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日本全面侵華所帶來的亡國危機激發(fā)出強烈而廣泛的民族主義思潮,深刻影響了西南民族研究的目的、理論以及所取得的成就。民族主義視域下的西南民族研究肩負起了賡續(xù)中華民族生存、重塑中華民族文化多元內涵、反擊帝國主義文化殖民圖謀等重任。在民族主義思潮激蕩之下,理論上出現了關于“中華民族是一個”、“宗族論”等爭議,但在西南民族研究過程中又逐漸形成了中華民族整體認同和尊重國內各民族多元文化的新進路。民族主義情緒的高漲,促使學者群趨西南民族研究并取得豐碩的成果。他們對西南少數民族的田野調查和研究,豐富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多元文化內涵;對漢族和西南少數民族交往融合歷程的研究,促進了中華民族一體意識的深化;對多學科研究理論與方法的借鑒與融匯,使得西南邊疆民族研究成效卓著,不僅打破了長期以來帝國主義在西南民族研究中的優(yōu)勢地位和文化殖民意圖,而且使得這一區(qū)域研究的話語權逐漸為國人所擁有。
關鍵詞:民族主義;全面抗戰(zhàn)時期;西南民族研究;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3.0711
余英時曾指出,民族主義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最重要的主導力量”,回顧百余年來的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凡是能掀動一時人心的政治、社會、文化的運動,分析到最后,殆無不由民族主義的力量或明或暗地在主持著”,一語道破了民族主義在中國近代史上的突出地位。而關于民族主義的定義,尚未有公認的解釋,有學者將其概括為“在共同地域性、文化相似性和外部威脅基礎上產生的,以本民族為中心的思想信條和以本民族為忠誠對象的情感,表現為旨在追求民族獨立、維護民族統一、捍衛(wèi)民族權力和擴張本民族利益的各種活動”。在中國,民族觀念及其催生的民族主義思潮是在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時代背景下,結合中國傳統夷夏觀念和西方民族學說而形成的產物。民族主義作為一條主線,貫穿于整個中國近現代史。尤其是全面抗戰(zhàn)時期,國家面臨亡國滅種的空前危難,民族主義思潮也達到了高峰。濃厚的民族主義情緒對其時的政治、社會、思想、文化、科學等都產生了極大影響。而西南民族研究作為全面抗戰(zhàn)時期的學術熱點,更明顯地滲透著民族主義的因子。目前,學界對此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華民族是一個”、邊政學、國族建構等話題上。本文從民族主義如何催發(fā)西南民族研究熱潮切入,結合具體成果探討民族主義與西南民族研究的內在聯系,以揭示全面抗戰(zhàn)時期民族主義視域下西南民族研究興起的內驅力、理論上的矛盾調適以及取得的成就及其價值等。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 民族主義推動下的西南民族研究熱潮興起的內驅力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以來,學者生存境遇艱難,研究條件惡劣,造成一般學術開展的滯后和消沉,但邊疆研究尤其是西南邊疆研究恰恰相反,呈現出“空前的熱烈與緊張”,甚至一般不相干的人士,“或勞駕遠征,或閉門坐談,亦往往以邊事邊情為集注之點”。而在西南邊疆研究中,西南民族又是重中之重。傳統中國邊疆研究的內容主要為沿革地理考訂,而自20世紀20年代民族學科正式從西方引進之后,史學界開始較多關注身處邊疆地區(qū)的少數民族歷史與文化。全面抗戰(zhàn)時期,出于團結西部邊疆各族民眾力量、凝聚中華民族共同體以抗擊日本侵略的現實訴求,西南民族研究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內容,不得不說是民族主義影響學術的一大表征。具體來說,全面抗戰(zhàn)時期民族主義推動西南民族研究熱潮形成的內在驅動力,可以歸結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賡續(xù)中華民族生存這一最高目的,決定了西南民族研究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國民政府在邊疆政策上重西北輕西南,“即只認蒙藏新疆為邊疆而視西南各苗夷區(qū)域為內域”。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各類政府機關、文化機構、學人民眾紛紛內遷至西南,川康藏滇成為中央屏障,“自來居于邊鄙之地,不為人所重視的西南諸省,現在成為了我們整個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全民族生死存亡的生命線,長期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決定點”。政府也逐漸意識到“這廣大區(qū)域與復雜的宗族,實在不能不有特殊的治理方策和開發(fā)方案,實在應當和蒙古、新疆作等量齊觀”,于是將西南苗夷區(qū)域納入邊疆治理范圍。西南礦藏豐富,森林、墾殖區(qū)域廣大,開公路利交通,征壯丁充兵源,這些都有賴于西南各民族的支持。然而,西南民族動輒被視為野蠻落后,這不僅與中國境內一切民族平等觀念相悖,而且有礙于西南資源的開發(fā)、抗戰(zhàn)建國的完成。想要消除這些偏見,就要對西南民族進行徹底的研究,弄清楚他們的文化階段及組織形態(tài),將民族學的研究成果貢獻給政府,以作開化邊民之先聲。
此外,日本帝國主義在西南地區(qū)的分裂活動也警醒學人加緊西南民族研究?!熬乓话恕笔伦兒螅吡_與日本親善。在日本的慫恿下,1938年,暹羅少壯派軍官兼國務總理鑾批汶·頌堪高唱“大泰族主義”,歷史學者鑾·威集·瓦他干發(fā)表公開演講,稱泰族在中國西南等地人口是暹羅全國人口的2倍多,這些暹羅境外之泰人“但聞暹羅有泰人則喜”,對中國西南領土的覬覦之心昭然若揭。日本還優(yōu)待四川理番所屬安曲查利寺的大利活佛,利用他在四川各地大肆宣傳,詆毀中央政府,為日本侵華張目。日寇對中國西南地區(qū)的種種民族分裂行為引起了中國學者的廣泛關注和積極應對。在民族主義情緒激昂的時代背景下,捍衛(wèi)領土完整,維護民族團結,成為學人競相開展西南民族研究的重要動力。1942年3月,顧頡剛在中國邊疆學會成都分會會刊上呼吁學人們要因地制宜展開研究,“成都往西面和北面去有藏民和羌民,往南西去有羅羅羅羅,亦作“儸儸”,即彝族。民,往東南面去有苗民,真是最好的邊疆工作的中心。希望同志們不要錯過這個時期,不要放過這塊地方,大家來盡量發(fā)揮它的功能?!吔畣栴}的提出,為的是抵抗帝國主義!邊疆建設的推進,為的是復興中華民族!”
