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孟京輝執(zhí)導的話劇《臨川四夢》依托湯顯祖的傳奇文本,繼承其文本中的“夢”敘事,構建了一個有現(xiàn)代意義的“悲喜劇”范疇,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充斥著符號與互文的孟氏段落。可以看到其在文本摘取、舞臺和調度探索等方面做出了一定貢獻,但其依舊無法跳脫先鋒戲劇傳統(tǒng)模式的藩籬,所以分析該文本對探索先鋒戲劇在美學表達上的限度有重要意義。
[關" 鍵" 詞] 《臨川四夢》;湯顯祖;孟京輝;精神分析;先鋒戲劇
英國文學家艾迪生曾言:“在夢中,靈魂是劇場、演員和觀眾。”劇場與夢境的關系問題是世界戲劇美學史上不可忽視的重要議題,眾多劇作家通過其作品為這一范疇提供實例,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就是其中最出色的代表之一。2016年12月23日,由當代先鋒戲劇的代表人物孟京輝改編的話劇版《臨川四夢》在中國國家話劇院上演。該劇以解構的方式重新構建了原作中精密回環(huán)的“夢”敘事,重寫了一段身體化的“春夢難醒訴別情”的隱惻幽情。
一、夢的建構:欲望回歸與湯孟的“悲喜”之辯
當代戲劇理論家雷曼洞見性地指出:“在我們這個時代,悲劇性體驗發(fā)生在戲劇形式之外,甚至在傳統(tǒng)戲劇性的劇場觀念之外。”[1]他向我們描述了這樣一個事實:在現(xiàn)代劇場實驗中,基于單一文本形式生發(fā)的審美范疇論趨于解體,一種新的審美范疇正在重生。孟京輝在改編《臨川四夢》時不可避免地接觸到了這個問題,作為一個極具當代劇場意識的戲劇人,他就“夢”的敘事完成了與湯顯祖不同的“悲喜劇”范疇的建設,試圖尋找一種全新的戲劇范疇來承接“先鋒美學”的文化意涵。
精神分析文論家齊澤克曾指出:“拉康對這兩個難解之謎會作肯定性的回答,因為作為‘被壓抑物的回歸’,征兆的結果恰恰先于其原因——征兆隱藏的內核,生活的意義。”[2]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湯顯祖的“夢”敘事中本就壓抑著“悲”與“喜”的雙重色彩,從而形成一個極富“曖昧性”的情感集合體。
湯顯祖曾在與友人的書信中自我評價道:“詞家四種,里巷兒童之技。人知其樂,不知其悲!”[3]此處的“悲”與“樂”并非“喜劇性”與“悲劇性”,而是“悲情的”與“歡喜的”。湯顯祖將其作品視為一種“有喜劇效果的悲情作品”,更接近于著名戲劇理論家喬治·貝克在《戲劇技巧》中對于悲喜劇的闡釋:“伊麗莎白時代的劇作家經(jīng)常提供一條嚴肅的情節(jié)線索和一條喜劇的情節(jié)線索,兩條線索平行發(fā)展,直到戲劇的最后一場兩者才合并在一起?!保?]
我們不妨以《牡丹亭》為例,湯顯祖構筑了兩個敘事主題:“因情而死”與“因情而活”,故事在杜麗娘與柳夢梅的雙重視角下通過雙焦點、雙情緒的模式推進,這正是呂效平教授曾針對中國戲曲模式提出的“情節(jié)整一的雙線敘事結構”,湯顯祖通過“切換”主體的方式使敘述更加夢幻、私密,以使其回想生命中被“壓抑”的“欲望”與“情事”。那么湯顯祖為什么要選擇如此復雜的敘事模式?他曾如此總結《臨川四夢》的創(chuàng)作模式:“因情成夢,因夢成戲?!保?]“情”與“夢”是其創(chuàng)作的核心:夢是一種符號性的整合(symbolic integration),為寫夢,只能選用極盡復雜的創(chuàng)作方法;而寫夢,正是為了服務與寫情本身。為了架構起如此復雜的結構,“傳奇時代”的湯顯祖需要通過大量文字釋“夢”,通過復雜化、文學性的結構來達到對夢的書寫,實現(xiàn)一種復雜的能指運作 (signifiefs working)。
正如齊澤克所言:“在經(jīng)歷征兆時,我們恰恰是在‘造就過去’——我們恰恰是在制造符號性現(xiàn)實,即發(fā)生于過去的、早已遺忘的創(chuàng)傷性事件(traumatic events)的符號性現(xiàn)實?!保?]作為一個改編者,孟京輝對于傳統(tǒng)文本的取舍無疑直接表現(xiàn)了他的立場與站位。在表達創(chuàng)作感受時,孟京輝把自己對《臨川四夢》的繼承主要表達為對于“夢”的繼承,為了彰顯這種態(tài)度,孟京輝以《南柯記》與《邯鄲記》的混合體營造了主體故事,而湯顯祖素來備受重視的《牡丹亭》的影響反而被消弭至最低,甚至作為一種形式存在,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一種對“夢”作為主體性的肯定。
