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 2023-02-18
[作者簡介] 王月,東北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課程與教育思想;于偉,東北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研究方向為教育哲學。
①丸山眞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52年;子安宣邦:『伊藤仁斎の世界』、東京:ぺりかん社、2004年;黒住真:『近世日本社會と儒教』、東京:ぺりかん社、2003年;三宅正彥:『京都町衆(zhòng)伊藤仁斎の思想形成』、京都:思文閣、1987年;董灝智:《江戶古學派新詮與解構“四書”的道德論取向》,《外國問題研究》2016年第1期;張曉明:《東亞儒學的復古思潮與伊藤仁齋的古義學——以〈孟子〉的詮釋為中心》,《日語學習與研究》2021年第3期;等等。
[內容摘要] 日本江戶儒者伊藤仁齋對中國傳入日本的朱子學發(fā)生了從“崇敬”到“批判”的轉變,特別是他的古學思想定型之后,更是猛烈抨擊朱子學,并重新解讀“四書”等儒學經典,試圖清除朱子學者對孔孟思想的誤讀。對于“四書”中的《大學》,仁齋則從十個方面力證其不是“孔氏之遺書”,否定了程頤、朱熹等人賦予《大學》的儒家經典地位,并作《大學定本》,重新注解《大學》。然而,由于仁齋早年深受朱子學的影響,即使在轉向古學之后,其思想中仍含有朱子學的價值取向,從而折射出其《大學》注解本身存在的局限性。
[關鍵詞] 伊藤仁齋;古學;《大學定本》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674-6201(2024)01-0024-07
在中國思想史的視域內,“大學之道”最開始蘊含于先秦時期的《大學》之中?!洞髮W》本是孔門七十子后學論“禮”之作,后在漢代被收入《禮記》之中而隨之流傳,自東漢鄭玄為之做注解后,《禮記》的地位日漸上升,至唐代位列“五經正義”之中(《周易正義》《尚書正義》《毛詩正義》《禮記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在宋代,一方面,《禮記》仍為“經書”,其地位在《周禮》《儀禮》之上。一方面,《禮記》中的《大學》篇被程頤、程顥重新改定篇章順序,此后又被朱熹將其從《禮記》中抽取出來單獨成書,并與《中庸》《論語》《孟子》合稱“四書”,對元明清三代的儒學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然而,當《大學》隨著“四書”流傳到日本、朝鮮等之后,不但形成了不同于中國儒者的《大學》解讀,還出現(xiàn)了把《大學》從“四書”中脫離出來的做法,凸顯出域外《大學》詮釋的特色。因此,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①以日本江戶時代古義學派伊藤仁齋的《大學定本》為中心,探討他新解《大學》的價值取向,以期對國內學界的《大學》研究有所裨益。
一、《大學》與“四書”的脫離
按照《日本國見在書目錄》所載,《禮記》至少在奈良時代(710—794)就已傳入日本,并成為官方規(guī)定的學生必讀典籍之一,“凡學官立九經,以教學生,《周易》《尚書》《周禮》《儀禮》《禮記》《毛詩》《春秋左氏傳》各為一經,兼習《孝經》《論語》”。源光圀:『大日本史』、東京:徳川篤敬、1900年、第25頁。無疑,《大學》篇亦隨之流傳,但由于接受教育的對象主要是貴族子弟,故作為《大學》載體的《禮記》并未在日本社會廣泛流傳,這一情況到江戶時代發(fā)生了重要轉變。因德川家康鞏固統(tǒng)治的需要和藤原惺窩、林羅山等人推薦,使五山禪僧帶回日本的中國朱子學開始在江戶日本盛行,超越了以漢唐經學為主的儒學。在這一背景下,朱子學的代表作——“四書”由此在日本社會上流傳開來,其中自然包括《大學》一書,不僅成為知識人的必讀之書,還是重要的啟蒙著作。
