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東傳到日本之后,于江戶時期掀起了一股“世說熱”,角田九華所作《近世叢語》就是此時的產物,輯錄了大量與儒學相關之事。江戶初期,日本朱子學派快速發(fā)展至獨立的思想體系;到了中期,朱子學受到了古學派、陽明學派乃至國學的挑戰(zhàn),各種學派林立以及日本儒者們大量的著述成果都彰顯了此時的儒學盛況。
[關" 鍵" 詞] 江戶時期;儒學;《近世叢語》
江戶幕府成立之初,文教掃地,亟須一套似中國儒學這樣的思想體系來治理國家和規(guī)范百姓,最終朱子學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官學。在我國儒學與日本文化的結合和碰撞之下,日本諸多儒者結合日本文化對儒學進行繼承和創(chuàng)新,出現了多樣化的思想派別,日本儒學在此時呈現出百家爭鳴的景象?!督绤舱Z》為儒者角田九華所作,其體例模仿我國的《世說新語》,由于角田九華在創(chuàng)作之時參考了大量的碑文和史傳,所以所輯內容具有一定的史料性。該著作中所輯錄的儒者以及學派不在少數,將這些史料進行歸納整理,不僅有利于更深入地了解日本儒學,而且有助于了解中國儒學在東亞地區(qū)的影響力。
一、學派林立
江戶初期德川幕府成立,儒學得到幕府和天皇的支持,至此朱子學迅速發(fā)展成為德川幕府維持統(tǒng)治的思想體系和道德規(guī)范?!督绤舱Z》記載了89位儒者的學術體系與師承,所輯儒者的數量及所用筆墨皆折射了此時日本儒學界學派林立?!督绤舱Z》所輯錄日本江戶時代的儒學學派以朱子學派、古學派和陽明學派為核心。
(一)正統(tǒng)地位的朱子學派
朱子學派是日本德川時代的儒學學派之一,崇尚程朱思想。德川時代以朱子學為官學,朱子學派成為最有權勢的學派?!督绤舱Z》中所輯朱子學派的儒者最多,多達46人。由于其所錄朱子學派內部對宋儒有不同的認識,因而分為京師朱子學派、海西朱子學派、海南朱子學派以及大阪朱子學派等。信仰朱子學人數之多,足見當時朱子學的正統(tǒng)地位。這些儒者的逸聞趣事和學術主張遍布《近世叢語》的各個門類當中,以藤原惺窩、林羅山和木下順庵等為代表的京師朱子學派儒者總計有31則故事,該學派對佛教以及舊儒學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推崇朱熹性理學,想以此為思想體系建立幕府之下的社會等級制度;以貝原益軒、中村惕齋和藤井懶齋等為代表的海西朱子學派總計有21則故事,該學派極重孔孟,尊程朱為道學正統(tǒng),主張理氣合一,批判朱子學中的教條主義;以野中兼山、山崎暗齋和谷一齋等為代表的海南朱子學派總計有19則故事,該學派具有一定的教條主義,頑固地信奉朱子學說,堅決批判佛教、古學派和陽明學等學說;以五井持軒、三宅石庵和中井履軒等為代表的大阪朱子學派總計有17則故事,該學派顯著的特點就是反對教條主義,嚴格批判鬼神之說,最重要的是開展平民教育。顯而易見,在《近世叢語》所呈現的儒者中朱子學派占比最大,可見在官學地位和社會風氣的影響下,朱子學派是顯赫一時的存在,是眾多學派中的主流。
(二)對抗正統(tǒng)的古學派
古學派中無論是崛川學派還是萱園學派,都是從宋儒之學出發(fā),從懷疑宋儒到批判宋儒,最終部分吸收宋儒之學以建立新道學。[1]古學派以復古儒學為號,主張從孔孟原著中直接獲取儒學真意,而不是依靠后世經學的注疏來了解儒學,與當時封建統(tǒng)治階級所擁護的正統(tǒng)儒學即朱子學派相對立,在正統(tǒng)儒者眼里,兩派均為異端之首。崛川學派以伊藤仁齋為首,所記載儒者達18人,該學派主張回歸古典,從《論語》和《孟子》中尋求古義。伊藤仁齋及門下弟子共被提及24次,根據《近世叢語》所記載,在伊藤仁齋去世之后,其門下弟子分為兩派,或從伊藤東涯,或從并河天民。而萱園學派以荻生徂徠為首,所記載儒者達19人,該學派偏重古文辭學的研究,其大力宣揚漢文學,提倡經史考證,用“古文辭”的解讀方法來考證“六經”,以此探究儒學真諦。角田九華關于荻生徂徠以及其門下弟子的輯錄用了大量的筆墨,單徂徠一人便在《近世叢語》中出現了29次,其弟子太宰春臺、服部南郭以及安藤東野等人亦出現了48次,這也反映了萱園學派在當時的影響力。
