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當前破產重整實踐中,部分法院開始準許當事人于重整計劃中引入免除連帶保證人責任之條款,試圖將保證人納入到重整計劃中予以一并調整。此種做法在糾紛集中化解及促進財務危困企業(yè)拯救方面顯現(xiàn)出一定的創(chuàng)新性和實用性。不過,在條款引入的合法性基礎及所需滿足的前提性要求方面,司法實務部門則陷入認識誤區(qū),繼而出現(xiàn)顯著的裁判分歧,長此以往,極易引致保證債權人權益遭受不當受損的不利局面。從《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等條文解釋出發(fā),同時結合對重整計劃本身所帶有的多方合約屬性,可證立此類條款引入原則上并不違反破產法規(guī)定。從規(guī)則約束的角度出發(fā),未來宜明確要求對受條款影響的保證債權人予以單獨分組表決,并確保其表決系于充分知情基礎上作出。
〔關鍵詞〕免除保證人責任,企業(yè)經營者保證,企業(yè)互保鏈,知情同意,信息披露
〔中圖分類號〕D922.291.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 4175(2023)06-0118-11
近年來,企業(yè)經營者為企業(yè)貸款融資承擔連帶保證責任,而屢屢深陷財務困境的問題開始頻現(xiàn),由此所導致的“執(zhí)行不能”問題亦日益凸顯。于此背景下,部分法院嘗試準許當事人在重整計劃中,引入意在調整甚或徑直免除債務人企業(yè)的股東與高管對企業(yè)借款所負有之連帶保證責任的條款,希冀借此對相關債權債務糾紛進行集中處理,以促進財務困境企業(yè)拯救等目的之實現(xiàn)①。然亟待反思的是,借由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引入以限制保證債權人向連帶保證人主張責任的做法,是否有悖于《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第3款中,關于保證債權人清償利益不受重整計劃批準影響之規(guī)定?②對這一問題的探討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價值,道理在于,在規(guī)則闕如背景下,部分法院對重整計劃中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的法理基礎存在誤讀,進而致使司法裁判中出現(xiàn)顯著分歧。長此以往,將極易加劇保證債權人利益受損之風險,并滋長其他市場主體借破產程序從事“逃廢債”的不當激勵,繼而對債權融資市場產生難以忽視的負面影響。鑒于此,省思此類條款引入之合法性,并通過規(guī)則限制方式有效抑制此類條款的濫用風險,無疑正當其時。目前學界對此類條款引入背后之合法性及限制性要件等問題,均缺乏透徹分析③,而此類問題實有深入解析之緊迫必要。為此,本文將首先通過對相關司法裁判分歧點的梳理,以期廓清司法審判陷入誤區(qū)的成因,隨后澄清條款引入的合法性基礎,并闡述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引入之限制路徑,希冀能裨益于相關重整實踐。
一、重整計劃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存在的的裁判分歧
透過對當前司法實踐中就相關問題的裁判分歧之分析,可一探司法實務部門在圍繞重整計劃中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的裁判問題上所陷入的誤區(qū)。需先行說明的是,案例樣本的有限性并不代表針對此類問題的研究無關緊要④。反而,在最高人民法院業(yè)已明確強調,應通過企業(yè)破產程序來一并化解企業(yè)經營者保證責任所引致的“執(zhí)行不能”問題背景下,就重整計劃中引入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之合法性,以及條款批準所需滿足的規(guī)則限制等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具有重要理論價值〔1〕。事實上,考慮到相關重整衍生訴訟案遍及于多個省市以及各個審級,本文所選取案例本身事實上亦具有相當?shù)拇硇裕士墒照f明之效。
(一)應否準許在重整計劃中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
具體來看,相關案例的爭議點總體聚焦于如下疑難問題——亦即法院是否應準許當事人于重整計劃中引入意在部分調整,甚或全額免除連帶保證人所負有之保證責任的條款?對此,樣本中的受案法院基于對《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本身的不同理解,總體上形成如下兩類裁判觀點:
第一類裁判觀點認為,該類意在調整保證人責任的重整計劃條款具有合法性。不過,具體就保證債權人同意與否,是否影響條款對其所產生的強制約束力問題認定上,則可進一步梳理出如下兩類裁判思路:
一方面,有法院認為,不論保證債權人是否明確反對重整計劃草案,依照破產法第92條第1款之規(guī)定,在重整計劃草案經法院批準生效后,經當事人引入之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將對所有債權人均產生約束力。如此一來,保證債權人將不得另行起訴,要求保證人承擔連帶保證責任。譬如,負責受理“江西省旅游產業(yè)擔保等公司重整案”破產衍生訴訟的一、二審法院,均作出如下認定,即在重整計劃草案已經由債權人會議表決通過和法院批準的情況下,此類條款將對保證債權人產生強制約束力⑤。
另一方面,亦有法院分析,此類條款具有合法性,但其僅能約束已明確表決贊成重整計劃的保證債權人。較之而言,反對重整計劃草案的異議保證債權人,則無須受該條款約束,而是可另案起訴要求保證人繼續(xù)承擔連帶保證責任。譬如,在“重慶國錦建材有限公司破產重整案”中,盡管該案保證債權人已明確于重整計劃草案表決中行使反對票,理由是條款引入將致使其受償比例過低,繼而嚴重損害其權益。但這一理由并未得到受案法院采納,后者最終選擇了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⑥。
第二類裁判觀點認為,于重整計劃中引入的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并不具有合法性。
一方面,有法院認定,反對該條款的異議保證債權人有權另行起訴,要求保證人繼續(xù)承擔連帶保證責任。如“河南宏騰紙業(yè)等六家關聯(lián)公司重整案”所衍生的執(zhí)行案件⑦,受理該破產程序衍生執(zhí)行復議案的法院認為,重整計劃中不得引入意在調整保證人所負有連帶保證責任之條款。此外,在保證債權人已明確對重整計劃行使反對票的情況下,不宜徑直認為其已自愿放棄對連帶保證人的保證債權主張⑧。