據(jù)載,古義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伊藤仁齋在少年時代就深受《大學》的影響而啟蒙開悟,“(仁齋)甫十一歲,就師習句讀。初授《大學》,讀《治國平天下章》,謂今世亦有知如許事者邪。既而稍屬詩,出語不凡,眾其嘆異”。伊藤東涯:「先府君古學先生行狀」、相良亨等編:『近世儒家文集集成』(第1巻)、東京:ぺりかん社、1985年、第9頁。以上內容出自仁齋之子伊藤東涯的《先府君古學先生行狀》,其中雖不乏夸大之處,但可以肯定的是仁齋所讀的《大學》必為“四書”中的《大學》,并按照其中的說教“求學問道”。對此,仁齋也曾有所追述:“余十六七歲時,讀朱子四書……語錄、或問、近思錄、性理大全等書,尊信珍重,熟思體玩。積以歲月,漸得其肯棨?!币撂偃蕯龋骸竿緯P記」,吉川幸次郎等編:『伊藤仁斎 伊藤東涯』(日本思想大系33)、東京:巖波書店、1971年、第288頁。這意味著,仁齋從接受教育開始便深受朱子學的影響,將其視為踐行“圣人之道”的不刊之論,并按照朱子學的說教求學、問道、行事。然而,在這一過程中,仁齋卻出現(xiàn)了“精神危機”,這一危機期持續(xù)了近十年。根據(jù)《先府君古學先生行狀》的記載:“(仁齋)俄而罹羸疾,驚悸弗寧者,殆十年所,俯首傍幾,不出門庭。左近里人,多不識其面……附宅于仲弟,僦居松下巷讀書。”伊藤東涯:「先府君古學先生行狀」、第9頁。之所以出現(xiàn)“精神危機”,是因為仁齋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以朱子學格物窮理的方法為標的,去“格”身邊的事物而達到“窮理”的目的,但結果卻是非但未能弄清其中的道理,反而使仁齋發(fā)現(xiàn)了朱子學的說教與現(xiàn)實的矛盾,陷入精神迷茫的困頓階段。為了解決困惑,仁齋又學習佛教的“白骨觀法”及陽明學,但亦未解決困惑,相反,卻更加劇了他的“精神危機”。重要的是,這一結果卻造成了仁齋對早年信奉不已的朱子學產生了質疑,后又在明末遺民朱舜水的影響下,董灝智:《伊藤仁齋的古學思想形成脈絡探析》,《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最終由朱子學轉向了古義學。
考察仁齋的學術歷程,他的學術取向由朱子學轉向古義學之后,其重要的批判對象正是《四書》中的《大學》。在古義學的視域下,仁齋不僅將孔子置于堯舜之上,更強調《論語》《孟子》在儒學典籍中的首要地位。重要的是,仁齋特別指出“語孟”二書含有孔子、孟子的“血脈”與“意味”?!把}者,謂圣賢道統(tǒng)之旨,若孟子所謂仁義之說,是也。意味者,即圣賢書中意味,是也……予嘗謂讀語孟二書,其法自不同,讀孟子者,當先知血脈,而意味自在其中矣。讀論語者,當先知其意味,而血脈自在其中矣。”伊藤仁斎:「語孟字義」,吉川幸次郎等編:『伊藤仁斎 伊藤東涯』(日本思想大系33)、第148頁。也就是說,“仁義”既是圣人之道的核心,又是“語孟”二書的宗旨,以此為依據(jù),仁齋首先審視《禮記》一書,認為,《禮記》諸篇的價值取向、側重點皆不相同,完全是漢儒整理、編纂的著作,其主旨與《論語》《孟子》不符,難以稱為經典,特別是宋儒最為看重的《大學》篇,更不能稱之為“孔子的遺書”,具體理由如下:
(1)程頤把《大學》中的“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為學次第”,但孔孟之書中言及“為學之道”內容甚多,卻無“八條目”之說。
(2)孔孟之道簡而易從,《大學》卻以為人之進道,若登九層臺,歷一階又歷一階,而后進至臺上,完全與《論語》的“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的“道在爾而求諸遠”等說相悖。