第二,西南民族研究在重塑中華民族文化多元內涵方面具有突出價值。民族認同意識的鑄牢,需要以共同的歷史文化為黏合劑,抗戰(zhàn)時期中華文化的重建成為知識界關懷的核心問題。西南民族研究對于重建中華文化的意義主要有兩層。
首先,西南地區(qū)由于交通阻礙與民族繁雜聚居,被稱為“中國原始民族的博物院”,至今仍保留著許多原始文化遺存,對于研究在漢族或其他民族中業(yè)已消失的遺風遺俗有重要價值。陳序經就曾指出,“西南的原有的民族的文化,是原始文化的展覽會”,“西南的漢族的文化,也呈了繁雜的現象”,“而且在西南各省的文化里,我們可以找出不少較古的固有文化的留痕”,如方言、家族觀念等。岑家梧也表示,“西南種族,因為僻處一隅,他們的文化還保持著原始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我們原始階段的文化,還可以再見于今日西南種族之中”。他撰寫的《從幾種遺俗觀察中國古代社會制度》一文,結合古代文獻資料和民族田野考察,論證中國邊疆各族現存的諸多風俗遺留都曾在中國古代社會實行過,如四川涼山的儸儸男女婚嫁,必先征求姑舅意見,就是古代交錯表婚制的遺留;儸儸家中兄死,弟娶寡嫂的轉房習俗,正是古代夫兄弟婚制的遺留,可推測殷代實行叔嫂婚之可能;貴州青苗、四川涼山儸儸保留佯戰(zhàn)婚俗,這是初民社會搶婚制的痕跡;貴州郎慈苗、云南擺夷的產翁習俗,是中國古代母權社會的遺留。史語所馬學良在研究儸族時也發(fā)現,“在邊民的日常生活習慣中,隨時可以發(fā)見與我們漢籍所記的古代禮制,互相印證”,如漢籍中所記“椎牲”習俗、古代賓主相見賦詩以見意習俗,“現在”西南儸民仍有椎牛祭山、遇婚喪宴飲賓主猶酬答詩歌等習俗。
其次,以儒家為核心的典范文化因其光彩耀目的成就以及身處權利階序的中心位置,造就了一種中心主義的心態(tài),對于邊地民族的歷史與文化采取輕視的態(tài)度,這也導致身處邊區(qū)的民族及其文化長期鮮有人問津,更談不上系統的研究。但是,中華民族乃由各民族熔鑄而成,其指向的歷史文化內核,顯然不能只有漢族代表的中原文化,亟需摶入其他少數民族文化,以增強少數民族對中華民族整體性的認同。西南民族研究有助于厘清其在中華文化中的占比及演化過程。史語所的李濟在制定西南考古計劃時就說:“過去華北考古結果證明,中國遠古之文化確有一部分來自西南,為欲了解全國文化之淵源起見,西南考古自應積極進行?!贬椅嘁矊ξ髂厦褡逖芯刻岢隽酥T多期望,如測量各族體質、調查各族文化區(qū)、深入研究各族歷史等,進而指出各族體質之測量,“不特可據之以決定各族的系統分類,同時更可闡明各族過去在體質上互相混血而構成今日中華民族的事實”;各族文化區(qū)的調查研究,可以認識各族文化的特質及其互相傳播、同化的現象,“說明整個中華民族文化的形成過程”;研究西南各族的歷史,可以“歷史的事實,說明全民族有不可分離的關系”。他還舉例說,“近日考古學上發(fā)現中國北部的舊石器文化,很多帶有南方文化的特征,殷周的銅器玉器,其材料似亦出自西南各地”,這些都充分說明自遠古時代起西南各族和中原漢族已發(fā)生了密切的關系。西南民族研究能夠為了解中原文化提供來自邊地的信息,既可以借此了解民族文化之多元形成歷史,又可作為將來民族文化重建之基底。
第三,西南民族研究在反擊文化殖民、爭奪學術話語權方面具有可行性和重要意義。由于西南地區(qū)鄰接英法殖民地,所以最早對西南地區(qū)進行近代科學方法研究的要數西方傳教士、學者、商人等。他們憑借便利的身份和充足的經費,到西南人跡罕至的地區(qū)進行考察并留下文字記錄,如英國人榮赫鵬的《西藏志》(又譯《英國侵略西藏史》),英國官員貝爾的《西藏人民的生活》、《西藏的過去與現在》,日本鳥居龍藏的《苗族調查報告》、《從人類學上所看到的中國西南地區(qū)》,以及美國人葛維漢對羌族、苗族、藏族的調查,美國人洛克對云南麗江、四川木里納西族的研究等,他們的研究有著為帝國主義侵華服務的特殊背景,但客觀上為西南民族研究引進了現代科學的方法。中國國內的西南民族研究在其影響下展開。如丁文江的《爨文叢刻》(1936),是國內首次翻譯印行的彝文古籍;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和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派人深入西南區(qū)域調查,徐益棠進入廣西象平瑤族聚居區(qū),費孝通與妻子王同惠到廣西大藤峽瑤山考察,都形成了民族志文本報告和研究成果;因職務在身而有機會前往西南地區(qū)的中國官員或當地學人,也留下了西南地區(qū)民族風俗歷史的記錄。這些都是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西南研究所取得的重要成績。然而,和國外學者相比,國內的考察無論在規(guī)模還是時間、方法上都處于起步階段,尚缺乏普遍深入的探究??箲?zhàn)西遷后,奪回西南研究話語權成為國內學界關切的問題。1940年,華西大學聞宥的講座就在回顧西方學者對中國西南語言的研究后指出:
我們明知道這是我們國境以內的學術材料,而提起參考書籍來,卻找不出一本中國人用中國文寫的作品,這是何等可恥的事情。我們看罷,假如我們要研究羅羅語,人家告訴我們的總是法國教士鄧明德(P.Vial)和李愛德(Lietard)的兩部字典,我們要研究苗語,人家告訴我們的總是法國教士沙位那(Savina)和愛斯基羅(Esquirol)的兩部辭書。此外山頭語的是漢孫(Hanson)所作,撣語的是科興(Cushing)所編。連西藏和我們歷史如此之久,而第一部有條理的藏語文法,還是距今一百年前歐洲人綽瑪(Csoma de Koros)在旅藏多年之后替我們寫出來的。
……我們現在應該急起直追,收回這學術上久已失陷的領土。我們無論從實際應用上看,或是從純粹學術上看,這方面的工作,都是我們不容辭讓的責任。實際應用上的重要,上面已說了一些,此地不必再說。純粹學術方面,說來也很簡單,因為西南諸語,都是通常所謂“單音語言”,也就是和我們的口語有著相同的組織的語言,所以由我們來了解他,較之說屈折語的西歐人,應該事半而功倍,有許多細微的事象,用歐語解釋不清楚的,一用國語解釋,也便有“渙然冰釋”之樂。所以這一門學問應該是我們自己的。
聞宥所言,無疑道出了當時學者從事西南民族研究的心聲。從研究條件來看,中國學者在研究西南歷史、民族、語言方面擁有西方學者欠缺的文化語境與史料解讀能力。正如凌純聲指出的:“西洋人開始研究中國西南民族,已有四五十年之久,然至今尚沒有整理出一個頭緒來,推原其故,他們是多數不諳中文,未能顧到中國歷史的記載?!倍鴱难芯磕康膩砜?,西方學者對中國邊疆的研究,往往帶有殖民主義的意圖,有損于中國國家主權的完整。馮家昇所指出的“中日戰(zhàn)前有‘朝鮮學’,朝鮮以滅;日俄戰(zhàn)前有‘滿鮮學’,遼省以陷;‘九一八’以前有‘滿蒙學’,四省以亡”,就是鮮活的例子。因中國大片國土淪陷而遷移進入西南的學人,因地制宜地進行有計劃的系統性的西南民族研究,不僅能夠在學術上奪回陣地,更能借此反擊域外學人的文化殖民主義圖謀,這也是民族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
二 民族主義制造的西南民族研究矛盾及其調適
晚清以來,中國的民族國家意識建構始終是在內憂外患、外族入侵之下進行的,加之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漢族士大夫根深蒂固的大漢族主義,因此他們更傾向于建構一個以同化少數民族為主旨的單一民族國家認同意識,以此調動國內民族的整體積極性以抵御外侮。不管是清末立憲派梁啟超等人主張建構的以漢族為中心融合國內其他民族的“大中華民族主義”,還是革命派孫中山、章太炎等人倡導的以漢族,即中華民族的“小中華民族主義”,都是這種思想傾向的體現。民國建立后,“五族共和”深入人心,在各民族平等團結的基礎上摒棄狹隘的民族主義、進而謀求中華民族一體化成為時代主流,孫中山也從革命時期的“小中華民族主義”轉向民初的“大中華民族主義”。但是,在“一民族一國家”民族建構思想的影響下,中華民國政府仍然致力于建立統一的中華民族以對應中華民國的單一民族國家形態(tài),即雖然承認各民族平等,但仍然采取以漢族強制同化其他少數民族為一個融合的中華民族的方式。而與西方民族主義理論傳入中國相伴隨而來的是民族自決理論,這種“每一個民族都有權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并決定自己的政府”的理論傳入中國后所激起的邊疆民族自治浪潮與中國國內正在進行的民族國家建構形成某種悖離,如何處理境內少數民族身份就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晚清民初政府推行的漢化、同化政策在客觀上造成了少數民族利益被忽視,而國內多民族的實際存在和民族自決理論卻為帝國主義分裂蠶食中國邊疆領土提供了口實。到抗戰(zhàn)時期,兩者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在進行西南民族研究時,這一問題被進一步放大并凸顯出來。
1939年,當暹羅在日本扶持下,鼓吹建立泛泰系民族國家時,傅斯年就敏銳地感覺到西南邊疆民族危機。2月1日,傅斯年致信顧頡剛,不僅分析了目前日本人在暹羅宣傳滇、桂是撣族故居,而鼓勵其收復失地,英國人又在緬甸拉攏其境內之土司,致使中國西南邊疆岌岌可危,而且指出了西南是中國抗戰(zhàn)建國的根據地,此時決不能濫用民族二字以召分裂,要注意邊疆和民族這兩個名詞的使用,他還建議“凡非專門刊物,無普及性者,務以討論地理、經濟、土產、政情等為限,莫談一切巧立名目之民族”,當前的工作應該在于“盡力發(fā)揮‘中華民族是一個’之大義,證明夷、漢之為一家,并可以漢族歷史為證”。此信引起顧頡剛“極大的共鳴和同情”,第二天顧頡剛就抱病寫出了《中華民族是一個》,他從民族融合的角度,認為“自古以來的中國人本只有文化的觀念而沒有種族的觀念”,繼而辨析了民族與種族的譯名和定義,認為nation即民族,“指營共同生活,有共同利害,具團結情緒的人們而言”,而clan即種族,“指具有相同的血統和語言的人們而言”,中國只存在一個民族,即中華民族;鑒于中華民族在秦漢時已經形成,歷經“五胡亂華”、宋遼金元以及清朝之際逐漸擴張融合,已無單純的血統可言,因此他呼吁:“我們從今以后要絕對鄭重使用‘民族’二字,我們對內沒有什么民族之分,對外只有一個中華民族!
