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朱希祖是20世紀前期有重要影響的史學家。一方面,他主張運用現(xiàn)代社會科學,跳出黨派、民族、國家的偏見研究歷史,既考訂歷史事實,又探究人類進化之律,并把建設(shè)科學的史學之理念體現(xiàn)于北京大學史學系的課程設(shè)置中。另一方面,他的論著具有鮮明的民族主義史學特色,強調(diào)民族氣節(jié),闡揚民族精神,心系民族興亡。并且,他的這兩個方面主張既存在張力,又具有統(tǒng)一性。由于受“華夷之辨”觀念影響,又處在國家危難的形勢下,朱希祖史著未能避免大漢族主義的局限。
關(guān)鍵詞:朱希祖;科學史學;民族主義史學;張力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3.0708
朱希祖(1879-1944),字逖先,又作逷先、迪先,浙江海鹽人,是我國20世紀前期的一位重要史學家。1905年至1909年,他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其間師從章太炎,受章太炎學術(shù)陶煉。1913年,他代表浙江省參加教育部國語讀音統(tǒng)一會,因所提注音方案獲得通過而被北京大學聘為教授。特別是自1919年12月起,他任北京大學史學系主任近10年,此后又在中央大學史學系擔任系主任7年。作為在中國最有影響的大學負責史學教育行政的學者,他對中國現(xiàn)代史學的建立,可謂厥功至偉。朱希祖著述繁復(fù),學術(shù)涉及面寬廣,系被傅斯年譽為“在史學上之建樹,當世無多”之學者。他的史學思想,既有強調(diào)和實踐科學史學的一面,又有在一些重大歷史問題上表現(xiàn)出鮮明的民族主義色彩的一面,在民國史學界具有相當?shù)拇硇?,很值得探討和深思?/p>
一 科學史學的倡導(dǎo)者與推動者
朱希祖是清朝廢除科舉考試后的第一批留學生。此前他接受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舊式教育,走的是科舉之路,而他留學日本接受的則是西方史學訓(xùn)練。從他現(xiàn)存的日本留學日記可以看出,留學期間,他修習了不少現(xiàn)代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課程。
回國后,特別是擔任北京大學史學系主任后,朱希祖大力倡導(dǎo)科學史學。他每年制定的北京大學史學系課程指導(dǎo)書,貫徹的都是這個思想。他認為:“學史學的須先把史學基本科學學習,然后研究史學方有頭緒,如社會學、生物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人類學及人種學皆為史學基本科學?!薄皩W史學者,先須習基本科學。蓋現(xiàn)代之史學,已為科學的史學,故不習基本科學,則史學無從入門。……而各種科學中,以社會學及社會心理學尤為重要?!?/p>
1923年2月,朱希祖與李大釗等北京大學教授應(yīng)邀到武漢進行學術(shù)交流,并在國立武昌高等師范學校文史地學會作了《新史學與舊史學不同之要點》的演講。他說新史學與舊史學不同之點有六:一是舊史學多半偏于政治方面,新史學多半注重社會全部;二是舊史學大概是主張循環(huán)說的,新史學大概是主張進化說的,舊史學家所謂黃金時代,是純粹偏重過去、專事模仿的,新史學家所謂黃金時代,是注重創(chuàng)造、希望未來的;三是舊史學的眼光往往局于有史時代及有史時代中的一時代,新史學的眼光是向有史以前的時代去推求,而步步向下代研究的;四是舊史學的眼光往往局于一部,新史學的眼光則擴充范圍及于全部;五是舊史學家往往只管臚列事實,新史學家注重在事實之中求出因果關(guān)系,闡明其真相;六是舊史學家往往偏于一個目的,不能完盡天職,新史學家是居于科學的地位,不偏不倚,以求闡明大律的。此演講內(nèi)容亦見于朱希祖1921年10月21日擬稿的《北京大學史學系編輯中國史條例》。也就是說,他從研究內(nèi)容、研究范圍、歷史觀、史學功用、史學旨趣、研究態(tài)度等方面比較新舊史學的差異。他的觀點當然是揚棄舊史學,倡導(dǎo)新史學。在這里,他再次強調(diào)了科學性是新史學的一個基本要素。而他所說的“新史學”,指的是近代的西方史學。因為他在這篇演講中,開頭即說“近數(shù)十年來,西洋史學,日益發(fā)達”。也就是說,他主張用西方的新史學來改造中國的舊史學。這一觀點從他給何炳松翻譯魯濱遜《新史學》所寫的《序》中也可看得很清楚。他說:“我國現(xiàn)在的史學界,實在是陳腐極了,沒有一番破壞,斷然不能建設(shè)。何先生譯了Robinson這部書,是很合我國史學界的程度,先把消極的方面多說些,把史學界陳腐不堪的地方摧陷廓清了,然后慢慢的想到積極的建設(shè)方面去。所以何先生譯了這部書,是很有功于我國史學界的?!彼粌H對德國蘭普勒希特的《近代歷史學》中的一些觀點非常贊同,并據(jù)之對北京大學的歷史課程設(shè)置進行改革,即“本科第一、二年級,先把社會科學學習,做一種基礎(chǔ)”,而且認為德國Mehlis的《歷史哲學》對于“研究史學的人,很有實際的利益”,因此他說:“照這樣看來,美國的學說和德國的學說兼收并蓄,那末可以達到史學完善的目的;而且他們的學說,殊途同歸,都歸到社會科學那方面去,可見學問是斷不可分國界的。我國史學界總應(yīng)該虛懷善納,無論哪一國的史學學說,都應(yīng)當介紹進來?!?/p>
