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湖北荊門郭店楚簡《緇衣》第九章引《詩》,學(xué)者以為是《小雅·都人士》,但用字、用詞、用韻、句數(shù)、結(jié)構(gòu)、內(nèi)容與《禮記》所引、《毛詩》迥然不同,也不見于漢代服虔所言逸詩。而《毛詩·都人士》首章與后四章在內(nèi)容表達(dá)、主題思想、結(jié)構(gòu)邏輯又難以統(tǒng)一。因而“三家則亡”,“毛氏有之”,不過是鄭玄所見文本的一家之言?!抖Y記》引詩是對舊本的增益改換,后世《毛詩》學(xué)者將其中《緇衣》“子曰”文字寫入詩序,也將詩句移入《毛詩》文本,成為《毛詩·都人士》首章。但有學(xué)者指出郭簡為“節(jié)引”,“魯、齊、韓三家詩沒有《毛詩》的首章六句,當(dāng)屬脫漏”,也是值得再探討的。
關(guān)鍵詞:郭店楚簡;《禮記》;《都人士》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3.0611
湖北荊門郭店楚簡引《詩》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觀察早期《詩》文本的面貌,《緇衣》篇尤為集中。其中第九章引《詩》,與今本《禮記·緇衣》相比,有被稱為《都人士》的詩句,這是一個多年來已被學(xué)界關(guān)注的問題。有學(xué)者指出,這可以證明,“魯、齊、韓三家詩沒有毛詩的首章六句,當(dāng)屬脫漏”。但仔細(xì)辨認(rèn),郭簡《緇衣》篇所引《詩》句,與今本《禮記》、《毛詩》所載并不一樣,它給了我們新的啟示,有利于討論今本《詩經(jīng)·都人士》文本的構(gòu)成面貌。
一 關(guān)于毛詩《都人士》的討論
今本《毛詩·都人士》共有五章,其中第一章又見于《禮記·緇衣》所引,《詩》云:“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鄭玄注說:“此詩毛氏有之,三家則亡。”可是,其中兩句“行歸于周,萬民所望”,同時代的服虔卻說是“逸詩”。既為“逸詩”,則不當(dāng)存于《詩經(jīng)》文本??山瘛对姟肺谋驹娋渚阍冢€有《禮記》引詩佐證,又該怎樣理解這一問題呢?孔穎達(dá)作了他的解釋,說:
襄十四年《左傳》引此二句,服虔曰“逸詩也”。《都人士》首章有之,《禮記》注亦言“毛氏有之,三家則亡”。今《韓詩》實(shí)無此首章。時三家列于學(xué)官,《毛詩》不得立,故服以為逸。
孔穎達(dá)以《毛詩》未立學(xué)官解釋服虔的判斷,這不太具有說服力。因?yàn)椤蹲髠鳌氛压迥辍罢炎淤x《新宮》”,杜預(yù)亦謂為“逸詩”??追f達(dá)又是另一種說法:“詩之逸亡,必有積漸。當(dāng)孔子之時,道衰樂廢,自宋公賦《新宮》,至孔子定《詩》三十余年,其間足得亡之也。圣人雖無所不知,不得以意錄之也。”則“逸詩”也有未得采錄的原因。而且《魯詩》立于學(xué)官,有所傳《驪駒》,服虔亦稱為逸詩。那么,是因?yàn)椤睹姟肺戳W(xué)官,服虔不得見嗎?可事實(shí)證明,服虔不僅讀過《毛詩》,還用過毛《詩序》的材料。因而論斷《都人士》首章“毛氏有之,三家則亡”,很難說出其中的道理。王先謙就表達(dá)了截然不同的看法,認(rèn)為《毛詩·都人士》首章乃“逸詩孤章”,與《都人士》后四章“其詞不類”,“其義亦不類”,“當(dāng)棄而不取”。
其實(shí)從《都人士》整篇的書寫構(gòu)成分析,就有學(xué)者從詩序與作品之間的差異提出了問題??追f達(dá)說:
經(jīng)五章皆陳古者有德之人,衣服不貳,不言長民者。敘言人德齊一之由,故說長民不貳,于經(jīng)無所當(dāng)也。
這是說,《都人士》詩本身并無“長民”倡率之意,詩序評說與《都人士》詩的內(nèi)容并不吻合。現(xiàn)代學(xué)者楊天宇就從文獻(xiàn)生成角度分析,認(rèn)為《禮記·緇衣》引“彼都人士,狐裘黃黃”,“此二句顯系秦漢時人傳抄所加”,則此二句“長民”服飾并非本詩所敘。宋代葉夢得認(rèn)為,《毛詩·都人士》序文是衛(wèi)宏取自《禮記·緇衣》文字:“古者長民,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其文全出于公孫尼子?!毙蛭氖欠裥l(wèi)宏所取,并無確證,但所引文字確實(shí)與《緇衣》相同。不過,即或如此,《緇衣》的用詩之意未必就是詩之本意。郭店楚簡發(fā)布后,其中《緇衣》篇23章,只比今本《禮記·緇衣》少兩章。廖名春從引詩角度作了最為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給人諸多啟發(fā)。與《禮記·緇衣》比較,討論到第九章引用的《都人士》。他認(rèn)為,郭店楚簡引詩只有三句,“不但沒有‘彼都人士,狐裘黃黃’,也沒有‘行歸于周’一句。從《都人士》基本六句一章的體例,其當(dāng)屬節(jié)引”,“證明魯、齊、韓三家詩沒有毛詩的首章六句,當(dāng)屬脫漏”。按理說,郭店楚簡為戰(zhàn)國中期偏晚時代的出土文獻(xiàn),而《禮記》為“七十子后學(xué)者所記也”,“后人通儒各有損益”,“后漢馬融、盧植考諸家同異,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敘略而行于世,即今之《禮記》是也”,似乎郭店楚簡應(yīng)優(yōu)于今本《禮記》。雖然有學(xué)者以為《禮記·緇衣》所引,還有《毛詩》、賈誼《新書》佐證,則此章引詩《禮記》為長。但仔細(xì)分析,郭店楚簡此條引詩仍有相關(guān)材料支持,可以聊備一說。
二 郭簡引詩與《都人士》
檢郭店楚簡《緇衣》第九章所載:
子曰:倀(長)民者衣備(服)不改,頌(容)又(有)(常),則民惪(德)弌(一),《寺(詩)》員(云):“其頌(容)不改,其言又(有),利(黎)民所信。”
整理者注說:“以上引詩見于《詩·小雅·都人士》,但文字有出入。”與今本所引比較,這里文字出入實(shí)在有點(diǎn)大,不僅用字、用詞不同,用韻不同,句數(shù)不同,結(jié)構(gòu)也不一樣。檢《禮記》一書引詩約有124處,有全引一章的,而節(jié)引最多,一句、兩句、三句、四句都有,皆連續(xù)引文,絕無中間引詩脫句現(xiàn)象。郭簡《緇衣》今存23章引詩也是一樣,第九章引詩,在“其言又(有)”與“利(黎)民所信”之間,脫“行歸于周”,似不合其書引詩體例?!靶拧弊譃檎娌宽嵶郑抖Y記》引詩六句,“黃”、“章”、“望”皆為陽部韻字。郭簡整理者疑第二句“”為“字之未寫全者”。李零“疑此字為‘川’字之省,在簡文中讀為‘訓(xùn)’,與‘信’押韻”。廖名春也釋“”為“訓(xùn)”,認(rèn)為“有訓(xùn)”就是“有故”、“有法”,以《毛詩》“有章”、鄭箋“有法度文章”為證,因而“讀為‘訓(xùn)’,義同‘章’”。劉信芳以“”讀若“引”,“既與下文‘信’為韻,則不當(dāng)依舊本讀‘章’”,并認(rèn)為“這已不是一般的異文問題,具體原因,有待進(jìn)一步研究”。后來李零在《校讀記·補(bǔ)注》對“”的釋讀又有說明:“‘訓(xùn)’,原作‘’,我們的讀法只是推測。案此字同于下文‘信’字的右旁,但不會讀為‘信’(讀‘信’則重復(fù))。”