另一方面,有部分法院則持有不同觀點,即便債權人已明確行使贊成票同意重整計劃草案,該類條款亦難對該債權人產生約束力。譬如,在“四平現(xiàn)代鋼鐵有限公司重整案”中,于重整計劃實施階段已獲部分清償,且已明確投票贊成重整計劃草案的保證債權人,轉而選擇另行向執(zhí)行法院提出申請,請求后者支持其對于連帶保證人所享有的權利主張。對此,執(zhí)行法院認定,強制要求保證債權人放棄其對于保證人權利的條款內容,逾越了重整計劃本身所能約定之范圍,申請執(zhí)行人所享有的連帶保證債權,不因重整計劃批準而喪失,且其另案申請執(zhí)行的權利可不受該條款的約束⑨。
概言之,上述法院對于重整計劃中引入保證人責任條款的合法性,及條款對保證債權人有否強制約束力的問題,存在不同理解,而圍繞法院裁判說理部分,至少存在如下幾方面被忽視的疑點:其一,經由保證債權人表決同意的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與未經其同意的情形相比,在合法性及其對保證債權人的約束力方面,應否存在裁判結果意義上的差異性?縱觀域外法主流經驗可知,對二者進行有效的類型區(qū)分,事關裁判最終結果的妥當性。其二,《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第1款和第3款之間,又應如何進行體系性的解釋與適用?⑩前述法院無一例外均忽視了對當事人合意因素的有效考察,且缺少對第92條第1款和第3款的體系解釋和適用問題的透徹說理,亟需加以澄清。
(二)重整計劃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需滿足哪些限制性條件
就保證債權人已明確對重整計劃草案投下反對票的情形而言,相關法院在批準條款引入所需滿足的前提要件,及對異議債權人的充分保護問題上,亦存在一定的論證缺失問題:
第一類裁判觀點認為,滿足破產法第84條第2款所規(guī)定的,普通債權人組別內債權人數(shù)過半,及債權額占超過2/3的法定“雙重多數(shù)”法定要求11,即可成為“剝奪”組內債權人附著于連帶保證安排之上權益的充分依據(jù)。譬如在“西林鋼鐵集團等四十家公司重整案”中,法院于免除連帶保證人責任條款合法性審查及批準時,所依據(jù)的事實即債權人“高票通過”重整計劃。12然亟待回應的質疑是,此等裁判路徑本身,是否有違破產法所規(guī)定的異議債權人最佳利益保護標準?另外,在重整計劃的分組表決機制以及組內“雙重多數(shù)決”合意形成機制下,一旦支持重整計劃草案的債權人占據(jù)無擔保債權人組別中的多數(shù),又如何避免作為少數(shù)的保證債權人被迫接受可能損害其利益的條款引入? 〔2〕此類問題同樣不無深入省思之必要。
第二類裁判觀點認為,除滿足“雙重多數(shù)決”的重整計劃分組表決通過之法定要求以外,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之引入,尚需滿足其他額外條件:
一方面,有法院指出,此類條款引入還須有助于促進重整程序開展。如“贛州寶葫蘆與南昌寶葫蘆等關聯(lián)公司重整案”中13,法院最終裁定批準引入了意在免除連帶保證人責任之條款的重整計劃,理據(jù)是條款引入將有助于“實現(xiàn)債務人企業(yè)資產之合理配置,并推動重整程序的高效開展”。盡管如此,在保證人隨后提起的重整案衍生訴訟中,受理一、二審案件的法院均駁回了保證債權人所提出的要求保證人繼續(xù)承擔連帶保證責任之訴訟請求14。依本文見解,該案法院在對異議保證債權人清償利益如何獲得妥善保護等關鍵問題方面尚存論證缺失,同樣值得商榷。
另一方面,亦有裁判觀點指出,除滿足普通債權人組別內之“雙重多數(shù)”表決通過要求外,保證人還須將所有個人資產并入破產程序,以此作為對其連帶保證債務予以一并免除“優(yōu)待”之前提。譬如,在“七鑫旗系列企業(yè)破產重整案”中,債務人企業(yè)控制人兼企業(yè)債務連帶保證人劉某夫婦,自愿將其全部個人資產按市場作價進行公開拍賣,拍賣所得款項則將悉數(shù)納入到破產財團中,以此作為換取兩人所負有連帶保證債務免除的“代價”15。雖說如此,在該案保證債權人已明確對重整計劃草案投下反對票的情況下,就保證人資產拍賣所得是否足以使保證債權人獲公平清償?shù)膯栴},受案法院缺乏說理,同樣值得商榷。
綜前,本部分內容對相關案例梳理意在表明,于當前司法實踐中,部分法院在批準旨在調整保證人責任的重整計劃條款之合法性基礎,及批準所需滿足之前提條件兩方面問題上,已陷入亟待檢討的理論誤區(qū)。不難想象,倘使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破產法院即可不受約束地積極擴張其司法裁量和批準權限,以迫使債務人放棄其對連帶保證人所享有之債權,則將極易加劇異議保證債權人遭受價值掠奪之風險〔3〕。鑒此,下文擬對重整計劃調整保證人責任的法理基礎予以深入剖析,隨后著重從保證債權人單獨分組及知情表決規(guī)則等問題出發(fā),探討抑制此類條款濫用風險之本土化路徑。
二、重整計劃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的主要依據(jù)
承前所述,事實上當前我國司法裁判中存在的核心爭議可歸結于如下根本問題,亦即,當事人何以通過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之重整計劃條款的方式,一并免除保證人所負有的連帶保證債務?想要回答這一問題,則首先需具體從合法性基礎維度,以及條款引入本身的法律價值維度兩方面加以考察。
(一)重整計劃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具有充分法律依據(jù)
在本文看來,在明確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引入具備合法性基礎的前提下,方才有探討規(guī)則限制路徑之余地。這一前提性問題之所以長期困擾著我國司法實務界,根源除了在于后者對《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第1及第3款本身存有誤讀,更因其對重整計劃作為多方合同屬性的理解難言透徹。鑒于此,本文擬結合域外法之有益經驗,并從92條的內涵解析出發(fā),闡釋重整計劃之所以允許自主協(xié)商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之理論根由。
1. 《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規(guī)定并未明確禁止此類條款引入。在此,首先需考察的一個前提性問題是,此類條款是否屬于破產法所允許當事人于重整計劃中協(xié)商引入的任意性條款范圍?16答案是肯定的,具體理據(jù)如下:
首先,《企業(yè)破產法》92條第3款之規(guī)定,需與該條中的其他規(guī)定一并進行解釋。依本文見解,破產法第92條第1款以及第3款規(guī)定本身,僅僅解釋了重整計劃的法律效力,恐難得出該規(guī)定明確禁止當事人于重整計劃中引入此類意在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的結論。鑒于我國破產法是繼受《美國破產法典》第11章重整制度基礎上制定而成 〔4〕,故對其立法脈絡及裁判邏輯之考察,可帶來有益啟示。申言之,一方面,細看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第3款與《美國破產法典》第524(e)款的規(guī)定,即“免責(效果)不影響債權人針對第三人的權利”,存在高度相似之處。美國實務及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從文義上看該規(guī)定意在表明,經法院批準生效之重整計劃的法律效果僅及于債務人17。易言之,條款的出臺意在指明重整計劃免責所產生的法律效果問題,即債務人的債務免除原則上對其他主體本應承擔之債務清償責任不產生影響。對此問題,事實上美國巡回法院中的主流裁判觀點亦傾向于認為,第524(e)款規(guī)定事實上僅就重整計劃的法律效力問題作出了原則性規(guī)定,而無涉重整計劃之調整內容問題,更未明確對重整計劃所禁止引入的內容,或就其他事項作出規(guī)定。比如有法院即于裁判中直言道,至少從文義解釋的角度出發(fā),難以從條文本身即可推測出立法者執(zhí)意禁止此類調整保證人等第三人責任條款引入之結論。反而,立法者欲闡明的是,重整計劃生效后所帶來的債務人免責效應(discharge),并不自動及于第三方當事人(如保證債權人)18。
其次,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第81條的規(guī)定,雖具體規(guī)定了重整計劃必要調整事項,但從字面規(guī)定看,亦未對其他任意性條款的引入一概作出限制,故而同樣難以直接得出我國破產法禁止此類條款引入之結論??爸底⒁獾氖?,立法者在破產法該條第(七)款的規(guī)定當中,有意引入了一項“兜底式”規(guī)定,亦即,允許在重整計劃中加入“有利于債務人重整的其他方案”。從立法目的觀之,引入該項規(guī)定的初衷,意在確保計劃草案制定者得結合個案需要,加入有利于任何利于實現(xiàn)債務人重整目的之約定19。這意味著,如若此類任意式重整計劃條款的引入,有利于債務人重整目的實現(xiàn),則難謂其有違破產法對于重整計劃調整事項范圍的相關規(guī)定,反而,此舉恰恰契合了第81條的原意。對美國法的剖析,事實上亦可為思考我國問題的出路提供重要經驗啟示:一方面,從立法意圖看,《美國破產法典》的多處規(guī)定,充分體現(xiàn)了美國國會立法者鼓勵在重整計劃引入任意性條款的思想,從而幫助重整程序中的各方當事人于協(xié)商自治的基礎上,擬定出最有利于實現(xiàn)債權人清償利益,及可確保拯救財務困境企業(yè)之重整目的得以順利實現(xiàn)的重整計劃草案。這其中,固然包括有關特定保證人與保證債權人達成債務和解(含免除債務)問題的條款約定內容,只要此類和解約定有助于高效實現(xiàn)重整目的20。值得注意的是,與我國規(guī)定高度類似的是,美國立法者亦在《破產法典》的1123(b)款的規(guī)定當中對于重整計劃可引入的任意性條款加以明確列舉,籍此為當事人留有相當大的意思自治空間21。易言之,只要條款不違反《破產法典》的相關強制性規(guī)定,則任何經由當事人協(xié)商達致的妥協(xié)結果,均得納入重整計劃中。
綜前所述,一概否定于重整計劃中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之合法性,抑或禁止此類條款引入的司法裁判立場,顯然有悖于《企業(yè)破產法》之立法目的。更妥當?shù)淖龇?,應是在滿足特定表決程序要求基礎上(譬如后文所分析的單獨分組及知情同意表決通過要求),由法院對此類條款在個案中引入的必要性及公平性等因素加以綜合審查,以決定是否認可其對于保證債權人所產生之效力。
2. 重整計劃作為多方合同允許由當事人自主協(xié)商確定具體調整內容,為引入調整保證人條款提供了選擇權。
其一,重整計劃條款內容,原則上確屬當事人自主協(xié)商和約定之范疇,前提是條款引入將助力于重整程序的成功開展。依域外主流見解,重整程序系于一種“靈活且開放式的談判”基礎之上開展的,而重整計劃從性質上看可視作多方合同,屬當事人多數(shù)決基礎上達成合意之產物,其背后隱含著深厚的締約自由思想。〔5〕1201該等理念亦獲得了美國及德國等其他主流國家中的學界及實務主流觀點的支持22。事實上,美國國會立法者在1978年立法之初即指出,重整中的利害關系主體理應有權在重整程序中,“以任何適當方式對各方利益進行分配”23。循此邏輯,當事人亦應有權于特定條件滿足的前提下,引入意在調整保證人所負有連帶保證責任之條款,以期實現(xiàn)將債務人免責效力拓展至第三方當事人之目的。
其二,破產法與非破產實體法事實上均鼓勵當事人通過意思自治,如協(xié)商談判并達成合意的方式,對自身所享有的受償權利作出調整或處分。相應地,倘若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的引入,確屬于權利受條款影響的保證債權人、債務人及連帶保證人三方之間所通過合意方式,對于保證債權進行自主處分之結果,則無理由一概徑直否定其法律效力。譬如,美國巡回法院中的主流見解傾向于認為,若當事人同意引入旨在調整保證人等第三人責任的條款(third-party release),此即屬于當事人基于意思自治前提下所達成債務和解的產物,而非屬司法干預之結果,故應予以尊重〔6〕。此外,亦不乏法院解釋道,意定(consensual)情形下引入調整保證人等第三人責任之條款,其類似于合同棄權(contractual waiver),亦即,保證債權人自愿放棄本依照合同享有的權利〔3〕。之所以該等和解情形下的條款應予作合法性認定,其根源在于,于意定情形下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的實踐中,保證債權人的權益亦將得到充分保障。事實上,欲使保證債權人認可“債務和解”之結果,則獲得利益的連帶保證人須首先提供足夠公平“對價”以換取保證債權人對于重整計劃的肯認??紤]到保證債權人可徑直選擇拒絕批準重整計劃,如此將可避免出現(xiàn)少數(shù)債權人“被迫妥協(xié)”之問題。事實上,域外經驗證據(jù)亦可證實,于意定情形下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更有助于保護債權人利益免遭不當損害〔6〕。
綜前,倘若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的引入,確屬于權利受條款影響的保證債權人,與債務人以及其他連帶保證人之間,圍繞保證債權調整問題進行協(xié)商談判并達成債務和解之結果,則法院并無理由徑直否定該類條款的合法性及約束力。
