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佳

“以詩證史”一直是史學研究的重要方法，也是中學歷史教學的一種發(fā)展思路。陳寅恪先生是“以詩證史”的倡導者和踐行者，“中國詩雖短，卻包括時間、人事、地理三點……中國詩既有此三特點，故與歷史發(fā)生關系”[1]，其《元白詩箋證稿》則是利用中國詩來研究歷史的典范之作。詩歌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的一種形式，與歷史有密切的關系，可以反映不同時期廣闊的生活畫卷，且后人亦能從中發(fā)掘王朝興替與社會變遷的諸多信息。利用古詩作為日常教學的史料，可以展現(xiàn)史料的多元特征，有助于培養(yǎng)學生史料實證與歷史解釋素養(yǎng)。

從考教銜接、以考促教的視角看，教師應充分挖掘高考試題中呈現(xiàn)的意蘊，明晰頂層設計中展現(xiàn)的方向，積極轉變教學思維與模式，培育學生歷史學科核心素養(yǎng)。本文擬從2023年湖南高考卷第17題作分析，指出利用詩文等文學作品培養(yǎng)史料實證與歷史解釋素養(yǎng)的原則，并結合教學實踐，探討以詩證史的方法。為方便討論，錄部分原題于下。

17．閱讀材料，完成下列要求。

材料二：白居易的《贈友》描述了兩稅征錢導致錢重物輕而傷農(nóng)的現(xiàn)象，“胡（何）為秋夏稅，歲歲輸銅錢。錢力日已重，農(nóng)力日已殫”；表達了對租庸調法的認同，“庸必算丁口，租必計桑田。不求土所無，不強人所難。量入以為出，上足下亦安”，主張“復彼租庸法，令如貞觀年”。柳宗元的《答元饒州論政理書》指出，兩稅法實行按戶等征稅，富人賄路官吏求居下等以逃稅，導致“貧者愈困餓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橫侈泰而無所忌”。他認為要避免上述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只有“舍其產(chǎn)而唯丁田之間”，即恢復以身丁為本的租庸調法。

——改編自付志宇《唐人詩文所見兩稅法變革補證》

（2）根據(jù)材料，結合所學知識，評析白居易、柳宗元對唐代稅制改革的看法。

一、教考銜接，引導教學方式轉變

本題以唐朝的均田制、兩稅法為情境主題，引用白居易《贈友》作為知識與素養(yǎng)的考查文本，以此利用與兩稅法頒行之時的詩文來評價兩稅法，還原歷史人物對所處時代發(fā)生的歷史事件的真實感受，具有強烈的現(xiàn)場感和歷史性。在考查形式上延續(xù)了往年高考試題的風格，提升了試題的學術性品質。從素養(yǎng)立意的角度看，本題主要考查學生的史料實證與歷史解釋的素養(yǎng)能力，符合課程標準學業(yè)質量水平3對史料實證與歷史解釋素養(yǎng)的要求。

《贈友》屬于白居易創(chuàng)作于唐憲宗元和六年（811年）的《贈友五首》中的第三首詩，此去建中元年（780年）頒行的兩稅法才逾31年。白居易在詩中披露了兩稅法貫徹中的諸多流弊，特別是對新法本身存在的不合理現(xiàn)象有清醒的認識。從史料類型來看，《贈友》屬于文學作品史料，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還屬于“歷史意見”——“是在那制度實施時代的人們所切身感受而發(fā)出的意見，這些意見，比較真實而客觀”[2]。命題者為避免“孤證不立”，還引用了柳宗元的《答元饒州論政理書》作為互證史料。這充分展現(xiàn)了史料的多元性，是史料實證素養(yǎng)水平3“能夠對史料進行整理和辨析，并判斷其價值；能夠利用不同類型史料的長處，對所探究的問題進行互證”[3]的考查體現(xiàn)。很明顯，本題呈現(xiàn)出很強的“史料實證”意識，于無形之中滲透了史料實證落實的原則與方法，亦考查了學生對史料實證思維與方法的認知。

此題第二設問要求學生評析“白居易、柳宗元對唐代稅制改革的看法”，考查學生歷史解釋素養(yǎng)水平3“能夠分辨不同的歷史解釋，嘗試從來源、性質和目的等多方面，說明導致這些不同解釋的原因并加以評析；能夠選擇、組織和運用相關材料并使用相關歷史術語，在正確的歷史觀和方法論的指導下，對系列史事作出解釋”[4]的素養(yǎng)與能力。本題中，白居易、柳宗元的詩論反映出的是他們對兩稅法的評價——兩稅法帶了嚴重的消極影響，這是屬于與歷史事件同時空的歷史解釋。從材料可以看出，兩人的歷史評價是相同的，可看做同一歷史解釋。學生需要分析這種歷史解釋形成的原因，且在此基礎上根據(jù)材料、使用歷史術語對兩稅法進行解釋或評價。