比較郭店《緇衣》第九章引詩與今本《禮記》存在的差異,解說也多有不同,由此而論定郭簡所引即為今本毛詩《都人士》之首章,似乎只是以《禮記》文本參照的簡單對應(yīng)。如果我們承認(rèn)郭店楚簡是更早更原始的文獻(xiàn),那么二者之間的歷史價值自不待言。即或認(rèn)為郭簡引詩屬于節(jié)引,后世文本也只應(yīng)尊重而不會改換。更以《禮記》引詩證說為例,雖多節(jié)引,亦無如此變異。所以此章引詩在今本《禮記》的變化,或是后世的竄亂。廖名春已分析過簡本與今本中的例證。
郭店楚簡本第五章引《詩·小雅·節(jié)南山》“誰秉國成,不自為貞,卒勞百姓”,“而《禮記·緇衣》篇在這三句前卻多出‘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國家以寧,都邑以成,庶民以生’”,“從體例上看,此處逸《詩》當(dāng)為后人竄入”。那么今本《緇衣》第九章引詩多出三句,構(gòu)成完整的一章,雖說有《毛詩》支持,但已有服虔指為“逸詩”。今又有郭店楚簡引詩的實(shí)證,三句引詩緊密相連,獨(dú)立完整,與今本《禮記》不同,則已證明今本《禮記》引詩不可盡信,而以之說“毛氏有之”,也未必一定可靠。
又服虔所言兩句逸詩“行歸于周,萬民所望”,載于《左傳》襄公十四年,他的判斷自然依據(jù)其時的《詩經(jīng)》文本。漢代《毛詩》雖未立學(xué)官,卻早流行于世。景、武年間,河間獻(xiàn)王立《毛詩》博士,《漢書·儒林傳》師承授受,《藝文志》載錄《毛詩》經(jīng)傳。特別是《后漢書·儒林傳》所述,“又詔高才生受《古文尚書》、《毛詩》、《榖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xué)官,然皆擢高第為講郎,給事近署”,《賈逵傳》又稱“四經(jīng)遂行于世”。鄭玄所言“此詩毛氏有之”,為什么服虔稱是“逸詩”?服虔不僅見到過《毛詩》,還用了《毛詩》材料討論《詩經(jīng)》問題?!睹娬x》有孔穎達(dá)引述:
襄二十九年《左傳》,為吳季札歌《小雅》。服虔云:“自《鹿鳴》至《菁菁者莪》,道文、武修小政,定大亂,致太平,樂且有儀,是為正《小雅》?!薄蹲髠鳌酚衷弧盀橹琛洞笱拧贰?,服虔云:“陳文王之德、武王之功,自《文王》以下至《鳧鹥》,是為正《大雅》?!?/p>
服虔所言正大、小雅與鄭玄略有不同,但都是圍繞《毛詩》雅之正變討論的問題,表明了他對《毛詩》的研究??追f達(dá)又云:
襄二十九年《左傳》季札見歌《秦》,曰美哉,此之謂夏聲。服虔云:“秦仲始有車馬、禮樂之好,侍御之臣,戎車四牡,田狩之事。其孫襄公列為秦伯,故‘蒹葭蒼蒼’之歌、《終南》之詩,追錄先人。《車鄰》、《駟驖》、《小戎》之歌,與諸夏同風(fēng),故曰夏聲?!?/p>
對此,不管孔穎達(dá)怎樣說服虔“與序正違”,但服虔論及《秦風(fēng)》秦仲車馬、禮樂、侍御之事,比較《車鄰》毛序“美秦仲也。秦仲之國始大,又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焉”,可以肯定服虔用過毛序材料。他既熟悉毛詩,而稱“行歸于周,萬民所望”為逸詩,則所見《毛詩》文本無此詩句。今郭簡《緇衣》引詩亦不得見,加之“三家亡之”,則所謂“毛氏有之”是否值得我們重新審視它的真實(shí)意義呢?也就是說,為什么只有鄭玄所見《毛詩》出現(xiàn)了《都人士》首章的詩句?