(3)《孟子》有載:“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根本未提及格物致知、正心誠意,“則又譏諷孟子以不知大學,可乎?”故知“八條之目”非孔孟之意明矣。
(4)《尚書》言“以禮制心”、《孟子》說“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皆無“身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則不得正心”之論,可見《大學》的“正心”之說并非圣人的主旨。
(5)“明德”雖屢見于三代之書,其實與“峻德”“昭德”之意相似,但未見于孔孟之書,《大學》的作者見到“詩”“書”中多有明德之言而漫述之,完全是不識孔孟之意。
(6)孔孟之學,以仁為宗,學者莫不從事于此,而《大學》卻說“為人君,止于仁”,將“仁”獨屬于人君,亦與孔孟之旨相異。
(7)《論語》說“毋意”,《大學》說“誠意”,二者一正一反,而《中庸》言“誠身”不言“誠意”,故“誠”字當施之于“身”,而不可施之于“意”。
(8)《大學》引《楚書》的“楚國無以為寶”一段,卻不引文武周公之訓,此為最不可解之處。
(9)孔子極少言及“生財有大道”,其尚未稱“禮”“義”“信”三者謂之大道,而《大學》卻稱“生財有大道”,故其非孔氏之徒所言之事。
(10)孔孟皆以“仁義”為主,罕言“利”字。《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洞髮W》卻言“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此為以“利心”言“義”,違背孔孟之道。伊藤仁斎:「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第161—163頁。
根據(jù)以上十處例證,仁齋得出結論——“《大學》非孔氏之遺書”,否定了程頤的“《大學》為孔氏之遺書”的核心觀點,并在此基礎上,將《大學》從“四書”中脫離出來,解構了“四書”經典結構。
二、伊藤仁齋對《大學》的重新解讀
在古學的視域內,仁齋指出,《大學》的作者既不是孔子,亦不是曾子及其門人,而是戰(zhàn)國時期的齊魯諸儒所作。從《大學》中多處引用《尚書》《詩經》的狀況可知,該書的作者應是熟讀“詩書”二經之人,但其卻不知孔門之宗旨,將圣人之道引入歧途。緊接著,他將批判的矛頭又指向了《大學》的載體——《禮記》,其言道:“《禮記》諸篇,出于秦人坑燔之余,而成于漢儒附會之手?!币撂偃蕯龋骸复髮W非孔氏之遺書辨」、第161頁。同時,對于朱熹將《大學》分“經傳”的做法,仁齋更是極為批判,即使是程顥與程頤對《大學》原文順序的調整,仁齋亦是持反對態(tài)度,強調必須把《大學》恢復至《禮記·大學》的原貌。在這一前提下,仁齋對《大學》進行了新的解讀。
對于《大學》開篇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一句,朱熹給予極高的評價,稱之為“三綱領”,“言明明德、新民,皆當至于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學之綱領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頁。特別是其中的“明德”,程朱將其解釋為“本體之明”,強調“人之本性”源自“天理”,原本“虛靈不昧”,但卻因“氣稟所拘”,有時而昏,故“明明德”正是教人恢復“天命之性”。然而,在仁齋看來,“虛靈不昧”出自禪書,與“明鏡止水之理”相似,而“語孟”二書中絕無此說,故程朱解“明德”有誤。對此,仁齋解釋為:“明德者,謂圣人之德,光輝發(fā)越,至于幽隱之地,遐陬之遠,無所不照?!兑住匪^名出地上者,君子以自昭明德,是也。