(二)重整計劃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具有充分價值支撐
在解決了條款引入合法性的“元問題”后,還需對條款背后的法律價值依據(jù)進行妥善理解,因其關乎企業(yè)重整程序作為強制性集體清償機制的正當性基礎。綜觀比較法經驗可知,條款引入的法律價值,日益成為法院在批準此類條款所考量的一項關鍵因素,因其關涉?zhèn)€案中條款引入的必要性問題24。與我國情況類似,事實上在域外主流實踐中,意在調整保證人責任的重整計劃條款,亦廣泛適用于解決企業(yè)經營者以及債務人關聯(lián)公司,為企業(yè)融資承擔連帶保證責任的場合(如企業(yè)擔保鏈)25。基于我國當前實踐需求,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引入之核心法律價值可歸結如下:
1. 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的核心價值,與集中處理我國企業(yè)經營者及職工連帶保證債務的價值理念高度契合。近年來,免除保證人責任條款的引入,對推動在重整程序中實現(xiàn)糾紛集中化解之目的,尤其是遏制當前過度濫用企業(yè)經營者擔保的趨勢方面,日益發(fā)揮著重要作用26。事實上,在我國個人破產立法迄今尚未出臺的背景下,實務中對此類條款的運用有著強烈需求,譬如,當前已經有部分地方法院選擇準許當事人在重整計劃中引入免除自然人股東、企業(yè)高管對企業(yè)借款所承擔的連帶保證責任的條款,希冀借由重整計劃批準來實現(xiàn)“一攬子”化解糾紛目的并破解“執(zhí)行不能”之困局。此方面之典型案例,即包括被列為2019年“廣西高院首批10+3破產審判典型案例”的柳州正菱等53家關聯(lián)公司合并重整案,該案重整計劃中明確載明免除自然人保證責任的相關條款,而該計劃隨后得到各表決組別的高票通過,并最終經由法院審查批準,籍此一并免除了包括職工在內等188名自然人為債務人企業(yè)經營借款所承擔的連帶保證責任〔7〕。
當然,尚需回應的質疑是,隨著我國個人破產立法的出臺,通過重整計劃條款引入以調整保證人責任的做法,是否仍有其必要性?依本文見解,答案是肯定的。對仍具有拯救價值且需原經營者繼續(xù)擔任要職的財務困境企業(yè)而言,一旦企業(yè)經營者申請個人破產,除附著于“破產”之上的恥辱感以及信用評價負面影響以外,個人破產免責考察期內,對債務人任職高管方面的資格限制、信貸融資申請限制等,極有可能將致使其喪失繼續(xù)留在原公司擔任管理要職之可能性27。顯然,慮及原企業(yè)經營者對于業(yè)務之熟悉度,及重整程序時限的緊迫性,關鍵經營管理人員離任對維持困境企業(yè)的繼續(xù)平穩(wěn)運行而言,實無益處。甚或,嚴重情況下還可能致使困境企業(yè)被迫最終走向破產清算。重要的是,從事前的角度觀之,個人破產所帶來的高管任職限制及聲譽受損等衍生問題,恰恰是致使實踐中諸多企業(yè)經營者不愿申請進入破產之關鍵緣由?!?〕較之而言,在重整計劃中引入免除保證人責任條款的特殊優(yōu)勢在于,能為盡管陷入財務困境但仍具有拯救價值的企業(yè)及相關利害關系人,帶來“多方共贏”之局面:一方面,在無需向法院申請個人破產救濟的情況下,企業(yè)經營者擺脫了無力承擔連帶保證債務的困局;另一方面,于企業(yè)而言,經營者繼續(xù)留任亦將助力于縮短重整期間,并促使企業(yè)運營繼續(xù)平穩(wěn)過渡,并最終擺脫財務困境之不利境地。重要的是,如此亦有助于在事前激勵企業(yè)經營者盡早申請進入破產重整,以免貽誤困境企業(yè)拯救之最佳時機。
2. 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與促進企業(yè)互保鏈之風險化解的目的高度一致。除適用于調整企業(yè)經營者為企業(yè)融資承擔連帶保證責任之情形外,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還可以作為處置企業(yè)擔保鏈風險的關鍵重整工具。此類做法在比較法上的合法化趨勢,亦可從德國及荷蘭等歐盟國家的立法改革及裁判實踐獲得多方面印證。一方面,從域外制定法改革經驗觀之,首先,歐盟在2019年發(fā)布的《1023號重整指令》及相關配套立法框架文件中,即充分肯定了調整保證人等第三人責任的條款引入在處理企業(yè)集團擔保鏈問題上,所具有的重要重整工具價值28。其次,荷蘭近些年通過了《庭外重整計劃批準法案(WHOA)》,亦重點引入了涉及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的相關規(guī)則,明確認可重整計劃中引入免除連帶保證人責任條款的合法性,以期妥善應對企業(yè)互保鏈風險29。最后,德國于2021年批準通過的《進一步推動重整和破產發(fā)展法案》中亦明確肯認,通過重整計劃條款調整諸如保證人責任的合法性,其初衷同樣是為法院部門提供化解企業(yè)互保鏈風險的有力重整工具30。另一方面,從域外判例法實踐的角度來看,英國法院最早準許當事人將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引入到重組安排(Scheme of Arrangement)中。該做法被認為在化解企業(yè)集團互保鏈、企業(yè)經營者保證責任的免除等問題處理上,具備將相關債務糾紛進行“一攬子”集中化解的靈活性優(yōu)勢31。譬如,在2006年審理的In re T&N Ltd案中,英國法院即明確認可此類條款的效力,可及于主債務人以外之第三人32。
在我國,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亦有助于處置民營企業(yè)融資實踐中所存在的交叉互保鏈問題,及由此所引發(fā)的“連片破產”風險。過去,企業(yè)間互保作為一項重要融資增信安排,其價值得到監(jiān)管部門的充分肯定〔9〕。事實上,作為銀行監(jiān)管部門曾大力倡導的旨在緩解中小民營企業(yè)融資難問題的“融資擔保創(chuàng)新機制”,企業(yè)交叉互保安排在東部沿海經濟發(fā)達省份一度十分盛行。然隨著近年來部分地區(qū)產業(yè)結構調整以及我國宏觀經濟增速放緩,企業(yè)間交叉互保鏈弊端日益顯現(xiàn)。申言之,一旦互保鏈條上的個別企業(yè)出現(xiàn)難以償債問題,并被債權人申請進入到破產程序,則破產風險易于出現(xiàn)“交叉?zhèn)魅尽薄?0〕。倘若風險管控不當,最終可能將引致風險失控問題,并致使互保鏈上的企業(yè)出現(xiàn)“連片破產”風險。這一點還可理解為,因企業(yè)交叉互保鏈所帶來的“連環(huán)債務”問題,極有可能致使互保鏈條上原本經營良好且財務健康的優(yōu)質企業(yè)受巨額連帶保證債務拖累,而最終被迫陷入破產之不利境地。進一步論,當企業(yè)進入破產重整之時,該等互保鏈的存在,則又會給債務人重整程序的開展及財務困境企業(yè)拯救目的的實現(xiàn),帶來新的棘手難題。這是因為,重整程序結束后,處于交叉互保鏈條之上的各個保證債務人所承擔的連帶保證責任,并不因主債務人的重整程序終結而告消滅。如此,作為連帶保證人的企業(yè),仍需在重整程序結束后,就保證債權人未獲清償?shù)膫鶛嗖糠掷^續(xù)承擔無限連帶責任,然這也將導致重整程序原本所致力于實現(xiàn)的危困企業(yè)拯救與財務重生的目的落空33。