在抗戰(zhàn)急迫的形勢下,官學兩界大多數人都贊同顧頡剛的主張,但也有學者對此表示質疑。比如費孝通在《關于民族問題的討論》中就指出,顧頡剛將民族學基本概念“民族”與“國家”、“種族”與“民族”混淆,其所主張的“民族”其實是“國家”的政治概念,因此他認為“我們不必否認中國境內有不同的文化、語言、體質的團體”,即不必否認中國境內有不同民族的存在。針對這樣的質疑,顧頡剛作了兩篇《續(xù)論“中華民族是一個”》文章作為回應,重申了在抗戰(zhàn)背景下妄議民族會招致民族自決的誤導。雖然傅斯年從始至終沒有出現在公眾面前討論此事,但他一直關注著此事的走向。1939年7月7日,傅斯年致信中英庚款董事會董事長朱家驊和總干事杭立武,要求將吳文藻他調。吳文藻是費孝通的老師,受中英庚款委派在云南大學教書,并組織云南民族學會。傅斯年認為,費孝通此次撰文與吳文藻脫不了干系,且云南民族學會對倮儸、僰夷的識別有“刺激國族分化之意識,增加部落意識”之惡果。此文在當時掀起廣泛討論,一些學者如張維華、白壽彝、馬毅等贊同顧頡剛的觀點;而另一些少數民族學者和代表,如苗族人魯格夫爾、維吾爾族人翦伯贊等,則認為中華民族在政治上要團結一致對外,但不能否認中國境內存在少數民族的事實,否則會導致大漢族主義盛行。
正如傅斯年所預料的那樣,1939年6月24日,暹羅改名泰國,有了明確的現實指向,傅斯年、顧頡剛等人的“中華民族是一個”的提法得到更多人擁護。鑒于國內政治環(huán)境的需要,吳文藻和費孝通未再繼續(xù)就此問題展開辯論。至此,學界關于民族問題達成了基本共識,反映了經世致用精神在當時學術界的主導地位。但是,在否認中華民族各分支的“民族”身份后,如何稱呼它們又成為一個難題。受“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影響,岑家梧在撰寫《西南種族論》時,就刻意地避開“民族”這一稱呼而稱其為“種族”;但楊成志認為種族必須從人類體質學的特征出發(fā),似可稱為“西南苗夷”或“西南土著或土族”,岑家梧卻覺得更不妥當;后來岑家梧將撰寫的《西南種族藝術研究》一文投給《文史雜志》,顧頡剛又建議他改成“西南部族”,面對民族、種族、邊民、邊胞、土著、土族等名詞繁多的局面,岑家梧陷入了困惑迷茫的境地。
為了解決爭訟不決的民族稱謂問題,1943年,蔣介石在《中國之命運》中提出以“宗族”代替“民族”一詞,因為“就民族成長的歷史來說:我們中華民族是多數宗族融和而成的。融和于中華民族的宗族,歷代都有增加,但融和的動力是文化而不是武力,融和的方法是同化而不是征服”。蔣介石希望在解決民族自決危機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于是在“中華民族是一個”之外,徹底否認其下還有民族,并選用傳統儒家血緣紐帶的“宗族”區(qū)分并發(fā)揮其連接各族的效用。相比“民族”重點在語言、文化、體質等方面的差異,“宗族”更傳遞出小異而大同的同源內涵。
當蔣介石的“宗族論”一出,無所適從的岑家梧就欣然采納。他說:“我們認為比較上述的任何一種名詞都要適當……宗族就是表示彼此間有著宗本的關系,中華民族內不同始而同終的各族,既是同終,固可說其為同一宗本;至于同始而不同終的各族,更應時時刻刻的以宗族之義警惕他們,使其不忘所本?!贬椅噙€將這一概念運用到研究中,撰寫了《西南宗族及其文化》、《貴州宗族研究述略》。其他一些學者也以“宗族”為名進行研究,如鄭鶴聲《清代對于西南宗族之撫綏》、楊漢先《西南幾種宗族的婚姻范圍》、陳志良《西南諸宗族中的木契之研究》等。關于“宗族論”,政學兩界批判的聲音也不少,其中最為猛烈的是來自陳伯達的《評〈中國之命運〉》。陳伯達重申了中國向來是多民族的國家的看法,認為蔣介石以血統論民族,是法西斯主義的民族思想,其否定境內各民族,就是否認孫中山的民族思想,以蔣介石為首的中國大地主、大資產階級“之所以要捏造這種單一民族論,其目的就在于提倡大漢族主義,欺壓國內弱小民族”。陳伯達的批判帶有意識形態(tài)斗爭策略,但無疑擊中了該理論的要害,即它在客觀上會造成忽視少數民族利益的后果。
至此,在民族主義情緒激蕩之下,政學兩界出于不同現實訴求和學術背景,產生了“中華民族是一個”、“宗族論”等爭論。之所以產生這些矛盾,主要是因為“民族”(nation)作為舶來品,其內涵非常復雜。在西方世界中,“民族”一詞本來就含有族裔歷史文化和公民國家政治性兩種解釋,通常被劃分為“公民的”民族主義和“族群的”民族主義兩類。當這一概念引入中國后,在歷史傳統、權力分配、民族危機等因素作用下,對它的闡釋自然也就異常糾葛,而且往往偏執(zhí)一端。其實,提倡中華民族概念,并非只能從族群文化角度解釋夷漢一家,也應關注到公民對國家的政治認同。也就是說,中華民族實際上涵蓋了文化與政治的雙重內涵,承認中華民族整體認同和各民族融合的事實,并不需要否認其下各民族族裔文化的區(qū)別。否則,反而會造成民族同化思想盛行,進而激化民族矛盾。西方出現的建立單一民族國家現象和少數民族自決理論,都與中國自古以來存在多民族并出現多次大規(guī)模的民族融合以及重文化而輕種族的傳統出入很大。國內學者執(zhí)著于用西方“民族”、“種族”、“宗族”概念爭論少數民族身份是否成立,表面上是基于中國立場的愛國發(fā)聲,其實已不自覺地落入了西方某些民族理論范式的窠臼。
但也應該注意到,雖然民族主義在西南民族研究中激發(fā)出了諸多矛盾,如顧頡剛等人強調中華民族一體,而費孝通等人重視中華民族多元,但在以民族主義凝聚民族國家意識的現實需求面前,在各種觀念交鋒之下,一種基于共同歷史記憶和政治認同的大民族共同體觀念逐漸成為趨勢。它重視融合并承認國內多民族共存,注重抉發(fā)各民族融合演變的歷史與現狀,進而促使中華民族整體觀念的鞏固,以及建立在各民族平等之上的民族一體化思想的流行。而這一趨勢的形成與當時的西南民族研究密切相關。在長時間的田野考察中,學者們不可能忽視這些民族在體質、文化、語言等方面的差異,于是在中華民族整體性觀念深入人心的前提下,逐漸形成了國族多元認知的新進路。