及《虞書》贊堯之德曰,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泰誓》贊文王之德曰,若日月照臨于四方,皆此之謂也,觀下文所謂欲明明德于天下,可見矣?!币撂偃蕯龋骸复髮W定本」、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學庸部)、東京:東洋図書刊行會、1923年、第3頁。這意味著,“明德”一詞常見于《尚書》《周易》《詩經》等經典,其與“昭德”“峻德”之意相似,實為贊美“圣人之德”的言辭,并不是對普通學者而言。正因如此,孔子和孟子專以仁義禮智為教,孝弟忠信為要,未嘗以“明德”教人,由此仁齋解構宋儒置于其中的“天理”與“人欲”之說。但針對“親民”的解釋,仁齋則贊同程朱之說,“親民,程子作新民。新者,革其舊之謂。三代書傳,多說新字,下文亦有新民字,當從程子”。伊藤仁斎:「大學定本」、第3頁。至于“至善”之解,仁齋則又不同于程朱之說,認為,“至善”并不是“事理當然之極”的含義,就是字面上的“善之至極”,即:“言大學之道,在斯三者,而明明德新民二者,又以止至善為要也?!币撂偃蕯龋骸复髮W定本」、第3頁。誠如有學者所言:“經仁齋的新解,‘三綱領’變?yōu)椤柿x忠信之教’,‘大學之道’也因此變?yōu)椤匀柿x忠信為教之通上下盡人道’,此即圣人‘求道’的方法?!倍瓰牵骸兑撂偃数S對〈大學〉與〈中庸〉的“去四書化”》,《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6期。毋庸置疑的是,仁齋對《禮記·大學》中的“三綱領”總體上是認同的,其中既有對程朱注解的批判,亦有對程頤做法的繼承,折射出其古學與朱子學的關聯(lián)。
然而,對于《大學》中的“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仁齋則并不完全認同,尤其是朱熹補充的內容。雖然,“八條目”是《大學》中的重要內容,但其中卻未對“格物”“致知”展開具體論述,故朱熹進行了補充,“格物致知”與“三綱領”一樣,被賦予了“格物窮理”的解讀,這一新解使得“格物窮理”成為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根基,《大學》的宗旨由此變?yōu)椤敖倘艘愿F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對此,仁齋展開了猛烈的批判,指出朱熹的“即物而窮其理”之解無所依據(jù),從未見于“語孟”二書,完全是臆測之論。于是,仁齋從字義入手,結合《禮記》中的《大學》篇,新解“格物致知”為:“致,推極也。致知,謂推致其心之所知也。格正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格物云者,即先本始而后末終之謂,指誠意等六者,得先后之序而言,言物而不言事者,省文也?!币撂偃蕯龋骸复髮W定本」、第9—10頁。也就是說,“格物”并無特殊的意涵,只是使人明白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先后順序,其與“物有本末”緊密相連,由此解構了“格物窮理”之說,因此,仁齋得出結論:《大學》中有“六條目”而無“八條目”。
緊接著,仁齋依據(jù)《論語》《孟子》對“六條目”逐一重新解讀。在他看來,《大學》對“六條目”的解釋是始自“誠意”,在此之前無“格物”“致知”的環(huán)節(jié),其后皆是兩者并提:“修身在正其心者”“齊其家在修其身者”“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平天下在治其國者”,由此推出“誠意”的重要性。關于“誠意”,仁齋稱其為《大學》用功之始,其含義為“誠心之所思”,即是《孟子》中“思誠者,人之道”之意,否定了朱熹的“意者,心之所發(fā)”之說,正因如此,“誠意”在“正心”之先,而非反之。