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阿爾都塞基于對馬克思哲學存在認識論斷裂的理論判斷,提出了一種馬克思主義的反人道主義立場,并以矛盾的多元決定論為依托,從根本上動搖了以人道主義為基礎建立一種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合法性,由此為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上建立起一種非意識形態(tài)的倫理學提供了理論視域。這種倫理學完全超出了既往西方哲學史框架下對倫理學的認知和印象,并具有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特征。
[關鍵詞] 認識論斷裂 矛盾的多元決定論 反人道主義 倫理學 阿爾都塞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史研究”(17ZDA02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晏擴明(1991—),男,遼寧盤錦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倫理學。
①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88頁。
② 參見[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7頁。
作為法國當代著名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者,路易·皮埃爾·阿爾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對當代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發(fā)展產生了十分重要而廣泛的影響。他立足于認識論斷裂,與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相對,提出了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和反人道主義理論,產生了持久而深刻的影響。在阿爾都塞的思想中,存在三個具有代表性的學術觀點,分別是:馬克思主義是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矛盾的多元決定論,唯物辯證法是理論實踐的理論。其中馬克思主義的反人道主義思想和矛盾的多元決定論都廣泛地涉及阿爾都塞關于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獨特世界觀,而唯物辯證法的理論實踐觀點也為馬克思主義者在思考倫理問題時提供了方法論支撐,為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十分豐富的理論場域。
一、認識論斷裂與反人道主義
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出版以及隨后公開出版的馬克思的《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引領了20世紀關于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大討論理論熱潮。包括蘇聯(lián)共產主義者在內的許多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者紛紛涌現(xiàn),如弗洛姆、馬爾庫塞、薩特等人,他們普遍認為馬克思的全部思想當中存在著一種人道主義的理論本質。蘇共“二十大”以后,蘇聯(lián)提出了“一切為了人”的口號,并開始在人道主義的層面探討個人自由、尊重法制和人格尊嚴等倫理學和政治哲學問題,“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已經(jīng)提上了議事日程”①。這在阿爾都塞看來,與馬克思的“從舊的黑格爾乃至費爾巴哈等人的人道主義哲學中解放出來,并建立起一個新的科學體系”的理論革命完全相反②。
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理論家們之所以持有人道主義觀點,是因為他們從根本上就未能認清馬克思的思想當中存在著的前期和后期之間的認識論斷裂。這種斷裂使得馬克思的思想出現(xiàn)了前后期之間重大的理論轉折,并且直接導致當時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出現(xiàn)了激烈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