他在《整理中國最古書籍之方法論》中也說:“我們現(xiàn)在講學問,把古今書籍平等看待,也不是古非今,也不尊今薄古,用治生物學、社會學的方法來治學問。換一句話講,就是用科學的方法來治學問?!庇纱丝梢?,他主張用社會科學的方法研究歷史,認為只有用社會科學的方法治史,歷史學才能成為一門科學。
1929年初,朱希祖聯(lián)絡(luò)北平六校(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燕京大學、輔仁大學、女子師范大學)師生,建立了中國史學會,并被推舉為主席。為此,他發(fā)表了《發(fā)起中國史學會的動機和希望》,其中說道:“政治有黨派,學術(shù)無黨派。講史學的,尤應(yīng)超出于政黨以上,乃能為客觀的公平觀察,不為主觀的偏私論著,方合于科學的史學精神?!?929年12月北京大學31周年校慶日,朱希祖發(fā)表了《北京大學史學系過去之略史與將來之希望》,不僅回顧了自己擔任史學系主任所采取的措施,如派遣畢業(yè)生到德國留學,以歐美新史學改革中國舊史學,聘西洋史教授翻譯新史學及唯物史觀等書,將社會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等社會科學列為史學系必修課,并說這些措施的宗旨都是為了把“文學的史學,改為科學的史學”。
建立“科學的史學”,可以說是朱希祖一貫堅持的史學理念。1939年,國民政府教育部組織專家制定《大學文學院歷史學系必修選修科目表》。作為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朱希祖對該科目表提出了審查意見。他說:“歷史學課程,若欲規(guī)定原則……須以社會科學之若干門為基礎(chǔ)?!痹?943年4月5日的中國史學會常務(wù)委員會上,他又向教育部提出建議案,指出:“非學過社會科學及歷史哲學與史學方法,則歷史觀點無由建立,而史料之去取無標準,所重所輕,往往失宜?!?/p>
“科學”是日本學者用漢字造的一個詞,意為分科有系統(tǒng)之學。中國人最初用“格致學”表達這個意思。嚴復(fù)和梁啟超等人的早期著作大都用“格致學”翻譯英文science。但王國維對嚴復(fù)等人的翻譯用語并不完全贊同,認為有些翻譯詞不如日本學者所“造譯西語之漢文”貼切,如“Evolution”譯為“天演”不如“進化”,“Sympathy”譯為“善相感”不如“同情”。他認可日本學者造譯的“科學”一詞,并提出歷史也是一門科學。他在1899年為樊炳清翻譯的桑原騭藏《東洋史要》所寫的《序》中說:“自近世歷史為一科學,故事實之間不可無系統(tǒng)。抑無論何學,茍無系統(tǒng)之智識者,不可謂之科學。中國之所謂歷史,殆無有系統(tǒng)者,不過集合社會中散見之事實,單可稱史料而已,不得云歷史。” “科學”后來逐步取代“格致學”,成為現(xiàn)代漢語的一個詞,王國維是有功勞的。在五四運動時期,新派學人一度用science的音譯“賽因斯”進行表達,但因不符合漢語的構(gòu)詞規(guī)律,最終沒有被廣大中國人接受,沒有流傳開來。
進入20世紀以后,科學主義主宰了社會,特別是五四運動后更是如此。正如胡適所說的:“這三十年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nèi)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他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tài)度。那個名詞就是‘科學’。這樣幾乎全國一致的崇信……沒有一個自命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毀謗‘科學’的?!痹跉v史學界,科學主義的影響也顯而易見。1902年,梁啟超給史學的定義是: “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xiàn)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五四運動后,他再次給史學下定義:“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xù)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guān)系,以為現(xiàn)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睆摹皵⑹鋈巳哼M化之現(xiàn)象”到“記述人類社會賡續(xù)活動之體相”,從求“公理公例”到“求得其因果關(guān)系”,雖然梁啟超的史學思想有所變化,甚至被批評為“倒退”,但其受科學主義的支配和影響則是不可否認的。朱希祖在北京大學的同事何炳松,盡管強調(diào)歷史內(nèi)容的唯一性,說“歷史學是純粹主觀的學問”,最后仍然說“歷史還是不失其為一種科學”。被朱希祖聘到北京大學史學系講授“唯物史觀研究”的李大釗,也說:“其實研究歷史的學者,不必為文豪,為詩人;而且就史實為科學的研究,與其要詩人狂熱的情感,毋寧要科學家冷靜的頭腦?!薄八^科學的態(tài)度,有二要點:一為尊疑,一為重據(jù)。史學家即以此二者為可寶貴的信條?!倍煜W嬷鲝埥ㄔO(shè)“科學的史學”,正是奔騰于這個大潮前面的重要浪花。因為作為北京大學史學系主任,他不僅鮮明地提出建設(shè)“科學的史學”,而且將之落實到北京大學史學系的課程體系中。
那么,朱希祖的“科學的史學”包含哪些內(nèi)容?根據(jù)朱希祖的相關(guān)論述,可以概括為以下幾點。