(三)后繼而起的陽明學派
當古學與朱子學進行思想斗爭時,古學受到了正統(tǒng)儒學的壓迫。盡管如此,正統(tǒng)儒學也并未得到新的發(fā)展,此時卻從下級武士和市民中產生新的意識形態(tài),即陽明學。角田九華在《近世叢語》中選取的陽明學的儒者雖少,只有中江藤樹、細井廣澤、熊澤了介和北村雪山等6人,關于他們的軼事共10則,但反映了日本江戶中期陽明學派作為一股新的學術力量正在學界興起。因為當時朱子學作為官學,異學以古學派為首,所以陽明學派此時的追隨者甚少。該學派批判形式化的朱子學,提倡適應時代發(fā)展的新學說,與漢唐的訓詁學形成鮮明的對比,陽明學的理論體系甚至在后期成為倒幕維新的動力。
二、儒者涌現
《近世叢語》輯錄了大量儒者的學術思想和生平軼事,反映了當時儒學界涌現出一批具有代表性的儒者。
首先,提及朱子學的開創(chuàng)者藤原惺窩。黃遵憲曾說:“自藤原肅始為程朱學派,師其說者,凡百五十人?!贝藭r日本文教掃地,而惺窩專奉朱子學,林羅山、那波活所皆出其門,于是乎朱子學大興?!督绤舱Z》記載 :“藤原惺窩大倡洛閩學,聲號顯白,而藩籬高峭,世希闖之者?!毙矢C大倡宋代新儒學,反對漢唐舊儒學。他對朱子學的最大貢獻在于擺脫禪學的束縛,使儒學走向獨立的道路,儒學不再是訓詁章句的舊套,而是向著倫理方面轉化;儒學也不再是禪僧倡導的緇流文學,而是萬人所尊奉的道學,這一點便足以使惺窩成為日本近世儒學史上的開山人物。
其次,輯錄崛川學派創(chuàng)始人伊藤仁齋的軼事有8則,其門下弟子眾多,且其學術思想被眾人推崇。其理想目標是回歸孔子和孟子的儒學。仁齋少時貧困,為人豁達有大志,少時讀《大學》治國平天下章,自此崇奉宋儒性理之學,潛心研究宋學,在居室貼上“誠修”二字以自警,時年二十八九,著《心學原論》《大極論》《性善論》三本著作。仁齋于三十七歲有疑于宋儒之學與孔孟之旨不同,他認為《大學》不是孔氏的遺書,因為“明鏡止水”“沖漠無朕”“體用理氣”等說皆是佛老之學說,而非圣人之意也。于是開門講學,生徒眾多,主講《論語》和《孟子》。當時朱子學作為官學,伊藤仁齋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講學可謂艱難,但他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以宣揚學說為己任。
再次,另一位被輯錄最多次數的萱園學派創(chuàng)始人是荻生徂徠。雖然江戶時期以朱子學為官學,但是角田九華在軼事的輯錄中卻用大量篇幅來描寫古學派的儒者。荻生徂徠占比頗大,據統(tǒng)計有29則之多,可謂是《近世叢語》中所記載數量最多的儒者。徂徠一生著述頗豐,為江戶群儒之領袖。徂徠極度崇拜中國,但他對中國之學不一味盲從,恰處朱子學在日本極盛的時代,卻敢于提出復古的主張并與正統(tǒng)學派對立。徂徠學術轉變在其五十歲之后,“徂徠乃著《萱園隨筆》,距絕古學,時年五十矣。既而讀李王之書,倏有所感發(fā),盡棄舊學,以古文辭為古經楷梯,創(chuàng)立一家言,自稱復古學”。由此可以看出,徂徠因讀李王之書大有啟發(fā),乃盡廢舊學,轉治古文辭,并揚言“古言不與今言同,偏采秦漢以上古言,玩味六經,則宋儒之妄,章章乎明矣,遂不復寓目于東漢以后書焉”。當時徂徠弟子分別擅長經學和詩學,擅長經學者有太宰春臺、山開昆侖等,擅長詩學者有服部南郭、安藤東野等,當然也有二者兼?zhèn)涞纳娇h周南,都是當時馳名遐邇的人才。