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據統(tǒng)計，唐代現存瘟疫詩近三百首。唐詩中的瘟疫書寫，展示出人們對古代疫病的認知，體現了唐人對待生死的觀念。通過唐代瘟疫詩可以發(fā)現，人們對衰病的身心體驗以及求醫(yī)問藥、靜以養(yǎng)病的治療模式，傳達著個體對自身生命的強烈觀照；患病時朋友之間的贈藥行為、詩人對外在疫景的感發(fā)，再現了自我與他者、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生命呼喚，使得生命意識在社會中逐漸外化；同時，民間的驅鬼、驅儺傳統(tǒng)儀式，指涉著自古以來趨利避害的群體性本能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命精神。瘟疫書寫并不只是對某一獨特個體、某一次疫情的具體刻畫，而是通過直面人類在災難之下與自我、社會、自然的復雜關系，彰顯出由內到外的生命感懷意蘊。

［關" 鍵" 詞］ 唐詩；瘟疫書寫；生命意識

一、引言

中國古典文學的瘟疫書寫歷史久遠，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如《大雅·思齊》和《小雅·節(jié)南山》等。在《全唐詩》及《全唐詩補編》中，對瘟疫進行描寫或以疫病為背景的詩歌有近三百首。近年來，對唐代瘟疫詩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社會學或醫(yī)療史領域，少有學者從文學視角針對詩歌瘟疫書寫進行專門研究，也沒有系統(tǒng)挖掘其中所體現的生命向度。但不可否認的是，死亡、疾病、衰老都是中國古代文學書寫中無法回避的話題。

據統(tǒng)計，唐朝共發(fā)生瘟疫31次，在生產力低下、自然災害頻發(fā)、戰(zhàn)亂不斷的古代社會，每一次大規(guī)模的瘟疫都足以對人民的生活和心理造成毀滅性傷害。瘟疫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人們對疾病的未知感和對死亡的恐懼感，盡管如此，詩中對人們患病、治療、驅儺等行為的描寫，仍然表現出個體乃至人類群體對生命的密切感召。本文主要聚焦于唐代瘟疫詩，在前人已有的對瘟疫史、社會醫(yī)療史研究的基礎上，對唐代瘟疫詩中的衰病體驗、疾病治療、疫景感發(fā)、驅儺儀式等進行分析，深入探究其中所蘊含的多重生命意識，并從中獲得現代性啟示。

二、疾疫癥候與防治——生命的個體觀照

從生存到生活，生命經歷了一個自存在向發(fā)展的矛盾運動的過程，生命意識也隨生命活動的展開而彰顯與豐富。在唐瘟疫詩中，首先能看到個體在面對疫病時外在身體出現的癥狀，由此逐漸深入其心理，表現在行動上，則是實踐一系列的醫(yī)治模式。疾疫帶來的病痛直接威脅到個體生存，詩中所展現的個體應對則貫穿著一種恰切的生活態(tài)度與抗爭的精神脈絡，生活態(tài)度在表，精神脈絡在里，中和稀釋了抗爭的銳利，轉化為一種溫和而堅韌的生命意識。

（一）衰病體驗

“衰病體驗”主要有三層意義：一是疫病帶來的容貌衰老；二是疫病造成的身體衰弱；三是由前兩者引發(fā)的對健康的追求與對生活的享受，并在此過程中實現對生命的再發(fā)現，重視體察主體感受與調整個人心態(tài)。杜甫在《病后遇王倚飲·贈歌》中寫道：“王生怪我顏色惡，答云伏枕艱難遍，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zhàn)。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保?］ 因為瘧疾癘病，詩人寒熱交替，眼睛昏暗，長期久坐起了繭子，身體“命如線”般衰弱，并且頭發(fā)花白，皮膚蠟黃發(fā)皺，一派衰老跡象。但在王生的款待下，不僅“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靜如練”［1］，而且“故人情義晚誰似，令我手腳輕欲漩。老馬為駒信不虛，當時得意況深眷”［1］，詩人享受美味佳肴，難得感到舒適且放松，以至發(fā)出了“但使殘年飽吃飯，只愿無事常相見”［1］的感嘆或是祈愿。該詩寫于751年，時值杜甫困守長安求仕不得，加之疾病折磨，可以想見當時詩人的內心是苦悶且痛苦的，但疾病之中所體會到的關懷又讓詩人心緒得以釋放，從而將目光轉向此時此刻的愉悅感受，體味友情的美好與生命的甘美滋味。