(1)研究歷史,需用現(xiàn)代科學知識去研究。他認為研究歷史,必須借助歷史學的輔助學科及社會科學,而與歷史外部材料上有關(guān)系的學科有人類學、語言學、歷史地理學、年代學、譜系學、古文書學、考古學、統(tǒng)計學,與歷史內(nèi)部組織上有關(guān)系的學科則有社會學、宗教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法律學、文學、哲學,“以上十五種,均為歷史最重要的輔助學科”,并且他把前者稱為甲種學科,把后者稱為乙種學科,認為:“無甲種學科,則歷史材料,無普遍及真確的價值;無乙種材料,則歷史組織,無棄取表現(xiàn)的能力;結(jié)果毫無發(fā)展的可能?!?/p>
(2)對歷史,要跳出黨派、民族、國家的偏見進行研究。他說:“講學問者不宜有己見,講歷史者不宜有國見、有種見、有教見(男女并重,女子方面歷史亦不可忽),至敷陳復(fù)仇之義,挑撥殺敵之心,斯為政治家之奴隸,歷史家之蟊賊已?!?/p>
(3)以現(xiàn)代邏輯方法,考訂歷史事實??加啔v史事實是歷史研究的基礎(chǔ)工作。做好這一工作需要運用科學方法,包括分析、綜合、演繹、歸納、比較等。這些方法都必須運用邏輯,因此,他把邏輯學視為科學研究的根本。他說:“讀史固貴乎懷疑,然必須以科學方法,歸納論理,綜合觀察,以下判斷,庶不致誤?!薄坝嘁允穼W治經(jīng)學,以論理學方法解決一切疑難?!边@里的“論理學”就是邏輯學。
(4)探討歷史演變的規(guī)律性。他說:“歷史之職在闡明人類進化之大律,說明人類舒慘之大原,非此則為不稱歷史之職。”“史家最重之職,在明因果之關(guān)系,撢社會之真相?!睔v史研究不但要“發(fā)明歷史真相”,還要“發(fā)明歷史真理”。
朱希祖非常重視直接史料、原始資料以及實地調(diào)查。他建議北京大學請求教育部將故宮殘存檔案劃歸北京大學,并指導(dǎo)學生整理這批檔案的舉動,以及許多通過實地考察考辨歷史事實的事例,都表明了這一點。他發(fā)表《編纂南明史計畫》,提出自己撰述南明史的步驟為搜訪、鑒別、歸納、編纂。他認為,作史之業(yè),蓋有三期:搜羅期、考訂期、去取期。三期的要求是“搜羅期務(wù)期廣博”、“考訂期務(wù)期精審”、“去取期務(wù)期輕重”,三期當循序漸進,既不可躐等以求,也不可一蹴而就。對于史料與著作的關(guān)系,他說:“史料之考訂,雖極精確,而編纂之時,亦須緯以社會最要之條款,經(jīng)以科學嚴格之律令,方足稱為上乘?!敝煜W嬉簧钕胪瓿傻南到y(tǒng)性著作是《蕭梁史》和《南明史》。但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生活不安定,多年搜求的資料遷藏于他處,他關(guān)于一代之史的完整著作最終止步于第二期。
朱希祖的文章大多數(shù)屬于考證之作。他對歷史理論、歷史哲學也下過工夫,閱讀過德國的歷史哲學著作。他在北京大學史學系講授《中國史學概論》的講義,原有第三部分“歷史哲學”,后來被他刪掉了。他生前出版的《中國史學通論》,無論是輔仁大學鉛印本,還是獨立出版社出版本,均沒有“歷史哲學”部分,在手稿中亦未發(fā)現(xiàn)。在中山大學任教時,他應(yīng)朱謙之的請求,為其《歷史哲學大綱》寫了序,但不知何故,此序在該書出版時沒有用,內(nèi)容不詳。1938年9月以后,他閱讀了諸多哲學、心理學書籍,如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蘭普勒希特的《歷史學》、李石岑的《超人哲學淺說》、高覺敷的《現(xiàn)代心理學》、陳百年的《心理學大綱》等,學術(shù)思想出現(xiàn)了較大變化。他對李石岑的著述表現(xiàn)了很大的興趣,甚至很想結(jié)識李石岑。當?shù)弥钍呀?jīng)逝世時,他感到非常惋惜:“嗚呼!若李君者而早逝,實為吾國哲學界一大損失。學哲學者大都奄奄無生氣,傾向于頹廢一途。若李君而永年,吾知其必不如此也,惜哉惜哉!”他對自己多年偏重考據(jù)之學甚至表現(xiàn)了一些懊悔,說:“余治學無恒,十余年前購讀之書棄置如此之久,游心瑣碎之考據(jù),所得皆斷片之知識,于身心家國皆無所損益?!?/p>
朱希祖對唯物史觀抱有一定的偏見,盡管他擔任北京大學史學系主任時,請李大釗在北京大學史學系開設(shè)“唯物史觀研究”一課,但在國立武昌高師演講時,他卻說:“近來唯物史家,主張專從經(jīng)濟方面研究史學,這是很不對的;因為社會全部并不是單靠經(jīng)濟就能完成的。”他也購買了有關(guān)唯物史觀的著作,如恩格斯的《史的唯物論》、《費爾巴哈論》,狄芝根的《辯證法唯物論》,但似乎沒有認真研習。他主張綜合史觀,最看重的是社會心理學,認為社會心理學是研究歷史的有效工具,“治歷史當創(chuàng)一歷史心理學以為研究方法,而以價值哲學為評批方法”。由于沒有找到揭示歷史真理的理論武器,因此,他的科學史學在探索歷史進化的因果和本原方面沒有取得十分明顯的成效。
二 鮮明的民族主義史學特色
朱希祖的學生,后成為其女婿的著名史學家羅香林,曾這樣評價他:“先生畢生治史,最重氣節(jié),明是非……其為人尤重民族情感?!备嫡駛愐舱f,先師“最重氣節(jié)”,“蓋習于史而深能力行吾國民族優(yōu)性也”。重視民族氣節(jié),心系民族興衰,是朱希祖史學研究的一個鮮明特色。