徂徠的古文辭學派開一代新風,對當時儒學的發(fā)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最后是日本陽明學的開山祖師中江藤樹,他經常于藤樹下講學,世稱藤樹先生?!督绤舱Z》主要宣揚了中江藤樹的孝行,將其孝行納入德行第二條,可見角田九華對他的贊賞與肯定。中江藤樹在自創(chuàng)的“太虛”理論的基礎上提倡“孝道”的實踐,因他是早期將儒學實際運用到修養(yǎng)論、實踐論等的人物之一,故而他在江戶儒學史上占有一席之位。
中江藤樹悅陽明王氏之說,教誨弟子以不泥于格套去膠柱之見,以體認本心,又以孝經為標旨,揭出愛敬二字。其為人溫厚,師人以躬,人無賢愚,皆服其德。[2]
本小節(jié)只列舉各儒學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因其具有學派代表性,都是江戶時期顯赫一時的巨儒。《近世叢語》中還輯錄了眾多學派的大量儒者,足見江戶時期儒者涌現下的學術盛況。
三、學派之爭
進入江戶中期,以朱子學、反朱子學為主的儒家思想呈現繁榮的景象,主觀意識形態(tài)斗爭激烈,在學問上一較高低的風潮開始出現。此時,朱子學受到了古學派、陽明學派以及國學的挑戰(zhàn),幕府為了實現中央集權,開展“異學”之禁,使得朱子學一直保持官學的地位到明治維新。
在學術觀點不同的情況下,就會產生爭執(zhí)與分歧。德川幕藩制的動搖最先表現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內部在學術思想上的分化,這就是古學與正統(tǒng)地位的朱子學的對立。五井持軒信奉朱子學,其子繼承家學仍以程朱為依歸。蘭洲以去除異說、弘揚朱子學為目標,此時復古之學大行,他毅然著《非伊》《非物》等書與復古學抗爭,對徂徠的學說進行了抨擊,如下:
五井持軒之子蘭洲以程朱為依歸,而務祛未流支離之弊,平居蹈然未嘗挾師儒之重。當時復古之言盈天下,操觚之士,相率而歸焉。蘭洲獨挺然孤立,著《非伊》《非物》《非費》《質疑諸篇》,以距絕其說。
中村惕齋專奉宋儒治學,且博學廣聞,與貝原益軒學風相近。他認為應該以“誠敬”“孝道”為本,這一點與益軒的見解相同。惕齋講學以《小學》和《近思錄》為啟蒙,當時伊藤仁齋講古學于京師,名聲大噪,而惕齋深信朱子學,以糾正“謬說”為己任,他為人不喜喧囂,遠離世俗,隱居教學,對于觀點不同的古學派也并未進行貶斥,可見其品性。如下:
中村惕齋專奉性理學,以誠敬為本,深非時輩涉異說,其教人以《小學》《近思錄》開發(fā)之,惓至老不少怠。常云:“吾厚信朱子經說,設使其有謬說,為朱子所誤,亦所不辭也。”[4]
上兩則故事都是朱子學派對古學派的排斥,這則則是主張弘揚日本國學,對儒學進行抨擊。日本國學是江戶時期“西學東漸”背景下的產物,它以文獻實證的方法研究上古日本文獻,以闡述日本古道為目的,試圖擺脫中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賀茂真淵是“國學四大人”之一,以日本古學為研究對象,認為中國文化傳入之后改變了原有的“神圣良道”,從以下這則故事的原文便可以看出他對中國儒學的排斥:
賀茂真淵亦銳意以復古為己任,主張國學,以為我國原有神圣良道,自唐虞三代之道入,而良道泯矣。于是乃仇視儒學,竭力排擎之。若孔子之圣,酒為誹議焉,而不知其背我先王之訓也,狂妄之甚。[5]
最后則是古學派之間的相互排斥,物徂徠和伊藤東涯分別代表古文辭學派和古義學派,雖然二者都為古學派的巨儒,但由于學術觀點的差異,都將彼此視為對手。從物徂徠與伊藤仁齋對六經的態(tài)度,便可以看出他們學術思想的差異。物徂徠非常推崇六經,而伊藤仁齋則是推崇《孟子》,對六經沒有那么看重。物徂徠曾言:“道者文章而已矣,六經亦此物,舍此而他求,是后儒之所以不知道也?!睆膶W古文辭入手,認為六經是最好的輔助讀物,后生儒輩卻舍近求遠,不知六經的妙處所在。
