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辰昊 朱苗苗
摘 要:在美術史研究領域,史前彩陶常被作為藝術作品進行分析,從而遮蔽了其作為器物的功能屬性。以視覺人類學為研究視域,從實用性和象征性兩個維度對人頭形器口彩陶瓶進行分析,可以看到其制作與使用均具有祈福功能和象征意義。視覺人類學視域下對史前彩陶的分析,能夠擴充美術史研究的認知視域,從而在實用器物與藝術作品兩個層面深化對史前彩陶的認識。
關鍵詞:人頭形器口彩陶瓶;視覺人類學;審美意識
在美術史的研究中,往往把史前彩陶作為藝術品進行欣賞和解釋,并從無功利的審美角度對其造型、紋樣等藝術要素和形式加以賞析。這種脫離史前彩陶使用原境的分析,固然可以更加清晰地按照藝術的起源、發(fā)展、繁榮等線性脈絡對其進行整體的把握,但遮蔽了原境的解讀,無疑也損失了很多重要的信息,這些信息對于認識器物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本文首先將史前彩陶定位為具有實用功能的器物,其次才是具有審美價值的藝術作品,以此從視覺人類學的視域,對人頭形器口彩陶瓶進行個案分析,以期拓展史前彩陶的研究視域和闡釋角度。
1 史前彩陶的研究視域
1.1 史前彩陶研究的歷史原境重建
關于美術史的研究有兩種方式,可以概括為站在歷史之外看歷史與身處歷史之內看歷史。前者是以今天的立場、價值觀念去衡量歷史上發(fā)生的美術現象,后者是以歷史原境重構呈現歷史中的美術現象。
站在歷史之外評價已成歷史的美術,是以今天的眼光審視昨天的美術現象,是對美術發(fā)生的歷史、語境以及意識形態(tài)機制的抽離;身處歷史之內評價已成歷史的美術,是力圖構建美術發(fā)生的原境,在價值中立的立場上追問美術發(fā)生的原因與動機,以及支配美術發(fā)生的機制。身處歷史之內評價已成歷史的美術,其特點是對論述者所持有的價值立場有明確自覺,不是簡單地用論述者的眼光對美術現象進行價值評價,而是帶著歷史意識,追問那時的歷史,考察那時的美術現象發(fā)生的動機和權力關系,及其發(fā)生的意識形態(tài)。
我們應該意識到,論述者對美術問題的研究,不可能完全拋棄掉自身的歷史意識和價值觀念,以透明人的身份進入到歷史現場分析美術現象。但是,我們也應該意識到,論述者以今天的價值觀念、立場去判斷昨天發(fā)生的美術現象,并以今天的眼光對美術現象進行價值判斷,這種做法是抽離了歷史,把已成歷史的美術當作一個標本,隨意對其貼標簽,而遺忘了這個標本原本的存在情境和得以建構的機制。
1.2 視覺人類學的理論內涵
視覺人類學的基本理念是建立在“文化是可視的”之上,以視覺資料為基礎,闡釋和論證人類文化的生產和發(fā)展[1]。從這一立場來說,如果我們把史前彩陶視為某種器物而非僅供欣賞的藝術作品,那么,視覺人類學就為我們研究史前彩陶提供了方法論視域。史前彩陶作為器物首先是“可視的”,其作為史前人類所制作的器物必然蘊含著那時人們的認知、思維、情感等“文化—心理”結構。在表層層面上對史前彩陶進行視覺分析,可以勾勒出我們今天所見的彩陶的樣貌,這種視覺分析與美術史研究方法一致;在深層層面上對史前彩陶進行人類學分析,以可視的視覺分析要素作為通道,并力圖建構器物制作及其使用的原境,進而接近非可視的“文化—心理”結構,是人類學的典型研究路徑。這種人類學分析就與美術史研究方法拉開了距離,從而將史前彩陶脫離美術史研究視域,進入了人類學的視域。
以視覺人類學為研究方法,所獲得的闡釋結果能夠豐富人們對史前彩陶的認知,并與將史前彩陶作為藝術作品的美術史研究相互補充,從而以拼圖的方式拓展對史前彩陶蘊藏的豐富文化內涵的認識。
2 人頭形器口彩陶瓶的視覺分析
2.1 人頭形器口彩陶瓶的造型特點
在人類進化過程中,人對世界的認知與人對自身的認知是同一個硬幣的兩面,由此形成了原始樸素思維。將人的形象與器物的形象進行融合,是我國史前時代器物制作中常見的類型。從今天已知的考古挖掘來看,這種類型的器物主要分布在仰韶文化時期。在甘肅地區(qū)發(fā)現的三件人頭形器口陶瓶保存完好,制作精良。這三件人頭形器口陶瓶中,最為大家熟知也最具價值的是1973年在甘肅大地灣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人頭形器口彩陶瓶(圖1)。這件彩陶瓶已有5 000多年的歷史,被文物專家界定為仰韶文化的重要文物,是甘肅省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之一。