朱希祖留學日本時,就開始搜集南明史資料。眾所周知,由于清朝的文化高壓政策,南明史在很長的時間成為禁區(qū),資料匱乏,研究薄弱。清末革命黨人搜集南明史資料,意在通過南明史撰述,為推翻滿洲貴族統(tǒng)治提供精神支持。因此,當時從事南明史資料搜集,包含明顯的民族主義成分。顧頡剛說:“南明史的研究,由于民族主義思想的刺激,在清末時,對于史料的收集與研究,已經(jīng)有人著手,劉師培及鄧實皆欲作《后明史》而未成,師培書已由章炳麟預(yù)為之作序,最近則以朱希祖先生用力最深?!?的確,在民國時期,對南明史資料搜集最富、用功最深的非朱希祖莫屬。他“致力南明史料搜集,凡三十年,抄本秘笈,無不悉力致之,故收藏頗富”。1931年,朱希祖為謝國楨《晚明史籍考》作序,回顧了自己搜集南明史料的歷程。他說:“余自二十五年前游學日本,初留意于晚明史籍,其時二三師友,亦嘗弘獎斯風。余杭章先生首先傳刻張煌言《蒼水集》,張斐《莽蒼園文稿余》?!瓋x真劉氏亦頗欲著后明書,預(yù)征章先生為序……海內(nèi)學子,頗多抽其墜緒,廣為搜討。蓋讀此等書者,皆有故國河山之感,故能不數(shù)年間,光復(fù)舊物,弘我新猷?!币簿褪钦f,南明史既是歷史研究有待開墾的荒地,也是弘揚民族精神、“光復(fù)舊物”的革命事業(yè)。朱希祖一進入歷史學領(lǐng)域,就受到民族主義的熏陶,表現(xiàn)出民族主義史學特色。李璜說:“民族主義的史學傾向,自然是造端于清初顧、黃、王三大師,而太炎先生則秉此先導(dǎo)之風,復(fù)承浙東學派萬斯同、全祖望等參修明史之意,在晚年闡揚民族大義于其欲作之‘后明史’中盡力,惜未就而歿,故其弟子朱希祖本其師志,特別對于南明史事,考訂多而且精?!鼻宄煌品?,南明史的研究風氣逐漸沉寂。朱希祖曾指出:“民國既建,海上有《痛史》之刻,有《遺民錄》之作,方期此等巨制,日出不匱,俾得匯輯叢殘,完成信史,詎料十余年來,此風日就衰歇。蓋群眾心期,往往隨一時之風氣,而非思千秋之絕業(yè)也?!钡⑽词艽孙L影響,而是繼續(xù)把撰寫南明史作為一項千秋事業(yè)。在研究南明史料時,他很重視以民族氣節(jié)評價歷史人物。如他對姚大榮《馬閣老洗冤錄》為馬士英洗冤深表不滿,說:“姚氏承認阮大鋮為奸,而謂馬士英為忠。忠臣果可以翻先帝逆案,排斥正人君子而孤行己意,拔擢奸臣阮大鋮,以覆亡邦家乎?忠臣果可以撤御外之師以平清君側(cè)之內(nèi)亂而致亡國乎?”很可惜的是,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的爆發(fā),打破了他的研究寫作計劃。他很想等抗戰(zhàn)勝利了,辭去公職專心撰述南明史,但疾病導(dǎo)致他過早離世,撰著南明史的計劃最終沒有完成。他去世后,吳稚暉的挽聯(lián)有一句“人間遽失先生,從此南明無史”,對其南明史造詣予以稱頌,并表達沉重的悲嘆。
朱希祖重視種族史、民族史研究。他發(fā)表的《駁中國先有苗種后有漢種說》、《文字學上之中國人種觀察》,考察中國種族的由來,駁斥所謂中國上古土著之民實為苗種、其后漢種來自西方并將苗種趕到南方的說法。他的《史記本紀起于黃帝說》,追溯漢族的起源,尋找中華民族的歷史源頭,旨在強化中華民族共同的民族意識。20世紀以來,中國的外患沒有絲毫減弱。他意識到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危險,20年代即在北京大學史學系開設(shè)日本史課程,并演講《明代倭寇史略》。此外,他還寫有《日本名號考》、《豐臣秀吉寇朝鮮》,以幫助學生了解日本歷史和近代以來日本侵華史。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中國的民族危機、邊疆危機更加嚴重,他對民族問題、邊疆問題傾注了更多的精力,發(fā)表有關(guān)民族史、邊疆地理研究的論文多篇。尤其是他作的《偽齊錄校補》、《偽楚錄輯補》,更是典型地體現(xiàn)了他的民族主義史學特色。
《偽齊錄校補》、《偽楚錄輯補》屬于文獻整理之作,包括輯佚、校勘、辨?zhèn)巍⒖甲C、闡釋等,是朱希祖關(guān)于宋、金史研究方面的成果。北宋末至南宋初,宋、金對峙,金先后扶植張邦昌、劉豫兩個政權(quán),前者為楚,后者為齊。對這兩個政權(quán),《宋史》記載過于簡略。朱希祖在王偁《東都事略》,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大金國志》,以及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和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等著述中,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記述,確定宋代存在《偽齊錄》、《偽楚錄》兩書?!秱锡R錄》內(nèi)有楊堯弼作的《偽豫傳》。朱希祖對《偽齊錄》進行校補,對張邦昌傳進行了詳細的考證,匯集了金扶植這兩個政權(quán)發(fā)布的詔書、冊文、政令,對宋、金史料作了很有價值的發(fā)掘。朱希祖之所以從事這一工作,也是感于時勢的刺激。當時,日本帝國主義步步蠶食華北,有學者主張對日妥協(xié),以致以秦檜議和為是。朱希祖對此非常不滿。他在日記中寫道:“晨閱《金史》列傳。《仆散忠義傳》中載宋孝宗時與金議和,定宋世為侄國。高宗以秦檜議和對金稱臣,降為附庸國,僅得梓宮及太后回國,世稱梓宮為偽,太后在金早已侮辱不堪,故秦檜賣國實僅得二十余年宰相之威福而已。胡適之不知歷史,不知宋高宗稱臣,其誓書全文載于《金史·宗弼傳》中,彼未嘗一讀。而近年日本侵我往往襲金故智以和為餌,而使我失其防御,彼則以兵繼其后。茍安賣國,自營私利之徒,往往效法秦檜,而適之反頌檜以矜獨得,不知彼時金之宗翰、宗望、宗輔、撻懶等健將皆已自相殘殺,僅存宗弼,而國中內(nèi)亂繼續(xù)不已,長敗于宋,乃唆檜殺岳飛,收韓世忠兵權(quán),稱臣請和,以保殘喘。適之亦欲以今之中國為日本附庸耶?亡則亡耳,猶可恢復(fù),何必為私人權(quán)利而奴隸我族類哉?”