此時,于重整計劃中引入免除保證人責任條款之關鍵初衷,即在于推動財務困境企業(yè)之重整目的實現(xiàn)。在主債務人企業(yè)的重整計劃中引入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將發(fā)揮具有高效處置擔保鏈風險的重要作用,而這也已得到實務部門的認可?!?〕事實上,除中央層面出臺的監(jiān)管舉措以外,近年來在山東等地法院的破產審判實踐中,亦嘗試在重整計劃中引入免除連帶保證人責任條款,有意籍此化解前述企業(yè)互保鏈所生之“連片破產”風險,從而妥善維護當?shù)亟洕蜕鐣€(wěn)定。關鍵在于,事后企業(yè)互保鏈風險化解機制的存在,從事前的角度觀之,有助于盡可能緩釋債務人不愿盡早采取行動申請破產的逆向激勵問題,同時也有利于糾正當前法院部門在此類問題上,過度適用關聯(lián)企業(yè)實質合并破產的法院職權主義傾向。盡管如此,在規(guī)則闕如背景下,就保證債權人利益何以妥善保護之問題,尚未得到充分的重視。譬如,部分地區(qū)的政府部門為“保企業(yè)”,而徑行通過行政干預手段,致使銀行被迫接受此類條款而放棄保證債權,繼而實現(xiàn)“熔斷”交叉互保鏈目的34。要言之,此類做法雖具有化解地方擔保鏈風險的良好初衷,然并非長久之計,亦不符合重整法治化發(fā)展之要求。故此,明確免除保責任條款引入的合法性及前提要件,并探索通過限制性條件來規(guī)范此類實踐,不論從強化裁判結果的可預期性抑或法律適用統(tǒng)一性出發(fā),于我國當下而言均極具現(xiàn)實意義。
三、重整計劃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的限制性條件
本部分擬對法院批準此類條款引入的前提性條件,即保證債權人知情同意權賦予之理據(jù)進行闡釋,隨后從規(guī)則保障角度,指出應通過單獨分組以及充分信息披露方式,確保保證債權人知情同意權的有效行使。
(一)將賦予保證債權人知情同意權作為條款引入的前提條件
首先,知情同意權的賦予是貫徹破產法尊重非破產實體法規(guī)范之基本原則的需要。不難理解的是,在非破產語境下,當事人引入連帶保證約定安排背后之初衷在于,確保于主債務人出現(xiàn)清償不能或申請進入破產的情況下,能從連帶保證人處獲得清償。如此,保證人的資產事實上即作為主債務人未能夠償還債務之時,作為重要的“第二還款來源”。理論上,此類連帶保證約定本應有助于降低債務人的融資成本,因其降低了債權人因債務人破產所產生之損失風險?!?1〕蓋因如此,諸如《美國破產法典》及《德國破產法》在內的域外主流破產立法例均明確規(guī)定,主債務人重整計劃經批準生效,原則上不影響保證人針對主債務的清償責任35,此舉意在避免削弱連帶保證安排所具備的重要信貸融資增信功能。
事實上,即便認為條款的引入有助于實現(xiàn)糾紛集中化解,以及提升破產財團規(guī)模、增進全體債權人的清償水平之目的,但倘若債權人的整體清償水平提升,需建立在保證債權人清償利益的不公平犧牲基礎之上,則此舉顯有不妥,亟需正當性證成以及知情同意的規(guī)則限制。倘若法院允許在未經保證債權人同意的情況下,將此類條款引入到重整計劃草案當中并經法定多數(shù)決和法院批準生效,則將危及保證債權人對保證人債權利益的實現(xiàn)⑤。要言之,該部分專屬于保證債權人的保證債權利益,本不應歸入破產財團范圍,其他債權人更是無從分享。考慮到部分案件中可能存在保證人向破產財團投入資金以“換取”一并免責的可能性,如此將意味著,其他債權人實際上相當于“攫?。╡xtract)”了保證債權人所擁有的針對保證人的保證債權利益36。長此以往,此類在未經保證債權人知情同意,即剝奪其非破產法實體性權利的做法倘若一般化,則無疑將嚴重背離尊重非破產實體法原則。長此以往,則無疑將致使信貸融資市場對于連帶保證安排的效用預期落空 〔12〕。
就此而言,賦予保證債權人組別的知情同意權,是貫徹破產法上的尊重非破產法基本原則的應有之義。申言之,為避免出現(xiàn)條款引入嚴重損害連帶保證安排作為一項重要融資增信工具方面的價值,有必要在條款引入以及批準問題上須經過保證債權人組別的知情同意,這是尊重非破產實體法規(guī)范的破產法基本原則的有效遵循37,也是避免增加全社會范圍內企業(yè)融資成本的應然之舉。重整程序為各方利害關系主體就債務人債務調整的意思自治,創(chuàng)造了一種強制性的集體協(xié)商和談判平臺,利害關系方籍此得以在獲取充分信息之基礎上,對重整價值進行自由分配,并對債權債務的清償方式等問題進行和解〔5〕1224。其中,建立在對重整信息準確披露基礎之上的“知情同意”表決機制,即屬破產法對非破產上實體性權利于重整程序中進行調整的一種至為關鍵之合法性基礎〔13〕。這一邏輯,無疑也適用于借由重整計劃條款引入來調整甚或免除保證人連帶保證責任之情形。
其次,賦予保證債權人知情同意權還具備充分的域外法例支持。從比較法經驗觀之,知情同意因素通常亦是在近年來的司法審判實踐中,域外主流法院批準此類條款的一個重要前提。具體而言,一方面,英國法院在重整計劃調整保證人責任的問題上,堅持認為調整的前提是債權人的知情同意。這一點需要結合重組安排(sheme of arrangement)本身所帶有的自愿和解(compromise)屬性來進行理解,即重組安排以當事人基于知情基礎上同意加入以及批準作為前提38。另一方面,美國巡回法院中的主流觀點之所以傾向于認可合意基礎上引入保證人責任調整條款之效力,其關鍵理據(jù)如下:首先,建立在當事人明確同意基礎上的意定型第三人責任免除(consensual release),本質上屬于債務人、債權人以及第三人之間在和解基礎上自愿達成意思自治的產物,因而并不屬于《破產法典》524(e)款擬調整的對象范疇。其次,在意定型第三人責任免除實踐中,債權人的利益也將得到充分保障,因為若希望債權人認可“債務和解”的結果,則內部人必須提供足夠公平“對價”。加之,保證債權人有權拒絕批準重整計劃的事實,可避免出現(xiàn)少數(shù)債權人被迫妥協(xié)的問題。概言之,從域外司法實踐來看,主流觀點認為如果條款明確得到債權人的同意,則難言直接違反了破產法的相關規(guī)定,且能夠在較大程度上提升此類條款引入的可接受性,因其緩釋了保證債權人權益不當受損之風險39。
(二)應通過單獨分組及充分信息披露方式保障知情同意權的行使
通過規(guī)則設置的方式,來確保表決能夠依照科學高效的方式進行,歷來是重整工作開展的重點。個中關鍵,即在于確保充分的信息披露及正確的表決分組〔14〕。原因恰如有些學者所分析的,建立在單獨分組以及充分信息披露基礎上,所獲得的保證債權人組別內的多數(shù)贊成票,將能夠強化此類條款引入的正當性,以及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結果的可接受性〔13〕。鑒此,本部分的分析擬圍繞分組以及信息披露兩方面問題,來探討重整計劃調整保證責任條款的規(guī)則限制路徑。
