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魏晉六朝是自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以來中國歷史上思想最為開放自由的一個時代,門閥士族中士人們放誕不羈、風格獨特的行為舉止被魯迅先生稱之為“魏晉風度”,而這種風度最核心的便是精神自由。魏晉獨特自由的靈魂,表現(xiàn)在人處于自然、社會時“忘我”的狀態(tài)中,表現(xiàn)在人對于世間萬物的全新“發(fā)現(xiàn)”中,表現(xiàn)在人胸懷天地萬物而情出于真的“氣韻”中。從《世說新語》出發(fā),以其所記載的人物風貌來論述魏晉風度中的精神自由。
[關" 鍵" 詞] 《世說新語》;魏晉風度;精神自由
魯迅、宗白華、馮友蘭等學者對于魏晉風度都曾提出自己的闡釋,無論是人自我的覺醒、人性的解放,還是心理上的自由,都可以歸結為一個主題,那便是魏晉人始終追求“精神自由”。人是自然、社會的一部分,身體雖受制于外物,但精神卻可以實現(xiàn)“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筆者認為,魏晉之所以能特立獨行于中國歷史,其中一個原因便是這個時代的士人不僅達到了精神自由的境界,同時在精神自由的指導下,行為同樣實現(xiàn)了自由。士人隨心所欲,放誕不羈,真誠而自然,如魯迅先生所說的“為藝術而藝術”,造就了魏晉的人物之美和鮮明的時代風貌。
一、人處于自然、社會時“忘我”的狀態(tài)
宗白華先生指出魏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自然的同時,也向內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用自然與深情來概括魏晉風度是極為妥帖的,但筆者認為此觀點仍有可商榷之處。中國古代文化歷來都強調“天人合一”的思想,即天道與人道、自然與人為是相統(tǒng)一的。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人是不能夠從自然中分割出來的,又怎能說“向內”與“向外”?如《世說新語·言語》所載,簡文帝到華林園游賞,對左右的人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自然即在人心,人心融于自然,身處自然之中,個體便可生發(fā)各種情意,自然與人并不是單向互動,而是彼此融合后的闡發(fā)。王國維先生所言“一切景語皆情語”,情景之交融自魏晉就已初見風采,謝靈運、謝朓等的山水詩便是最好的例證。魏晉玄學以老莊思想為根本,在《莊子·秋水》中,河伯本因自己徑流之大而欣然自喜,但在見到北海之廣闊無端之后望洋興嘆,感嘆自己之鄙陋渺小,而北海若神卻說:“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莊子想要說明人在天地間是很渺小的存在,如滄海之一粟,生命只在須臾之間,所以人無法獨立于自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其所言:“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
宗白華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痹谶@里可以看到一種明顯的反差,社會政治沖突尖銳、動蕩不安,而士人卻從容超脫、放浪形骸,同樣在《世說新語》中,極力展現(xiàn)的是人物的獨特個性與精神風采,而不是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的愛國事跡。由此可以看出,魏晉士人所創(chuàng)的魏晉風度的本質是精神上的、內在的,而并不是關注現(xiàn)實社會與致力于改造世界的。
既然人與自然、社會有如此關系,魏晉人該如何從中獲得自由呢?那便是魏晉士人在與自然、社會的融合中達到了一種“忘我”的境界,并且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屬于自己的自由、明朗而深刻的精神世界。人與自然合一,進入“忘我”的境界,就可以更準確真實地體察萬物之情態(tài)、發(fā)肺腑之感受,一如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中所言“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達到主客體合一的狀態(tài)。
西晉末年戰(zhàn)亂不斷,中原人士相率過江避難,由北而南的遷徙,腳下土地的變化,讓士人心中百轉千回。《世說新語·言語》篇記載,一日過江諸人集會,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座中人皆相視流淚。又如衛(wèi)玠將要渡江南下,對左右的人說:“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痹偃缤踝泳丛疲骸皬纳疥幍郎闲?,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痹谶@里人發(fā)現(xiàn)了山川“自相映發(fā)”的生命本質,引發(fā)了“尤難為懷”的生命感受。這實際上體現(xiàn)了自然山水融入人的生活,特別是精神、情感生活的領域,又或者說人早已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山水與人息息相關,便如同人體與器官,是互相牽動的?;笢匾喟l(fā)出“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嘆,更加表明自然之物對人的情感所產生的巨大而深刻的影響。人是天地間最獨特的精神個體,但處于自然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忘記自我、在精神情感上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狀態(tài)。