與此同時,孟京輝還為我們提供了古今兩個表演時空。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刺殺國王的青年、司機與淳于棼都通過表演者的“肢體段落”成為生活的“小丑”、“行動滑稽”的西西弗斯。陳明昊所塑角色的最大特點是肢體的暴力與僵硬,對身體極端化的使用與阿爾托的“殘酷劇場”所宣揚的藝術旨趣類同,但同時創(chuàng)作者有意識地利用肢體表演去生發(fā)主題——行動的失敗。人類在痛苦上表現(xiàn)出的“有機造型”的相似性無疑指向了一個“絕對性”的“預言”:個體生命的必然悲劇。
但值得注意的是,孟京輝對人物的自毀是保持著極端贊揚的,他借淳于棼之口宣言道:“我一直追隨著我的欲望前行,走過那深埋的我不曾知道的過往,去到?jīng)]有人去到的國土?!眲?chuàng)作者試圖賦予主角一種“苦行者”的特質:既知生命必然指向死亡(無意義),依舊要尋找一切欲望、生與希望,宣揚一種以尋求“歡樂”而“燃燒”生命的“苦行”。個體的人在永恒的“時間迷窟”被無限制地放大,這是孟京輝對湯顯祖文本的“加繆式”解釋,創(chuàng)造了文本的喜劇性意義,與人在肢體行進上的“悲劇性”交疊使《臨川四夢》成為一個表演與文本共謀的“悲喜劇”文本,與其說其建構來自《臨川四夢》,不如說他傳喚出了一種回溯性建構(retroactive construction),以重建語言背后的沉默。
二、夢的碎片:充斥符號與互文的孟氏段落
孟京輝曾經(jīng)就《臨川四夢》的創(chuàng)作表示:“生活本來就是一場夢。”[5]為了敘“夢”,孟京輝在結構上做出了極大的嘗試,他不得不盡可能地壓縮文本與容量。為有效解決這一問題,他把整個戲劇變成了一個有關“夢”的符號集合體,或者是所謂的“無意識”,即由“ ‘無法融入主體歷史的符號性發(fā)展的想象性固著’組成的”[2]。
第一個值得關注的特點是《臨川四夢》作為一個完整文本的斷裂化,為了保證某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他試圖把“現(xiàn)實”隨意地“打斷”,線性時間被“夢”化。創(chuàng)作者在劇作階段就直接熄滅了“理智性理解”的可能,轉而追求一種感官圖解式的表達。例如,在司機去招聘會上找工作的情節(jié)中,人們僵硬的肢體被生活肆意地物化:“我是來掙錢的,我不是來花錢。我還整容,我要整容嗎?我眼睛長肚臍眼上了,我要那么多肚臍眼干嘛?。俊眲?chuàng)作者無疑在向我們表達,部分現(xiàn)實的時空遠比夢境更詭誕、符號化程度更深,更類似于一種“令人困惑”的“深淵”。
除此之外,我們應當關注作者對于意義表達方式的持續(xù)重塑,而這種重塑則來源于“拼貼”大量文本帶來的獨特的互文效果。
昆曲、搖滾、說唱、蹦迪、名畫再現(xiàn)(《最后的晚餐》)、現(xiàn)場錄像(香港黑幫片、家庭DV片)等一系列復雜的形式使3個小時的容量目眩神暈,使其文本展示出豐厚的內涵,同樣使故事本體晦暗不清、復雜難明,給觀眾的認知帶來極大的沖擊。這種拼貼有兩種作用:補充交代、隱喻說明,例如劇中對《蒙娜麗莎》的戲仿本身是為了展現(xiàn)場面的莊嚴性,同時做出淳于棼即將面對兄弟背叛的“隱喻”,同時符號化的隱合正是“夢境潛意識”的顯現(xiàn)。而更多的部分并不完全指向意義,尤其是對聲音的使用被看作觀眾的“鏡子和伴侶”[6],復雜的聲音系統(tǒng)使演員在觀眾的心靈場域中構成了極大的“回聲”,這種“回聲”構成了一個共同的“言說身體”。這個過程中包含著對“夢”中“集體營造”與演員、觀眾“自我感知”愿望的融合,從而實現(xiàn)了對觀演模式的新探索,即“主體當初的‘幻覺’之所以是‘幻覺’,就在于忘了把自己的行為納入那個場景,也就是說,忽視了‘它計算,它被計算,計算的人也被包含于計算中’”[2]。
同時戲劇舞臺裝置值得注意,它們?yōu)閼騽 皦簟钡谋磉_提供了必要的場域。美國舞臺美術家阿諾德·阿倫森如此描述“后現(xiàn)代劇場”:“在舞臺框架的統(tǒng)一結構之中,一些看起來不調和的因素的并置。其目的是去創(chuàng)造一種觀者頭腦中的可參照的網(wǎng)絡,它擴展超越劇作的直接可見的領域”[7],而“孟式舞臺”正具有這樣的特點。 首先是對于舞臺空間的使用,在上半部分,導演有意識地對舞臺空間進行分割,產(chǎn)生了眾多狹小的個人空間。而更令人矚目的是,在戲仿香港黑幫片時,孟京輝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兩塊屏幕,一塊實時展現(xiàn)了黑道大哥的視角,一塊實時展現(xiàn)了司機的視角,兩種視角的同時上演帶給觀眾一種選擇觀看的權利,豐富了觀演關系,再次展現(xiàn)了空間的非真實性,給觀眾一種“主體性”,使做“夢”有了自由。在下半部分,轉動的舞臺成為生死輪回的征兆,槐安國的一切生命在旋轉的舞臺上行動,但永遠無法掙脫,逃不出入“檀蘿地獄”。而在一系列沖擊下,作為戲曲《臨川四夢》的文本莊嚴性被消解了,而“孟氏快感”驟然產(chǎn)生。