這件器物高31.8 cm,口徑4.5 cm,底徑6.8 cm[2],器體表面打磨光滑,保存比較完整。從人臉造型(圖2)來看是女性,前額有劉海,后面為整齊的短發(fā)。頭頂為圓孔鏤空,眼睛、鼻孔、嘴巴、耳孔也均呈鏤空狀。鼻子為蒜瓣狀且比較挺拔;左耳微殘,從耳孔來看,當時應該是有裝飾物件垂系耳邊;嘴角微微張著,似乎在言語之中,使得人像沒有呆板僵硬之感,也沒有明顯的深邃獰厲之感,反而富有神情,仿佛少女一般靈動,“在嚴謹之余又不失靈動活氣”[3]。
2.2 人頭形器口彩陶瓶的塑造手法
這件人頭形器口彩陶瓶,人臉以下的身體是簡潔的橢圓形,腹部從上到下用黑色礦物色彩繪出三橫排大致相同的弧線三角紋和斜線,組成二方連續(xù)圖案,腹部中間兩側有雙腹耳,但已殘缺。
從塑造手法來看,這件陶瓶在頭部運用了鏤雕、雕刻、捏塑等不同的造型手法。具體來看,鏤空的眼睛、耳孔等運用鏤雕的方法;頭發(fā)是雕刻而成;鼻子、嘴巴等是捏塑而成。臉部五官的轉折關系和比例關系比較恰當,沒有生硬之感,“說明原始時代的雕塑技術以及對于現實中的人的表現已有了一定的基礎,體現著遠古人類對于自身力量的初步認識和藝術再現的能力”[4]。
端詳這件人頭形器口彩陶瓶,我們不禁要問:這件器物是因何目的而制作?是承擔日常生活的實用功能還是滿足精神生活的審美功能?
3 人頭形器口彩陶瓶的人類學分析
“人類在舊石器時代就已經開始了巫術活動,伴隨著巫術活動的實施,也出現了多種多樣巫術活動的產物。這些巫術活動可能與生殖崇拜、祈求豐產、尋求巫術替身等關系密切”[5]。文明曙光初現之前,人類面對比自己更兇猛、更彪悍的動物時,對不同現象的諸多差異產生了樸素的認識。人類在面對自然界的過程中,對于那些能在空中飛的鳥、水里游的魚、陸地上跑的牛等自然界的生物,不明白為何它們能做到的事情而人類做不到:為何野獸來臨時鳥能通過飛到空中躲避侵襲?為何魚能夠在水里生活而人不可以?為何野牛比人跑得更快且比人更有力量?在面對人自身時,也同樣有很多疑問:為何女性能生育而男性不能?為何人類懷胎的數量遠遠少于鳥或魚?為何人類所生育的后代從出生到獨立行走所需的時間比剛出生的野牛更漫長?史前時代的人們不知道這些現象背后的道理,對其或好奇、或羨慕、或恐懼的心理產生了樸素的思維:世間萬物背后都有獨特的神秘力量,這些神秘力量各不相同,當作用于自然界中不同生物的時候,就賦予生物千差萬別的屬性和能量。當人類想獲得更快、更高、更強的能力時,對所見所知的不同動物的崇拜,就等同于對這些動物背后那股神秘力量的崇拜。當人類虔誠崇拜和信奉之時,那股神秘力量或許就能恩賜到部落的人群之中,進而恩澤族群的生活和生產。在這種樸素的思維和認識當中,人類就通過各種手段和方式進行巫術祈福、祭祀崇拜。
3.1 萬物有靈觀念下的彩陶塑造
“當僅僅通過外形的關聯已經不足以研究遍布原始世界的身體和陶器的這種關系時,是不是有著某種不易被發(fā)現的原因隱藏在神話中,使先民把陶器和身體連接起來。”[6]當史前時代的人類拿起泥巴開始按照某種意圖、想象、方法塑造出人頭形器口彩陶瓶時,這件可視的器物就集合了史前時代人類的認知,也寄托著史前時代人類的期盼。人類學家弗雷澤在其經典著作《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一書中提出了著名的史前人類的巫術原型:相似律和接觸律?!叭绻覀兎治鑫仔g賴以建立的思想原則,便會發(fā)現它們可以歸結為兩個方面:第一是‘同類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體一經互相接觸,在中斷實體接觸后還會繼續(xù)遠距離地互相作用。前者可稱之為‘相似律,后者可稱作‘接觸律或‘觸染律?!盵7]從人類學領域對人頭形器口彩陶瓶進行分析,這件器物在萬物有靈的觀念下所呈現出來的綜合性,使其蘊含著豐富的觀念。從相似律的角度來看,人臉造型模擬于現實中的人臉特點,隆起的瓶身注滿液體或者裝滿糧食模擬于現實中女性懷胎的樣子。從接觸律看,當某個部落成員或者巫師拿起這件器物的時候,其對這件器物的接觸使得器物與人自身產生關聯。
3.2 相似律與接觸律的運用