《偽豫傳》是楊堯弼原題名,然宋人在引用時往往去掉“偽”字,把《偽豫傳》改名《劉豫傳》,《大金國志》改名《齊國劉豫傳》,清朝人曹溶《劉豫事跡》也是根據(jù)《偽豫傳》并略采他書而成,“與堯弼原始題署舛馳”。其實,楊堯弼原文采春秋筆法,楊氏在《自序》中說:“春秋之法,賤之則書名,削去官秩,除去族氏,以示誅絕,而彰暴罪惡于萬世。今豫雖廢,得免萬死為幸,然尚稱偽齊,若不誅絕,何以昭示懲戒,當削其僭號,貶其官爵,除其姓氏,作《偽豫傳》?!薄秱锡R錄》一書,在宋代已盛行,并不全出于楊堯弼,而后人卻將全書誤歸于楊堯弼名下。徐夢梓《三朝北盟會編》引用書目有《偽楚錄》、《續(xù)偽楚錄》,與《偽齊錄》并著,皆不署撰人名氏。《偽齊錄》存,而《偽楚錄》已亡佚。朱希祖作《偽齊錄校證》、《偽楚錄輯補》,始于1934年7月,至1935年1月已經(jīng)完成,均交付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張元濟給朱希祖回信說:“大著二種,均即轉(zhuǎn)送敝館主者。得復(fù),謂同人傳觀,均甚欽佩,極愿印行,可用四號字排成四開版式,與國立編譯館所著各書同,出版后,按定價以版稅百分之十五奉酬等語,謹代達?!敝煜W嫠鶎懙摹丁磦锡R錄校證〉自序》、《〈偽楚錄輯補〉自序》也在《中央大學文藝叢刊》1935年第2卷第1期發(fā)表。但不知何種原因,以后并未見到商務(wù)印書館版本。1942年8月,獨立出版社表示愿意出版二書,朱希祖又對它們作了補充和修改。從朱希祖日記和出版后的《〈偽齊錄校補〉自序》、《〈偽楚錄輯補〉自序》看,《偽楚錄輯補》改動較少,補充較多的是《偽齊錄校證》,增加了附錄,書名由原來的《偽齊錄校證》改為《偽齊錄校補》。
朱希祖精心輯錄、校補的這兩本書,蘊涵了他的民族氣節(jié)和經(jīng)世用意。他在1934年寫的《〈偽齊錄校證〉自序》中說:“此雖小史,所以不憚勞瘁,為之考訂者,良以偽齊之事,今世可資借鑒,強鄰狼吞于外,奸回蟊訌于內(nèi),如堯弼者,誅絕亂賊,斡旋國交,百世之下,令人興起,吾愿讀此書者,潛神默會焉可也?!痹诖酥蟛痪?,他所寫的《〈偽楚錄輯補〉自序》又云:“吾為此懼,故既考證《偽齊錄》,又輯補此《偽楚錄》,以昭操縱偽國者處心積慮之險,而同國之自相屠戮者,愿各鑒此前車焉?!币簿褪钦f,他輯錄、校補這兩本書,意在既揭示外敵建立偽政權(quán)的險惡用心,又規(guī)勸國內(nèi)政治勢力不要自相殘殺。當時國內(nèi)的形勢是日本加緊侵華,而國民黨奉“攘外必先安內(nèi)”政策集全力圍剿紅軍。到了1942年,抗日戰(zhàn)爭處于相持階段,日本帝國主義扶植汪偽,對重慶國民政府采取政治誘降與軍事進攻相結(jié)合之策略,國民政府在抗戰(zhàn)方面表現(xiàn)出消極態(tài)勢。朱希祖補充修改二書出版,對此前所寫的《〈偽齊錄校證〉自序》,亦根據(jù)時局變化作了稍許變動:“成《偽齊錄校補》二卷,別附??庇浂?。校補存其是以便讀,??敝浞且郧笳妗4穗m小史,所以不憚勞瘁,為之考訂者,良以偽齊之事,今日可資借鑒。世無堯弼,不能身入淪陷之區(qū),以著僭偽之史。故特表彰此書,以昭告國人,內(nèi)有以資當局之鑒戒,外有以獎志士之興起,則此書之考訂,亦不為徒勞矣?!逼浣衣度毡镜蹏髁x陰謀、鞭笞偽政權(quán)、振奮民族精神、鼓舞興軍抗戰(zhàn)的編著宗旨,在此作了更明確的表達,他要做當代的楊堯弼。
在《偽齊錄附錄目錄》中,他寫了一個簡短的識語。他說:“右附錄一之五篇,為研究史學之作。附錄二之八篇,為研究政治之作,閱者分別觀之可也。八篇之作,尤為區(qū)區(qū)精意所在。探微索隱,陳古鑒今,幸勿作尋常史論觀也?!笨梢?,他對附錄特別是附錄二是很重視的,內(nèi)中有其鑒往知來的見解。八篇中的《宋高宗不恥自儕于偽楚偽齊而為金之附庸國》,有一處“□□□不諳歷史”,一處“而□□反頌秦檜為救時賢相”,一處“□□不察,乃欲援秦檜之例”。三處方框,很顯然隱去的是人名。到底是誰,令人不解。而上引朱希祖1934年9月29日日記則給出了答案,前者是“胡適之”,后二者是“適之”。作為要出版的著作,朱希祖不便指名道姓,而寫日記則無此顧慮。歷史與現(xiàn)實有密切的聯(lián)系,對歷史的不同認識(不諳歷史也是一種認識)能夠?qū)е聦r局的分歧,反之亦然。至少在“九一八”事變后至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朱希祖與胡適在對日態(tài)度上有明顯的差異。朱希祖1941年12月16日在《上委員長書》中還提到這兩部書,更直白地表達了他的撰述旨趣:“自日寇建立二偽國以來,內(nèi)則搖亂民心,外則迷惑國際。在昔北宋之際,金寇侵宋,封建張邦昌偽楚國,劉豫偽齊國。不圖今日寇全襲其法,以成此偽滿、偽汪。希祖發(fā)憤之余,撰成《偽楚錄輯補》六卷、《偽齊錄校補》四卷,冀以發(fā)日寇之奸心,昭二偽之逆跡。業(yè)已脫稿,正在謄寫。……付之刊刻,昭示國人,亦可以破二偽之逆魄,警日寇之迷夢?!彼麑ψ约赫磉@兩本書的重視程度于此可見。
朱希祖整理史書,以恢復(fù)其原貌為原則。但在這兩部書中,他在金朝所建立的兩個政權(quán)和張邦昌傳、劉豫傳前均加“偽”字,運用了春秋筆法,并對楊堯弼采納春秋筆法表示了贊賞。