在日本的江戶時代,這些學派之爭是學術繁榮的必然表現。其實,無論是朱子學還是反朱子學,目的都是為了實現儒學本土化,最終為其所用。
四、著述豐富
《近世叢語》中輯錄江戶時期日本儒學的繁榮不僅體現在學派林立、人才輩出,還體現在著述不斷、成果頗豐,這些都印證了該時期儒學的盛況。由于著述繁多,下面只選取所輯經學類書籍進行統(tǒng)計,以此反映儒者創(chuàng)作的盛況。
經部主要收錄了儒家的“十三經”及相關著作,包括易類、書類、詩類、禮類、春秋類、孝經類、五經總義類等。江戶時期的儒者在經學方面頗有建樹,無論是四書五經注解類還是經學書籍的訓詁考證類都產生了大量的著作。角田九華列舉了很多儒者的經學書籍,當時的儒者一生中基本都創(chuàng)作過經學著作,少則一兩本,多則幾十本?!督绤舱Z》中提到關于經學疏解的書籍最多,有《論語國語解》《大學解》《中庸解》《春秋經傳通解》等29本;關于考證類書籍其次,有《論語古訓》《四書標注》《古文孝經音注》《大學新疏》等17本;其他各類經學著作還有《四書鈔說》《五經筆記》《讀易要領》《大學非孔書辨》《論語古訓》等共計38本。由此可見當時的經學研究角度非常廣泛,涉及十三經的各個方面,此時的著述成果對后世的漢學發(fā)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本小節(jié)不考慮著述的立場和觀點,只是從《近世叢語》中挑選經學類書籍加以統(tǒng)計,以達到以小見大的目的。江戶時期的儒學著述數不勝數,一方面代表了這個時期的漢學繁榮,另一方面代表了文教開始興盛,儒學在日本社會政治、道德倫理和文化傳播等各個方面都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五、結語
整個江戶時代對儒學學習和借鑒的過程,也為日本步入近代社會吸收西方文化提供了很多經驗和方法。總之,雖然各學派研究的視角和方法有所不同,但歸根結底沒有脫離我國儒學的內容,所以并未形成全新的學術體系。有一點值得關注,就是在日本江戶時代的儒學不再停留于深層次的價值理念,而是在日本社會形成了實用性以及功用性的思想體系,同日本固有的民族思想結合,這也是江戶時期儒學的一大特征。因此,儒學不僅對日本社會各領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而且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異國發(fā)揚光大,迸發(fā)出新的生命力與活力。
參考文獻:
[1]朱謙之.日本的古學及陽明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62.
[2][日]角田簡.《近世叢語》卷一[M].加賀屋善藏刻本,1845.
[3][日]角田簡.《近世叢語》卷三[M].加賀屋善藏刻本,1845.
[4][日]角田簡.《近世叢語》卷五[M].加賀屋善藏刻本,1845.
[5][日]角田簡.《近世叢語》卷四[M].加賀屋善藏刻本,1845.
作者簡介:
曹磊(1984—),女,漢族,吉林長春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漢籍、中國古代文學。
朱美瑩(1999—),女,漢族,河北秦皇島人,長春理工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作者單位:長春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