三、夢醒何處去:孟京輝與“先鋒派”
馬泰·林內斯基曾引用歐文·豪的話語來描述“先鋒派”的危機:“發(fā)生了某種任何先鋒派代言人都無法想見的事??幌驍匙兂闪算戾粴猓挟a(chǎn)階級已然發(fā)現(xiàn),對于其價值觀念的最猛烈攻擊,可以被轉化成令人歡欣的娛樂,而先鋒派的作家或藝術家必須面對一種他不曾有過防備的挑戰(zhàn):成功的挑戰(zhàn)。”[8]毫無疑問,同樣的困惑也在孟京輝導演與“先鋒戲劇”本體中浮現(xiàn),夢醒何處去正成為新的問題。
作為現(xiàn)代劇場的代表人物,孟京輝導演并未尋找到在“中心”與“故事”被擊倒之后當代劇場藝術的“下一位繆斯”。在《臨川四夢》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文本內部的空曠與乏力,這與其“釋夢敘事”,尤其是回應“臨川四夢”這一主題是不大適合的。而這一問題在其后《鏡花水月》中的體現(xiàn)可謂更甚,表達劇場的任何一種主題情緒都是困難的。但在其放棄傳統(tǒng)敘事的同時也并未在劇場中產(chǎn)生新的“能量”,每個角色都聲嘶力竭卻“無足輕重”。毫無疑問,“如何使破碎符號指向意義”在當代劇場中實踐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甚至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孟導更為靠后的作品序列中能夠“傳遞一種完整情緒”的作品正在銳減。近5年,除了“忠于文本”的《活著》,敘事完整的作品幾乎消失了,好像只?!盎恼Q”,但在“荒誕”之外只有失語,這無疑是一種預兆,在“正是作為被排除在大對體之外的人,我們早已是大對體游戲的一部分”[2]。
而另外一個更為明顯的問題在于“形式重復”。像《臨川四夢》中對于搖滾與說唱的拼貼也見于《紅與黑》 (2021)、《茶館》(2019)、《他有兩把左輪手槍和黑白相間的眼睛》(2016)、《鏡花水月》(2007)等作品中。我們在此指出,這一現(xiàn)象并非對戲劇作者獨特風格的反動,而是展現(xiàn)出一種復現(xiàn)的趨勢。同樣的技巧也可以在楊婷、丁一滕、陳明昊等具備代表性的青年導演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這其中不可避免地有“商業(yè)性”上的考量,但值得注意的是:“先鋒戲劇”的手法正在成為一種“新傳統(tǒng)”。如果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種“重復”,那么它是否要讓出“青春”與“實驗”的位置?而這種全新的“前鋒美學”也于內在重復于“文化弒父”的新傳統(tǒng),這同時也隱藏著一種新的焦慮:這種傳統(tǒng)是否又像一場“春夢”,最終“夢醒了無痕”?!斑@一重復的理由,驅動力何在?猛一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意識落后于‘客觀’歷史必然性?!保?]
或許正如夏波教授在論及“Postdramatic Theatre”的文學性問題時指出的:“戲劇的發(fā)展要靠整體性、多元地往前推進……如果思維僵化封閉,我們就會落入形而上學的陷阱,就會把自己給束縛住?!保?]在《臨川四夢》帶給我們深切的身體與精神迷醉后,我們必須審視到其背后隱匿的一種危機,作為中國當代劇場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先鋒戲劇劇場在夢醒之后,應該歸去何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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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田雨(2001—),男,漢族,河南焦作人,河南大學文學院2020級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本科在讀,研究方向:中國電影史、戲劇美學。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