描寫疫病帶來的身體感受，還可見柳宗元的《寄韋珩》：“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攪腹戟與刀。邇來氣少筋骨露，蒼白瀄汩盈顛毛?！保?］將外在形貌與內里感受都寫了出來。元稹的《遣病十首》（其五）：“憶初頭始白，晝夜驚一縷。漸及鬢與須，多來不能數。”［3］更是為疫疾心驚。

表達對衰病的心理體驗，則有白居易的《得微之到官后書備知通州之事悵然有感因成四章》：“人稀地僻醫(yī)巫少，夏旱秋霖瘴瘧多。老去一身須愛惜，別來四體得如何……莫遣沉愁結成病，時時一唱濯纓歌。”［4］詩歌突出地點明了對身體健康的注重與愛惜，也指出了心態(tài)對身體健康的影響。

這里的生命向度，是基于“生存意識”，即珍重與追求最基本的身體健康，轉入“生活意識”，即在感染疫病的過程中能夠去適應并享受生活的美好舒適之處。從范圍與主體的角度看，則可以認為是以個體體驗為主、繼而推及自己的親朋好友的關系網的一種生命感懷。

（二）醫(yī)治模式

唐人整體沿用求醫(yī)問藥的行為模式來預防、醫(yī)治疫病。唐詩中就有通過服藥治療疫病的描述，如元稹在《遣病十首（其一）》中提到“服藥備江瘴，四年方一癘”［5］，通過服藥來醫(yī)治瘴癘。所服用草藥除了來源于醫(yī)館之外，還來自私人種植。唐代詩人自行種植草藥以預防、治療疫病的現象較為常見，如岑參在《梁州對雨懷麹二秀才，便呈麹大判官時疾贈余新詩》中提到“終日看本草，藥苗滿前階”［6］。柳宗元有《種仙靈毗》《種術》《種白蘘荷》三首詩，所種之物可入藥以預防、治療疫病。私人種植草藥以對疫病進行防治，是積極與疾病抗爭的重要表現，從行為本身看，種植是一個放松身心、專注做事的過程，會讓人或多或少地產生一種置身物外、安靜祥和的心境；從行為功用上看，種植的草藥既可療愈當下，又可防患于未然。從這之中能體會到唐代詩人面對疾疫時的積極態(tài)度和對生命的珍惜與經營。

除了求醫(yī)問藥外，在患病期間，唐人還流露出靜以養(yǎng)病的傾向。靜以養(yǎng)病的傾向主要體現在行動與心靈兩個方面。一方面，患病的詩人多臥病在家，少有外出與見客，以減少與外界的交往。如姚合《病僧》中的“三年病不出，苔蘚滿藤鞋。倚壁看經坐，聞鐘吃藥齋”［7］，闡明自己因病少有外出的情況；岑參《梁州對雨懷麹二秀才，便呈麹大判官時疾贈余新詩》中的“臥疾不見人，午時門始開”［8］，也表明其臥病在家少有見客。這種臥病在家固然有身體不適難以進行外出活動的因素，但也存在著害怕因接觸傳染給友人的不安。另一方面，患病的詩人也意識到病中心態(tài)調整的需要，通過各種方式紓解苦悶情緒，渴求心中寧靜。如杜甫的“藥餌虛狼藉，秋風灑靜便。開襟驅瘴癘，明目掃云煙”［9］，提及通過開闊胸襟、敞開心懷能夠起到治療瘴癘的效果，側面反映了詩人認識到心態(tài)對疫病治療的積極意義。

病發(fā)與醫(yī)治之間，對于生存的渴望與爭取是生命活動的直接動力，對生活的細致體察與用心享受是生命活動向更高層次的躍升階梯。個體生命意識既有淺層且基本的生存意識，又有深層且恒久的生活意識，在面對生存威脅時總是保持著頑強的姿態(tài)，或徹底祛除疫病，或與之平衡共生，生命展現出其強大的韌性，這與道家的生命觀念“我命由我，不屬天地”存有內在的共通之處。