阿爾都塞指出,這一“認識論斷裂”的時間節(jié)點就在1845年前后,鮮明地體現(xiàn)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中。要理解這個“斷裂”,就要理解馬克思前期的意識形態(tài)哲學與后期的科學之間的顯著差別。而寫作于后期的《資本論》,正體現(xiàn)了馬克思對其前期包括《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在內的意識形態(tài)哲學和人本學的批判,即批判那些將政治經(jīng)濟學固有的理論結構與經(jīng)濟人的既定存在基礎上的意識形態(tài)人本學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的理論范式。作為關于馬克思主義是否為人道主義這一爭論的重要直接參與者,阿爾都塞對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系以及與之相對應的倫理學問題都進行了集中的論述,其中又以《保衛(wèi)馬克思》第七章的《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一文為代表,鮮明地質疑“社會主義人道主義”這一概念所具有的理論價值,不僅反對將馬克思主義視為一種人道主義,更加反對一種奠基于人道主義理論基礎之上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在阿爾都塞看來,“‘社會主義人道主義’這個語匯恰恰包含著一個突出的理論不平衡性:在馬克思的思想中,‘社會主義’是個科學的概念,而人道主義則僅僅是個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90頁。阿爾都塞要批判的是將馬克思主義以人道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方式進行解讀的理論傾向,同時他還要把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現(xiàn)實的人的社會關系重新搬回到社會主義的舞臺。按照阿爾都塞的看法,馬克思的思想基本上可以分為三個歷史時期:青年時期(1840—1845)、成長時期(1845—1857)、成熟時期(1857—1883)。阿爾都塞對馬克思思想的這種分期式解讀,為其理解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和區(qū)別提出了結構上的解釋。在阿爾都塞看來,只有青年時期的馬克思才是一個人道主義者,而在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則徹底走向了批判這種青年時期人道主義思想乃至批判整個西方唯心主義意識形態(tài)哲學的反面,從而建立了真正屬于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理論。
其中,青年時期又被稱為“理性共產主義階段”,也是馬克思處于人道主義時期的階段,代表作品就是《1844年哲學經(jīng)濟學手稿》。這一階段又被阿爾都塞進一步劃分為兩個次級階段:“理性而自由的人道主義階段”和“共同體的人道主義主導階段”。在第一階段,馬克思尚且是一位主張理性而自由的人道主義者。阿爾都塞對此指出,“馬克思在同書報檢查令、萊茵省的封建法律和普魯士的專制制度作斗爭的同時,把政治斗爭及其依據(jù)——歷史理論——建立在人的哲學這一理論基礎上”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91頁。在這一階段,馬克思眼中的歷史與人的本質不相分離,歷史的可理解性依賴于人的自由和理性。在第二個階段,費爾巴哈的共同體的人道主義占據(jù)了主導地位。馬克思遵循了費爾巴哈的人道主義思想,開始在這里反思理性國家對理性置之不理的根本原因,反思歷史本身對理性的人道主義所作出的現(xiàn)實判決?!百M爾巴哈的人道主義指出了在非理性中存在著理性的異化,而在理性的異化中又存在著人的實現(xiàn),即人的歷史”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93頁。,這就使得馬克思對現(xiàn)實的人與現(xiàn)實的歷史之間的矛盾關系展開思考成為可能。將人放置在普遍的共同體關系當中,并且承認人首先是共同體的人,才能更加客觀地審視人的自由的現(xiàn)實可能性。
成長時期是馬克思最重要的認識論斷裂時期。這時的著作主要是《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在1845年以后,馬克思徹底否定了將歷史歸結為人的本質的一切理論。這種否定和馬克思對科學的發(fā)現(xiàn)緊緊結合在一起,它同時也意味著馬克思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唯物主義科學與以往舊哲學的徹底決裂。阿爾都塞認為,這種決裂包含了三個理論方面:(1)制定出建立在社會形態(tài)、生產力、生產關系、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濟起最后決定作用以及其他特殊的決定因素等嶄新概念基礎上的歷史理論和政治理論;(2)徹底批判任何哲學人道主義的理論要求;(3)確定人道主義為意識形態(tài)