此題對學生的素養(yǎng)考查是多維的，從以考促教的視角看，在教學中需要充分挖掘史料，提升所用史料的多元性。例如挖掘與歷史事件發(fā)生同時空的詩論，可增加課堂的時代感與歷史性，以此培養(yǎng)學生的史料實證素養(yǎng)。在利用多元史料教學時，還應分析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通過設置高品質的問題，引導學生在正確認識論與方法的指引下，對歷史事件或現(xiàn)象做出客觀的、合乎邏輯的解釋，以此培育學生的歷史解釋素養(yǎng)。

二、詩史之間，明晰以詩證史精髓

詩歌乃至文學作品，其作者創(chuàng)作之目的并非保留史料，而是作者借此抒情、記事、寫景、詠物，進而引導讀者去體會其內心的感受。故何種詩可證史、如何解讀詩文的史料價值、如何認識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如何分析作者對史事的看法，這都需要一線教師慎重地選擇及恰當?shù)乩斫夂完U釋文本。詩歌等文學作品為史料的多元性提供了可能性，進而在一線教學中運用“以詩證史”時還需明晰其方法與原則。

（一）謹慎選取，突出詩文的典型性。中國古代的詩歌燦若星河，反映史實的作品不勝枚舉，我們需在明確教學主題的前提下，選取跟教學主題最吻合的詩文。例如，在分析隋唐大運河的影響時，皮日休《汴河懷古》與胡曾《詠史詩·汴水》便是較為恰當?shù)?，這兩位詩人對隋唐大運河的評價迥然不同，學生借此可抒發(fā)自己的見解，有利于培養(yǎng)學生獨立的歷史思維能力與分析能力。

（二）取詩之外，補充其他類型史料，避免“孤證不立”。詩文是作者以歷史人物、事件為其創(chuàng)作素材，經(jīng)過藝術加工后的文學作品，不可避免地帶有作者自身的主觀意識，會讓人事時空變得隱晦。如果單一的用某篇詩文論史，可能會導致“以偏概全”的流弊，乃至不能達到“窺其全豹”的目的。湖南卷第17題在引用白詩后，又引用同時代柳宗元對兩稅法的相關評論，與白詩互證。

（三）留白之間，探索詩歌藝術留下的想象與闡釋的空間。蒲起龍在比較史書與詩文的不同之處時提到“史家只載得一時事跡，詩家直顯出一時氣運，詩之妙，正在史筆不到之處”[5]；陸揚在談及利用墓志銘研究歷史時，亦強調“要透過文字去探索在歷史記錄中消失的那些片段”[6]。留白之間，細微之處，往往隱藏著歷史的鮮活之美。

（四）知人論世，置詩文于歷史時空之下。詩歌本身一直帶著作者與時代的烙印，反映的是作者對時代人事和現(xiàn)象的感悟、對時代的解釋。在日常教學中需理解所引詩文的創(chuàng)作背景，分析詩文與歷史人物、事件與歷史現(xiàn)象之間的聯(lián)系，方能真正理解詩文所蘊含的歷史解釋。例如杜甫的《憶昔》二首，創(chuàng)作于公元764年，時值安史之亂結束不久，此詩追憶唐開元年間物阜民豐、國家昌盛、政治清明的景象，在一定程度上能反映開元年間的經(jīng)濟發(fā)展與社會繁榮的景象。

三、史詩之和，教學實踐落實素養(yǎng)

以詩證史的實踐有諸多方法與原則，需要一線教師在教學實踐中反復探索，方能真正發(fā)揮其落實素養(yǎng)的功效。筆者在執(zhí)教《遼宋夏金元的經(jīng)濟與社會》的過程中，以蘇軾各時期的詩文為線索，引導學生探究兩宋時期經(jīng)濟與社會的發(fā)展狀況。