三、贈藥與疫景感發(fā)——生命的社會外化

人的本質在現實性上是源于實踐活動的社會關系的總和，作為單獨個體所形成的生命意識在各類社會關系中得到體現、發(fā)展和衍化。在唐瘟疫詩中，個體的生命意識在社會上的投射呈現出點面俱現的狀態(tài)。詩人既通過友人間贈藥展現社會個體間的生命關懷，又通過外在疫景感發(fā)在個體對群體的生命關注中展現生命底色。

唐瘟疫詩中有友人贈藥以預防、治療疾病的現象。如白居易在收到好友元稹贈的金石棱后，寫下“欲將何藥防春瘴，只有元家金石棱”［10］，韓愈的“遺我數幅書，繼以藥物珍。藥物防瘴癘，書勸養(yǎng)形神”［11］也提及贈書以養(yǎng)神、贈藥以防身。在涉及贈藥的唐瘟疫詩中，受贈者多以作者形象出現，贈者、所贈之物存在于敘述中。贈藥這一行為存在著兩個主體，作為受贈者而言，贈者通過贈品傳達出來的真切關懷對自我有激勵作用，在他人關懷中也能感受自我社會交流網絡中生命的重要性；作為贈者而言，“贈”這一無條件的給予行為就帶有對所贈之人生活能在原有基礎上有略微改善的祝愿，贈品選擇藥更是希望所贈之人能夠少受疾病的困擾，使生命得以保存。

面對瘟疫，生命意識的社會投射不限于以個體為中心的人際交往圈內部，受到儒家家國天下思想的影響，還通過“疫景感發(fā)”投射至個人交際以外的階層，在對群體的生命關注中展現群體的生命底色。

在唐瘟疫詩中，“疫景感發(fā)”所預設的是一種“旁觀”的視角，這種“旁觀”可能是在場而未參與，也可能是不在場而是經歷與記憶的整合，或是虛構想象的摻雜繪就。戴叔倫的《女耕田行》講述的是了家庭本就貧寒困苦，因災疫而雪上加霜的兩姐妹的生活?！版⒚孟鄶y心正苦，不見路人唯見土”［12］，描繪了災疫后的蒼涼景象，盡管如此，兩姐妹仍然勤耕不輟，“疏通畦隴防亂苗，整頓溝塍待時雨”［12］，但看到這沒有生氣的春色，還是會潸然淚下。詩歌的總體基調是悲涼的，寄予的是詩人對當時貧苦百姓深冗的同情與哀痛。可生命的張力卻在災疫撕開的生活裂縫中迸發(fā)：兩姐妹的勤勞耕耘與樸實等待，成為晦暗中的一抹亮色，盡管會因凋零的花而“淚滿衣”，她們卻沒有放棄生的掙扎或者爭取，絕望與希望的斗爭中蘊含的是一種頑強的生命意識，盡管是萌發(fā)于最基礎的生存需要，卻是強烈而感人的。她們是當時下層貧苦百姓的縮影，縮影中所包蘊的共性揭示了這個集體所共有的精神內質與群體特征。生命向度在這里有著更廣泛的維度，它是一個集體在苦難中不懈掙扎、互相扶持，在艱辛中奮力生存的精神，一種滿含“辛酸的希望”的生命底色。

社會關系中的個體推己及人及眾，展現出生命意識的社會外化。這種社會外化存在著兩種模式，一種以個體的社會交際為起點，通過贈藥這一行為模式使得生命關懷在行為參與者間的內部流動；另一種跳出個體社會交際圈，以“疫景感發(fā)”來展現個體對于弱勢群體的生命關注與群體本身所蘊含的向上的生命底色。