1940年,馬長壽發(fā)表《四川古代民族歷史考證》一文,考述了四川古代蜀、巴、嘉戎、僰夷、么些等民族的歷史和歸類。在文中,他談到“中華民族是一個”的爭論混淆了“國族”與“民族”概念,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民族乃原其始,國族乃重其成”,“民族以人種、語言、文化為素質。由歷史之演進,種漸同婚,書漸同文,車漸同軌,諸民族漸可形成一異域同體之國族”,但是國族之基調又不止此,“國族團結,首在政治之統一,經濟之連鎖,文化之互倚,與夫傳統心理之同情一致”,“故國族與民族不必強同,民族異原,亦無害于國族之合流總匯,一體團結”,言下之意就是認為顧頡剛等人不需要否認民族的客觀存在,應該從政治、經濟、文化、心理趨同角度構建國族集體認同感。
衛(wèi)惠林在抗戰(zhàn)時期進入成都金陵大學社會學系,創(chuàng)辦《邊疆研究通訊》,著重研究川康地區(qū)邊疆民族。在此實踐基礎上,衛(wèi)惠林明確指出,“中華民族一元論”以及努力考證各民族都是漢族裔派的史據,都是還未擺脫“華夏蠻夷”的傳統偏見。他還詳細辨析了“民族”、“種族”和“國族”的區(qū)別,指出“民族是由語言文化的特質所構成的群體,種族是由血統體型所構成的群體,國族則是由政治關系所構成的群體”,蒙古、新疆、西藏以及西南等民族與漢族有著不同的語言、文化和政教制度,這些事實已經“構成了中國邊疆問題之真實性,無論國內民族是否改稱宗族,或從歷史考證上是否可以證明此等少數民族與漢族同源,皆不足以變動問題之真實性”;他還強調統一同化的民族政策本身并沒有錯誤,但“有賴于長期的文化努力,而不能單靠以政治主張為基礎的歷史觀念之宣傳”;他同馬長壽一樣,認為“中華民族是一個”類似的同化統一思想,正是混淆了這幾個概念,因為國族可能化成民族,民族也會逐漸融合于國族。這樣,衛(wèi)惠林就道出了中華國族融合多民族的依存事實。
盡管芮逸夫由于史語所官方學術機構的身份所限,在發(fā)表《西南邊民與緬甸民族》、《西南民族的語言》、《中華國族解》等文章時,都盡量避免“民族”而使用“種族”或“族類”、“宗支”稱謂,但他并沒有否認各民族的身份。他強調,國族和民族是相同的,在西文中,本同作一詞,而且他還提出了“中華國族”這一涵蓋政治與法律意義的“中華國家”和社會與文化意義的“中華民族”聯成的復合詞,并從地域、人種、語言、文化四個層面闡釋中華國族的內涵,表示“中華國族在任何意義上都是多元的”,并且“早已混合同化而歸于一”。在其后的《再論中華國族的支派及其分布》中,他還綜合了生活、語言和宗教三種因素,將中華國族由原分為六個支派二十七組再增補為三十組,重申“我們的國族是經過幾千年,融合古今來各種不同的族類及其思想、感情和意志,混凝同化而歸于一的”,對民族理論和民族分類都進行了深入的探索。
西南民族研究為全面抗戰(zhàn)時期中華民族整體性建構和各民族具體文化內涵探討提供了一個學術平臺。因暹羅的改名風波而導致的西南邊疆危機,促使“中華民族是一個”命題的提出;而大量學者對西南邊疆民族的實地考察和研究,又在客觀上豐富了國人對西南民族的多元性認知;他們在矛盾與對立中進行的學術對話,則又形成了國族認同的新進路。他們依賴豐富的史志文獻和田野調查,既承認國內多民族存在的事實,又致力于構建統一的國族認同,從而促使中華民族整體認同和多元并立思想的逐漸成熟,進而突破了單一民族國家認同的局限。不過,馬長壽、芮逸夫、衛(wèi)惠林等學人都選用了國族代替中華民族,以避免大民族套小民族帶來的誤解。但是,民族本身就含有國家的政治涵義,因此費孝通后來還是選用了更具歷史縱深感和凝聚力的中華民族概念??梢哉f,全面抗戰(zhàn)時期學界對西南民族研究中的理論探索為費孝通在新中國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三 民族主義影響下的西南民族研究成就與意義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西南民族的調查研究已經開始,但正如黃文山指出的那樣,“限于種種條件,多屬走馬看花,未能作深入之考察”,直至抗戰(zhàn)期間,國內學者由沿海內遷西南,與各族接觸之機會日多,西南民族文化之調查研究“始較往昔為深切”。西南邊疆民族史的研究,既需理論,亦需材料。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這二者是分離的。但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擁有先進理論的來自全國各地的民族學家、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地理學家、語言學家內遷進入西南,使得研究主體與研究客體、研究理論與研究材料得以結合,帶來了西南民族研究的大繁榮。此外,民族危機的深重,民族主義思潮的高漲,也將西南邊疆研究推到了學術舞臺的中心位置。雖然研究中仍存在著簡單的大漢族主義和政治宣傳的傾向,但如此陣容強大的跨學科研究團體也推動了西南民族研究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