然而,對于“正心”之說,仁齋在《大學定本》中沿襲了《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的觀點,指出其非“圣門之學”,“圣人之教,專以仁義為道,使人心歸向之,所謂以仁存心,以禮存心,是也……今《大學》不以仁義為教,而徒欲檢束其心,不使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害之,是猶無寸之尺,無星之秤,無所審度焉,究其弊之所底,亦將盡滅人心之用,其不可也必矣”。伊藤仁斎:「大學定本」、第15頁。在此基礎上,仁齋否定了“修身”與“正心”之間的關聯(lián),特別指出,《論語》《孟子》甚至《中庸》中提及多種“修身”方式,皆無“修身在正其心”之說,可見《大學》絕非孔子的遺書。至于,“齊家”“治國”和“平天下”三條則明顯屬于政事層面,與孔孟側重“人倫之道”的宗旨有所不符。
由上可知,仁齋雖以“六條目”取代了朱熹的“八條目”之說,但其通過對“六條目”新解,并不是證明“六條目”的可取之處,而是否定了“六條目”與孔孟之道的關聯(lián),從這一層面否定了《大學》的經典地位。
三、伊藤仁齋解讀《大學》的局限
從江戶思想史的脈絡考察,仁齋稱《大學》不是“孔氏之遺書”和解構“四書”經典結構的做法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但他的《大學》解讀卻存有明顯的缺陷,僅從淺見絅齋和荻生徂徠的批判便可見一斑。
淺見絅齋是朱子學派重要代表人物山崎闇齋的弟子,與佐藤直齋、三宅尚齋并稱“崎門三杰”。據(jù)載,山崎闇齋對朱熹極為推崇,稱朱熹為孔子之后的唯一圣人,“我學宗朱子,所以尊孔子也……吾意朱子之學,居敬窮理,即祖述孔子而不差者,故學朱子而謬,與朱子共謬也,何遺憾之有”。山田思叔:「闇齋先生年譜」、関儀一郎編:『日本儒林叢書』(第3巻)、東京:鳳出版、1971年、第10頁。然而,淺見絅齋對朱子學的推崇更是遠超山崎闇齋,甚至對其師晚年側重“神道”的取向頗有微詞。正因如此,他極為批判仁齋的古義學,并將矛頭指向了《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僅從題目來看,絅齋指出,“非”與“辨”字意本相矛盾,仁齋將二字連用,可見其明顯的失誤。對此,他專門寫成《辨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一文,駁斥仁齋的《大學》解讀,其言道:“茍讀孔孟之書而識孔孟之血脈,天下何書不可讀?何理不可辨?試以異端之言,雜諸圣人之書中,以圣人之言,置諸異端之書中,其視之如視黑白,分之如辨菽麥,隨手而取,入耳則知,不爽毫厘,不差秒忽。夫然后謂之能知孔孟之血脈焉。此其自任之說也,然若止咀嚼意象名義之類例,而不核是非真妄之實然,則所謂血脈亦終無寸之尺,無星之秤耳。余嘗讀其所著送浮屠道香文,率推儒混佛,務為不忤,而其卒以雖儒者不可犯貪嗔癡三戒焉。而至于大學,乃視以為異端之書,則其顛倒白黑,渾吞菽麥,恐不特毫厘秒忽之爽差也?!睖\見絅齋:「辨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関儀一郎編:『日本儒林叢書』(第4巻)、東京:鳳出版、1971年、第1—2頁。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茍讀孔孟之書而識孔孟之血脈……不差秒忽”為《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的原文。也就是說,絅齋是將仁齋的原文置于其中,逐一批判仁齋的觀點,特別是對于仁齋最為看重的“孔孟之血脈”,絅齋則指出其根本不是仁齋的獨創(chuàng),程頤的“讀論孟之法”、朱熹的“讀書法”以及《近思錄》等皆有相關論述,但程朱等人卻未有獨尊“論孟”而否定《大學》《中庸》之舉。在絅齋看來,仁齋對“孔孟”的認識實與程朱無甚差別,而其夸大“語孟”的做法就是“自任之說”,況且其所謂的“血脈”亦非真正的“孔孟之道統(tǒng)”,而是夾雜著佛老之學,實際上已經將“圣人之道”引入“異端之說”,誤讀了“孔孟之道”。