朱希祖與陳寅恪、傅斯年等人的學術(shù)爭論,也是其民族主義史學特色的重要體現(xiàn)。朱希祖與陳寅恪是朋友,彼此相互尊重,但在唐朝皇室的族源問題上,兩人有分歧,出現(xiàn)了學術(shù)爭論。陳寅恪發(fā)表《李唐氏族之推測》,斷定李唐為后魏拓跋氏弘農(nóng)太守李初古拔的后裔,李唐自稱西涼王李暠孫李重耳后裔是偽托。陳寅恪弟子劉盼遂在此基礎(chǔ)上,又發(fā)表了《李唐為蕃姓考》。其后陳寅恪發(fā)表《李唐氏族之推測后記》,說李唐先世本是漢族,始為趙郡李氏,而后冒為隴西李氏,但仍然認為是李初古拔的后裔。迨日本金井之忠發(fā)表《李唐源流出于夷狄考》,陳寅恪又寫了《三論李唐氏族問題》,駁斥金井氏“代北叱李為李”說,但仍堅持李唐為趙郡李氏之說。朱希祖對陳寅恪的觀點并不認同,尤其是陳寅恪的觀點為日本學者所利用,宣揚李唐皇族出于夷狄的觀點,更讓朱希祖受到刺激,認為有辯駁的必要。他撰寫了《駁李唐為胡姓說》。此后,陳寅恪寫了《李唐武周先世事跡雜考》,其中有對朱希祖的回應(yīng),再次論證李唐為李初古拔的后裔不誤。對此,朱希祖又撰寫了《再駁李唐氏族出于李初古拔及趙郡說》。陳寅恪沒有再寫文章答辯。關(guān)于這次論辯雙方觀點的孰是孰非,這里不展開評論。朱希祖之所以拂朋友之意進行論辯,實在是由其民族主義史學思想使然。他說:“既云李唐為李初古拔之后裔,則無怪劉氏指為蕃姓,金井氏指為出于夷狄,詳言之,則李唐祖先,實為東胡、鮮卑種耳。此與指明成祖為元順帝子,同其謬誤。若依此等說,則自唐以來,惟最弱之宋,尚未有疑為外族者,其余若唐若明,皆與元、清同為外族入居中夏,中夏之人,久已無建國能力,何堪承襲疆土,循其結(jié)果,暗示國人量力退嬰,明招強敵加力進取。若果歷史確實如此,余亦可無異議,然諦察之,實有不然者,此余所以不得不辯駁也?!敝煜W娴膿牟⒉皇菦]有根據(jù),日本帝國主義御用文人如秋澤修二之流以后就公然宣揚中國社會停滯論,認為中國需要外力的推動才能克服“停滯”,鼓吹侵略有理。關(guān)于朱希祖與傅斯年在明成祖生母問題上的爭論,筆者曾詳細梳理過,此處不再贅述。朱希祖在談到爭辯的原因時,也是上升到民族存亡的高度來講的。他說:“夫元代亡時,明成祖已生,其非為元順帝子,彰彰明甚。今學者不信洪吉喇氏及甕妃為明成祖生母,而仍信碽妃為明成祖生母,則究其源,仍為元順帝之子而已。此與李唐為胡姓之說,同為誣辱之尤,淆亂種族,顛倒史實,殺國民自強之心,助眈眈者以張目,此不可不重為辯駁者也?!睂τ谶@場爭論,現(xiàn)代有學者以朱氏在史料上“過信官書”,治史理念過時批評他,實在是把問題簡單化了。就史料觀和治史方法論而言,朱氏與陳寅恪、傅斯年沒有什么差別。他們具有學友、師生關(guān)系,平日交往論學較多,其不同之處僅在于把握學術(shù)研究與現(xiàn)實社會關(guān)系的度之差異。這兩個爭論反映了朱希祖歷史研究的民族主義意識的自覺與強烈。
朱希祖1940年3月下旬辭去中央大學史學系工作,擔任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秘書長(后改總干事)。劉成禺賦詩曰:“廢絕梨洲征季野,忽開史館雜旌旄。十年建國無文字,今日行都見鳳毛?!狈Q贊他對重開國史館所起的重要作用。1939年,他代張繼等人起草的《建立檔案總庫籌設(shè)國史館議案》,亦被劉成禺贊為“中華(民國)建國以來第一大文字”。其曰:“民族之所以悠久,國家之所以綿延,全賴國史為之魂魄?!薄巴鍪分?,甚于亡國。亡國而國史不亡,則自有復(fù)國之日。何則?其魂魄永存,決不能消滅也。自古以來,滅人之國,必以滅其歷史為先務(wù),端由于此。古人有言,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則史亦必自滅,而后人滅之?!薄白晕嶙孀诰喸鞖v史,歷代賡續(xù),未有中絕,垂四五千年而光照天壤,世界各國無與倫比,國土之大,人口之眾,皆受歷史精神融鑄,斷然不可分割。為子孫者,豈可妄自菲薄,不為之繼續(xù)撰述,傳之無窮,而自儕于無史國家乎?”這篇揭橥國難形勢下國史資料搜集和編纂緊迫性的文字,文理密察,蘊涵了朱希祖情感豐沛的民族主義史學思想。
朱希祖晚年與張繼交往多,兩人常在一起切磋學術(shù)。由于朱希祖1943年8月6日后沒有再寫日記,張繼在日記中所記兩人的談話,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朱氏思想。張繼1944年1月8日擬了整理中國歷史的幾條原則,其中不乏“華夷之辨”觀點,諸如“本諸春秋大義,內(nèi)中國而外夷狄”;“本諸顧亭林、章太炎史學精神,宋明之亡,直書為中國亡”;等等。張繼寫道:“持之訪朱逖先君,與之商榷,彼以為然?!辈⒄J為:“以司馬溫公、朱元晦之賢,修史而不辨別華夷,推其原因,君主思想,入毒太深,以為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中國正統(tǒng)雖亡,夷狄為君,亦可得一日之安。如王通之類,持此謬見,故見斥于顧亭林。”對于他的這一觀點,“逖先亦以為然”。這表明在朱希祖的民族觀點中還存有早期革命黨人的大漢族主義殘余。