參見[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95頁。馬克思將以往舊哲學都歸結于是建立在人性或者人的本質這個總問題的基礎上的唯心主義哲學,他的唯物主義排除了主體的經(jīng)驗主義和概念的唯心主義,從而確立了一個新的總問題——思想的產生并不依賴于人的本質,而是來源于基于社會關系這個包含眾多人的共同實踐。以往的哲學是意識形態(tài),而新的總問題下的哲學則是關于現(xiàn)實歷史的科學認識。在新的總問題的視角下,人類社會既是統(tǒng)一的,同時在其各聯(lián)結點上又是特殊的,這就是實踐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與費爾巴哈哲學的區(qū)別所在。它不再是人道主義,而是真正的實踐科學。
成長時期的認識論斷裂及其衍生觀念奠定了成熟時期馬克思思想與人道主義決裂的根本基調。阿爾都塞對此指出:“只要讀過費爾巴哈1839至1843年期間的著作,人們就不會誤解歷來用以說明馬克思‘倫理’觀點的大部分概念的由來。”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5頁?!啊軐W中的未來世界’、‘主客體顛倒’、‘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政治國家是人的類生活’、‘哲學的消滅和實現(xiàn)’、‘人的解放的頭腦是哲學,它的心臟是無產階級’,以及諸如此類的著名說法都是直接受到費爾巴哈的啟發(fā)或者直接從他那里借用來的。馬克思的理想‘人道主義’的各種提法是費爾巴哈的提法?!?/p>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5-26頁。阿爾都塞澄清了馬克思在論述人道主義相關概念時對費爾巴哈所論及諸概念的整體搬用,這樣做的目的就在于,有效地闡明馬克思與費爾巴哈在關于人道主義總問題上的直接聯(lián)系。就此表明,“青年馬克思只是一個用倫理總問題去理解人類歷史的費爾巴哈派先進分子”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6頁。這里所說的倫理的總問題與人道主義的總問題是一致的和相統(tǒng)一的,亦即成熟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徹底否決和批判的。
在《讀〈資本論〉》當中,阿爾都塞進一步詳細論證了馬克思是如何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總問題統(tǒng)攝下來安置那些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哲學所賴以存在的抽象概念的,同時也批判了人道主義和歷史主義兩種解釋路徑,認為馬克思主義是在唯一的認識論的斷裂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所以馬克思主義既不是歷史主義,也不是人道主義,而是既反人道主義又反歷史主義的。在阿爾都塞看來,成熟時期的馬克思所作《資本論》的最大成就,就是把資本主義理解為沒有主體的過程,“《資本論》應該被看做是資本主義生產世界中產生社會作用的機制理論”
[法]路易·阿爾都塞:《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67頁。而生產方式不同,這種社會作用也不同,產生這些社會作用的規(guī)范機制也有所不同。阿爾都塞強調,“只有批判地閱讀馬克思青年時期的著作,對《資本論》進行深入研究,我們才能夠清楚地認識同馬克思的總問題格格不入的理論人道主義和歷史主義的含義和危害”
[法]路易·阿爾都塞:《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160頁。
二、矛盾的多元決定論中的倫理關系
按照阿爾都塞關于馬克思的認識論斷裂解讀,就會得出如下結論:在馬克思的全部哲學中,只有前期才持有一種人道主義的思想,并在概念本質上采用了費爾巴哈式的人本學結構,而后期的馬克思則完全持有對包括“哲學”在內的一切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并徹底建構起一種科學的理論形式。若按此理解,這是否意味著后期的馬克思,亦即那個奠定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和真理來源的馬克思就徹底否決并拋棄了一切關于人的價值關懷呢?阿爾都塞對這一問題的解答就涉及他如何理解馬克思的倫理學及其理論結構的問題。將馬克思的倫理學放置到社會關系當中加以考量,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阿爾都塞是在用一種鮮明的、具有價值規(guī)范性的論述方式來討論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和階級斗爭理論。這就是阿爾都塞眼中馬克思的在處理倫理問題時所持有的矛盾的多元決定理論。而要弄清這一矛盾的多元決定理論與馬克思的倫理觀念之間的關系,首先就必須認清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在哲學上的根本差別。在《保衛(wèi)馬克思》的“說明”部分中,尤其是在《矛盾與多元決定》中,哲學一詞已被用作意識形態(tài)的含義