重要的是,仁齋依據(jù)“論孟”并列舉十條證據(jù)力證“大學非孔氏之遺書”的觀點,絅齋亦持批判態(tài)度。他強調,仁齋過于拘泥《論語》和《孟子》,忽視了《大學》對孔子思想的發(fā)展。因此,對于仁齋的十個例證,絅齋全部予以否定。其中,仁齋以“語孟”中未有提及“八條目”而否定“《大學》為孔氏之遺書”,絅齋則反駁道:“格物致知,所以學文而究其理也,誠意正心修身所以力行而踐其實也,誠敬持守以培其根,所以主忠信而為之本也,此外果無他法?!墩撜Z》特總其要,而《大學》則極其詳密者。”淺見絅齋:「辨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第4頁。也就是說,《論語》既為孔子的言論集,其總括為學、修身之要,故難以面面俱到,而《大學》則與之不同,著重闡述為學、修身的具體方法,必然與《論語》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從這一層面考察,仁齋的證據(jù)全都是無稽之談,其對《大學》全文的解讀亦是違背“圣人之道”的宗旨。
如果說,絅齋是從維護朱子學的視角批判仁齋的《大學》解讀,那么,荻生徂徠的《大學解》則從古學的視域批判仁齋的學說。荻生徂徠是江戶中期“古文辭”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與仁齋具有相同的學術取向——“批判朱子學,恢復古學”,二者皆認為朱子學是對傳統(tǒng)儒學的誤讀,朱子學者對《論語》等儒學經典的解讀更是將“圣人之道”引入歧途,于是,徂徠與仁齋一樣,亦是重新解讀《論語》《大學》等,試圖探尋“圣人之道”的本來面目。然而,隨著研習的深入,徂徠意識到仁齋的古義學并不是真正的古學,作為古學載體的古文辭不僅具有“古今之別”,還有“漢和之異”,仁齋的失誤正是未能區(qū)分“中華言語”與“日本言語”的差別?!坝枋甙藲q時,有見于斯,而中夜便起,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自此之后,愈益戴程朱之德弗衰,以至于今三十年一日也。而仁齋者緣此遂視程朱若仇讎也,世之可怪者,豈有過于是哉,細觀其書,其于中華言語,未能視之如此方言語,則其所解程朱諸先生語者,不能全得程朱諸先生之心,而皆此方時師之陋見也?!陛渡迯疲骸柑T園隨筆」、関儀一郎編:『日本儒林叢書』(第7巻)、東京:鳳出版、1971年、第11—12頁。此為仁齋之失。重要的是,徂徠更是指出,仁齋最為看重的“語孟”二書絕不是古學的載體,其真正的載體是早于“語孟”的“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是故,“六經”不僅蘊含著大量的“古文辭”,更是承載著“圣人之道”。在這一背景下,徂徠以“六經”為準繩,重新審視《大學》,認為,《大學》是《禮記》中的篇章,而《禮記》又屬于“禮”的內容,故程朱等人更改《大學》章節(jié)順序和補充原文的做法則是違背了圣人原意,同時,仁齋否定《大學》儒學經典身份而新解《大學》的做法,亦是曲解了儒家典籍的原意,因此,徂徠作《大學解》,強調解讀《大學》必須回歸至“六經”之中,不可輕易更改《大學》原文順序。
在《大學解》的序中,徂徠言道:“《大學》之為書,記也,非經也,非傳也,體裁殊也。古之著書以教人,人求于我者也,故其言之,俾思而得焉。孟子而后,我求于人者也,故其言之務盡焉……朱熹作《章句》,終不慊人意,后世奉其言者,猶且渙焉以叛。至于近歲,(仁齋)乃又有因辯其非是,遂并古《大學》而廢焉者,亦孔門罪人也,不佞懼焉,輒本古義,稽諸古言,謹遵帶氏所傳古《大學》之文為之解。”荻生徂徠:「大學解」、関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註釈全書』(學庸部)、東京:東洋図書刊行會、1923年、第9頁。