第一,對西南眾多少數民族的田野調查和研究,豐富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多元內涵。西南邊疆地形復雜,高山林立,河谷縱深,少數民族大多處于崇山峻嶺之中,與外界溝通較少,種類繁復駁雜,源流支系不同,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幾同神秘莫測的異域之境。全面抗戰(zhàn)時期的西南民族研究熱潮,使得許多隱秘的西南少數民族得到豐富深入的田野調查。如自1937年春起,馬長壽兩次進入四川大小涼山,前后將近七個月,完成《涼山羅彝考察報告》,收集彝族經典文獻,對彝族的歷史、宗族、文化、體質進行詳盡的介紹。他還到嘉戎地區(qū)的大小金川與貴族平民相處半載,獲得口述傳聞及珍稀文獻,結合漢藏史志而撰成《嘉戎民族社會史》,探究了嘉戎名稱及沿革、嘉戎土司世系及起源神話、嘉戎民族近代社會以及諸部落聯系情形,首次系統總結了嘉戎族的歷史和現狀。在調查嘉戎民族時,馬長壽對其信仰的缽教(也即“苯教”)產生濃厚興趣,撰寫《缽教源流》,細致地介紹缽教的原始教派、教義、儀式的發(fā)展演變,解開了在佛教傳入前流行于藏地古老原始宗教的神秘面紗。在他之前,我國從未有學者對該教進行系統研究。1941年,聞宥到汶川理番考察羌族,撰寫了《川北羌語之初步分類》、《汶川蘿蔔寨羌語音系》、《汶川瓦寺組羌語音系》、《理番后二枯羌語音系》、《論黑水羌語中之Final Plosives》等。在此之前,羌語在漢藏語系中從未被記錄,國外尚無人對其展開研究,聞宥的工作實乃拓荒事業(yè)。通過研究,聞宥發(fā)現,羌語應與喜馬拉耶語較近;與嘉戎語相比,它一面保存了若干奇古的特征,一面卻又頹壞得相當厲害,不像嘉戎語的整齊而嚴密,方言間的區(qū)別也十分劇烈。這些發(fā)現為學人研究羌族源流提供了語言學上的依據。諸如此類的成就,在這一時期十分突出。
學人們通過長期考察西南民族,對少數民族文化抱有“理解之同情”,而不是簡單地以未開化斥之。李安宅提出了容納多元文化的統一思路,也即區(qū)域分工,邊疆需要內地的扶持和發(fā)揚,內地也需要邊疆的充實與洗練,兩種文化要在最高的層次達到互惠。衛(wèi)惠林亦倡導以文化建設為政治、經濟建設的基礎,因地制宜分區(qū)發(fā)展,認為“邊疆民族之淳樸勇毅之特性與多元的文化承傳,乃為恢復國族創(chuàng)造精神之重要源泉”,建議修正過往實行的民族同化政策與統一主義為融合政策、區(qū)域主義、現代化運動,“尊重各民族,各區(qū)域文化之原始特質,使其盡量發(fā)揮其特長,適應時代精神,實現超越進步”。馬長壽認為,“中國古代的民族本來是多元的……因而形成民族思想的多元主義”,“多元主義的目的在于容納異種異文的許多民族于同一國族之內,并行不悖,并育不害,而成一共存互倚的社會集團”,于是主張“同化主義需要與多元主義相互配合,或建設同化主義于多元主義之上”,提倡現今民族政策要吸收文化傳統的優(yōu)秀因子。這些觀點的形成,與學者們長期浸潤西南邊疆的體驗有密切關系,為中華民族文化多元內涵的塑造提供了來自西南邊疆的切身經驗與地方視野。
第二,深入研究漢族和西南少數民族交往融合的歷史,促進了中華民族一體意識的深化。正如民族學家吳文藻在構建邊政學時提倡的那樣,要注重研究中華民族的形成史,“其中尤須追溯此族遷徙混合的跡象,移殖屯墾的功績”,“歷朝御邊理藩的積業(yè),開拓疆域的成果,乃至中原農業(yè)文化與邊疆畜牧文化沖突混合的歷程”。在文化融合方面,如1942年,傅斯年在史語所的年度工作報告中,就明示文化人類學部分要“特別注重苗族原始文化之特質及其同化之程度與現狀”。民族組凌純聲和芮逸夫撰寫的《湘西苗族調查報告》,在介紹湘西苗族的人生地理、經濟生活、家庭及婚喪習俗、政治組織、宗教等時,就反復將其與漢人情況對比,稱:“今日湘西苗族的物質文化,大多已受漢族的同化”;“今日湘苗的衣式,無論男女,多大同小異,可說有些漢化”;“今日苗人家庭生活,逐漸同化于漢人,即婚喪儀式亦多效漢俗,僅保留若干苗俗的遺留而已”。馬長壽的《苗猺(傜、瑤)之起源神話》亦考稽了苗族與漢族文化融合問題,提出中國古籍中之防風氏似為黑苗之創(chuàng)世祖防位;漢族始祖伏羲與女媧傳說源自苗族;中國神話中之盤古,非漢族之神,乃漢猺(傜、瑤)文化交流后,由猺(傜、瑤)族傳到漢族等猜想。這些研究以文化傳播論的觀點將中原漢族文化與西南少數民族文化的內涵相關聯,凸顯了中華民族內部的有機融合。
在歷朝御邊理藩方面,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西南地區(qū)的土司制度、茶馬市易、駐藏大臣研究等方面。如土司制度的研究有余貽澤《中國土司制度》,凌純聲《中國邊政之土司制度》,譚英華《明代邊疆土司制度》,任乃強《德格土司世譜》、《天全土司世系》,林耀華《川康北界的嘉戎土司》等;茶馬市易的研究有鄭象銑《西康的木里土司》、《雅茶與邊政》,李光璧《明代西茶易馬考》,譚英華《明代西南邊疆之茶馬市易》等;駐藏大臣的研究有丁實存《清代駐藏大臣考》,黃奮生《清代設置駐藏大臣考》等。較為系統論述中央政權對西南邊疆地區(qū)治理的有任乃強的《康藏史地大綱》,揭示了中國歷朝以控制邊茶、弘揚佛教、建立土司三大政策駕馭西南邊民的源流因果。譚英華的《唐蕃文化關系考》、《吐蕃名號源流考》、《明烏思藏初通中國考》、《喇嘛教與元代政治》、《歷代漢藏關系研究概論》等,考證了唐與吐蕃交通路徑、交往方式以及唐對吐蕃文化影響,論述了明朝烏斯藏諸王隸屬于中央勢力的事實,填補了明朝漢藏交往研究的薄弱領域。這些研究通過梳理歷史上中央政權對少數民族地區(qū)治理政策演變,旨在說明西南邊疆已納入中原治理體系,進而強化少數民族對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認同。