三 毛詩《都人士》的文本生成形態(tài)
前述《都人士》首章的真實(shí)性令人質(zhì)疑,而作品自身的思想內(nèi)容、結(jié)構(gòu)書寫的矛盾,則提供了進(jìn)一步的佐證。全詩五章,第一章之“彼都人士”,為“萬民所望”,衣著“狐裘黃黃”,而言“其容不改”,可后四章之“彼都人士”,“臺笠緇撮”、“充耳琇實(shí)”、“垂帶而立”,前后服飾迥然不同。孔穎達(dá)解釋首章“此狐裘則是尊貴之服”,在古代禮制有充分依據(jù)。《禮記·玉藻》述天子、諸侯、士大夫裘衣,尚特有“狐裘黃衣以裼”;《詩·檜風(fēng)·羔裘》專述檜國君“狐裘以朝”;《論語·鄉(xiāng)黨》載孔子言衣服之禮,亦“黃衣狐裘”。而第二章則“言緇撮不異庶人”,那么,描寫身份服飾前后一貴一庶,是為對比二者的差異,突出“狐裘黃黃”者為“萬民所望”?然而,作為同一描寫對象“都人士”,似乎不應(yīng)該同時以既“貴”且“庶”的兩種社會身份,出現(xiàn)在同一篇作品中。在“禮不下庶人”的等級社會中,所謂“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順禮也”。而改易禮儀、服飾則為背逆,“變禮易樂者為不從,不從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為畔,畔者君討”。
《都人士》文本的矛盾,也反映在后世各家詩旨的解說中?!睹姟沸颉肮耪唛L民衣服不貳”,孔穎達(dá)說“于經(jīng)無所當(dāng)”,否認(rèn)《詩》中“長民不貳”的內(nèi)容。認(rèn)為“詩五章皆陳古者有德之人衣服不貳”,“緇撮不異庶人,則狐裘黃黃是庶人所當(dāng)服”,似要表明古者“庶人”服飾沒有差別,以《毛詩》序誤將“狐裘黃黃”作為“長民”的標(biāo)志??煽追f達(dá)也沒有說出“庶人所當(dāng)服”的道理,自然并不能彌合他自己以“此狐裘則是尊貴之服”與“庶”之間的差異。而鄭玄則以“臺笠緇撮”代表古明王之“儉且節(jié)”之風(fēng)氣,“疾今奢淫,不自責(zé)以過差”??追f達(dá)引申說,“此時奢淫巧偽,都邑尤甚,故舉古之都邑以駁今之都邑也”。那么首章古時的“狐裘黃黃”代表的是“奢淫”還是“儉且節(jié)”呢?這些都難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詩的自身思想內(nèi)容構(gòu)成不統(tǒng)一,還表現(xiàn)在詩的結(jié)構(gòu)書寫上。首先,從內(nèi)容表現(xiàn)看,詩序說“傷今不復(fù)見古人”,在《都人士》后四章每一章以“我不見兮”反復(fù)吟唱士女的服飾,強(qiáng)化詩歌主題,并不感嘆“不見”第一章的“狐裘黃黃”。其次,從主題思想看,“傷今”即所謂“疾今奢淫”,是由于庶人之服狐裘而“不自責(zé)以過差”。首章“狐裘黃黃”乃尊貴之服,而后四章中“下言緇撮,不異庶人”,代表“儉且節(jié)”,“充耳琇實(shí)”,“此則庶人無玉,用石而已”。那么,所謂“不復(fù)見古人”,是希望見庶人之“儉且節(jié)”呢,還是希望見君子“狐裘黃黃”的尊貴?后四章主旨明確統(tǒng)一,“疾奢淫”,自然提倡“儉且節(jié)”,而首章書寫為“萬人所望”者,卻是“狐裘黃黃”,自然不是“儉且節(jié)”的標(biāo)志。再次,從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看,第一章與后四章很難構(gòu)成整體統(tǒng)一的邏輯聯(lián)系。后四章結(jié)構(gòu)統(tǒng)一,不僅每章皆有“我不見兮”疊句反復(fù),而且內(nèi)容描述相互照應(yīng)。第二章所敘“彼君子女,綢直如發(fā)”,第四章敘“垂帶而厲”、“卷發(fā)如蠆”,第五章有照應(yīng)描述:“匪伊垂之,帶則有余。匪伊卷之,發(fā)則有旟。”而第一章描述的是“萬民所望”的君子,服飾高貴,言語有法度,行為從容有常,有忠信的品質(zhì),與后四章形成的似乎只是貴賤有差。
《毛詩·都人士》首章在內(nèi)容、思想、結(jié)構(gòu)與后四章難以統(tǒng)一,證明王先謙說《毛詩·都人士》首章乃“逸詩孤章”,“當(dāng)棄而不取”,是有道理的。因而“三家則亡”恰是一個佐證,反映了《都人士》詩的本來面貌。只是當(dāng)初尚未見到郭店楚簡《緇衣》篇的出土文獻(xiàn),其中相關(guān)文獻(xiàn)材料的聯(lián)系未能揭示出來,推論也還不夠充分,因而問題沒有得到真正解決。