1.保證債權人須按單獨分組方式進行知情表決。事實上,在本文第一部分所梳理的案件中,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部分法院已經關注到保證債權人同意因素的重要性,但其說理分析難言透徹,也并未充分省察保證債權人利益與其他無擔保債權人利益的異質性,及因此所產生的單獨分組需求40。此類裁判思路的弊端在于,忽視了一旦將保證債權人納入無擔保債權組別進行表決,導致使保證債權人在無擔保組別內被“多數(shù)決”機制不當壓制的問題。事實上,“知情同意(informed consent)”因素在破產法的討論中,具備不可忽視之重要意義。只不過,尚需注意到在破產這樣一種涉及多方當事人的強制性集體清償程序中,同意的方式往往還具有其特殊的一面,亦即,債權人等相關利益主體在正確分組基礎上,基于人數(shù)以及債權人數(shù)雙重基礎上達成多數(shù)決合意。繼而,個案中須避免出現(xiàn)不公平分組,甚或是借多數(shù)決的“合法外衣”對少數(shù)債權人從事非法“掠奪”行為。
于我國而言,除知情同意因素以外,表決分組的正確性對于重整計劃引入調整保證債權條款的合法性,亦尤為關鍵。具言之,基于如下理由,未來有必要借鑒域外主流實踐經驗,即基于保證債權的“實質性不相似”原理,對其予以單獨分組表決:
首先,避免保證債權人受到其他組內普通債權人多數(shù)決意見的不當“壓制”。一方面,如前所述,重整計劃表決分組的正確性,對于保證債權人利益的充分保護,無疑至關重要,這也是重整計劃表決結果具有可接受性的前提。原則上,重整計劃的分組以及組內“雙重多數(shù)決”基礎上的合意形成機制,其本意旨在克服少數(shù)異議債權人的“鉗制觀望(hold-out)”問題,幫助各方開展有效率的談判并最終實現(xiàn)困境債務人拯救目的。不難理解的是,將未受到該類條款影響的其他普通債權人,與連帶保證債權人合并作為一組,則其他普通債權人勢必將樂于投下贊成票,以期利用多數(shù)決機制迫使保證債權人非自愿放棄保證債權,從而幫助自身獲取本難以獲得的更為優(yōu)厚的清償待遇。這方面的典型適例,即保證人承諾以向重整程序的資金投入作為代價換取連帶保證債務免除的情形等。另一方面,即便保證債權人本身對此表示反對,但囿于其表決權和人數(shù)之限制,將極有可能出現(xiàn)保證債權人的意見被嚴重稀釋,進而遭到其他普通債權人利用多數(shù)決機制進行不當“壓制”。長期以往,此舉亦極可能將會助長債務人、保證人與其他普通債權人達成不當“合謀”之機會主義傾向。
其次,對于保證債權人單獨分組的做法也有域外破產立法例支持。縱觀各國主流立法有關重整計劃表決分組問題的規(guī)定,其遵循著兩大基本規(guī)則,即在利益方面具備實質相似性的債權才能夠被劃分為一組,且同一組別內部債權受償上待遇相同41。譬如,美國破產法規(guī)定可將無擔保債權人分入不同的組別,依據(jù)可以是商業(yè)事由(business reasons)抑或破產法典所規(guī)定之理由。惟應注意的是,美國立法者在1994年為了應對石棉案件所引發(fā)的大規(guī)模侵權案件處理難題,在《破產法典》引入的第524(g)款,該規(guī)則所指向的責任免除對象與本文所討論的對象即保證人責任,均屬于債權人和債務人以外之“第三人”,立法例上不乏可資借鑒之處。亦即,該條款規(guī)定要求對大規(guī)模侵權受害債權人進行單獨分組,且組內應獲得超過75%的贊成票,而非組內的2/3債權額多數(shù)及人數(shù)過半42。
最后,有觀點或質疑稱,單獨分組表決及受償之做法,是否有違背破產法上債權人平等原則之嫌?答案是否定。因為與其他無擔保債權人相比,保證債權人所享有的擔保利益較之存在顯著差異。一如前述,加入連帶保證融資增信安排的保證債權人,除可從破產財團中獲得比例清償以外,其還可通過從作為第三方連帶保證人的財產處尋求清償。照此而論,較之于其他無擔保債權人,在破產語境下保證債權人的清償風險、清償方式以及潛在清償比率等,均存在根本性差異。
綜上,意在調整保證人責任的條款,其引入的前提在于滿足受條款影響的保證債權人基于單獨分組基礎上表決通過的要求,如此方可避免引致債務人與其他債權人“合謀”不當攫取保證債權人利益的局面出現(xiàn)。事實上,這不僅是該類條款得以約束保證債權人的重要合法性前提,亦是在困境企業(yè)拯救與保證債權人個人合法利益實現(xiàn)兩大目標之間,求取妥善平衡結果的關鍵所在。
2. 需為保證債權人組別提供與條款有關的充分信息。重整程序有效運作之關鍵,即在確保不同組別債權人、股東等利害關系方,得以在獲得全面且充分信息的基礎上,圍繞重整計劃的制定以及重整價值分配進行協(xié)商。其中,重整程序的協(xié)商談判及落實重整價值高效分配的核心要素,即在于貫徹“知情投票(informed voting)”原則。故此,在投票表決之前,必須為享有表決權的債權人與股東提供“充分信息”。〔5〕1241充分信息披露對于確保重整計劃表決結果的妥當性,尤其是債權人的妥善保護而言,無疑是極為重要的。有鑒于重整計劃本身所具備之投資屬性,學理上亦有觀點指出破產重整的基本理念與證券法的理念完全一致,即允許受調整的當事人于充分知情的前提下,自行作出審慎投資選擇,而選擇權則具體體現(xiàn)為表決權〔5〕1202。
一般而言,在重整計劃相關信息披露的程度問題上,須滿足“充分性”的要求,其中關鍵在于是否包含了“充分信息”43?;氐奖疚恼Z境下,依筆者見解,除滿足一般性的信息披露要求外,倘若個案中牽涉到重整計劃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的情形,至少應在如下方面,進一步針對性地強化信息披露方面的規(guī)定:首先,對于信息披露的方式,須以向保證債權人進行特別說明條款的內容,幫助保證債權人在條款的引入對其清償利益的影響問題上作出正確決斷。其次,在披露內容方面,須著重說明條款的法律后果,其中至少應對重整計劃對于保證人嗣后訴權行使的限制等方面之信息詳加說明。
縱觀域外法主流經驗可知,盡管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的相關實踐仍存在一定爭議,然不可否認的是,其確屬于破產重整中頻繁適用的一項重要企業(yè)拯救工具,幾無可能在破產實踐中消失。“法官面對龐雜的法條,需要運用法律推理和解釋等司法技藝來正確認識法律、填補規(guī)則縫隙,從而獲得法律如何適用于具體情形的司法答案?!薄?5〕未來之問題重心,應在于高效的司法審查規(guī)則建構,以期從中更好地調和促進重整程序成功開展,以及妥善保護保證債權人利益兩大目標實現(xiàn)方面的潛在沖突44。本文的闡述意在表明,一方面,從我國破產法第92條本身的解釋以及重整計劃的多方合同屬性出發(fā),經由當事人協(xié)商于重整計劃中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的條款,原則上并未違反破產法之規(guī)定。另一方面,從法律價值維度出發(fā),短期內在缺少個人破產立法的“半部破產法”背景下,保證人責任免除條款在集中解決企業(yè)經營者連帶保證債務、化解企業(yè)擔保鏈風險等方面,著實顯現(xiàn)出重要實益。不過,鑒于此類條款引入不當極有可能引致保證債權人權利受損風險,繼而在很大程度上將顛覆市場對連帶保證責任法律制度的效力預期,故亟需對重整計劃中引入調整保證人責任條款的相關規(guī)則加以科學設計。這其中須確立的規(guī)則包括,對保證債權人進行單獨分組,并確保其能夠在充分知情基礎上作出符合自身最佳利益的決策,以借此緩釋條款引入的合法性以及制度濫用之疑慮。