四、疫鬼與驅儺儀式——生命的自然共生

驅儺逐疫的傳統(tǒng)儀式以驅疫為核心目的，契合生命活動中“趨利避害”的基本規(guī)律［13］。人們?yōu)榱舜_保生命的存在與持續(xù)，舉行驅儺儀式以避免瘟疫災害的發(fā)生，因此驅儺逐疫的儀式是人與疾病對抗的生命群像，傳達出強烈的生命意識，推動自然環(huán)境成為人類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蘊含著人類自身頑強旺盛的生命力和敬畏自然、順應自然的生態(tài)觀，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儺”的含義為驅疫，驅疫是驅儺儀式的核心目的，其主要受到疫鬼思想的影響。韓愈有詩曰：“人怨童聚謠，天殃鬼行瘧。”［14］這種思想實際上是將疾病與鬼怪聯系起來，認為疫病為鬼行疾。在《漢官舊儀·補遺》中記載：“顓頊氏有三子，生而亡去為疫鬼。一居江水，是為虐鬼；一居若水，是為魍魎蜮鬼；一居人宮室區(qū)隅漚庾，善驚人小兒?！保?5］可見疫鬼觀念早在秦漢以前就出現，《論衡》《搜神記》等書中均有記錄，成為被普遍接受的對疫病的一種闡釋，在這種闡釋的背后是人對自然的敬畏之心。唐代人也延續(xù)了這種疫鬼觀念，希望借助驅鬼逐疫的傳統(tǒng)儀式去除疾病、驅趕災禍。

古代自然環(huán)境惡劣，疾病多發(fā)，加之受疫鬼觀念的影響，遵循著趨利避害基本規(guī)律的驅儺儀式得到從官方到民間的重視，提供給儀式參與者心理慰藉和情感認同，以期求得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王建在《宮詞一百首》有“金吾除夜進儺名，畫袴朱衣四隊行。院院燒燈如白日，沈香火底坐吹笙”［16］的詩句，描繪了除夜時宮廷內舉行的大型驅儺儀式，流露出上層階級對除夜時驅儺儀式的重視。其中“院院”都采取燒燈的行為，傳達出人們強烈的生存意識，期望著災禍的消失，寄托了群體生命的祈福愿望。又如孟郊的《弦歌行》“驅儺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面惟齒白。暗中崒崒拽茅鞭，倮足朱裈行戚戚。相顧笑聲沖庭燎，桃弧射矢時獨叫”［17］，展現了民間驅儺儀式中的儺舞表演，在擊鼓、吹長笛等樂器的演奏中驅趕“瘦鬼”的扮演者，可見人們希望在自然面前具備改變的能力，煥發(fā)出源源不斷的生命力，獲得與自然相對平等的地位，進而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對生存這一生命本能的追求貫穿著驅儺儀式的全過程，儀式參與者在外在的儀式活動中始終明確著儀式開展的這一內在目的。在趨利避害的基本規(guī)律下，人類群體對其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寄托災禍消失和自身力量增長的美好愿望，這種寄托的背后是人們對自然的敬畏之心和順應之心，是自古以來人類群體向自然要求獲得相對平等地位的心理流露。

五、結語

瘟疫對唐人的生死觀念、文化習俗、醫(yī)療模式等產生了重要影響，瘟疫書寫也成為唐詩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獨特題材。唐代瘟疫詩中所描繪的疾病體驗、疾病醫(yī)治、驅疫儀式等行為，一方面表現出古人對疾病與死亡的恐懼心理和盲從狀態(tài)，另一方面也展示了唐人強烈的生命意識。面對衰老病弱的軀體和心靈，面對瘟疫之下的社會情狀，個體通過求醫(yī)問藥、積極養(yǎng)病踐行著珍視生命的觀念，以尋求自身生命的調和；人們通過互相贈藥、感發(fā)疫景傳達對外部生命的關切，生命意識在社會中衍化發(fā)展；社會群體通過驅儺逐疫的傳統(tǒng)儀式在自然中體認生命，寄托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愿景。由個體至群體，由社會至自然，唐代瘟疫詩包蘊著自我觀照、社會外化、自然共生三重生命向度。從唐詩的瘟疫書寫中回望古人對生命的悲憫情懷和驅疫養(yǎng)病的重生態(tài)度，或能為后疫情時代生命理念的重審提供新的視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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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陳新漢.關于生命意識的哲學思考［J］.哲學研究，2022（1）：20-29，125.

［15］永瑢，紀昀.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作者簡介：

楊諾（2002—），女，白族，云南保山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杜姿夢（2003—），女，漢族，貴州畢節(jié)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許立（2002—），女，漢族，江蘇常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朱穎菁（2002—），女，漢族，湖南湘潭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作者單位：福州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