（一）在探究兩宋時期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狀況時，利用蘇軾如下的詩文：

茶槍燒后有，麥浪水前空。萬戶不禁酒，三年真識翁。

——《新年五首》（其四）

吳國晚蠶初斷葉，占城早稻欲移秧。

——《歇白塔鋪》

根據(jù)這兩首詩文，可以引導學生結合教材內容提取兩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既種稻也種麥的現(xiàn)象；但教材中還提到了“稻麥復種制”，上述兩則詩文則不能體現(xiàn)，此時不能牽強地由種麥和種稻的史實直接指向“稻麥復種制”的結論。需要再提供材料佐證，北宋楊威的《耕獲圖》便是非常有效的史料，學生可從圖中觀察到農(nóng)人一邊收割夏麥一邊在水田里插秧的場景，再根據(jù)蘇詩里提到的“麥浪”，便可獲知兩宋時期“稻麥復種制”的現(xiàn)象。蘇軾與楊威同屬北宋這一歷史時空，兩者都見證了“稻麥復種”的情境，從史料實證視角來看，這是通過多元史料來還原歷史史實的。

（二）在探究兩宋時期的商業(yè)發(fā)展狀況時，利用蘇詩《糴米》的詩文：

糴米買束薪，百物資之市。

由上述詩文可看出，兩宋時期城市居民的生活所需大都需要從市場上獲得，可表明此時期的商業(yè)活動頻繁，商業(yè)不再是為少數(shù)人服務，而變成供應廣大人民的大規(guī)模商業(yè)。此時再利用宋代的史料（如下所示）加以佐證、延伸，可以引導學生習得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商業(yè)隔閡漸次消弭、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生活方式的變化、人口的流動等史論。

城郭、鄉(xiāng)村之民交相生養(yǎng)。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7]

（三）在探究兩宋時期社會的新變化時，利用蘇軾如下的詩文：

潘子久不調，沽酒江南村。郭生本將種，賣藥西市垣。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孫。

——《東坡八首》（其七）

蘇軾一生交友甚廣，上至同朝官員、佛道友人，下至平民百姓，為什么蘇軾能夠結識不同社會地位、不同階層的人呢？學生在回答此問題的時候大都從蘇軾個人角度出發(fā)，認為蘇軾性格豪爽、為人坦蕩好交友。此時教師再設問“如果蘇軾生活在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能夠如此嗎？”便可以引導學生思考兩個歷史時期的差別，根據(jù)教材內容，學生能夠知道兩宋時期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科舉制的發(fā)展，社會門第觀念淡化、國家對社會成員的控制相對松弛、社會成員身份趨于平等等因素是蘇軾能夠廣泛交友的社會背景。通過此情景的創(chuàng)設，學生在結合教材知識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知識與能力的遷移。

但對于以上史論的形式，從史料學的角度來看，舉證還不夠充分，還需拓展史料：

臣竊以古稱良賤，灼然不同。良者即是良民，賤者率皆罪隸。今世所云奴婢，一概本出良家。

——羅愿《羅鄂州小集》[8]

觀今之俗，娶其妻不顧門戶，直求資財。

——蔡襄《蔡襄集》[9]

如果只利用蘇軾的詩文，得出的史論是很難站得住腳的，但如果再舉與蘇軾同處一時空的史料，那便可以充分地證明上述史論是合乎邏輯的。通過如此的分析，學生能夠感受到詩文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可以通過詩文來研究歷史；但詩文屬于文學作品，受到作者所處時代、立場等主觀因素影響，不等于史實，必須經(jīng)過文獻史料、考古史料等其他史料的印證，才能作為歷史研究所用。

中國古代詩歌是中華文明的寶貴財富，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以詩證史，可以提升學生探究歷史的興趣，有助于展現(xiàn)史料的多元化特征。鑒于詩歌屬于文學作品，只具備一定的史料價值，故而在教學實踐中，一線教師需例舉與所選詩文同時空的其他類型史料，形成具備說服力的史料組合，共同實證史論，在此過程中讓學生領悟史料實證的思維與方法。在分析詩文的時候，可以引導學生“知人論世”，認識作者的寫作意圖，分析詩人對人事時空的評論，進而在正確的史觀與方法之指引下，對歷史人物、事件與現(xiàn)象做出客觀的、合乎邏輯的解釋，進而培養(yǎng)學生歷史解釋的素養(yǎng)。

【注釋】

[1]陳寅?。骸蛾愐『霞な芳v義集》，南京：譯林出版社，2020年，第402頁。

[2]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頁。

[3][4]教育部：《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 年版 2020年修訂），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 43頁。

[5][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62頁。

[6]陸揚：《從墓志的史料分析走向墓志的史學分析》，《中華文史論叢》2006年第4期，第116頁。

[7][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94，元祐二年春正月辛巳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9612頁。

[8][宋]羅愿：《羅鄂州小集》，《止齋先生文集》卷 44，四部叢刊本。

[9][宋]蔡襄：《蔡襄集》卷34《福州五戒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