具體來說,人頭形器口彩陶瓶不同于人面魚紋盆之類的彩陶,而是以“人臉+彩陶瓶”的雙重元素進行一體化塑造。進行巫術儀式時,當這件器物作為巫師的道具,它就猶如那股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秘力量的化身。巫師和族人對可視的器物的崇拜,等同于對非可見的神秘力量的崇拜,這是相似律的第一重體現。除了人臉造型之外,有專家指出:“大地灣出土的這件人頭形器口彩陶瓶上的主題花紋是杏圓形框內兩端尖而中間弧圓的幾何形紋,這種紋樣則是廟底溝類型典型花紋之一的鳥紋的變體和簡化?!盵2]如果這件彩陶瓶瓶身所繪紋樣為鳥紋,那么,鳥紋就不是隨意為之的紋樣,而是具有重要的象征功能。史前時代的彩陶中所繪的鳥紋,是人類對鳥崇拜的現實指代符號。無論是鳥具有能夠在空中飛行躲避陸地上獵物侵襲的能力,還是鳥比人類具有更強繁衍水平的能力,都是史前時代的人類所崇拜的,對鳥的崇拜即對鳥的飛行、生育等神秘力量的崇拜。而當史前人類在彩陶上繪制出鳥紋的時候,無論是對彩陶的使用還是將彩陶作為巫術儀式之物,人類對鳥紋的繪制及崇拜,就是希冀鳥背后的神秘力量能夠作用于人類,讓人類也獲得與鳥一樣的能量。這種以相似之處施加作用的思維,是相似律的第二重體現。另外,人頭形器口彩陶瓶隆起的腹部,是這件器物的另一重要特征。人臉造型的器口和腹部隆起的器身組合而成懷孕狀態(tài)的女性形象,腹部無論是注滿酒或水,還是注滿糧食,都猶如女性孕育著生命的腹部。從腹部承載的數量單位來看,人頭形器口彩陶瓶所能注入的酒水或糧食的數量顯然比人類女性所能生育的生命數量多得多,因此,當這件器物注滿酒水或糧食之時,就化身成具有強大生殖能量的生育之神的替代物。人類對這件彩陶瓶的崇拜,就是對這件器物背后所表征的強大生殖能量的生育之神的崇拜,這是相似律的第三重體現。
與相似律反映的原始思維不同,當巫師或族人拿起人頭形器口彩陶瓶,對器物尤其是器物腹部進行觸碰和撫摸,就如同與器物所代表的生育之神的交融。以人頭形器口彩陶瓶隆起的腹部所表征的生育能量作用于希冀獲得更強生育能力的人類,這是接觸律的第一重體現。當史前人類往器物內注入液體或儲藏糧食后,此時的彩陶瓶正是處于孕育期的女性腹部狀態(tài)。當巫術祈福之后,巫師將器物內的酒水或糧食與族人分食,器物蘊藏的背后的神秘力量就對飲用或食用之人施加作用,進而實現巫術祈?;顒又性S下的期盼,這是接觸律的第二重體現。陶瓶上腹曾破裂,但被黏接過,由此可見當時的人們對此瓶的珍視[2]。這道破裂而又被黏接的裂痕,是史前人類與器物接觸頻繁的例證,以彼此接觸進而相互作用的論斷,在此便有了直接的證據。
從以上分析來看,相似律與接觸律是分析人頭形器口彩陶瓶的方法論路徑。面對史前彩陶,對其造型、紋飾、功能等方面的邏輯思辨與圖像細讀,能夠看出史前彩陶所蘊含的意義及特征,并通過積淀以文化的方式得以傳承。及至今天,在我們的生活中依舊存在著以相似律與接觸律為主導的生活習慣,如吃核桃補腦與相似律相關,孩童乳牙脫落后不輕易遺棄則與接觸律相關。這種沒有過多科學依據的生活習慣在今天的生活中之所以存在且具有普遍性,與史前時代形成的思維方式以及歷史的積淀是有密切聯系的。
4 結語
有幸保留下來的史前時代人類所制作的彩陶瓶,不僅是可視的器物,也是可視的物質文化遺產,成為我們闡釋史前時代人類觀念和行為的通道。上述對史前彩陶的視覺人類學分析,是研究彩陶文化的學術路徑。該分析建立在萬物有靈的預設之上,這一預設無論在視覺人類學研究中還是在美術史研究中都是具有解釋力的基石。但是,方法多元與視域多維才能對同一現象獲得更加深入和全面的把握,關于史前彩陶的闡述路徑還應與人在勞動中進行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勞動論、人具有模仿天性的模仿論等理論資源進行交叉分析,從而在不同維度上擴展對史前彩陶的認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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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 麗)
[收稿日期]2023-02-07
[基金項目]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鄉(xiāng)村振興視域下鄉(xiāng)土文化傳承困境與重構策略研究” (AHSKQ2021D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