第三,在民族主義思潮的影響下,西南民族研究成為多學科交叉的試驗場,也產生了學術群體的規(guī)模效應。原本散布在五湖四海的民族學、人類學、歷史學、考古學、地理學者等群聚于西南邊疆研究場域之內,地理空間的拉近,換來的是文化傳播速度的加快,學術交流頻次的增加。學者們通過對“西南民族”同一問題的探討,憑借近代化的學術組織方式和學術期刊平臺,迅速形成西南民族研究的規(guī)模效應,促使學科間的借鑒融合成為常態(tài),在某些方面甚至趕超了國外學者的西南民族研究水平。正如徐益棠所言,抗戰(zhàn)時期,“雖非民族學者而其所研究者為與民族學有深切關系之科學,亦利用其專門之知識與方法,以從事于邊疆民族學術之探討,如社會學者、地理學者最近之研究方向,頗有傾向于此方面之趨勢”。一些對西南邊疆不甚措意的學者,在時代潮流的席卷下也參與其中。社會學家林耀華本來研究中國農村漢人社會,但抗戰(zhàn)爆發(fā)后,“從一個研究漢人社會的社會人類學者變成了主要研究少數民族的民族學者”,相繼考察了大小涼山彝族、康定甘孜藏族等地區(qū),其《涼山夷家》更是被日本學者鳥居龍藏高度評價,稱譽“著者為研究羅羅社會之權威”,“對羅羅作如此精細之研究看,實當以林氏之此書最為重要”。丁骕本為中央大學地質地理學家,在這一時期撰寫了《史上羌民之記載分析》、《白蘭羌與白蘭山》、《西南民族考釋》、《西南民族的分類、分布及移動》等文,考察了羌族歷史演變及白蘭羌分支,并對民族分類進行了探索。
語言學家可稱為西南民族研究的中堅。羅常培到云南后,研究領域從漢語轉到少數民族語言,先后三次到大理地區(qū)對傣族、傈僳族、納西族、怒族、景頗族、白族、苗族等少數民族進行語言調查,完成了《昆明話和國語的異同》、《從語言上論云南民族的分類》、《景頗語中的詞頭兒》、《蓮山擺夷語初探》、《貢山俅語初探》等。李方桂廣泛進行侗臺語、藏語、苗語等少數民族語言調查研究,產出了《龍州土語》、《莫話紀略》、《武鳴土語》等成果。聞宥對西南民族的羌語、嘉戎語、羅羅語、民家語進行了深入研究,撰寫了《云南四種羅羅文的初步比較》、《藏緬系語文略說》、《川北羌語之初步分類》、《撒尼語小考》等論作。他們的西南民族語言研究,不僅為西南民族分類研究者所注意,而且所保存的采訪記錄,也為西南民族研究提供了最為直接的民俗材料。
歷史學家董作賓、顧頡剛、朱希祖、方壯猷、岑仲勉、翦伯贊等亦參與其中。顧頡剛除了是廣為人知的邊疆政策提倡者外,也進行了具體的西南邊疆研究,撰寫了《東漢的西羌》、《拉卜楞一瞥》、《氐羌火葬》、《藏番稱藏漢族名》、《羌與西藏》等文,認為川、甘、青交界的番人是歷史上羌人藏化的結果。史語所甲骨文專家董作賓也開始關注西南邊疆,撰寫了《僰夷歷法考源》、《爨人譜系新證》、《殷代的羌與蜀》等文,其以甲骨文佐證文獻記載,擴寬了羌、蜀研究的史料來源。南明史專家朱希祖也關注到西南少數民族,撰有《云南濮族考》、《云南兩爨氏族考》等,指出“濮族……與僰實同一種族”;針對伯希和及國內諸多民族學者“昔日之爨即今日之倮儸”的說法,又提出了“爨氏漢族說”。
通過研究,學術界有力地反駁了西方學界對中國西南民族研究的一些謬論。如為了揭露泰國大泰族民族主義的政治陰謀,凌純聲的《唐代云南的烏蠻與白蠻考》,論證了南詔為白蠻和烏蠻建立的國家,烏蠻是彝族的先民,白蠻是現在的民家、僰子、土僚等族,而非擺夷(泰)族。聞宥《哀牢與南詔》通過婚姻習俗、語言、父子連名制等駁斥了南詔為Tai(泰族)的謬論;其《民家地名的初步分析》,認為現代民家語中最古或最早的成分是藏緬語,否定了英國人戴維斯將其歸入猛吉篾(孟高棉)語系的說法。林耀華根據實地調查對涼山彝族進行體質測量,分析得出黑彝是蒙古人種,許多體質特征與漢人相似,糾正了西方傳教士探險家記載羅羅乃高加索人種的錯誤。馬長壽引用藏族體質測量成果,梳理中國歷史上康藏與漢族、蒙古族血液交融的史實,證明“康藏民族與漢族蒙族之血統關系最深”,進而反駁了西人焦一士與巴克斯頓主張的康藏民族屬于印歐人種,與蒙古人及漢人的血統關系殊少甚至沒有關系的說法。全面抗戰(zhàn)時期,國內學者在西南民族研究領域取得的上述成就,打破了長期以來帝國主義在西南民族研究中占據的優(yōu)勢地位和文化殖民主義圖謀,使得這一區(qū)域研究的話語權逐漸為國人所占有。
“西南”一詞,最早表示的是以中原為出發(fā)點的一種方向、方位和空間,即這一區(qū)域并非獨立存在,而是以中原王朝主體格局為前提的。由于西南遠離中原,且處在高海拔地區(qū),峽谷林立,河谷縱橫,形成了文化不一的多元族群。歷代中央王朝,既積極在此區(qū)域設立行政機構,實施管轄之權,但又長期與其保持著羈縻等半開放的關系,將其視為一種化外的異質文化。近代以來,邊疆危機頻發(fā),西南民族研究開始起步,但由于政治中心在北方,所謂的研究不免流于表面和隔膜。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受到政治中心的輻射效應,民族主義激蕩的影響,“西南”一詞所代表的野蠻偏僻等意象被“抗戰(zhàn)建國根據地”、“民族復興策源地”所取代。這樣一種文化認知的轉變,使得“西南”有了脫離拱衛(wèi)中原的邊地身份特征,進而作為一個獨立區(qū)域進入眾多學者研究的視野。大量民族學、人類學、歷史學、考古學、地理學者聚集于西南,抗戰(zhàn)建國的民族情緒需要,在地化的文化空間語境,使得他們對西南民族的研究興趣激增,進而迅速形成西南民族研究的規(guī)模效應。