注釋:
①此方面的典型案例包括被推選作為2019年“廣西高院首批破產審判典型案例”的“柳州正菱等53家關聯(lián)公司合并重整案”。參見戴紅兵主編:《破產審判的廣西實踐與探索》,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61-62頁。
②《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第3款規(guī)定:債權人對債務人的保證人和其他連帶債務人所享有的權利,不受重整計劃的影響。
③有學者結合美國相關判例進行了初步研究,但尚未進行體系性的探討。參見許德風:《破產中的連帶債務》,《法學》2016第12期。與此同時,也有觀點認為此類條款并不具備合法性,參見韓長印主編:《破產法疑難案例研習報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95-406頁。
④本文集中于討論企業(yè)經營者為申請進入重整的債務人提供連帶保證的情形,而并非一般性地針對所有承擔類似連帶清償責任的個人。其中,具體選取的案例樣本期間在2007-2022年間,檢索數(shù)據(jù)庫包括中國裁判文書網、北大法寶,以及企業(yè)重整信息數(shù)據(jù)庫??紤]到我國破產案件裁判文書,以及重整計劃僅部分公開的現(xiàn)狀,為細致描繪案件爭議焦點和裁判立場分歧,本文在近十年來可獲得的公開裁判文書的基礎上,并以“重整計劃”“免除/豁免”“保證人”“連帶保證”等作為關鍵詞,對北大法寶等相關數(shù)據(jù)庫進行檢索,獲得涉及重整計劃免除保證人責任情形的有效重整案共計18個(含與之相關文書若干)。需交代的是,案件檢索結果之可信度固然取決于樣本的窮盡以及數(shù)量,然受制于我國重整案裁判文書僅部分公開的現(xiàn)實條件,本文所搜集之案例樣本顯難收窮盡之功。
⑤參見江西省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洪民二初字第75號民事判決;以及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贛民二終字第47號判決書。類似的觀點,另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浙民申1602號裁定書。
⑥參見重慶市涪陵區(qū)人民法院(2019)渝0102破6—12號裁定書。
⑦參見河南省許昌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豫10民破5之9號民事裁定書。
⑧參見遼寧省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遼02執(zhí)復234號裁定書。
⑨參見遼寧省大連市甘井子區(qū)人民法院(2019)遼0211執(zhí)異372號裁定書。
⑩《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第1款規(guī)定:經人民法院裁定批準的重整計劃,對債務人和全體債權人均有約束力。
11參見《企業(yè)破產法》第84條規(guī)定。
12參見黑龍江省伊春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8)黑07破 1-3號;黑龍江省伊春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書(2019)黑07民初341號。
13參見江西省宜春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贛09民初159號民事判決書。
14參見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書(2018)贛民終419號民事判決書。
15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浙02民終4109號判決書。
16參見河南省許昌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豫10民初167號判決書以及河南省許昌市魏都區(qū)(2019)豫1002民初4571號判決書。
17參見美國《破產法典》第524(e)款規(guī)定:“除本條(a)(3)項另有規(guī)定外,債務人的免責并不影響(not impacted)其他當事人對于該債務人的補充或者連帶清償責任”。
18See In re Airadigm Commc'ns, Inc., 519 F.3d 640 (7th Cir. 2008); In re Specialty Equip. Cos., 3 F.3d 1043, 1047 (7th Cir. 1993) 。
19《企業(yè)破產法》第81條規(guī)定:“重整計劃草案應當包括下列內容:……(七)有利于債務人重整的其他方案”。
20參見美國《破產法典》第1123(b)(3)(A)規(guī)定。
21在美國《破產法典》第1123(b)(6)項中,亦明確規(guī)定了一項“兜底條款”,即重整計劃得“包含不予本法下的可適用條款相沖突的任何其他條款”。參見查爾斯·泰步:《美國破產法新論》,韓長印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6-1209頁。
22德國破產法學界的主流觀點一般傾向于認可其多方合同屬性。參見烏爾里?!じ査固兀骸兜聡飘a法》,張宇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21年版,第262頁。
23See H.R. Rep. No. 95-595, at 220 (1977), reprinted in 1978 U.S.C.C.A.N. 5963. 6179.
24比如,加拿大法院在認定“必要性”的問題上,提出了兩項審查因素:(1)被免責的當事人對于債務人重整而言是必須的且必不可少的;(2)重整計劃在缺少第三人責任免除條款的情況下無法取得成功,參見Mario Forte, Re Metcalfe/ A matter of fraud, fairness, and reasonableness. The Restructuring of the Third-party Asset-backed Commercial Paper Market in Canada, International Insolvency Review, Vol. 17, No. 3 (Winter 2008), p.237。