今本《禮記》雖說可與《毛詩·都人士》首章佐證,但是其中“彼都人士,狐裘黃黃”,“行歸于周,萬民所望”四句都不見于郭店楚簡的記載?!靶袣w于周,萬民所望”,還被研究過《毛詩》的服虔指為“逸詩”,所以,此章引詩的真實(shí)性已令人懷疑。而它與郭店楚簡的差異,難以文本的異文、衍誤來解釋。郭店楚簡引詩“利(黎)民所信”,意在申說孔子“長民者”“衣服不改”的德性對民眾的感召。這符合孔子一貫的思想:“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薄毒l衣》篇還有“下之事上也,不從其所令,從其所行”。而在今本《禮記》中變成了孔子“長民”“以齊其民”的政治思想。“以齊其民”,整一民眾,就不再僅僅是依靠德行,還需要“長民”的權(quán)威,所謂“言長民,則與民為長者皆是。故謂凡在人上倡率者謂為官”。這里特別強(qiáng)調(diào)的是“長民”、“為長”、“在上”、“官”的社會地位,增益的詩句適應(yīng)了“子曰”主題的變化。“彼都人士”有助“長民”身份的認(rèn)同,“狐裘黃黃”的尊貴服飾,突顯“長民”的社會地位。“行歸于周,萬民所望”取代“利(黎)民所信”,稱頌“彼都人士”萬民瞻望,體現(xiàn)“長民”的社會威望。在形式上,因就“黃”、“望”用韻,改寫郭店楚簡引詩“其頌(容)不改,其言又(有),利(黎)民所信”,成為用韻統(tǒng)一的六句詩。變化發(fā)生在郭店楚簡以后,其中的社會歷史根源,賈誼《新書》的引證給了最好的說明?!缎聲さ三R》中,賈誼列舉當(dāng)時天子、諸侯之間“沐瀆無界”、“等齊”無別的現(xiàn)象,認(rèn)為“君臣同倫,異等同服,則上惡能不眩其下”,會造成上下混亂。解決的辦法,就是《服疑》所說的“以天下見其服而知貴賤,望其章而知其勢,使人定其心,各著其目”。他闡述“制服之道”,“奇服文章,以等上下而差貴賤”,“貴賤有級,服位有等”,則“尊卑已著,上下已分,則人倫法矣。于是主之與臣,若日之與星;臣不幾可以疑主,賤不幾可以冒貴”。為此,他引述《禮記·緇衣》孔子的話:“長民者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則民德一?!庇忠姙樽C:“‘彼都人士,狐裘黃裳。’‘行歸于周,萬民之望?!笨梢钥闯觯Z誼《新書·等齊》與《禮記·緇衣》都以服飾區(qū)分貴賤,穩(wěn)定人心,整一民眾。相同的思想方法,意味著相同的社會歷史命題,則今本《禮記》增益、竄亂的詩句,也應(yīng)是相同背景下的歷史產(chǎn)物。他們的用詩一脈相承,都不是源自《毛詩》,不會是“毛氏有之”的佐證,反而是《毛詩·都人士》首章為“逸詩孤章”的有力證明。
可是,鄭玄卻說“毛氏有之,三家則亡”,孔穎達(dá)還以當(dāng)時《韓詩》證明:“今《韓詩》實(shí)無此首章?!苯裉欤钟辛?015年江西南昌出土的?;韬睢对姟?,在《“魚藻十篇”目錄釋文》中編有“非(彼)都人士六”,“特(臺)汁(笠)緇捽(撮)六”,“由此目錄可知,?;琛对姟分遏~藻十篇》中,《都人士》僅有四章”,即出土的海昏侯詩也沒有《毛詩·都人士》首章。我們知道,海昏侯《詩》出于西漢廢帝劉賀墓中。本傳載說,劉賀驚嘆國中屢現(xiàn)怪異,郎中令龔遂進(jìn)言:“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此“三百五篇”也就是王式稱授昌邑王的諫書。王式“事免中徐公及許生”,二人皆申公弟子,可知劉賀王府誦《詩》,即所傳申公《魯詩》。朱鳳瀚又以海昏侯墓《詩》與馬衡《漢石經(jīng)集存》中《熹平石經(jīng)·詩》比較:“?;韬睢对姟放c漢《熹平石經(jīng)》在詩篇結(jié)構(gòu)上的吻合”,為“?;琛对姟穼佟遏斣姟诽峁┝讼喈?dāng)重要的證據(jù)”。這也就說《魯詩》也證明了“三家則亡”的事實(shí)。由此,是否意味著“三家則亡”,我們應(yīng)該更充分肯定“毛氏有之”的可貴呢?恰好相反,而是增加了質(zhì)疑。因?yàn)?,漢代《詩經(jīng)》雖分四家,同出一源,而魯詩更早。甚至按古人記載,《魯詩》、《毛詩》皆出荀卿。若因流傳產(chǎn)生異文,也只能是后來流傳中發(fā)生的事,不該是詩文本自身的異同。何況,郭店楚簡的出現(xiàn),證明今本《禮記·緇衣》第九章引詩是應(yīng)“子曰”主題變化生成的文字,賈誼《新書·等齊》的引證也源自《禮記》,并不是來自《毛詩》。鄭玄所見的“毛氏有之”,“其行歸于周,萬民所望”,同時代的服虔則指為《毛詩》不載的逸詩,因而“毛氏有之”則無例可征。而今本毛詩移置《禮記》“子曰”之言構(gòu)成《都人士》小序,正如前述《禮記·緇衣》第九章,增益、竄亂不見于郭店楚簡的詩句,乃為證成“子曰”之意,亦如賈誼《新書·等齊》引證《禮記·緇衣》“子曰”、“詩云”一樣,《毛詩》構(gòu)建詩序也一并移置了《禮記》中詩句,或許這就是今本《毛詩·都人士》首章詩句的來歷。