與此同時,民族實地調查及考古發(fā)掘增加了西南民族研究的資料,不同學科范式的運用也拓寬了西南民族研究的理論及方法,使得原本落后于北部邊疆的西南民族研究獲得了長足發(fā)展的機會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總之,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所引動的民族主義思潮,深刻地影響了西南民族研究的目的、理論以及所取得的成績,從“中原看西南”到“從西南看中原”研究視角的轉變、學者集聚的規(guī)模效應、不同學術理念和方法的交鋒,既體現了抗戰(zhàn)時期特殊的時代訴求,又因地緣優(yōu)勢實實在在地推動了學術多元格局的發(fā)展與完善,為之后的西南民族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Southwest Ethnic Studies during the Period of War against Japan in All Respec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tionalism
Jia Hongxia
Center for Bashu Cultural Studies,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College,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6, China
Abstract: After the outbreak of the war against Japan in all respects, the crisis of national extinction brought about by the Japanese invasion inspired strong and widespread nationalist trend, which profoundly influenced the aims, theories, and achievements of Southwestern ethnic studies. Southwest ethnic studies under nationalism had shouldered the responsibility of ensuring the survival of the Chinese nation, reshaping its cultural diversity and countering imperialist cultural colonial plot. Theoretical controversies such as “the Chinese nation is the one” and “clan theory” have arisen under the stirring tide of nationalism, but southwestern ethnic studies gradually saw a new tide of overall Chinese national identity and respect for the multiculture of domestic ethnic groups. The rise of nationalist sentiment has prompted scholars to southwestern ethnic groups research and achieved fruitful results. The field research and studies on the ethnic minorities in southwest China have enriched the multicultural connotation of the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 Studies on the interaction and integration of Han and southwestern ethnic minorities have contributed to the deepening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unity of the Chinese nation. The reference to and integration of multidisciplinary research theories and methods have made southwest ethnic studies fruitful, not only breaking the long-standing imperialist dominance and cultural colonial intentions in southwestern ethnic studies, but also gradually gaining the discourse power in southwestern ethnic studies.
Key words: nationalism; period of war against Japan in all respects; southwestern ethnic studies; the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
[責任編輯:凌興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