張繼日記還記錄了朱希祖對當代史學的評論。他1943年12月15日日記:“訪逖先,論今日之歷史學者,約分兩派:一、致用派,亦謂教育派,如柳貽(翼)謀、繆鳳林等;一為考證派,內(nèi)分兩支:一為懷疑派,如顧頡剛、陳寅恪等,一為證據(jù)派,如錢穆等。兩者比較,以錢穆為穩(wěn)妥?!?943年11月26日日記:“(逖先)又云陳寅恪雖精于史學,立異好奇,以唐太宗、明成祖非中國人之類,正其短處?!睆埨^所記的這些評論,既反映了朱希祖在歷史研究上持折中穩(wěn)健之主張,又說明了他對民族主義史學的堅守。
三 科學史學與民族主義史學間的張力
以上論述了朱希祖史學的兩個方面:既主張科學史學,用科學方法從事歷史研究,又在歷史研究中體現(xiàn)出鮮明的民族主義特色。從朱希祖的治史歷程看,20世紀20年代,他偏重強調(diào)史學的科學性,大力倡導(dǎo)建立科學的史學,到30年代以后,隨著中華民族危機的加劇,他的歷史研究的民族主義色彩逐漸突出,看似走了一條從科學史學到民族主義史學之路。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朱氏放棄了科學史學而追求民族主義史學?不是的。因為在倡導(dǎo)科學史學之前,朱希祖史學研究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主義情懷,初步顯示出民族主義史學特征;而其后期著史突出民族主義時,他也沒有放棄科學史學的追求。他的《西夏史籍考》最初撰寫發(fā)表于1929年2月,再次發(fā)表時間是1943年11月,并作了增補。他在重發(fā)序言中指出:“余嘗謂史學家應(yīng)超然于國家民族、政治黨派、宗教學術(shù)流別、文藝風俗習尚之上,至公無私,了無偏倚,乃可盡其天職,合于科學。而吾國史學,好持正統(tǒng)偏安之論(謬見),對于己國,則自居宗主,妄事鋪張;對于別國,則儕之藩屬,過于刪損,南稱北為索虜,北稱南為島夷,觀于南北朝之史,而嘆當時史官之任情筆削,毀滅史實不少(也),蓋此等態(tài)度在政治家固可權(quán)宜偏私,在史學家不宜隨人短長也。惟元丞相脫脫奉詔修宋、遼、金三史,各與正統(tǒng),嘆為至公無私,嘗作文以紀之?!币簿褪钦f,他20年代的科學史學之主張,到40年代依然堅持著。
朱希祖既堅持超然于國家民族、了無偏倚的科學史學,而其著述又表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這本身就存在一種張力,因為科學史學與民族主義史學是對立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這種張力很不好把握,處理不好,容易形成自相對立。金毓黻是朱希祖的學生,金氏在評論朱希祖史學的這種二重特點時,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對前者、贊同后者的傾向。對于朱希祖在《西夏史籍考》序言中的反對正統(tǒng)偏安之論,金氏評論說:“朱先生此論,期期以為不可,《春秋》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此為修史之大法,豈容紊之,歷代修史者,詳中而略外,揚中而抑外,此正本諸內(nèi)諸夏外夷狄之旨,何可廢也?!裰^脫脫之奉詔修三史各與正統(tǒng),嘆為至公無私,豈得謂為達論也哉?先生為余所師,其立論失當者,余亦不敢曲護,故為辨之如上?!睂τ谥煜W媾c陳寅恪關(guān)于李唐氏族的爭論,他贊同朱希祖,而批評陳寅恪在有關(guān)民族問題上的“率爾操觚”。他說:“研學之士為求知之念所趨,遇一題目分析務(wù)盡,否則必有不快之感,此常情也。然其題目如何,亦宜審度,果為一國家全民族所關(guān),即使情真理當,亦不可率而操觚,以貽一言不智之譏,如劉盼遂撰《李唐為藩姓考》即乖此旨?!磩⑹现f,實本其師陳寅恪。寅恪撰《李唐氏族之推測》,前后凡三篇,引據(jù)頗多,終謂李唐為漢姓,已知其初論失于一言不智。其弟子又推波而助之瀾,后欲彌其闕失,遂至于再三辨說。然其積垢已如邱山,雖竭西江之水而不能浣也。朱先生之論,一駁呂夏卿《唐書宗室世系表》妄加事實;二駁釋彥悰《法琳別傳》之說為不足信。其立論設(shè)證似不如寅恪先生之有力,然已先其大,則其小者不能奪。設(shè)陳氏立論之初思及此義,稱量而出,必不致貽一言不智之譏,又不勞再三設(shè)論以為之補救也。余前晤孟真,首論及此,然不知外人曾著論,援據(jù)以益證成其說,今論(讀)朱先生之論乃得知之,然則先生之論真先得我心哉?!贝颂帯巴馊恕毕抵溉毡緦W者。但在重視考據(jù)求真之學的時期(包括當代),朱希祖突出民族主義的做法,又很容易被批評為觀念陳舊、以論代史。應(yīng)該說,這兩種批評都有其合理性,然又都存在偏頗。
