt,2700—1069BCE:AnAssessmentofImpactsonNortheastAfricanandSouthwestAsianSocieties,”"p.135.若取中間值,這些戰(zhàn)俘為30余萬人,而根據(jù)之前所說20萬農(nóng)業(yè)勞動力即可供養(yǎng)三百萬人口,那么埃及作為一個農(nóng)業(yè)國家,很難容納驟增的奴隸,拉美西斯二世統(tǒng)治的第四十年甚至出現(xiàn)了勞動力冗余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為工人每4天工作1天。J.J.Janssen,“AbsencefromWorkbytheNecropolisWorkmenofThebes,”StudienzurAltgyptischenKultur,Vol.8,1980,pp.127152.
因此,根據(jù)上述數(shù)據(jù)所示,在古代埃及,奴隸是社會勞動力的補充,而不是必要勞動力。新王國以前,鄰近埃及的國家?guī)缀醵汲挤诎<埃<叭诉€會雇傭敘利亞人做勞力,勞動力的充足使埃及人沒有強烈的蓄奴和買賣奴隸的欲望。即便在新王國奴隸數(shù)量最多的時候,這些奴隸也很快融入埃及社會并被當(dāng)?shù)厝送]有構(gòu)成一個龐大的奴隸階層。生活在古埃及的外國奴隸能夠很快適應(yīng)埃及文化并學(xué)會埃及語言,他們甚至還能通過同埃及婦女結(jié)婚、受主人賞識等途徑轉(zhuǎn)變成自由人。許多文獻常用貶義詞來形容被俘的努比亞人、利比亞人和亞洲人,但當(dāng)他們真正能夠融入埃及人的生活時也能被很好地對待,到后期埃及時,我們甚至能夠看到利比亞人、努比亞人先后入主統(tǒng)治埃及。所以,奴隸在古埃及確實存在,但是一直沒有成為占主要地位的生產(chǎn)力,他們主要被作為王室、神廟和家庭中的補充勞動力,并且在生活中享有一定的法律權(quán)力和上升途徑。
第三,從奴隸社會運行的制度與思想條件來看,古代埃及并沒有明確的法律制度規(guī)定奴隸就是財產(chǎn)和工具。相反,奴隸可以變?yōu)樽杂扇耍杂扇艘部赡苡捎谔颖芤凼够蚍赣兄刈锒涣P為短期奴隸或終身奴隸。與此同時,奴隸還有諸如作為出庭證人的資格,持有、繼承以及售賣財產(chǎn)的權(quán)力,因此,古代埃及缺乏將奴隸物化的思想,以及完備的規(guī)范奴隸地位和行為的法律條文,這使古代埃及的奴隸看上去并不完全等同于會說話的工具。
最后,對于古代埃及奴隸的探討,還有一個不可規(guī)避的問題就是古代埃及的社會形態(tài)。古代埃及的奴隸所呈現(xiàn)出的特殊性是否能說明古代埃及早期的社會形態(tài)不是奴隸社會?通常情況下,決定一個社會是不是奴隸社會,不僅看它的奴隸數(shù)量多少,更重要的是看那里奴隸制的發(fā)展對階級關(guān)系發(fā)展和變化起的作用。所謂奴隸制的發(fā)展,也不一定表現(xiàn)在奴隸數(shù)量的發(fā)展或大量增加。奴隸制的發(fā)展也可能只反映在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自由民地位的變化,特權(quán)階級的地位上升了,非特權(quán)者(或無權(quán)者)平民的地位下降了。還體現(xiàn)在自由民內(nèi)部階級的變化,而這種奴隸制的發(fā)展,還可能是自由民中貧者愈貧而走向奴隸化。林志純主編:《世界上古史綱》(上冊),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8頁。雖然古代埃及進入到階級社會后,一直沒有發(fā)展出突出的奴隸主階級和奴隸階級尖銳對立的局面,但古代埃及社會自由民的分化和貧者因貧奴化的現(xiàn)象卻是常態(tài)。雖然奴隸所受剝削相對較輕且不是社會主體勞動力,但這恰恰說明此時的奴隸制發(fā)展不夠充分,還處在奴隸社會的初級階段,而古代埃及的奴隸及其特點也反映出當(dāng)時以農(nóng)業(yè)為主體的國家在文明初始階段奴隸制的特點。
縱觀人類社會形態(tài)從原始社會至今的演進變化,我們發(fā)現(xiàn)只有在近代后才呈現(xiàn)出加速度的發(fā)展態(tài)勢,那么,古代埃及一直處于奴隸社會的初級階段長達3000年之久也就容易理解了。而古埃及奴隸所呈現(xiàn)出的特殊性也恰恰印證了古代奴隸社會發(fā)展的不平衡性,同時,也體現(xiàn)了人類文明發(fā)展進程的多樣性。
(責(zé)任編輯:郭丹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