參見[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1頁。這意味著阿爾都塞在論述黑格爾與馬克思的理論關系時,就是把受到黑格爾哲學影響的青年馬克思,包括其具有人道主義特征的倫理學都作為意識形態(tài)哲學來看待。阿爾都塞指出,相較于黑格爾而言,馬克思從意識形態(tài)哲學向科學的轉換,是馬克思主義對哲學的總問題作出的根本性調整和徹底的改變。阿爾都塞指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全部觀點正是建立在對黑格爾所說的“需求的世界”這一假設進行批判的基礎之上的,這種批判同時也批判了經(jīng)濟的人以及對經(jīng)濟的人的法律抽象和倫理哲學
參見[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87頁。對馬克思來說,對人的經(jīng)濟行為的抽象描述并不重要,經(jīng)濟的人的描述根據(jù)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解剖”。
根據(jù)馬克思思想的“斷裂”,黑格爾哲學在馬克思的早期思想當中存在很深的影響。只有在成熟時期的馬克思那里,黑格爾式的意識形態(tài)哲學才真正被替換為實踐的科學。換言之,在馬克思的早期理論和黑格爾思想之間,并沒有明確的本質區(qū)別,早期的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變革不夠徹底,進而沒有構成對唯心主義意識形態(tài)哲學的本質批判,二者都歸屬于舊有的人道主義總問題視域下的辯證法。早期的馬克思雖然表面上承認了社會矛盾的多樣性,但是從根本來說他的辯證法所立足的邏輯基礎是精神層面“一元”的內在本質。黑格爾雖然承認社會關系錯綜復雜、倫理道德豐富多樣,但是本質上卻將它們歸結為是被某種一般性的抽象矛盾所決定的。社會矛盾也因此被其意識形態(tài)哲學理解為抽象的基本矛盾。正因如此,馬克思的倫理學在馬克思的早期思想當中往往表現(xiàn)為黑格爾式的倫理學,即便是后來受到費爾巴哈的影響進行了一些改造,卻也沒能脫離黑格爾的意識形態(tài)哲學的影響。這也是為什么如此眾多的當代馬克思主義者要對馬克思進行黑格爾式的闡述和還原。阿爾都塞認為,在早期的馬克思那里,由于黑格爾已經(jīng)將其意識形態(tài)哲學的本質傳染給辯證法,而青年馬克思又原封不動地照搬黑格爾式的辯證法,因而使得馬克思在早期使用辯證法時就具有了人道主義的“神秘形式”
參見[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70頁。
這種情況被成熟時期的馬克思所發(fā)覺,并鮮明地體現(xiàn)在其《資本論》第二版跋中:“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神秘化了,但這決沒有妨礙他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在他那里,辯證法是倒立著的。必須把它倒過來,以便發(fā)現(xiàn)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頁。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在這里所謂的“倒過來”只是一個比喻,并非要在黑格爾意識形態(tài)哲學和人道主義總問題的視角下來反轉黑格爾的辯證法(費爾巴哈才是這樣做的典范),而是基于辯證法本身來反思辯證法的自身特性及其特殊結構,進而對辯證法的結構加以改造。在諸如否定、否定之否定、對立面的同一、揚棄、質轉化為量、矛盾等核心的概念上,馬克思那里給出了一種不同于黑格爾的解釋框架。改造后的辯證法結構是區(qū)別于矛盾一元論的(在黑格爾那里無論辯證法如何千變萬化,社會矛盾本質上仍舊是一元決定的),即拋棄了來源于人的本質這個基本的一元預設,而主張矛盾的多元決定論。阿爾都塞指出,在馬克思那里,“‘矛盾’在其內部受到各種不同矛盾的影響,它在同一項運動中既規(guī)定著社會形態(tài)的各方面和各領域,同時又被它們所規(guī)定”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78頁。而關于歷史,“馬克思在其成熟時期曾告訴我們,它不是黑格爾含義上的‘真理’,而是科學思考的原則”
[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34-35頁。
馬克思通過矛盾的多元決定論徹底改造了黑格爾唯心主義辯證法的基本結構,最終重建了唯物主義辯證法的新結構。在舊有的辯證法結構之下,倫理學只能成為抽象的意識形態(tài)學說,失去了任何改造現(xiàn)實社會的機會,進而也失去了實現(xiàn)真正的道德革命的可能性;而在新的辯證法的結構之下,倫理學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倫理原則來自物質生活的實際過程,而不是人的意識抽象地創(chuàng)造了倫理原則。馬克思是在整個歷史過程的一般矛盾與人的生活的具體、復雜而多元的矛盾運動中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實的革命的倫理原則。在整個社會有機體的結構內部,人們受到各種不同矛盾的影響,在同一項運動中既規(guī)定著社會形態(tài)的各方面和各領域,同時又被社會形態(tài)所規(guī)定。人與人之間、人與共同體之間,多元的矛盾在共同發(fā)揮作用,體現(xiàn)在每一個具體的革命實踐中,就是對革命形勢起作用的不再是單一的抽象的一般性的矛盾,而是許多具體的、實踐的不同的矛盾。阿爾都塞認為,這才是馬克思實踐的辯證法的本質,同時也是馬克思對社會倫理規(guī)范的真正理解。也正是遵循這樣的矛盾的多元決定論,倫理才不再是統(tǒng)治階級控制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而轉化為推動社會變革的真正力量。