怪誕的行為、自我極度的張揚在魏晉人看來也是無比合理的,這縱然不符合社會倫理的“道”,但卻符合老莊哲學的自然之“道”。如《世說新語·德行》所載:“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樂廣笑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魏晉士人實踐老莊縱身大化、不為物累的思想,認為名教即自然,阮籍更是聲稱:“禮豈為我輩設也?”他們身處自然中,找到了一種自然與個體的平衡點,在動蕩不安卻又無比寬松的環(huán)境中找到了自處的方式,表現(xiàn)為一種最真實、最不羈、最自得、最放松的狀態(tài),用殷浩的話來說便是“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這種真實的自我在現(xiàn)實中便轉化為許多意趣盎然的喜劇小品。
如殷洪喬要去豫章做太守,京城的人請他幫忙捎一百多封信過去,而他走到石頭城的時候卻把信全部投江,還煞有介事地禱告:“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隨便書信如何,我殷洪喬不愿做送信人,那便一定不做,不會受制于人情或者禮法,這是何等的自我!又如《世說新語·言語》篇中高坐道人不說漢語,有人很是疑惑,簡文帝對此作出的解釋是:“以簡應對之煩?!钡廊瞬徽f漢語,語言不通就可減少應對別人的麻煩。以上所有種種,大概就是張季鷹所說的“人生貴得適意爾”,我既滿足,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一切行為皆為自我,追尋個體的自得與適意,我行我素,不累于物。
除此之外,王子猷堪稱魏晉風度的代言人。有一次他不打招呼、未經同意就叫人把郗恢的毛毯搬到了自己家中。待郗恢找毛毯時,王子猷則說“向有大力者負之而趨”,而郗恢“并無忤色”。王子猷引用《莊子》的話作答,一方面說明若想獨自藏有毛毯是不可能的,根據《莊子》的思想,不管你把它藏在哪兒,它都會被“偷走”,另一方面是說既然毛毯已經被拿走,那么要順應這個結果,因為《莊子》強調順乎自然。再如《世說新語·簡傲》篇中,王子猷做了車騎將軍桓沖的參軍,桓沖認為王子猷來此已久,應當料理府中事務,而王子猷的反應卻是“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彼⒉幌氤劣谒讋?,以西山早上爽快的空氣表達自己遵循本心、歸于自然的志愿,同時將以手版支撐面頰這一動作置于男子身上,憨態(tài)可掬,頗有一種反差的萌態(tài),更加凸顯出魏晉人出乎自然的真實本性。
悲哀莫過于生命的終結,而魏晉士人面對死亡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卻淡化了死亡的哀愁,反而讓人感受到一種生命來去的從容與平靜?!妒勒f新語·傷逝》篇中記載,王粲生前酷愛驢鳴之聲,魏文帝曹丕在其葬禮上與同去之人各作一聲驢鳴以相送;王武子同樣也喜愛驢鳴,孫楚便在其靈床前學驢鳴叫。在常人看來,驢叫與喪事略顯違和,還增添了一絲喜劇的色彩,但對于王粲跟王武子來說卻是最好的送別方式。并非特立獨行便可稱之為風度,在筆者看來,魏晉之所以形成一種風度,是在于其特異行為的根源不是嘩眾取寵,而是發(fā)自內心的真情流露,是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淡然超脫。再如潘岳與石崇被殺之時“白首同所歸”的戲言,劉孝標在注解時引用了裴啟《語林》的內容:“潘、石同刑東市,石謂潘曰:‘天下殺英雄,卿復何為?’潘曰:‘俊士填溝壑,余波來及人?!蓖跷母镎J為,這種從容與豪氣把刑場變成了文友相戲的廣場,對人生的最大拘系莫過于死亡的威脅和對死亡的擔憂,但如果把死亡當作對自然的復歸,把死亡看成人生的必然結果,那么死亡就不一定意味著痛苦。
這些喜劇性的小品使人輕松和愉悅,令人慰藉和滿足。一方面是樂生,一方面是安死,這使得《世說新語》有著一種明朗而高遠的情緒氛圍,而這種氛圍也正體現(xiàn)了對精神自由的追求。
二、人對于世間萬物的全新“發(fā)現(xiàn)”
魏晉風度是一種令人稱羨、令人向往、給人愉悅和慰藉的理想,但又是一種歷史的絕響,在這么一段不算很長的時間里,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人數(shù)眾多、趣味一致、行為獨特的士人群體,相較于其他朝代,魏晉士人仿佛擁有一種全新的人格,這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們對于世間萬物的全新“發(fā)現(xiàn)”。
晉人發(fā)現(xiàn)了人物美。人物美是人自身形象所表現(xiàn)出來的美,包括身體的美、行為姿容的美和精神的美。在《世說新語》中人物美的各個方面常常是合在一起的,而且往往更關注精神的美。魏武帝曹操因自己相貌不佳,而令崔季珪代自己會見匈奴使,自己立在一旁,會后匈奴使卻說 :“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可見一個人的特質是由其精神氣質決定,曹操縱未表明身份,但他身上威嚴的豪氣與強有力的生氣難掩其英雄本色。又如裴愷儀表出眾,即便是脫冠冕、粗服亂頭,也被別人稱為“玉人”,見到他的人都說:“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縱然相貌姣好,也需要內在的精神力量來支撐,正如周濟評李煜的詞為:“粗服亂頭,不掩國色?!?/p>