綜上所述,《毛詩·都人士》首章與后四章在思想、內(nèi)容、結(jié)構(gòu)難以統(tǒng)一,其中有服虔不見的逸詩,與郭店楚簡引詩也迥然不同。漢代四家傳詩,三家不存,《毛詩》獨(dú)有。賈誼引詩來自禮家對郭店楚簡《緇衣》的增益與改寫,而非引自《毛詩》,今?;韬钅埂对姟分遏~藻十篇》中,《都人士》亦僅有四章,則《詩》文本原無《都人士》第一章。鄭玄說“毛氏有之”,不過是所見文本的一家之言,顯示了《毛詩·都人士》傳播生成的印跡。這是《毛詩·都人士》序隱含的事由,詩序的潤益者在用《緇衣》第九章文字寫成詩序時,也將《緇衣》引詩移入了《毛詩》文本,成為今本《毛詩·都人士》的第一章。這在毛傳里也得到印證:“長民,謂凡在民上倡率者也。變易無常謂之貳。從容,謂休燕也。休燕猶有常,則朝夕明矣?!边@也是《緇衣》第九章主題的解說,可以看出首章增入的意圖。因而以郭簡引詩為“節(jié)引”,三家詩為“脫漏”的說法,值得再思考、再探討。
Quoted Poems in Guodian Chu Grave Bamboo Slip and the Textual Generation of “Durenshi” in The Book of Songs
Xiong Liangzhi Li Lingdi
1. Center for Bashu Cultural Studies,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6, China
2.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6, China
Abstract: The ninth chapter of “Ziyi” in Guodian Chu Grave Bamboo Slip quotes a poem from The Book of Songs, which is believed to be “Durenshi” from Minor Odes of the Kingdom. However, the characters, phrases, rhymes, number of lines, structure and content are very different from those quoted in The Book of Rites and The Book of Songs, and is not found in the lost poems mentioned by Fu Qian of the Han Dynasty. The first and the last four chapters in “Durenshi” are inconsistent in content, theme and structure. Thus, “it is not in the other three versions of The Book of Songs” and “The Book of Songs has it” are just the view read by Zheng Xuan. The Book of Rites includes it as an enlarged collection, and later scholars of The Book of Songs put the text of “Confucius said” in “Ziyi” into the preface of the poem, and also moved the verses into the text of The Book of Songs, which finally became the first chapter of “Durenshi”. However, it is worthy of discussion that the version written on Guodian Chu Grave Bamboo Slip are taken as a “section citation”, and “Lu’s, Qi’s and Han’s versions of The Book of Songs do not have the first six lines of the first chapter of The Book of Songs”.
Key words: Guodian Chu Grave Bamboo Slip; The Book of Rites; “Durenshi”
[責(zé)任編輯:唐 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