正如巴里巴爾所說,阿爾都塞試圖告訴我們的是,“各種實踐僅僅以必然的和不可還原的多元決定的方式相互作用,沒有任何‘復雜性的還原’可以在這種多元決定之外,發(fā)現(xiàn)線性決定論的簡單性。相反,它們之中之一的‘最終決定’越被肯定(馬克思把其認作生產方式和剝削勞動的方式),相關的異質的‘統(tǒng)治’或‘支配’的必然性就越發(fā)顯現(xiàn),因此,阻礙‘純粹’經(jīng)濟傾向實現(xiàn)的多樣性就越發(fā)明顯,而這種障礙在另一種意義上,構成了階級斗爭的所有內容,這唯一真實的歷史動力的所有內容”
[法]埃迪安·巴里巴爾:《1996年重版前言》,[法]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1996年重版前言”第9頁。這便是阿爾都塞關于現(xiàn)實世界倫理思考的歷史唯物主義起點。
三、非意識形態(tài)的倫理學
基于反人道主義立場和矛盾的多元決定論,阿爾都塞從根本上動搖了以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以人道主義為基礎建立一種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合法性,并為馬克思主義者們在矛盾的多元決定論的總問題之上建立起一種具有反人道主義立場的非意識形態(tài)的倫理學提供了理論基礎。這種倫理學完全超出了我們在既往西方哲學史框架下對倫理學的認知和印象,并具有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特征。
首先,阿爾都塞認為,要理解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非意識形態(tài)性,就必須基于現(xiàn)實的矛盾實踐,處理好意識形態(tài)與主體實踐之間的關系。在阿爾都塞看來,以往的西方倫理學中,個人生活在意識形態(tài)當中,也就是生活在對于世界的確定的(宗教的、倫理的,等等)表述當中,而“表述的想象性歪曲取決于他們與自身生存條件的想象關系,換句話說,歸根到底取決于他們與生產關系和階級關系的想象關系(意識形態(tài)=與實在關系的想象關系)”
[法]路易·阿爾都塞:《意識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研究筆記)》,陳越主編:《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57頁。例如假使一個人信仰上帝、職責、正義等,那么這些信仰就源于這個作為有意識的主體的個人,他的意識里包含了他信仰的觀念,建立起純粹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的”配置,并作為主體在完全意識到的情況下自由選擇的觀念就“依賴于”這個意識形態(tài)機器。他自由地認識他所信仰的觀念的主體,這個主體的姿態(tài)也就自然地出現(xiàn)了,無論這個主體具有何種行為方式,采取了何種實踐的姿態(tài),他都毫無疑問地還參與了特定意識形態(tài)機器的常規(guī)實踐。在馬克思的倫理學當中,這種想象的關系本身就是物質性的存在。馬克思主義的倫理學從來沒有被當作抽象的“倫理學”來生產。在馬克思那里,社會實踐與實踐主體所形成的實踐觀念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不存在脫離意識形態(tài)的實踐,并且一切實踐主體都要通過意識形態(tài)來實現(xiàn)自身。這一點不以實踐主體的意志為轉移,并且實踐主體往往對于事實渾然無知。
對于阿爾都塞而言,馬克思主義的倫理思想總是論戰(zhàn)和特定情境的產物。它們總是在對某種歷史和政治的語境說話。阿爾都塞將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歷史特性貫穿于自己對現(xiàn)實世界的非意識形態(tài)理論和主體性思考當中。無論是《保衛(wèi)馬克思》還是《讀〈資本論〉》,都是阿爾都塞對當時蘇共“二十大”以后形成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形勢和法國共產黨內部出現(xiàn)的人道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和理論傾向的“干預”和“反應”。這種“干預”和“反應”并不是直接體現(xiàn)在政治參與之上,而是體現(xiàn)在對哲學和倫理學的全盤政治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批判上。這種批判試圖表明,“馬克思通過嚴格的區(qū)分說明它的對象,從而使我們有可能提出我們所關心的問題,即通過認識對象,從認識論上掌握現(xiàn)實對象的問題。這種掌握是通過不同的實踐即理論實踐、美學實踐、宗教實踐、倫理學實踐、技術實踐等等掌握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這些掌握方式中的每一種都提出了它的特殊‘作用’(即理論實踐的認識作用、美學實踐的美學作用、倫理學實踐的倫理作用等等)的產生機制問題”