《世說新語》中還有一些禮教的細節(jié)體現(xiàn)了魏晉人的全新“發(fā)現(xiàn)”,如孔文舉的小兒子趁父親睡著,偷喝父親床頭的酒,大兒子問他為什么不向父親行禮,他回答說:“偷,那得行禮!”同樣地,鐘會偷酒而未拜,他解釋說:“偷本非禮,所以不拜。”因為是偷酒,算不得正當,所以不必遵循對長者的跪拜之禮,理由似是而非,表現(xiàn)出魏晉人對禮法的獨特認識,行事亦遵從自己的自由意志。再如,簡文帝駕崩,孝武帝當時十余歲,按照禮法他應當為父親哭喪,可是直到天黑也沒有哭,左右的人提醒他,他卻說:“哀至則哭,何常之有?!敝挥凶约簝刃恼嬲е翗O才能夠哭出來,不會屈就禮法而改變自己的內心、違背自己的情意。這些思想、行為雖不符合禮法綱常,但卻絕對遵從自我的本心,這頗得莊子的“無待”“物物而不物于物”思想,莊子所塑造的“神人”“至人”“圣人”形象就是能保持自己的世外高人。
魏晉士人所追求的是一種內在的自由,不受外在意志的控制。他們所征服的不是物質層面的內容,而是獨特的精神世界,他們所占有的也不是外物而是自己這樣一個精神獨立的個體。這樣,他們便實現(xiàn)了自己的精神自由。
三、人胸懷天地萬物而情出于真的“氣韻”
曹丕在其《典論·論文》中提出了“文以氣為主”的文學創(chuàng)作概念,“氣”在這里既指“人之氣”又指“文之氣”。他評價孔融為“體氣高妙”,而縱觀孔融的品性、氣質,則兼有忠正浩然和通脫任性,故在其“以氣為文”的過程中也呈現(xiàn)出氣盛意遒、逞氣豪宕的風格??梢娨粋€人內在的“氣”是其為文、為人的重要支撐。這一理論同樣可以運用到對魏晉風度的分析上,筆者認為,魏晉名士之所以表現(xiàn)出精神自由,很大原因是其胸中自有天高地闊之氣韻,能容納自然萬物,便能于萬物中有所體悟,獲得自由與解放。
《世說新語·言語》中記載顧長康去拜桓宣武墓,直嘆曰:“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別人令其形容哭桓溫之狀,顧愷之說:“鼻如廣莫長風,眼如懸河決溜?!薄奥暼缯鹄灼粕?,淚如傾河注海?!庇脮缫?、疾雷、大海等自然意象來形容,既可看出顧長康對桓溫之情深,又可看出其胸中的山河湖海有自然壯大之氣。《世說新語·言語》篇記載,司馬太傅宰齋中夜坐,當時天月明凈,太傅嘆以為佳,而謝景重卻:“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敝x太傅笑言:“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蘇軾的“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便是化用這個典故,天月明凈,自己的內心亦是一片澄澈,如清晨山間吹來的微風,使人感到清爽自然之氣,故可以將外界的縲紲一掃而空。
魏晉人還有一種“氣”,那便是“豪爽之氣”?!妒勒f新語·豪爽》篇記載,王敦謀反,想要攻入都城,而祖逖令其退兵,一聲“阿黑何敢不遜”使王敦聽后便停止計劃,足見祖逖作為大將軍無可比擬、超凡脫俗的豪邁之氣,有憑一人之人格魅力喝退千軍萬馬之氣象,不禁讓人想起張飛在當陽橋上一聲吼,喝退曹操百萬雄兵的情景。
《世說新語·識鑒》篇記載,謝玄北征之后,人們街談巷議懷疑其不振。韓康伯說:“此人好名,必能戰(zhàn)?!敝x玄得知憤怒非常,他厲聲說道:“丈夫提千兵,入死地,以事君親故發(fā),不復云為名?!痹谑咳巳绱顺撚诂F(xiàn)實的魏晉,亦有像祖逖、謝玄這樣的大將軍,“丈夫提千兵入死地”是為了報效君主,不為半點私利,頗有曹植“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氣概,這樣的豪邁之氣最終也成就了謝玄淝水之戰(zhàn)的大捷。
每個朝代都有其獨特的氣質,如果說唐人是“天才之氣”或“盛世之氣”,宋人是“理性之氣”或“平淡之氣”,那么魏晉就是“自由之氣”或“超脫之氣”,時代之“氣”與處于時代中的人物之“氣”是互相成就的。
四、結語
魏晉人士用忘我的境界、全新的發(fā)現(xiàn)、自由的氣質為我們吟唱了一首歷史絕響,《世說新語·賞譽》記載:“謝公道豫章:‘若遇七賢,必自把臂入林?!痹谶@里,謝安仰慕七賢,向往七賢所聚會的竹林。而竹林似乎成了一個界限、一道屏障,將俗世隔離開來,在林中形成一個自由高雅的精神世界。這個精神世界亦是多少后代人所向往的。
當下的世界,外物環(huán)境多變,而人之渺小,有時無力改變現(xiàn)實,所以我們更要追求內心的自我升華,找到自己與外界之間的平衡點,內心平和而充盈,能夠有所包容、有所超脫,或許便可堅守那些不變的事物,抵御任何變化的情境,在廣闊的世間尋覓到屬于自己的那一片“竹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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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白彬楊(2002—),女,漢族,內蒙古呼和浩特人,華北電力大學人文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在讀。
作者單位:華北電力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