朱希祖說:“治史以搜集材料、考訂事實為基礎(chǔ),以探索歷史哲學、指揮人事為歸宿,此史學之全體大用也?!边@個論斷最能代表他對史學的完整認識??加啔v史事實是基礎(chǔ),探討歷史規(guī)律、用于服務(wù)社會和人生是歸宿,此乃史學之“兩端”,并且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在此史學之兩端,他都有一些論述。他說:“夫史學之所貴,首在謀史事之近真,終須明歷史演進之軌跡,使人自為比較,而自圖進取者也?!薄皻v史之目的,不在乎記憶過去,而在乎觀察未來;尤不在乎摹仿過去,而在乎創(chuàng)造未來?!薄靶率穼W與新文學同,求善求美,而更應(yīng)求真?!敝煜W骢r明的民族主義史學特色,是其主張史學經(jīng)世在國家、民族問題上的反映。其實,在闡揚民族主義的史學論文中,朱希祖并沒有以犧牲史實而維護“正統(tǒng)”觀點,就像他所說的,“若果歷史確實如此,余亦可無異議,然諦察之,實有不然者,此余所以不得不辯駁也”,他還是運用豐富的史料來論證自己的主張。因此,科學史學與民族主義史學,在朱希祖這里,具有統(tǒng)一性,而不是割裂和對立的,只是危險的時局使之將重心傾向民族主義史學一端而已。
當然,朱希祖史學論著中未能擺脫“華夷之辨”觀念,不時流露出大漢族主義傾向。這有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的原因。朱希祖師承章太炎,與國民黨元老張繼過從較密,民族觀不免受他們的影響??箲?zhàn)期間,為了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宣傳愛國思想,激發(fā)團結(jié)御侮精神,往往借用儒家的“華夷之辨”。但需要指出的是,這樣做是有弊端的,容易傷害少數(shù)民族的感情。1939年底至1940年,在圍繞“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學術(shù)論辯中,回族學者白壽彝就對利用歷史上的民族矛盾激勵民眾愛國情緒的做法很不贊同,認為這是一種不健全的心理??墒?,生活在國統(tǒng)區(qū)、敵占區(qū)的大多數(shù)歷史學者,包括陳垣、金毓黻、傅斯年等,尚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對朱希祖民族觀的局限性,需要指出,但似不宜夸大與苛求。
Exploration of Zhu Xizu’s Historiographical Thoughts
Zhou Wenjiu
School of "History, "Center for Studies of "Historical Theory amp; Historiograph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 Zhu Xizhu was an influential historian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On the one hand, he advocated the use of modern social science to study history beyond the prejudices of party, nationality and state, to examine historical facts and the laws of human evolution, and reflected the concept of building a scientific historiography in the curriculum of the History Department of Peking University; on the other hand, his writings have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nationalist historiography, emphasizing national integrity, expounding national spirit and caring for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nation. These two aspects of his proposition are both tense and unified.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the concept of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Chinese and foreigners” and the critical situation of the country, Zhu Xizu's historical works failed to avoid the limitations of the Great Han nationalism.
Key words: Zhu Xizu; scientific historiography; nationalist historiography; ten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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