[法]路易·阿爾都塞:《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67頁。
第二,阿爾都塞認為,正是由于馬克思主義的倫理學的非意識形態(tài)性,它才更加徹底地擺脫了人道主義的影響。尤其是《資本論》以后,馬克思開始在矛盾的多元決定論的基礎上發(fā)揮科學的現(xiàn)實作用。如此,阿爾都塞便把馬克思主義的倫理學排除在人道主義總問題下的倫理學傳統(tǒng)之外。例如,阿爾都塞指出:“把《資本論》歸結為倫理學的構想是一種兒戲,因為這僅僅是以《1844年手稿》中的激進的人本主義作依據(jù)?!?/p>
[法]路易·阿爾都塞:《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155頁。這里的“倫理學”所指涉的就是歷史唯物主義以前的倫理學,它是在意識形態(tài)理論的生產方式中產生的,是從“答案”出發(fā)并作為“答案”的確切的反映提出的。也就是說,既往的倫理學所關注的問題其實并非現(xiàn)實問題,而是按照人們的愿望為了使意識形態(tài)的解答成為其所關注的非現(xiàn)實問題的解答而不得不提出的問題。在這一層面上,阿爾都塞總結了馬克思以前的全部西方哲學史的癥結所在:“全部西方哲學史不是被‘認識問題’所支配,而是被這一問題不得不接受的意識形態(tài)的解答所支配,也就是說,受到與認識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實踐的、宗教的、倫理的和政治的‘利益’預先強加的解答的支配。馬克思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開始就深刻地指出:‘神秘化不僅在答案中,而且也在問題本身之中’。”
[法]路易·阿爾都塞:《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50頁。那些以人道主義總問題的視角來觀察馬克思的理論家們,只是在根據(jù)道德、宗教或被稱為社會民主主義的政治的、道德的意識形態(tài)就可以對馬克思進行人道主義的、但卻是非歷史主義的解釋,亦即“僅僅根據(jù)宗教、倫理學或人本主義關于‘人的本質’的理論來閱讀馬克思”
[法]路易·阿爾都塞:《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155頁。,這是完全與真正的成熟的馬克思的思想相違背的。
第三,基于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非意識形態(tài)屬性,阿爾都塞提出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與所謂的歷史主義之間存在的根本性差別。借此他想表明,即便馬克思真的擁有一種倫理學,那么這種倫理學也絕不是意識形態(tài)意義上的倫理學,或者也可以說,馬克思并沒有一種被稱為“倫理學”的倫理學,而是存在著一種回歸到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當中科學地認識一切倫理事實的理論向度。他旨在建立一種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下的倫理學,亦即不在意識形態(tài)哲學中對人類社會的倫理問題進行兜圈子,而是把倫理問題、人際交往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矛盾問題放置在現(xiàn)實的社會當中,以多元決定的矛盾觀來重新審視人類社會的倫理規(guī)范來源,進而闡明馬克思主義的倫理觀所真正關心的實踐問題和現(xiàn)實問題。這表明,在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何以可能的問題上,阿爾都塞走向了一種反人道主義的新路徑。在阿爾都塞看來,既往的哲學主要關心兩種實踐:一方面,是認識論上的知識生產的實踐;另一方面是價值論上的法律的、倫理的或政治的實踐。馬克思的倫理學就是要借助于哲學塑造的價值論意義上的倫理實踐,讓人們意識到階級沖突,并試圖通過革命斗爭的方式將其克服。馬克思給馬克思主義者遺留了一個艱難的事業(yè),就是要去創(chuàng)造一種的新的哲學實踐。在這里,意識形態(tài)對于社會實踐的潛在有效性“可以在階級斗爭的特定階段給予社會實踐以某種統(tǒng)一性和指南”
[法]路易·阿爾都塞:《哲學的改造》,陳越主編:《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38頁。,而“哲學只有通過作用于現(xiàn)存的一整套矛盾著的意識形態(tài)之上,作用于階級斗爭及其歷史能動性的背景之上,才能獲得自我滿足”
[法]路易·阿爾都塞:《哲學的改造》,陳越主編:《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38頁。
(責任編輯 萬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