雖然,徂徠將《大學》定位為“記”,但因其與“六經”的密切關系,其主旨亦是闡述“圣人之道”,但徂徠所認可的圣人只有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是因為七人皆有“制禮作樂”的功勛,至于孔子雖不具有他們的身份地位,亦無相應的事功,但他通過講授“六經”而將“先王之道”傳于后世,故孔子也是圣人,此外再無圣人。由此可知,先王之道、圣人之道和孔子之道的內涵一致,“道者統(tǒng)名也。以有所由言之,蓋古先圣王所立焉,使天下后世之人由此以行,而己亦由此以行也,辟諸人由道路以行,故謂之道,自孝弟仁義,以至于禮樂刑政,合以名之,故曰統(tǒng)名也。先王圣人也,故或謂之先王之道,或謂之圣人之道,凡為君子者務由焉,故亦謂之君子之道,孔子之所傳,儒者守焉,故謂之孔子之道,亦謂之儒者之道,其實一也”。荻生徂徠:「辨名」、吉川幸次郎等編:『荻生徂徠』(日本思想大系36)、東京:巖波書店、1973年、第210頁。其中的主旨卻不離“安天下之道”,這是徂徠明顯不同于仁齋、朱熹之處。在他看來,圣人之道的核心在于“安天下”,而“安天下”的重要舉措則是“制禮作樂”,在制度層面有所建樹,故“六經”的宗旨也應不離“安天下之道”的“制禮作樂”,正因如此,徂徠反復強調“大學之道”的主旨彰顯的亦是“制禮作樂”的事功,其言道:“此言天子諸侯所以建學宮行養(yǎng)老等禮于其中教人者,其意在務德焉。謂之道者,是禮即先王之道也?!陛渡迯疲骸复髮W解」、第7頁。至于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是天子、諸侯治國國家、教化百姓的重要途徑,而貫穿其中的內容正是“禮樂”,“禮樂得于身,謂之德,身修之謂也,心而曰正,謂其一于禮也,欲修己必以禮,茍行禮而心不安焉,則德不可得而成焉,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意者好惡也,好善之心,由中而出,不假勉強,意誠知謂也,茍不如是,則心與禮達,故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致者使之至也,至者生也……孝弟之為至善焉,舉天下之物,莫以尚焉,好善之所以誠也,故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荻生徂徠:「大學解」、第16頁。也就是說,“禮樂”是“修身”“正心”等的準則和規(guī)范,《大學》中的“八條目”凸顯出圣人通過“禮樂”教化百姓的方式,并不是簡單地提升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進而否定了仁齋的《大學》解讀。
結語
綜上所論,仁齋的“《大學》非孔氏之遺書”之說和《大學定本》的問世,批判了程朱等人的《大學》注解,并賦予了《大學》新解,形成了獨特的古學詮釋。由于仁齋早年深受朱子學的影響,他的古學思想中仍有朱子學的影響,尤其是“語孟并稱”的取向,與二程等人的“語孟一體”極為相似。這意味著,仁齋以“語孟”為準繩而新解《大學》的做法實與朱子學并無根本性的差異,故徂徠稱“仁齋亦是宋儒”,從這一層面凸顯出仁齋解讀《大學》的局限性。同時,仁齋把“語孟”提升至無以復加的地位,并以此審視《大學》,將二書中未曾論及卻在《大學》中出現(xiàn)的內容全都視為“非圣人之道”,進而否定了《大學》的儒學經典身份,顯然,仁齋過度強調《大學》與《論語》的一致性,而忽視了孔門后學對《論語》的發(fā)展,此為其解讀《大學》的不足之處。所以說,在肯定仁齋古學視域下新解《大學》的同時,指出其解讀的局限性,無疑更接近仁齋思想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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