25近年來關于美國巡回法院所確立的權威判例,參見Behrmann v. Nat'1 Heritage Found., Inc., 663 F.3d 704, 710 (4th Cir. 2011),以及In re Seaside Eng'g & Surveying, Inc., 780 F.3d 1070 (11th Cir. 2015)。
26對于企業(yè)經營者保證問題濫用及其弊端等相關問題的一般性分析,參見最高院民二庭:《企業(yè)破產程序中經營者保證責任的合并處理》,《法律適用》2022年第2期;蔡嘉煒:《破產法視野下的企業(yè)經營者保證:經濟解釋與立法進路》,《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3期。
27參見《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第八十六條規(guī)定。
28See Directive (EU) 2019/1023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0 June 2019;Impact Assessment, para. 5.5.1.
29對于該法案的一般性介紹,參見Walton P, Umfreville C, Jacobs L. A Snapshot of Company Voluntary Arrangements: Success, failure and Proposals for Reform, International Insolvency Review, Vol. 29, No. 2 (Summer 2020), pp. 279–281.
30對于該改革方案的分析,參見Illya Kokorin, Third-Party Releases in Insolvency of Multinational Enterprise Groups, European Company and Financial Law Review, Vol. 18, No. 1 (February 2021), pp. 110-112.
31對于相關問題的分析,可進一步參見 Jennifer Payne, Schemes of Arrangements: Theory, Structure and Opera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24.
32See Re T&N Ltd(No. 3)〔2006〕 EWHC 1447 (Ch); 〔2007〕1 All ER 851.
33參見《企業(yè)破產法》第92條、第104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23條第2款規(guī)定。
34參見《山東勝通債委會討論破產重整 當?shù)卣蟆叭蹟鄵HΑ薄?,財新網,2019年2月11日,https://finance.caixin.com/2019-02-11/101378395.html。
35參見美國《破產法典》第524(e)款規(guī)定,及德國《破產法》第254條第2款規(guī)定。
36對于相關問題的分析,參見Douglas G. Baird, Anthony J. Casey & Randal C. Picker, The Bankruptcy Partition,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Law Review,ol.166,No.7(June 2018), p.1688.事實上,這一問題在我國實踐當中也已經出現(xiàn),參見“七鑫旗系列企業(yè)破產重整案”,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浙02民終4109號判決書。
37對于該原則的一般性分析,可參見許德風:《破產法論:解釋與功能比較的視角》,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6-83頁。
38目前該類機制在英國、澳大利亞以及新加坡等國家和地區(qū),被廣泛適用于債務重組以及并購交易當中。參見Jennifer Payne, Schemes of Arrangement Theory, Structure and Opera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22-24
39對于該規(guī)定的詳細分析,可進一步參見Judith R. Starr, Bankruptcy Court Jurisdiction to Release Insiders from Creditor Claims in Corporate Reorganizations. Bankruptcy Developments Journal, 1992, 9(3):499-501.
40參見黑龍江省伊春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黑07民初341號判決書。
41參見美國《破產法典》第1122(a)以及1123(a)(4)規(guī)定。
42參見美國《破產法典》第524(g)款規(guī)定。
43參見美國《破產法典》第1125(b)款的規(guī)定。
44參見Richard L. Epling, Third-Party Releases in Bankruptcy Cases/ Should There Be Statutory Reform?, Business Lawyer, Vol. 75, No. 2 (Spring 2020), pp. 1747-1768(“重整中免除第三人責任的做法,晚近以來開始成為美國第11章破產重整程序中的一種普遍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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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在平
〔收稿日期〕2023-05-28
〔基金項目〕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營商環(huán)境法治化與破產法現(xiàn)代化研究”(22FXA004),主持人李曙光。
〔作者簡介〕蔡嘉煒(1991-),男,廣東普寧人,中國政法大學法與經濟學研究院師資博士后、清華大學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破產法、公司法。